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39)
“就是南郭镡那事,皇上命娘限期結案,如若不然,則将在朝堂上禦審……娘怎能讓你在衆目睽睽之下受辱?所以娘參了墨臺玄,雖然對不起墨臺府,但娘別無選擇。”
“墨臺玄是無辜的,她一次又一次救了孩兒啊!”冉燮璘大驚。
“娘知道,可你也說過,南郭镡做了那麽多手腳只為除掉墨臺玄,所以那事她脫不了幹系。你放心,有墨臺郡侯跟儀公子在,她死不了,頂多被禁锢或流放。”冉燮絮沒有直視冉燮璘的雙眼,目光不自然地游移。
“娘親,您讓孩兒以後怎麽見墨臺玄,她會恨死我的……”
“讓她來記恨娘吧!璘兒,娘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說這話的時候,冉燮絮的神情十分嚴肅。
“娘親……”冉燮璘不停擺首,完全聽不進去。
“娘現在去請宗政四小姐,就算你不想見她,也多少敷衍一下。”冉燮絮鐵了心不去看苦苦哀求的愛子,硬是用力撥開他的手,誰知冉燮璘死抓着不放,冉燮絮無奈,幹脆扒下腕間的裘袖,狼狽地逃開了。
冉燮璘心裏慌亂,一時間竟沒了主意,呆坐半晌後,急聲喚人伺候更衣。适時,宗政绮來到門外見禮,道:
“蔓殊公子,在下聽左相大人說您的身子欠安,若公子不便見客,實在毋須勉強。”
隔着門板,宗政绮的聲音顯得不甚真切,卻讓冉燮璘驀地瞪大雙眸,他的心跳如撞,卻不敢輕易下定論,只是試探道:“四小姐多禮了,子遲記得,南郭府的船宴,四小姐亦有前往,是嗎?”
“那日在下确實上了船,事發突然,沒能護好蔓殊公子,在下慚愧。”屋外的宗政绮緩緩答道。
冉燮璘強忍不适,力持鎮定地問道:“四小姐現在可有空陪子遲去一個地方?”
宗政绮立刻答應:“當然,在下必定護蔓殊公子周全,不知公子欲往何處?”
“墨臺府。”
☆、84黃雲蕭條白日遮目
“妻主,無論如何今夜我都要帶你出城!”門邊,墨臺妖孽背過了身,如自言自語般低聲道:“即使你現在跟我說……你要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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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拼命伸手想拉回墨臺妖孽,但忽感天旋地轉,場景瞬變,我仿佛又看到了顏煜,他獨自站在黑暗的屋內,認真得近乎固執地問我:“玄,我是不是成為你的負擔了,沉重得讓你移不開步子的負擔?”
遭鈍器敲擊的腦袋陣陣抽疼,記憶斷斷續續的,我吃力地撐開眼皮,看見的是不停搖晃的青黑地磚,充血的腦袋異常遲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正如一袋大米般被人扛在肩上——對了,我遇襲了!
事情是怎麽發生的,我的腦子還有些混亂,只記得墨臺妖孽突然有事出府,我抓緊時間通知顏煜逃跑,回房後嗅到院中傳來奇香,高聲召喚親衛竟無人應答,緊接着,我就被人從身後撂倒了……
轉過一處拐角,我狀似自然地晃動手腳,确定自己并沒有被縛。在那人停下步子的一剎那,蓄力擊向其背心,意圖一招制勝,誰知那人背後仿佛生了眼睛,手肘後屈格開了我的攻勢,在我還未作出反應時,抓住我的後腰重重甩向地面。
我狼狽地穩住身形,無瑕環顧地形,僅是憑着直覺提氣朝一方竄去,剛奔出兩步眼前一花,連對手的面容都沒看清,就被一股勁力推了回去,當我好不容易止住去勢,卻驚覺腳下一空,身體驟然失重,随即,整個人砸落至地面以下。
目光短暫失焦,回過神時我正四仰八叉趴俯在地上,盡管胸腹難以避免受到撞擊,但至少我還活着。微微眯眼,我有些不适應周圍的火光,縱然心裏清楚自己該立刻爬起來,可身體就是無法動彈。
