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35)
下。
“算起來,你們成親已有一年了,為什麽公子的肚子還沒動靜呢?公子自幼身體康健,想來問題不會出在他的身上。那就是你……有什麽難言之隐?來,偷偷告訴我,我不會到處亂說的。”
不會到處亂說?是,現在天色已晚,您沒機會滿大街亂說了,頂多在府裏散播流言,估計不出一個時辰,府裏各院甚至連門房都會聽到風聲——當然,由于事關墨臺妖孽,所以流言的版本不會是“墨臺夫人身有隐疾無法人道”,而極有可能是“墨臺夫人與他人暗渡陳倉,有意冷落墨臺公子”雲雲,然後過個三兩天,堰都大街小巷都會傳遍“墨臺夫人是個忘恩負義的禽獸”……
“我有聽說,你們夫妻二人雖沒分房,但不是同時入寝的。”
“姑母,先後入寝不能說明什麽問題,關鍵是兩人躺上床之後的事……我用不着敲鑼打鼓,引人圍觀。”實在忍不住了,我開口澄清,就怕墨臺遙一個好奇,半夜趴我們屋外偷聽。
一般來說,墨臺妖孽喜歡臨睡前洗澡,而我沒事自然早早就爬上床了——想不到墨臺遙連這種事都好打聽。
“本來呢,你們夫妻之間的事,我也不好多說什麽。”墨臺遙特意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說道:“只是,府裏的親衛回報,你在去‘生死門’的路上撿到了一個男子,還是一個美得一塌糊塗的男子,後來又與那男子在某荒山上呆了一個月,現在甚至把他帶回府了!”
總算說到重點了——墨臺遙的“不好多說什麽”至少漫無邊際地扯了大半時辰——我就知道府裏的親衛一定會跟墨臺遙提及顏煜的事。
“姑母,您說的那位男子是我堂叔伯的二姨舅的哥哥的內侄女兒的二姑的第六子,是我的遠親,這次多虧他帶我上山采藥,才及時保住了夫君的性命。”我面不改色地答道。
“事情一碼歸一碼,你老實說,是不是打算将那人收入房。剛才用晚膳的時候,我就發現公子的神情不大對勁……”墨臺遙直言不諱。
“姑母,我只是想留他在府裏暫住一段時日,沒有其它想法。”我斬釘截鐵地說道。話說回來,剛才在廳堂用膳,我只顧盯着墨臺柳的肚子看了,倒是沒怎麽注意墨臺妖孽。
“那你把人帶進你的院裏想幹嘛?現在把人帶過來,我安排他住客舍去。”我沒料到墨臺遙會伸手要人,還真沒準備推诿之辭。
顏煜的身份十分敏感,雖然他入宮時沒有正式受封官位司職,但懿淵帝對待顏煜的态度着實令人浮想聯翩,這一點我明白,墨臺遙自然也明白。如今,顏煜離宮住進墨臺府,倘若懿淵帝知曉,勢必心中不快。我不敢說自己對墨臺遙了若指掌,但篤定墨臺遙不會為了我、為了顏煜開罪懿淵帝的——這意味着,我全部的希望都集中在了墨臺妖孽的身上。
我之所以沒有一開始就跟墨臺妖孽明說顏煜的身份,就是想讓墨臺妖孽心無芥蒂地跟顏煜相處一陣子,待兩人熟識之後,再提出讓墨臺妖孽幫忙——我的出發點是美好的,只可惜中間出了一些意外,現在墨臺妖孽對顏煜的态度實在稱不上和藹和親。
事已至此,只能硬拖了,拖到墨臺妖孽氣消,拖到懿淵帝對顏煜降溫,拖到……有奇跡發生!
“還有,近些時日,皇都內不安生,外地人來皇都要先去‘黃冊庫’登記,你把你遠親的戶籍跟老宅地址都寫下來,明天我打發人跑一趟。”墨臺遙冷不丁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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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戶籍……有必要嗎?”我上哪兒杜撰一個戶籍給顏煜?!
