第40章 (40)
倆同病相憐,那麽,如果說這世間真有什麽人可以了解你,那人必定是我。以前在門派,我覺得外面的世界距離好遠,根本看不見出路,因為想得太多,所以不敢輕易逃離,而現在,好不容易擺脫藥光了,前方依稀有路,卻又看不見光……我好不甘心啊,我想要的不過是平平淡淡的生活,這個願望奢侈嗎?”我越說越精神,越想越火大,一掃先前悲涼的心境,抓住時機挑撥鼓吹:
“你與其費神想象自己會如何死,不如好好規劃将來的生活,趁着還能自由行動的時候離開你的主子,離開皇都吧!哪怕只有一絲希望,都別放棄,即使遍體鱗傷也掙紮着走出一條活路,不為任何人,只為你自己!”
毒瑾目不轉睛地凝睇我半天,語氣放緩了些:“你……是好人。”
這話我聽得頗為受用,好人自然會有好報的,我滿心期盼毒瑾能因一時感動而放我離開,但他冒出的下一句卻讓我面皮微抖:
“跟公孫丠一樣的好人!她明知我只是在利用她,仍無條件地對我好,她說她會等我真心接納她,但她走得實在太早,我還來不及報答她的恩,也沒有還她的情。”
“那個……”能不能別把我與公孫丠放在一起,我比較喜歡長命百歲。
“可是,”毒瑾美眸一眨也不眨,直白地說道:“毒玄,你真的清楚自己在跟誰人抗争嗎?已然身陷囹圄的你不管說什麽都不具說服力,也許你自诩運道足,不但享受墨臺氏的庇護,還得到冉燮府兩位公子的垂青,甚至連性空求解的顏先生都對你……”
毒瑾的話嘎然停住,目光從我身上移開。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只是下意識接道:“我現在等的是奇跡的發生,反正還有時間,我能一邊泡澡一邊等……”
話說得很溜,慢半拍注意到毒瑾好像提到了什麽“顏先生”?!很陌生的稱謂,但是莫名惹人在意,我不禁潤了潤唇,小心翼翼地問道:
“請問,你說的顏先生,是我認識的那個不谙世故不明狀況不讓人省心的顏姓某人嗎?”
毒瑾沒理會我的提問,轉身收拾食具。
“應該不可能……他現在應該遠離皇都了,不是嗎?我交代得很清楚,他不可能沒聽懂的,不是嗎?何況他禀賦異能,尋常人根本無法阻攔他,不是嗎?”每說一句,我都反問一聲,不是真的指望毒瑾來回答,只是試圖平複內心的不安。
毒瑾聞言輕嘆,道:“毒玄,你現在怎麽還有心情擔心別人?”
“那個哪裏是‘別人’?那個是我的徒弟、我的債主、我的……家人啊!”心頭一緊,我幾乎是喊出來的,困在缸內的身體開始掙動。
我對顏煜的感情,并非對他外貌的迷戀,也不是對他心有愧疚,只是很自然地将他納入我的羽翼下,然後全心全意地守護他——請相信,我比世上任何人都希望他能幸福!
“你放心,顏先生很好,他……在宮裏會越來越好的。”毒瑾終于肯對上我的眼眸,似在探究我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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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裏?”為什麽……心神大震,大腦霎時空白。
“我也是剛聽到消息,就在你來這兒的那晚,顏先生出現在宮裏,他向皇上求了一願。”毒瑾緩緩說道。
“求願?”宛如一只學舌的鹦鹉,我只會傻傻重複毒瑾的話。
“願墨臺氏與墨臺夫人無罪,皇上當場就允了。”
我費了好大勁才吸收毒瑾的話,一股氣血湧上大腦,喃喃:“原來如此!原來她連這個都算計進去了……”
缺失的拼圖碎片終于找到,環環相扣的謎題迎刃而解,可我感覺不到輕松,喉口發酸,我艱澀地問道:
“那麽,代價呢?皇上特赦的代價是什麽?”