“墨臺夫人,你真是讓我久等啊!”柔軟如絲綢的嗓音憑空冒出,無端引我生起寒栗。
我喘着粗氣,臉貼着地面困難地歪了歪脖頸,從這角度看不到說話之人,只能瞟到胡亂堆放在牆跟的蒙塵的酒壇及麻袋。
原來此處是舊酒窖啊,我剛有了這個認知,還沒來得及思索,就感到頭皮發疼,發髻被人揪起,腦袋被迫仰起,下一秒,我對上了一雙似魔的黑瞳——很難想象坐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年輕瘦弱的女子,不過二十五六歲,五官偏于陰柔,眼尾嘴角有明顯的笑紋。
“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嗎?雖然我不信天也不信命,但我确定你就是為我而生的!之前我不知道你竟是藥人,險些親手毀了你,幸好啊……”女子的笑容不斷擴大,非常刺眼的笑,透出難以抑制的激動興奮以及……令我毛骨悚然的垂涎。
聞言,我渾身如墜冰窖,盡管這是我第一見到她的真容,但我已然可以确定她的身份——
“申屠夫人,數月不見,別來無恙?”請相信,如果可以選擇,我由衷希望永遠不要再遇見她。
我咳了咳,緩緩爬起身,做出行大禮一般的動作,察覺頭頂的力道放松,我迅速掏出靴中的匕首向申屠瘋子掠去,可惜我的拼死一搏在樹的面前,顯得脆弱而可笑,她以肉掌截住匕首的利刃,又用單手扼住我的脖子,以不容反抗的力道将我塞進了角落的瓦缸內。
登時,缸中腥臭的粘液濺了我一臉,所幸缸體不過三尺高一臂闊,我慌亂地掙動幾下就要爬起來,誰知剛伸長脖子,就又被樹按了回去。她拿出一塊厚重的枷板扣住我的脖頸,強行将我擡高的肩膀壓回缸裏,然後在缸口兩端以鎖環固定住枷板——如此一來,我頭部以下的身體就被困在了缸中,手腳伸展不開,無法使上勁。
“你的身體從現在開始就是我的了,過了大衍之日,你将成為我最美的作品,世間獨一無二的!”申屠瘋子一臉迷戀地盯着我,完全沉浸在她自己的幻想中。
我努力平複初時的驚恐,突然,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敏感的指尖觸到某個無骨柔軟的活物,我不禁驚呼出聲,受擠壓的身子縮得更緊,下巴磕上帶有黴味的枷板。
“你發現那些小東西了,是嗎?讓我猜猜最先在你體內紮根的是虺蠱還是羌蠱呢?”申屠瘋子的表情十分享受,至于享受什麽,我沒興趣去揣度,只是不得不繼續聽下去:“世上有許多庸人根本不配被稱作‘蠱師’,她們只曉得拿蠱來喂你再拿你來養蠱,而我,只有我,能讓你獲得新生——你會成為蠱,真真正正的蠱!”
申屠瘋子頓住了,徑自饒有興味地笑着,我姑且将她的眼神理解為鼓勵我說些什麽,或發問或稱贊或致謝,但我好像沒有配合的義務,所以選擇了閉目養神——冷不防,一只鮮紅的手捏住了我的下颌骨。
“您‘腌泡菜’的方式跟‘生死門’煉藥人真有異曲同工之妙啊!”我識時務地開口,及時記起身邊正站着一個會走路的殺人機器。
“我一直遺憾無緣窺探‘生死門’煉制藥人的秘技,盡管在古籍中讀過只言片語,但始終止于皮毛,所以即便我成功煉出了‘樹’,她卻永遠只是一個殘品。”
搖曳不定的燭光在申屠瘋子的臉龐上交織出詭異的表情,沒見她有特別的動作,就感覺下巴的壓力頓消,稍稍定神,發現樹已經站回了她的身畔。申屠瘋子毫不避諱地在我面前展示她的縱蠱術,以掌心拂向樹掌心上那道觸目驚心的口子,然後落下了一團泛着青藍油光的軟膩生物……我屏息靜氣,腦中浮現當初宇文景療傷時的情景,良久——
“恕我眼拙,她的手好像還在汩汩淌血。”等了又等,我忍不住主動說道。
“樹是我的妹妹,說到底不過是*凡胎,自然無法跟蠱融合,我所做的,只是讓她從疼痛中解脫出來。”妖魅的眸子慢慢地鎖定我,笑意漾深,不掩近乎瘋狂的渴望,道:“但你不同,你的特殊體質完全能駕馭一切蠱毒,甚至可能使金蠶現形,到了那時,你就是名副其實的蠱王,而我,則是親手煉化蠱王的傳奇!”