“你進城的時候應該有看到城門口的陣仗,那還算好的了。剛出事那會兒,全城戒嚴數日,滿大街都是官差跟侍衛,挨家挨戶地搜查,就連咱們府……當然,冉燮絮那老匹婦還不敢公然帶人來搜墨臺府,但她三天兩頭往這兒跑,一會兒打聽公子的情況,一會兒打聽‘生死門’的情況,白白喝掉我好幾斤的茶葉……”墨臺遙說着說着,居然跟我細數起茶葉的斤兩錢。
“姑母,皇都出什麽事了嗎?”我努力把偏離的話題引回去。
“明面上,是說為了緝拿‘祭月壇’刺殺兩位世爵的兇犯,實際上呢,是宮裏丢了人,就是我們見過的那個祭司。”墨臺遙的話宛如一枚炸彈,轟地一聲在我的腦中炸開了,她似乎沒注意到我的古怪,自顧自地說道:
“說來也巧,事情全趕在‘祭月’那晚一塊兒發生了。當值的幽娘來報祭司不見的時候,我正跟皇上說着公子遇險之事呢。到了上月中旬,依舊遍尋不獲,我的弟弟說什麽也不讓皇上這麽大動幹戈地找人了,于是,畿甸府衙門草草抓了幾名江洋大盜游街斬首,這事也就漸漸平靜下來了。還好那個時候你已經不在皇都了,不然恭王女沒準會指着你的鼻子說是你綁架了祭司。”
“不就是沒了一個人,需要這麽較真嗎?”我困難地問道,額角無聲地滑落一滴冷汗。
“要我說,那個祭司真是禍水啊!擾民生計不說,還讓內城亂了套。皇上好像懷疑是我那弟弟派人殺了那個祭司,兩人之間起了嫌隙。”現在不只是出冷汗了,墨臺遙的話将我直接推入了冰窖。
思緒輾轉,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就是讓顏煜離開,離開我,離開墨臺府,離開堰都。
打定主意,我欲尋個托辭去找顏煜,剛起身,就聽到有人進了花廳——
很好,我想我确定我的心髒足夠強壯了,一眼看見顏煜那張芳菲無瑕的面容時,我還能冷靜地轉向墨臺遙,然後若無其事地傻笑。
“玄,我以為就你一個人在……”顏煜微訝地看着目瞪口呆的墨臺遙,然後慢慢走過來,站到我的身邊。
“祭司……他……他為什麽會在咱們府裏?”顯然,墨臺遙受驚了,連帶舌頭都不靈活了。
“姑母,他就是我的那個遠親,您說巧不巧。”我幹笑。
“這人萬萬留不得!”墨臺遙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顏煜是修行者,來去自由,就算是皇上,也不能限制他的行動。”我豁出去了。
“修行者怎麽了?他腳踩的這片地叫做皇土!你不用多說了,他必須馬上離開。”墨臺遙厲聲說道,熟悉的娃娃臉板了起來,竟透出不容違抗的威嚴之感。
“姑母……”我的話堵在了喉間,難以吐出。
“姑母,您讓誰離開?”一道聲音忽地插了進來。
我循聲望去,只見發間猶沾濕氣的墨臺妖孽走了進來,嘴角噙笑,麗色生春。
墨臺遙肅容說道:“公子,此人就是鬧得滿城風雨的祭司。”
墨臺妖孽的美眸細密地落在我的身上,輕輕問道:“妻主,你可知修行者是方外之人,不可染塵心,不能生妄念,不得論婚嫁。”
“我自是知曉,但你該問的是皇上她知不知道……”我氣急說道。
沒等我說完,墨臺妖孽轉向了墨臺遙,粲然笑道:“姑母,這兒沒有什麽祭司,只有我家妻主的……遠親。”
☆、78念羁情游蕩待春晖1