“留在宮裏,顏先生放棄修行者的身份留在宮中。”毒瑾一字一頓清晰地說道。
“哈、哈哈……”下一秒,我大笑出聲,笑岔氣了還邊咳邊笑,咳得眼淚仍在笑,周身氣息大亂,五髒六腑如受煎熬,然後用盡氣力喊道: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86瘗玉埋香塵土慘淡2
長久以來,墨臺妖孽囑我提防恭王女與冉燮左相,紫羅蘭讓我留神恭王府跟墨臺氏,我一一記下,小心翼翼,步步為營,不想還是遺漏了對自己威脅最大的敵人。
懿淵帝,現不足而立之年,自幼持大儒之論,長年推仁德之政,她展現出的寬厚柔和,往往讓人忽略了她的本質,身為帝王的本質——稱王者,須大韬略、大韌性、大志向,以及……虎狼之狠。
我有幸瞻仰過龍顏,談不上強烈的反感,只是沒辦法喜歡,依心理學的解釋,産生排斥的情緒是由于內心的不安,代表個性上感到壓抑。現在想來,也許我潛意識接收到懿淵帝對我的敵意,只是沒能上升到理性認知,所以忽視了。
正因這般微妙的排斥心理,加之我未曾有根深蒂固的忠君觀念,故而可以自由地想象揣摩——拉攏毒瑾收買申屠瘋子的正是懿淵帝,比冉燮左相更有權勢,比恭王女更加高貴,并且能約束墨臺妖孽,完全符合條件的有且只有一人,君臨天下!很好猜,不是麽?
當然,“逆推法”的論證方式并不嚴謹,但我生性多疑,我還就是要質疑懿淵帝在很早以前就插手了我的人生,尤其結合過往種種遭遇之後——
紫羅蘭跟我墜到阆山崖底,很快就有護軍前來搜尋,因為護軍統領是恭王府的人,紫羅蘭由此推斷幕後主使是颛顼熙瓊,事後,朝堂上左相勢力同恭王女一派政見分歧嚴重……現在再次回想,那個結論下得太過草率,我們所看到的不過是一群護軍打扮的人罷了——尋常人自然難以冒充禁軍,但對某些特定的人來說,換套軍服易如反掌。
再說“祭月”之夜,遇襲的偏偏是與我發生口角的兩位世爵,還恰好是在被我痛揍之後,甚至連人證都一下備齊全了,令我百口難辯,幾乎當堂就坐實了罪名——是幾乎啊,得虧顏煜從天而降替我解圍——誰人能料到我竟識得暫居宮中的祭司大人呢,即使是早已習慣掌控一切的懿淵帝。
接着,我很自然聯想到五營統領一行護送重傷的墨臺妖孽返回皇都時,在營地襲擊我的那名女子乍見顏煜的奇怪反應……那時,我無瑕追問墨臺妖孽刺客的身份,盡管他提過是養在宮裏的叛徒,但我一廂情願地理解為是五營統領帶來的人出了問題,沒有對他所指的“背叛”刨根問底,是背叛了他同懿淵帝,還是僅僅背叛了他一人——墨臺妖孽應該知道了什麽,而我繼續糊塗度日,甚至沒深究過他後來與懿淵帝失和的緣由。
再往後,毫無預警地蹦出一個對我恨之入骨的南郭镡,她把南郭世爵及府君的血債全部算在我的頭上,精心醞釀了一場“鴻門宴”來款待我……當然,我并不認為懿淵帝有直接參與計劃,因為那不符合她的身份與格調——我相信在很多時候,我們偉大的皇帝都選擇做一位看客,圍觀看個熱鬧,然後有意無意地從旁提點一二,她可以不插手亦不過問,只要最後得到她想要的結果,諸如破壞朝廷現有格局,諸如挑撥朝中重臣之間的關系,又如……鏟除我這個眼中釘。
而現在,懿淵帝的目的顯然又多了一項,即是得到顏煜,不能動粗也不能用強,于是挖空心思準備了讓他自投羅網的“餌食”——直到今天,我才明白,當時不是自個兒運氣好死裏逃生,而是有人豁然發覺我尚有利用價值而暫且手下留情,可嘆南郭镡那厮成了歹命的螳螂,不但大仇不得報,還被一直隐匿在她身後的黃雀給滅了口。
前一刻恍然大悟,随之而來的就是恚——恚怒,恚恨,怒火從內心深處爆發出來,我不能也不願去壓抑!