請允許我向您的祖宗十八代致謝!一直以來,“蠱王”都是我極為忌諱的詞,不得不贊嘆申屠瘋子獨具慧眼且高瞻遠矚外加躊躇滿志啊,相比之下,藥光就像個懵懂天真的小屁孩。如果我說我現在就能逗金蠶玩,不知她會作何反應,也許是驚愕,也許是驚奇,也許是驚喜……盡管我猜不準一個瘋子的情緒波動,但相信她會非常樂意将我改造成另一個樹,升級版的樹——不巧的是,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自己不喜歡行屍走肉一樣的生活。
仿佛不滿意我的沉默,申屠瘋子聲調微揚,別有用意地笑道:“你現在應該已經感到癢意了吧?初時只是一兩處地方,如蚊蟲叮咬般,慢慢地就會擴展到全身,越來越癢,奇癢無比,四肢百骸好似遭到無數爬蟲啃噬……當然,你不用擔心會撓傷自己,因為你的身體也将臃腫變形,撐在缸中無法有太大的動作。”
癢意?除了惡心,我只感覺到寒意——被擒時身上未着裘襖,現在單薄的衣物盡數浸濕貼在身上,往好的方面想,至少我不用去煩惱缸裏的東西通過皮膚滲透壓進入體內組織液是會發生酶催化還是細胞過氧化反應,因為在那之前我可能早已凍死了。
“就我個人而言,我比較欣賞幹腌法,可是,如果您堅持讓我長時間泡在缸裏,能否考慮提供暖爐?”我完全答非所問。
申屠瘋子一怔,細眉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然後終于舍得從我身上移開視線,朝一旁的樹伸出了手,只見樹面無表情地彎□,将她連人帶身上毯子一起抱了起來。
由于毯子的一角沒有及時掖好,我不經意瞟到了一條細如麻杆的腿,那絕不是健康的下肢——直到此時我才注意到,申屠瘋子由始至終都窩坐在椅子裏沒有走動過……或者是根本無法走動。
“很驚訝嗎?驚訝自己竟然落入一個瘸……”申屠瘋子突然說道,一貫輕柔的嗓音中透出陰沉。
“我的确很驚訝。”見申屠瘋子笑容已斂,我迅速補充道:“我驚訝你居然真的打算讓我一直這樣泡着,那麽我體內的羰基化合物、揮發性脂肪酸、游離氨基酸等物質要如何排放呢?”
“你在胡說什麽?”申屠瘋子的眉心微攏。
“簡單地說,我要如廁。”我鼓足勇氣大聲說道。
這次,申屠瘋子的雙眉完全糾結在一起了,冷冷啐了一句:“人,果然是一團穢物,遠不如蠱……”
樹抱着申屠瘋子登上老舊的木梯離開了,地窖裏變得一片死寂,燭火晃蕩,燭淚滴落,最終燃盡,然後,一切歸于黑暗——
不是吧,難道難道……真的要我就地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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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有穿牆之聲,也許能引人前來……喜馬拉雅遇難記;
如果我有舉鼎之力,也許能破缸而出……泰坦尼克撞冰山;
如果我會縮骨之法,也許能穿孔而出……賣火柴的小女孩——
當人體處于失溫狀态,大腦皮層的代謝反而越發活躍,所以,盡管我很用心地思忖逃脫良計,卻一直走神聯想各式各樣凍僵的慘狀,甚至還産生了強烈的代入感。
頭頂的隔板被人掀起,幾束微弱的陽光漏下來,我恍惚意識到已經過去一夜,耳朵捕捉到有人走下來,我幹脆地阖上雙眸,眼不見為淨。
來人步伐徐徐,尚未靠近我就停住了,接着發出一陣忙碌的動靜。少頃,雜音稍稍平息,我感覺淡淡的光暈刺激眼皮,猜想那人燃起了新燭。
足音漸行漸近,我依舊保持假寐狀——就目前情況而言,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以靜制動”,短短幾分鐘竟格外煎熬,不明來人意圖也不見其行動,只感覺淺細的呼吸離我極近、極近……
“哈啾!”我只注意憋足長氣,卻沒管住抽風的鼻子,于是,一個驚天動地的嚏噴脫口而出。
無奈地睜開眼,首先印入眼簾的是一只被迫沾上可疑粘液的手,指骨纖細修長,只是肌膚不似養尊處優的平滑白嫩,尤其是指尖的紅腫破皮異常顯眼,随着視線自然上移,我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龐——毒瑾。
在申屠瘋子這兒見着他,我一點兒也不意外,心中暗暗佩服他的好修養,居然面不改色地掏出布帕拭手,仿佛沾在他手指上的不過是些清水,口中還平靜地說道:“既然都打算咬舌自盡了,何必還費勁裝死呢?”