暢月初九,大雪日,墨臺妖孽的壽辰。
墨臺妖孽是贅婚,故壽筵是由作為長輩的墨臺遙出面操辦的,連發出去的帖子都是冠以墨臺府的名義。我原以為同去年在桓城一樣,不過是同宗同族分席共宴,未曾想三日前宮裏來人傳旨說皇太君及墨臺皇貴君将于壽誕當日駕臨。一時間,府邸上下為了壽慶忙得人仰馬翻,而身為墨臺妖孽的妻主的我,反倒成了最為清閑的人。
我站在院落的垂花拱門邊,靜靜看着前方的曲尺亭臺,池水覆了薄冰,面上泛起輕煙,袅袅渺渺,遠處的樓閣屋舍籠罩在青霧中,隐約可見檐角間連綿的蘭馨燈,耳邊是斷斷續續的排練歌舞的鼓樂之聲……
“夫人,賞景固能悅心,可也該保重身體。”春蓮出現在我的身後,撐起油紙傘為我擋住紛紛揚揚的飛雪。
賞景,在大風雪中……我的樣子看上去像是吃太飽撐着了?!一個白眼砸向春蓮,正要開口,餘光瞄到墨臺槐終于步出了亭臺。
“若公子嫌在皇都呆着氣悶,可以去近郊的墨臺別莊小住,要不然再去桓城也成,怎麽都好過遠離皇都四處漂泊……”墨臺槐停在我跟前,一板一眼地說道。
“不是漂泊,只是還未想好要去哪兒罷了。”我糾正。
墨臺槐沒理會我的話,徑自續道:“現在離開春尚有兩月之餘,你既是公子的妻主,理應好好勸勸他。”
“槐表姐,你認為我的夫君聽的進旁人的勸?”我非常和藹可親地問道:“要不,你去試試?”
據我觀察,墨臺槐對墨臺妖孽的畏懼近乎聞之色變的程度——這完全不合常理,一般來說,年紀相仿的兩人,從小一塊兒長大,關系應十分親密才對。
依墨臺妖孽回憶,他小時候欺負過墨臺槐飼養的小動物,因此墨臺槐老是躲着他,久而久之他也就懶得搭理她了。墨臺妖孽說得輕描淡寫,我很自然地以為是孩童間無傷大雅的玩笑,暗忖墨臺槐小肚雞腸。
後來,墨臺槐向我吐露了多年來的心結。呃……其實,事實與墨臺妖孽所說的相去無幾——
話說,小墨臺烨然在習武初時,曾當着墨臺槐的面以五指刺穿了她用心喂養的兔子的皮肉,由于他的勁力尚不足,兔子掙紮了好久方才氣絕。
乍聞此事,我深刻地同情墨臺槐,看來墨臺妖孽從小就不幹好事。然而,墨臺槐的痛苦回憶并未結束,畢竟墨臺妖孽與她相伴渡過了彼此的幼年、童年及少年時期,在漫長的成長歲月中,墨臺槐先後飼養過錦鯉、黃狗、孔雀……
于是,我想我開始佩服墨臺槐了,有那樣的心理陰影她居然沒有自暴自棄,還能健健康康地活到現在。
“不用了。”不出所料,墨臺槐毫不猶豫地擺首,随即沉默了下來,似乎不知該接什麽話,之後匆匆平揖道:“稍待,我去去就回。”
語畢,她轉身走回亭臺,簾布掀放的瞬間,我依稀能瞟到一直藏身在亭內的人影。
一大早,墨臺妖孽親自去前院坐鎮,他前腳剛離開,墨臺槐後腳就來訪了,不知從何得知墨臺妖孽計劃離開皇都,火急火燎地找我商量應對之策,殊不知真正的始作俑者就是我——
“妻主,開春融雪後,待棧道通暢,我們就離開皇都,去你想去的地方,過你想過的日子,你不想做官也好,不想算賬也罷,沒想清楚要去哪兒也沒關系,慢慢走,慢慢看,反正我都會一直陪着你的。”回皇都的次日,從宮中歸府的墨臺妖孽突然如此說道。
誰人能想像,墨臺妖孽的一句話帶給我多少巨大的喜悅,我看到了觸手可及的希望,掙脫他人強加予我的可笑的命運的希望!