懿淵帝對我的仇恨來得莫名其妙,我忍了,因為帝王喜怒無常本是自然,我沒法子讓她喜歡我;
懿淵帝咄咄逼人,非要對我趕盡殺絕,我還是忍了,因為帝王執掌生殺大權,我沒資格要求她講人權;
懿淵帝一面下了格殺令,一面擺出施恩的嘴臉,讓毫不知情的顏煜對其千恩萬謝,我忍……無可忍!簡直欺人太甚!
“我要出去,現在、立刻、馬上!”我必須進宮救顏煜,現在應該……不,一定還來得及!
我在缸內胡亂摸索,尋找較為穩固的支撐點,然後用肩膀撞向枷板,一下又一下,只聽鎖環不斷相擊,可鎖扣依舊緊咬。
毒瑾顯然對我的舉動頗感意外,他皺眉道:“你沒必要反應這麽大。據我所知,修行者的生活素來清苦艱辛,然而顏先生入宮以後,就能盡享富貴榮華,可謂一步登上了青天。”
聞言,滿腔怒意仿佛找着了發洩處,我大吼:“你知道什麽?一個對銀兩都沒有概念的人,富貴榮華對他有何意義?顏煜是天生的修行者,他的人生、他的信仰、他被賦予的天職就是修行,除此之外,他什麽都沒有了,勉強他放棄修行,跟拿刀殺了他,有什麽區別?”
我更加奮力地掙紮,用肉掌拍缸體,用下颚磕枷板,毫無章法可言,不管也不顧。
“毒玄,停下來,你正在自殘!”毒瑾試圖制止我,他掏出布帕欲覆上我的脖頸,但被我躲開了。
我何嘗不知頸間傷口愈發嚴重,說不清是刺痛還是掣疼,牽扯着周身都難過,包括扭曲的手臂,彎折的腿骨,還有……我的心——我心疼顏煜啊,那個為我犧牲自己、被人設計猶不自知的白癡!
“你為什麽就是不肯認命?顏先生就算會死,也得死在宮中,而你,只能呆在這兒,不管做什麽都是徒勞的!”
毒瑾的話無疑刺激了我,一股氣血逆流進大腦,我的情緒終于失控:
“我當然認命,不過我只認天命,我賭天不亡我,所以我一定能出去、也一定要出去!你不肯幫我,就叫申屠瘋子來,她不就想要蠱王麽,我立馬變給她看,她喜歡拿我煉什麽都無所謂,只要放我出去!”
毒瑾不肯助我一臂之力,我根本沒辦法自行脫身,被逼到如今這份上,我想我已不怕死了,我不知道如果被改造成另一個“樹”,還能保留幾分自己的意識,但我願意賭一把,縱然只有萬分之一的機會。
“你在胡說什麽!”毒瑾面色大變,他手中的動作不再輕緩,直接用帕子纏上我的脖頸,語氣頓寒:“若你在找死,我現在就能成全你。”
語畢,他倏地扼住我的脖頸,我沒料到他會選擇在此時出手,他所堅持的慈悲就是讓我走得沒有痛苦,但現在叫我怎麽甘心啊,就算要死,我也要拉着懿淵帝一起!