咬舌自盡?我一愣,慢半拍想到樹留在我臉上的血污,尤其是嘴唇附近……剛要解釋,就見毒瑾再次擡眸,面露遲疑,似乎稍稍掙紮了一下,然後又探手過來,用帕子捏住了我的鼻子。
我大駭,身子劇烈掙動,可瓦缸依舊紋絲不動——毒瑾突然貼過來,敢情不是看我斷氣沒,而是打算親自動手讓我斷氣——沒等來想象中的窒息感,事實上,他很快就放手了,我的鼻間頓感輕松,原本垂下的兩股清涕被抹了去,呼吸一下就順暢了。
我用力吸吸鼻子,眼珠四下轉了轉,驚喜地發現邊上燃起的碳盆,火不很旺盛,但很努力散發着暖意——
我正欲開口道謝,卻無意嗅到絲絲擾人的香氣,當下,面容一整,陰陽怪氣地說道:“你身上的氣味好像昨晚我在墨臺府院中聞到的啊,我差點想問,昨晚是不是你打暈我的了?!”
“你不是已經問出口了麽?”一身粗衣布荊的毒瑾斂去了平時撩人媚惑的姿态,連帶看我的眼神也不若以往那般淩厲,聲音無波無瀾:“我想我下手并不重,或者說,也許你更喜歡由樹動手。”
“我招你惹你了,你非要把我往火坑裏推……不對,我真正要問的是,你是怎麽進入墨臺府的,不但全身而退,而且還把我一大活人綁出來了?”我露出兇相。
“事已至此,你沒有知道的必要了。”說話間,毒瑾提來了一個籃子,又拖來椅子坐到我的面前。
“我是受害者,我有權利知道一切!申屠瘋子為什麽會知道我是藥人?那個宗政绮到底要幹什麽?為什麽什麽事都會扯上我?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事情好多好亂,一下塞滿我的大腦,我嘗試剝繭抽絲,卻發現蠶絲越纏越厚,無盡的挫敗感讓我意識到自己被人玩弄了,徹徹底底被玩弄于股掌之中。
“我熬了白粥,你要來些嗎?如果你還有胃口進食的話。”比起我的激動,毒瑾的态度顯得過于平淡,他不緊不慢從籃中端出瓷盅,淺淺舀了一匙送到我的嘴邊。
十秒鐘,我死死盯着騰起熱氣泛出稻香的粥;半分鐘過去,我的肚子誠實地叫出聲;一分鐘之後,我猶如洩憤般狠狠咬住了匙子,一口就吞下了粥。
“如果我是你,現在就什麽都不想了,靜靜等待……”毒瑾又舀起一匙粥,細長的美眸雖是朝向我的,但視線并沒停留在我的身上,黑瞳盡顯空洞。
“靜靜等待他人施救!”我直接打斷毒瑾的話,打心底反感如此低靡壓抑的氣氛,聲量也不自覺地拔高了:“雖然被擒來時我沒有意識,但照路程推算,我應該還在堰都,所以我的夫君尋來此處只是時間問題。”
我努了努嘴,示意毒瑾繼續喂食,雖然只是清淡的米湯,但我吃得極香,身體逐漸回溫,人也開始有了精神。
毒瑾沒有立刻接話,垂眸慢吞吞地翻攪了幾下白粥,才開口道:“你過于樂觀了,這樣不好。儀公子在宮中留宿陪伴皇太君,恐怕現在還不知道你已不在墨臺府內,縱然他早晚會接到消息,也只會以為是你自己離開的,到時尋起來範圍可就廣了,堰都反而成了最容易被忽視的地方。”
“昨晚是皇太君突然召見嗎,難怪他離開得甚是匆忙……”我作出恍然大悟狀,眼皮卻連跳數下,口中試探道:“你的意思說,也許我要在缸裏多呆幾日才能獲救?”