少頃,墨臺槐再次迎面而來,張口說道:“只要你能把公子穩在皇都,你家親戚的事就一筆勾銷。”
“怎麽個一筆勾銷法?”我随口問道,興趣缺缺。
那夜,墨臺遙态度強硬,堅決不肯留下顏煜,墨臺妖孽讓我把顏煜安置在東廂的暖閣,待我返回花廳,只來得及聽到墨臺妖孽說“這是我與皇上之間的問題,不關義爹的事,不關墨臺氏的事,姑母你別插手,更別做什麽多餘的事”,最終,墨臺遙甩袖離開。
起初的幾天,我過得提心吊膽,但眼瞅這麽多時日過去,卻什麽事也沒發生,遂漸漸安了心,而今只待離開皇都便是雲破天霁。
墨臺槐被我的反問弄得面露難色,又是一揖,轉身就要走,我眼疾手快地攔住了——墨臺槐這麽來來回回走了不下十趟,她走着不累,我看着都累了。
“我從剛才就想問了,亭子裏的人是姑母吧?既然是姑母有話吩咐,我直接過去聆聽便是了。”我的目光越過墨臺槐,落在後方的亭臺。
“我娘說,她在生你的氣,在你跟她認錯之前,她不要跟你說話。”墨臺槐苦笑。
我的面皮一顫,對墨臺遙抗議的方式不予置評,只是道:“那我們進屋說話可好?”
照目前對話的進度來看,等墨臺遙玩夠傳話游戲,只怕我要被凍成雪人了。
“我娘下過禁令,在你跟她認錯之前,府內任何人不得擅自進入這個院落,甚至連靠近都不成。”墨臺槐始終謹慎地停在拱門之外。
“禁令?”我狐疑地掃視四周,粗略估計,這院內明處暗處至少也有幾十號大活人。
“留在院中的都是公子的親信,只聽命于公子。”墨臺槐好心解釋,稍加停頓,難掩好奇地追問:“你做了什麽事惹我娘發那麽大的火?是為了你家親戚嗎?那人莫非攤上了官司?”
我沒立刻回答,而是仔細研讀墨臺槐的表情,她看上去好像真的毫不知情,也就是說,墨臺遙把顏煜的事掩瞞起來了?!
我暗自思忖,開口敷衍了幾句,适時,夏楓走了過來,催我去前院,墨臺槐一聽墨臺妖孽正在等我,便主動告辭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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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筵定于申時開席,但不到未時,賓客就陸陸續續登門了,戲臺堂會一下就鬧了起來,墨臺遙在裏廳招呼女客,而墨臺妖孽與衆府的內眷一起呆在閣樓的廂房中,至于我,老老實實去中門迎客也。
依設帨之禮,我換上了全套的吉服,即頭戴羔皮冠帽,帽沿銜有雕紋珊瑚,身穿紫羔鑲黑底片金大褂,後腰綴有長過膝的系帶,足登翻毛統靴。應該贊嘆朽木猶可雕,我一旦披上貴氣逼人的行頭,立馬就變身為……一根外形高貴的人柱。
我僵直地站着,鼻下一不小心就淌出了兩道清涕,臉部表情已然麻木,只能皮笑肉不笑地呲牙咧嘴,心裏難免自怨自艾,今個兒真是從早站到了晚啊。
值得玩味的是,竟然還有人自願陪我罰站,甚至是争先恐後,而且各個身份尊貴,不是三公九卿,就是名門望族——能得到墨臺府的邀請的人,自然不是一般二般的貴族,據我說知,衆多沒資格上門賀壽的官員,還想方設法地托人遞禮單送進府。
眼前對墨臺氏歌功頌德的衆人,縱然心中對我不齒,依然要向我獻媚,她們裝得累,我應付得更累,偏偏我們還不能不笑,笑了還不能随意停下,實乃相互折磨啊。
我心裏明白,墨臺遙特意安排我在此,無非是讓我借機建立并發展人脈關系,當然,那是以我長居皇都為前提的,所以我注定要辜負她的良苦用心了。
廊下響起一陣鑼鼓聲,意味着新的貴客到訪,我勉強打起精神,揚笑迎向來人——