我的呼吸受阻,喉口咯咯作響,缸中的身子劇烈扭動,但就是掙脫不了,怨恨宛如一團火焰在我的胸口灼燒,卻只能化為不甘的淚水從眼角淌下,我睜大雙眼死死盯住了毒瑾,他的面容現出我曾見過的瘋狂神色……
就在我的意識開始渙散的時候,脖子上的力道驟然消失了,等我緩過氣來,發現毒瑾已經退開,他張口幽幽說道:
“不要去希翼什麽奇跡,否則你只會越來越痛苦。”
我大口喘氣,強忍幹咳,肆意嘲笑:“這話是對我說,還是對你自己說的?你……你遲遲不下殺手,是因為其實你的心底也相信奇跡,期盼着有掙脫束縛的奇跡,不是嗎?我們真的好像啊……咳咳……”
毒瑾眸色凝重,他掀了掀唇瓣,不知是欲反駁還是承認,但終是什麽都沒說就兀自轉身離開,任憑我怎麽叫喚也不肯停步。
頭頂的木板再次将我與外界阻隔開,地窖裏又只剩下我一人了。我歇斯底裏地喊毒瑾、喊申屠瘋子,喊樹,然而,遲遲未見有人出現。
少頃,我原本就嘶澀的嗓子徹底叫不出了,只能發出斷斷續續的啞音,聽起來似哭又似笑。我近乎癡傻地仰望出口,眼眶漸漸發脹,我用力眨了眨眼,不知是不是錯覺,我好像看到淡淡的青煙從隔板的縫隙中逸進來,初時只是幾縷,慢慢成片成團,徐徐往下沉。不自覺地,我又咳了起來,空氣中飄散的酒香開始摻進酸味,不是很好聞,但還不算難以忍受。
我有些心神不寧,恰恰耳尖地聽到“咚”一聲悶響,仿佛有什麽重物砸在隔板上。我剛疑惑地擡眼,驚見木板整塊斷裂,伴着碎片木屑落下來的竟是一個人,臉孔朝下狠狠着陸,還好死不死地撞翻了燭臺。
異變橫生,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我根本沒時間作出判斷,只能傻傻看着火苗歡快地躍起,燒上那人的衣物,而地上那人——看裝扮應該是個啞奴——始終一動不動,于是火焰毫無顧忌地蹿高,當接觸到堆放在牆角的雜物,本來還算溫和的燭火赫然開始張牙舞爪,在狹小的地窖迅速蔓延開來。
我瞠目結舌望着面前的一片橘紅半晌,後知後覺地想到應當呼救——
“救命……或者救火……”
還沒等我把嗓子拉開,毒瑾就翩然出現了,出乎我的意料的是,此時的他一手提劍,一手拎着個微微掙動的啞奴。
“你在幹什麽?”我的神經瞬間繃緊,眼尖瞅見那劍尖還正往下滴着鮮血。
毒瑾沒有答話,對周圍越燒越旺的火無動于衷,只是徑直走過來,銳利的目光鎖定我,如同審視一般。
“火啊火,先救火……”我小聲提醒。
毒瑾仍然無視火情,直直站到我的面前。我注意到他面部的表情異常僵硬,同時,握劍的手也不自然地收緊,手背上清晰可見暴起的青筋。
我幾乎能感覺戾氣撲面,心中警鈴大作,看毒瑾的樣子,仿佛下一秒他就會舉劍殺過來——
“毒玄,你說我真的可以相信奇跡嗎?”他終于開尊口了。
我錯愕,因為這問題冒出得突然,敢情毒瑾殺氣騰騰地過來,是為了跟我繼續先前的話題?他不覺得現在時間、地點、氣氛都不适合聊天嗎?