“你是聰明人,越早認清現實痛苦越少。”毒瑾話語中勸說的成分居多。
認清事實……是啊,世上哪來這麽多湊巧的事兒,甚至連皇太君都被設計為一環——不知是不是因為喝粥發熱,我竟感覺浸在冷液中的背心開始往外滲汗,縱使我仍身處雲裏霧裏,但有一件事已經可以确定——
“告訴我,墨臺府的內奸是誰?”應該是與我極為親近之人,不但知道墨臺妖孽要帶我離開,還探聽到我倆之間起了争執。
毒瑾搖首不答,只是又舀了一口粥喂進我的嘴裏。
“那麽,告訴我,你究竟是誰?藥光死了,你自由了,為什麽你還會在這兒?”我囫囵吞下粥,再接再厲繼續發問。
“同樣的話,我想問問你,藥光死了,你自由了嗎?”毒瑾輕勾唇角,呵笑道:“我們果然是同病相憐啊,身為藥人的你,應該能了解我的感受,一如我能理解你一般!”
“如果沒被申屠瘋子抓來,我想我很快就能自由了!同病相憐,同憂相救,你放了我,我一定會報答你的。”我順着竿子接道。
毒瑾一時心不在焉,仿佛心神暫游雲外,他道:“即使我放你出缸,你能打得贏上面的樹嗎?即使你真的逃出這兒,你又能去哪兒呢?你以為跑回儀公子身邊,他就能保你萬全嗎?我明白地告訴你,天下之大,已沒有你的容身之處了,當然,也沒有我的!”
我皺眉凝視毒瑾,想反駁但搶不到話頭。
“你現在的結局,也許就是我将來的下場!此時此刻,我所能做的,只是目送你到最後一刻罷了。”粥盡,毒瑾心細地為我擦嘴。
“那個……”我張口欲言。
毒瑾輕喃:“你不用再問我什麽了,其實你的命運從很早以前就注定了,無論是天定還是……人為,你都必須接受。”
“不是,我想問的是……”我努力争取發言權。
“倘若你實在撐不下去,我可以幫你解脫,會比你自個兒咬舌自盡輕松很多的。”毒瑾難得在我面前展現溫柔。
我猛眨眼,終于逮到機會,縱然知道所說的話不合時宜,但實在不吐不快——
“我從剛才就想問,你給我拭嘴的布是剛才揩鼻涕的那塊吧?!”
☆、85瘗玉埋香塵土慘淡1
人類是非常奇怪的動物,只要有相同的遭遇,就會莫名産生強力的牽絆——David Hume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毒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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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菜”生活,是對個人意志及身體素質的極大考驗——譬如,頭皮奇癢,卻死活撓不着,此為精神折磨;而太過好動,導致脖子被枷板粗糙的邊緣蹭破一層皮,就屬于皮肉摧殘了。
不用他人指出,我也知道自己現在像落水狗一樣狼狽,萎靡不振、蓬頭垢面、毫無生機,但至少我還有一口氣在,所以情況也許不算太糟……當然,如果沒有申屠瘋子的疲勞轟炸,我想我會活得更加舒心。
心裏真是五味雜陳啊,我人都成這樣了,居然還能被視作稀世珍寶——不管我願不願意,每天都要跟申屠瘋子相處八個時辰以上,也就是說,除去吃喝拉撒睡,她把所有時間都花在對我的緊迫盯梢上,幾乎到了忘我的境界,我不得不懷疑她有撰寫“泡菜”觀察日記的癖好。
舔了舔幹裂的唇瓣,緩緩阖上眼皮,身體剛放松下沉,就感到尖銳劇烈的疼痛,登時,我呲牙咧嘴,急忙恢複仰頸的姿勢,确保脖上的傷口遠離缸內刺激性的粘液。
“嘎吱”輕響,酒窖上方的隔板被掀開了,不多時,就見毒瑾提着食盒走下來,說明我的吃飯時間到了——每日一餐應該是申屠瘋子默許的,就算毒瑾因事離開,也會有啞奴送飯過來,只是喂食如同用刑一般,直接将滾燙的湯水往我嘴裏灌……幸好也就那麽一次,之後每到飯點,毒瑾必定出現。
“今天是第十六日。”他一成不變地以天數作為開場白,狹長的眼眸細細打量我,仿佛在評估我還能再撐多少時日。
身處地下,我對日月交替沒有直觀的概念,盡管深知時間拖得越長對自己越不利,卻只能暗自焦急,表面上仍是泰然自若,面對申屠瘋子時如此,面對毒瑾亦然。
“我居然要連吃一十六天的白粥。”見毒瑾端來瓷碗,我忍不住抱怨道:“我現在的情況确實只适合吃流食,但你好歹讓廚子往裏面加些料啊!”