走在最前頭的是冉燮絮,她身邊的是……紫羅蘭,我使勁地眨了眨眼,強忍皺眉的沖動,迅速移開視線,掃過一堆面粉臉,終于在人群的後方找到了心心念念的人兒。
我異常幹脆地躬身長揖,算是給足了冉燮絮臉面,要知道,方才迎接幾位閣老,我都未行如此大禮。
“墨臺夫人客氣了。”冉燮絮态度冷淡地施以還禮。
“左相大人,請進裏廳!”墨臺府今日備下了數個迎賓的廳堂,而裏廳是用來招待身份最為顯赫的客人的,譬如皇太君及皇貴君。
周圍聒噪的衆人,紛紛轉移了目标,簇擁着冉燮絮離開了。我面帶微笑,目送冉燮府一行人陸續通過中門,就盼着殷經過時能說上幾句話,不經意間,眼角瞟到一截绀紫流蘇綢裙停在我的身畔。
“子遲公子,您請!”笑意微斂,我生硬地說道。
“玄長老,你連眼都沒擡,怎麽就猜着是我呢?”紫羅蘭的聲音特意壓得很低,透着莫名的暧昧。
廢話,其他人的裙帶邊闊會寬達丈餘麽?!剛才驚鴻一瞥,真是印象深刻啊,深刻到我沒有看第二眼的勇氣。
說起來,夏楓為墨臺妖孽訂冬衣的時候有提過,近來“內家樣”翻了新品,男子時興着小袖衣,裳裙上下不取腰身,鑲滾裙帶增添風雅,帶面紋樣講究,尾端飾有雲頭,帶數可達十來道。像墨臺妖孽今日穿的金繡團花紋飾的撚襟朱衣,就鑲滾了一十二道折枝牡丹繡案的裙帶。至于紫羅蘭……我做好必要的心理建設,快速地瞟了一眼,天哪,他身上少說有二十道,其中四根還拖曳及地——如果可能,我好想好想用這些裙帶把紫羅蘭捆起來扔出門,省的他在我面前亂晃,荼毒我的視神經細胞。
“玄長老,八十餘日未見,你就沒什麽話要同我說嗎?”我的沉默是金并沒使紫羅蘭離開,他以施恩的口吻說道:“我聽娘親說了,‘祭月’那晚,你被誣殺人,心情不好是自然。所以,如果你向我賠罪的話,我會考慮原諒你的。”
賠罪?!墨臺妖孽說過紫羅蘭指派殺手的事,但我并未當真,自認與紫羅蘭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終是忍不住,我面無表情地轉向紫羅蘭,試探道:
“子遲公子,我與夫君從‘生死門’回皇都的一路,真可謂驚喜連連。今日玄有命在此同您說話,不知您心中有何感想?”
“玄長老,你現在好好站在這兒不就夠了,至于其它的事,又何必多想呢?”紫羅蘭十分自然地接道。
我怒,紫羅蘭果然動手了!他是什麽破性格,難道僅因為我在言語上開罪了他,就命人上門行刺?!
我懶得揣度究竟哪一撥刺客是紫羅蘭的人,不耐地說道:“子遲公子,請速帶貴府的人進廳。”
紫羅蘭往門邊一杵,冉燮府的其他親眷就不走了,拘謹地等在邊上,連帶殷也沒法過來——我一接觸到殷的目光,他立刻撇開了臉,礙于燈火投下的陰影,我無法看清他此刻的神情。
“玄長老,墨臺烨然殺了你衆多的同門,你作何念想……”
紫羅蘭的話剛起了頭,就被喜慶的吹打樂打斷了,只見管事領着許久未見的墨臺琉等人走了過來。
“玄舅母!”墨臺琉上前問安,她看到紫羅蘭時明顯一怔,擡手沖冉燮府一行人三揖作禮。
“墨臺夫人,百聞不如一見。”說話的是與墨臺琉同行的年輕女子,生面孔,身上穿的吉服繡有白鹇,即是五品文官。
“玄舅母,這位是南郭镡大人,她是琉在‘如意館’的同僚。”墨臺琉介紹道。
我随意拱了拱手,直覺以“镡”為名,未免太過戾氣,心裏納悶,“如意館”的畫師何以能得到墨臺府的邀請呢……話說回來,南郭這個姓真耳熟啊,耳熟到我實在不願去深想。
“皇上新封的南郭侯麽?!只是區區旁系,卻有機會承襲爵位,看來南郭氏真的沒落了。”紫羅蘭嗤道,似乎不滿墨臺琉她們的突然介入。
南郭侯……我的心中一凜,只能感慨,這個世界真小啊!