盡管如此,我還是回答了,鑒于毒瑾嚴肅專注地求解,鑒于火勢愈發難以控制,我飛快說道:
“為什麽不呢?相信奇跡,便不會絕望,就能不放過任何機會,在毫無希望的生活中制造希望,當許許多多希望彙聚在一起,就有可能産生不可思議的結果,即是誕生了奇跡。”
我相信奇跡,因為概率的性質告訴我們,世界上沒有絕對的不可能——在常量中集中産生非獨立變量,而當諸多非獨立變量疊加在一起的時候,終會發展成獨立變量,進而出現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結果,即是宏觀思維中的“奇跡”。
空氣在流動,毒瑾在靜默,我在欣賞無比歡悅的火焰,地上的啞奴的屍身完全燒着了,冒出股股黑煙,連接出口的木梯也有着火的跡象,而且火焰不斷勇猛地往上湧……
驀然間,有人率先行動了,卻不是毒瑾也不是我,而是那名被毒瑾抓住的啞奴終于獲得自由,手腳并用地向後面爬去。我不确定是不是毒瑾主動放手的,他沒多看那啞奴一眼,而是将劍尖對準了我——
虎口朝天,腕臂上揚,劍身前傾,我記得這是門派劍法“碧波”中的“劈”式,劍鋒從上至下掄斬,端的是巧勁,有力拔千斤之勢,一擊必中。
“讓我留句遺言!我要詛咒該死的皇帝……”我見狀高呼。
話未盡,因為毒瑾壓根沒給我說話的時間,他毫不猶豫地出招,劍光閃過,應聲而裂的卻不是我的顱骨,而是我脖上的枷板。
☆、87瘗玉埋香塵土慘淡3
“我救了你,給了你一個生的奇跡,所以你要報答我,還我一個能讓咱們倆活下去的奇跡!”毒瑾居高臨下地說道,不是商量的口吻,而是強勢的命令。
縱使我的心中難免有所疑慮,納悶毒瑾為何突然改變主意對我施以援手,更古怪的是,地窖裏鬧騰得天翻地覆,然而申屠瘋子遲遲沒有露面……當然,我的猶豫只持續了一秒鐘,反正死豬不怕開水燙,我豁出去了——
這一刻,在我的眼中,毒瑾俨然成了救命的活神仙,周圍漸漸成形的火牆仿佛是他身上的光環,湧起的嗆人煙氣也不再濃濁,我聞到的是撲鼻的自由的芬芳。
當下,我用力撐爬起來,可雙腿剛直起,整個人就又摔回了缸裏——由于禁锢太久,我的腿腳沒有任何知覺,現在別說行走,就連站立都成問題。
“你很累贅。”毒瑾平聲直言,麻利地幫我把枷板碎片搬開,可伸手扶我的時候明顯遲疑了,估計是顧忌我身上的蠱毒。
我生怕他變卦,趕忙用雙手扒緊缸口改用臂力,費了好大勁上半身才挂到了缸外。适時,毒瑾以布帕纏裹左手,抓住我的前臂一口氣将我拖出了萬惡的瓦缸,我依稀聽見他喃喃:“累贅歸累贅,可我必須帶上你,因為你擁有我一直欠缺的好運道。”
這話是什麽意思,毒瑾無意多解釋,他把我放下後,就轉身去捉蜷縮在角落的啞奴。我疑惑地看着他提起啞奴走回缸邊,接下來——
毒瑾居然把那名啞奴扔進了缸裏,一如當初樹對我幹的事!
“你不用擺出一副震驚的樣子給我看,我們若想有充裕的時間逃跑,就必須留下兩具替身混淆視聽。”毒瑾一邊說,一邊用力把冒出頭的啞奴按進粘液中,不給其任何掙紮的機會,面無表情地繼續道:“我找了許久,才捉到這個跟你差不多身量的女子,至于那邊的男啞奴,現在燒得面目全非,倒省了我不少事。”
喉口一緊,我不知該說什麽,只能吶吶接道:“我……如果換做是我,應該也會這麽做的!”