“粥是我煮的,我自己也是這麽吃,沒覺得有什麽不妥。”毒瑾溫聲答道,徑直坐在我的面前,熟練地給我喂食。
“申屠瘋子果然非常人矣,每天喝白粥還能紅光滿面,跟打了雞血一樣。”我大口吞下,然後用力嗤了一聲。
“那倒不是,她不會吃我煮的東西。”顯然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毒瑾轉而說道:“以一名囚徒來說,你的食欲未免太好了。”
“因為我不想活活餓死,死後屍骨還供人收藏。”我認真答曰。
感謝申屠瘋子的無私演示——斑斓毒蛇沾上缸中的粘液即死,屍身持續浸泡數個時辰後,表皮呈青色,環骨現綠光——“青皮綠骨”在她眼中應該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物,卻讓我有了粉身碎骨的沖動。
毒瑾愣了一下,随即低語:“現在還來得及,我不但能讓你安詳得解脫,還可以将你的屍身完整地送回墨臺府。”
“別,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不加思索地應道,暗暗深吸一口氣,繼續道:“如果……我是說如果、也只是如果,我一不小心沒能熬過去,你随便尋塊地将我埋了就算了,不用告知任何人,包括我的夫君。”
毒瑾輕愕,道:“你真的希望這樣?你失蹤一事在皇都傳得沸沸揚揚的,大街小巷都是墨臺府貼出的尋人告示,儀公子甚至親自南下搜尋。”
“我呢,對未來一直沒有把握,不曾為了得到什麽而萌生貪念,縱然心中多少都存有牽挂,卻渴望離世之時能坦然無複系念。”我勾唇苦笑,要知道,做一個在逆境中樂天知命之人并不容易,盡管一直不願深想,但信念已然動搖,腦中不覺浮現最壞的結果:
“若能及時脫困固然最好,但萬一……不見屍,姑且當我休夫離籍,我的夫君怨我也好,惱我也罷,記恨個三五年就會漸漸釋懷,然後再找個好欺負的妻主,好好把日子過下去;我消失,對殷也好,不知道為什麽,這些天總會憶起最初在門派的時光,那個時候就殷真心對我好,可我一直沒有正視他的感情,如今,不知該惋惜彼此錯過,還是該慶幸不會拖累他……至于你,毒瑾,你願幫我入殓,是你對我的仁義,我感激你,但那不是你的主子所樂見的,不然‘她’也不會費心讓申屠瘋子來動刀了。”
我說這話,不為試探,只是陳述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實——怎麽看申屠瘋子跟毒瑾都不是上下級從屬關系,申屠瘋子感興趣的是煉制蠱王的過程,而毒瑾的目的似乎只是親眼見證我的死亡。
“你猜到了什麽?”毒瑾的表情沒有太大的波動,給我塞了一口粥,淡淡道:“我從沒發誓對任何人效忠,何來的主子一說?!”
我将他的話當作辯詞,也不特意堅持,只是砸吧砸吧嘴,道:“你也知道,我整天在缸裏沒事幹,就只能靠胡思亂想來打發時間。本來我是毫無頭緒的,但一想到你跟申屠瘋子,許多以往被我忽略的事突然聯系起來了,思路逐漸清晰成形。”猶如拼圖游戲一般,雖然現在還不完整,但已足夠……足夠能猜出毒瑾及申屠瘋子背後之人了。
毒瑾不語,意味深長地瞟了我一眼,繼續喂粥。見狀,我若無其事地問道:“我聽過很多關于你以前的妻主公孫大人的傳聞,她是武将,長年在外地駐守,因傷被召回堰都後才成家的。那麽,你們是怎麽相識的?”
“為什麽提起她……”毒瑾手中動作微頓,眸間隐約閃過異樣,道:“她在門派養傷的時候,藥光派我去北院照顧,所以,一切都順理成章,不是麽?!”