我不自然地移開視線,盡量不去看那浸漬在毒液中的啞奴,我能想象到她所受的痛楚,所幸肉身的感覺很快就會消失,生命的隕滅不過在一剎那之間,數個時辰以後,缸中的屍身就會幹癟枯萎,從外到內泛出令申屠瘋子着迷的青綠,到時別說辨認相貌,就連高矮胖瘦都分不出來了——換言之,毒瑾根本不必專門去找體形與我相仿的女子,可是這話我沒有說出口。
在木梯倒塌之前,毒瑾布置妥當,轉身攫住我的手臂,直接借力躍出了地窖。由于他沒預先知會我一聲,我沒能及時屏息避開煙塵,一落地,眼淚鼻涕就全下來了,腦袋還隐隐發昏。
“現在呢?我們是不是要想法避開樹……”我強制鎮定,勉強舉目張望,卻當場舌挢不下——
我總算明白為什麽毒瑾對地窖起火無動于衷了——此時此刻,入眼的滿是熏面刺目的灰煙,一片昏天暗地,倒是沒看到照亮夜空的火光,但是混合有酸臭的焦味不斷刺激着我的鼻子。
“那個……難道是您放的火?”我轉向毒瑾,小心求證。
他的回答只是斜睨我一眼,然後像拉扯破布娃娃一般帶我順風疾行。穿過一道斑駁的木屏門,濃煙愈發密布,火星子肆意飄揚,所到之處輕易就引起新的火苗,或大或小,零碎散漫,毫無規律。加之,此處貌似是閑置的小酒坊,與尋常府宅的布局不同,廊下院中南北兩側修葺的并非是閣樓耳房,而是兩兩相對的圓底槽座,約莫丈高,之間靠竹竿棚架相連,也就是說,倘若一個槽座裏面着了火且沒有及時被撲滅,火苗就會順着架子攀沿至相鄰的槽座,更甚者,一旦竹竿打到棚下的晾臺,火勢必将波及堆放在外側的谷糧酒糟——要知道,狂暴的渣滓擁有不可小觑的爆發力,吞噬一切只是時間問題罷了!
我一直不安分地左顧右盼,說來奇怪,一路走來,整條廊道空蕩蕩的,別說看守護衛,就連跑動救火的人都沒瞧見一個——難道一見起火,申屠瘋子直接就選擇棄房逃命,甚至還把我給落下了——多麽薄情的人啊,我以為以她對我的癡迷程度,死都會拉着我陪葬呢!
在我胡思亂想的當兒,毒瑾一直沒說話,他神情嚴肅,腳步謹慎,單手橫劍護在身前,拖着我穿過影壁進入了內宅。顯然,我們正在逐漸靠近火場的中心,滾滾熱浪撲面而來,股股黑煙把我熏得淚水直淌。
我眼瞅着大火翻過青磚院牆,以迅猛之勢攻占了離我們較近的一處角樓,連帶地上的花圃盆栽都未幸免于難,一簇簇、一叢叢、一片片接二連三地燃燒起來——想來位于矮牆另一頭的主院是徹底沒救了!
本來呢,毒瑾肯救我我就該偷笑了,不該多說什麽,問題是,他走的路線非常有問題,特意帶我過來,難道是想就近觀摩火景麽?!
“我們是不是應當抓緊時間逃命……”我忍不住提醒,但話還沒說完,他一個冷眼就過來了,我只得讪讪閉嘴。
又往前走了幾步,我注意到通往主院的月牙拱門旁随意堆放了幾個大件的異物,初時我以為又是酒坊留下的谷糧麻袋什麽的,待定睛一看,才發現竟是五六具啞奴的屍身,能躺得這麽齊整,怎麽想都不是火焚煙熏致死的。
我不由暗驚,可沒容我思索,又捕捉到斷斷續續的人聲,只是礙于周遭火燎及坍塌的雜音,聽得并不真切。毒瑾應該也有所察覺,他立馬做出判斷,就近尋了個還沒被火燒到的石籠,拉我躲進陰影處。
我們這廂剛蹲好,牆頭那兒猛不丁冒出一抹持劍的灰影——
“哪兒跑!”又聽牆後邊一女子高喝,不見其人先見一只酒壇憑空飛來砸向灰影,雖然失去準頭,但四濺的酒液讓牆頭的火騰得竄起,限制了灰影的移動方向,灰影索性側身鹞步掠上軒廊的瓦檐,也就幾個起落的工夫,後面又有三條身影陸續追過院牆躍上瓦頂。
由于升騰的煙塵的遮擋,一時無法看清屋上四人的臉部,但這并不影響我看戲——屋上的四人沒多說廢話,直接打成了一團,後來的三人是一夥,而灰影是以一敵三,她的胸前綁了個碩大的包袱,所以是一手托包袱一手迎敵,動作略嫌緩慢,招式以防為主且邊打邊退,擺明無心戀戰,但苦于被三人死纏,難以脫身。
好吧,我承認我好看熱鬧,如果換個時間,我一定能看得津津有味,可惜的是,我現在在逃命的途中好不好,随時有撞上申屠瘋子的危險,更何況火場本來就不宜久留。
我下意識轉向毒瑾,想示意他找機會帶我從邊上開溜,誰知這一扭頭,看得我的心咯噔一沉。
毒瑾冷眼旁觀戰局,從他的臉上讀不出任何情緒波動,而令我在意的是他不自然垂放着的左手,即是之前用來攙扶我的那只手正在顫抖,是神經質的抽搐——纏手的布帕早已被毒液浸透,他的手還是不可避免地接觸到了蠱毒,即使從“生死門”出來的他的抗毒免疫性強于尋常人,但不知還能撐多久……
“啊”的一聲慘叫将我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屋頂,是三人中個頭最小的被灰影踹了下來,恰恰落在一小叢火堆上,她的頭發跟衣服立刻被火焰點着,好在她的反應還算敏捷,及時彈開滿地打滾,第一時間撲滅了身上的火苗。
要命的是,她是本能地往沒有火的地方滾的——提問,附近哪兒沒有火?答曰:不就是毒瑾跟我躲藏的角落嘛!于是,悲劇很快就發生了,她痛苦地躺在地上喘着粗氣,雙眼稍微往邊上一偏,就異常精準地對上了我的瞳眸。
我很慶幸她沒有大叫出聲,只是面露驚愕,伸手摸到身邊的劍就欲沖過來,可一連試了幾次都沒能站起身,想來是剛才摔下來的時候傷了腿腳。我亦是防備地瞪着她,不敢輕舉妄動,同時還要分心關注屋上仍在酣鬥的三人。
我擡眼的時候,正好望到兩人配合默契,以虛招挑松了灰影懷中的包袱,登時,一團包裹如花卷的毯子掉了下來。說時遲那時快,灰影眼疾手快撈住了毯子,卻不想與她對峙的二人忽然轉移目标,兩柄長劍直逼花卷。電光石火之間,灰影竟選擇以背心喂劍,自己當肉盾力保花卷。其中一名女子見狀,硬生生偏開了劍鋒,但另一人果斷地送劍而出,我眼瞅着劍身大半沒入灰影的腰腹,在被抽拔出的時候,綻出了一道妖嬈刺目的血花。
“三姐!”地上的小個子也看到了這一幕,失聲痛叫:“大姐,你放過三姐吧!我們不想傷她啊!”
她喊得激動,然而屋上沒一人回她的話。她的兩個同伴端着劍勢,倒是沒再繼續攻擊,而灰影仍是背對敵人,手中的長劍徑自掉落,她的身體僵直,以極慢地動作放下花卷,然後滑坐在花卷的前邊,依舊是一副守護者的模樣。
此時,煙氣淡下了幾分,我終于見着了灰影的容貌——
“那是……”我險些驚呼出聲。
毫無特色的五官,猶如僵屍一般沒有任何表情,卻帶給我刻骨銘心的恐懼,她是“樹”,至少申屠瘋子是這麽喚她的。然而,現在的她,也許并不是我所認識的“樹”,因為她居然懂得流淚了,盡管仍是一臉空洞,但她的的确确是在哭!