“她是怎麽死的?不要跟我說什麽意外。”裝作沒看到毒瑾的冷眼,我決心打破砂鍋問到底。
“不是意外是什麽?三司會審都是以意外結案的,沒有人需要對公孫丠的死負責,而她的死也不會牽連到任何人。”我注意到毒瑾沒用尊稱,對自己的妻主是直呼其名的。
“據我說知,五年前朝中大臣的派系分布不似現今這般微妙,那時一部分人以恭王女馬首是瞻,一部分則亦步亦趨跟着左相大人,還有的就是墨臺氏的血脈及姻親。俗話說‘背靠大樹好乘涼’,公孫大人的升遷速度那麽快,差一點就當上五營統領,掌控皇都百萬禁軍,我很好奇,她是跟誰站在一起的?”
“如果是你,你會選擇站在哪一邊呢?”毒瑾不答反問。
“墨臺氏的事,出于立場問題,我不予置評。就說冉燮左相吧,怎麽說你也是從‘生死門’出來的,算是她府裏的人,她照顧公孫大人合情合理;而恭王女,不管她對兵權有沒有野心,都不會希望公孫大人被他人拉攏,若不能為她所用,留着反倒礙事……”我沉吟,偷偷瞄了眼毒瑾,見他面無愠色,遂大膽說道:“貌似……不管公孫大人站哪一邊,她都死定了,升得越高,死得越快,她在步步高升的同時,就應該有這樣的覺悟。”
毒瑾突兀地停止喂食,聲音寒了下來:“既然你已經下了斷言,還問我作甚?”
“我這不是跟你探讨一下嘛,你不願聽,就當我自言自語好了!我想說,公孫丠真蠢啊,一心貪戀高官厚祿,看不清形勢,不曉得急流勇退,要不請旨外放要不借機左遷,怎麽都好過丢了小命吧?!”我煞有其事地嘆氣。
“說的簡單……”毒瑾似乎說了什麽,但他的聲音過輕,我一時沒聽清,正待開口詢問,忽然眼前一花,他已經站了起來,居高臨下望着我,語帶諷意:“誰人問過她的想法?又有誰人給過她選擇?表面上是榮耀加身,卻一步步被推上風頭浪尖,最終淪為派系鬥争的犧牲品!無數犧牲品中的一個!”
恭王女加墨臺府加左相,正好構成世上最穩固的形狀——一個相互制約的勢力三角——往好的方面說,朝廷的基石堅牢,不易出現朝綱不振、政局動蕩、奸臣橫行的局面,同時也意味着,倘若有人意圖打破那樣的格局,必須耐心地各個擊破,不可能一蹴而就。
我仰頭,将毒瑾的反應盡收眼底,心裏微有打量,口中繼續問道:“看來你心裏一直很清楚公孫大人猝然離世并非意外啊……你之所以如此篤定,是不是有人跟你透露過什麽內情?”
“篤定有什麽用?恭王女是皇親、墨臺府算國戚、左相居百官之首,無論是她們之中的誰要公孫丠死,都跟掐死一只螞蟻般容易!好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盛世朝堂啊!”毒瑾冷笑。
聞言,我沒立刻接話,不确定毒瑾是故意避開敏感人物不提,還是難抑內心的情緒。其實,在我看來,要公孫丠死并不容易,不然就不會采取那麽麻煩的殺人方式了——或許公孫丠最初遭遇的真的只是一些小意外,或許動殺機的不只是一兩人,或許大家動手時都顧慮做得太明顯而被他人抓住把柄……幾乎是不約而同的,當公孫丠“走黴運”的傳言不胫而走之後,有心人就開始着手制造意外,于是死亡陷阱豁然誕生——該感慨一句,果然是團結力量大啊!
“那個……恕我冒昧,你把你的妻主公孫丠之死歸咎給恭王女、墨臺氏跟冉燮左相的同時,不覺得自己放過了一個很關鍵的人嗎?”我委婉地把話題帶回去,只為驗證心中的猜測——那個見死不救的人,那個推波助瀾的人,那個真正得益的人。
“難道你在懷疑我?”毒瑾面露薄怒。他的五官天生妖嬈,說通俗一些,就是怎麽看都像不安于室的狐媚子,然而,就是這樣的一張臉猛然肅起,竟讓人感到飒飒殺氣。
“當然不是。”否認的話語脫口而出,我正色道:“你一心渴望脫離門派,好不容易等來的機會,即是公孫丠,你何嘗忍心毀去呢?”
一如我決定握住墨臺妖孽的手的時候,帶些焦慮,帶些彷徨,但是更多的是對新生活的期待——那樣的心情,我怎會不懂?!
“毒瑾,你曾說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