“你有辦法治住地上那人麽?另外兩人我來。”毒瑾突然湊近我,在我的耳邊輕輕問道。
我飛快瞟了他一眼,不确定他的意思,以同樣低的耳語回道:“你不會想殺出去吧?她們的武功比樹低不了多少……”
“不然呢?是我失算了,我原以為會是兩敗俱傷的結果。倘若只有我一人應該能逃掉,但是加上一個你,恐怕還沒跑出這個院子,就會被追上。”毒瑾語帶懊惱,猶豫了一下,把手中的劍遞過來給我,繼續道:“等她們放松警惕,我們就動手!”
我能不能天真地期望,三人鬧夠了,就會自行離開呢?我對毒瑾的武功沒有具體概念,但他一下對付兩人怎麽想都太過勉強,這就是沒有計劃周密的悲哀啊,可見他救我果然是一時起意的。
讓我猜想一下,三女上門尋仇的時候,應該就是毒瑾從地窖出來的前後,這就解釋了為什麽我在地窖又喊又鬧卻無人過來理會。如果說,之前我的煽動是對毒瑾的心理暗示,那麽,樹與三女打鬥中意外燃起的大火就是一個契機。毒瑾沖動地救我出來,沒有直接逃走而是執意要看到互毆的結果,就是為了斷了後顧之憂——該死的完勝,致命的失算啊……等等,我似乎漏掉了某個關鍵問題,樹在這兒的話,怎麽會不見與她近乎共生共栖的申屠瘋子呢?
“早知有今天,當初我離莊之時就該順便殺了你們!”輕柔陰沉的嗓音,是從屋頂方向傳來的,明明此刻情勢嚴峻,我卻聽到了詭谲的笑聲,刺耳地劃破我緊繃的神經。
我循聲望去,屋上唯一有動作的是樹,她保持着坐姿向一旁癱下,可倒地之後就再也沒有動彈了——原來不知何時她已斷氣,睜着眼,流着淚。
于是,那團被樹以命相護的花卷成了焦點。當層層毯子徐徐褪下,有什麽東西不緊不慢地從花卷裏爬了出來,一點點暴露在了衆人的視線中——
申屠瘋子,我早該猜到的!
她的唇邊帶笑,很礙眼的笑,一臉閑适地靠在樹的屍身旁,擡手拭去樹兩頰的淚痕,又幫樹合上了雙目,然後輕喃:“真是可惜啊,只差一步,只差一步我就能創造出蠱王了啊!”
這話怎麽聽都像是自言自語,但地上的小個子卻接道:“大姐,停手吧,蠱王不過是你的癡心妄想!你殺幹娘已經鑄成大錯,現在又害死了三姐她們!”
申屠瘋子聽了她的話連連擺首,可笑意不減,說道:“錯?我有什麽錯?那個女人就是以煉制蠱王為畢生願望的,她傳我蠱術,我現在繼承了她的遺志,她在九泉之下該感到百般欣慰才是!”
“大姐,事到如今,你還不願悔改麽?!幹娘讓咱們研習蠱術,只是為了傳承祖上的秘法,卻不想你急功近利,最終走火入魔,不但把三姐變成活死人,還撺掇五姐跟六姐一齊背叛山莊,最後甚至合謀殺了幹娘!”
小個子聲淚俱下,可申屠瘋子笑得越發燦爛了,她道:“你确定是我把樹變這樣的?我的蠱術能輕易操縱人心,但本體與常人無異,不會被他人察覺的。如果最初真的是由我經手,樹怎麽可能會是現在這副模樣?”
“七妹,不要聽這女人詭辯!”說話的是剛才出劍殺樹的女子,她眼中的殺氣比之前更盛,語氣陰寒駭人:“不是你幹的,難道是老五老六不成?我不認為她們有能耐把三姐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我現在就要為幹娘報仇!”
她話音一落,就揮劍斬向申屠瘋子,不想竟被她身旁的同伴以劍格開。出手阻攔的是三女中年齡最長的,她一言未發,似在認真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