南郭镡連眼睛都沒多眨,笑着附和道:“缦殊公子說的極是,承蒙聖上恩寵,破例封镡為南郭侯,令世爵之位得以傳承。只嘆南郭氏命數不濟,這一輩原本就人丁凋零,偏偏又遭逢巨變,先是家主遇刺身亡,之後身懷六甲的府君悲不自勝,執意自缢以追随家主,至此,直系一脈便再無香火可延續。”
忽聞南郭府君的喪訊,我一陣怔忡,盡管不是我下的殺手,但南郭侯之死與我有着千絲萬縷的幹系。
“墨臺夫人,聽聞您喜好收集金飾寶器,正巧镡前幾日在‘古萃坊’淘到了一枚如意金扳指,成色上等,做工精巧,極适合賞玩之用。”
南郭镡的話題轉得突兀,她一揚手,就有一位以紗帽遮面的男子遞上一方錦盒,盒中躺着金絲苔晶扳指,我只瞟了一眼,就可斷定其價值不菲,想來南郭镡為了與我結交,費了不少心思。
其時不乏遞了禮單又當面獻禮之人,我無意推拒,當即取來試戴,金扳指一端扣有約環,可以任意調節尺寸,不像象牙扳指,我纏繞了厚實的絲線方才勉強固定在拇指上……
“請問,我的扳指有什麽不妥嗎?”我挑眉,提問的對象是那位手捧錦盒的男子。
男子沒有回話,亦沒有縮手,依舊以指腹輕撫着我随手摘放在盒中的象牙扳指。
“你……”我心中起疑,正眼看向男子。
“他是我新納入府的侍人,沒見過世面,看什麽都稀奇,讓墨臺夫人見笑了。”南郭镡一把奪過錦盒,扭頭朝男子喝道:“還不快點退下,沒規沒矩的。”
男子默然後退,狀似卑微,垂放身側的雙手神經質地抖動着。
任何的不對勁都不會是好事——我一邊若無其事地換回象牙扳指,一邊上下審視男子。
“你在看哪裏?”
無比熟悉的問句令我動作一僵,下意識答道:“我在看走廊的燈籠,不敢亂看什麽……”
猛地回過神,我撇嘴瞪向顯然不甘被忽視的紫羅蘭,語氣不善:“我看哪裏是我的自由,我總覺得自己以前好像見過那人,尤其是他的身段……”
“妻主,你在看誰人的身段?”無比熟悉的聲音冷不丁地從我的身後冒出。
聞言,我差點撲地,硬着頭皮回身,傻笑道:“外面這麽冷,你出來做什麽?”
“我聽說缦殊公子到府了,但在廂房左等右等都見不着人,出去一瞧才知道,原來是妻主留缦殊公子在此敘舊。”墨臺妖孽挂着貫有的笑容,春眸緊緊鎖住我。
眼前的情況并非三言兩語可以解釋得清,所幸墨臺妖孽沒法繼續追問,因為他一下就被上前進獻賀辭的衆人團團圍住了,特別是南郭镡,張口就是整段整段的“時藝”。
紫羅蘭別有用意地睨了墨臺妖孽一眼,說道:“玄長老,咱們改日再聊。”
紫羅蘭自己肯走是最好不過的了。我暗籲一口氣,側身擺出“請”的手勢,不想紫羅蘭在經過我身邊的時候,腳下一個踉跄,身體向前撲去,基于條件反射,我伸臂接住了他的身子。
“活該,踩到自己的裙帶了吧!”我一臉幸災樂禍,彎腰扶起紫羅蘭,意外地捕捉到他眼中奇異的光彩,背脊竟起了陣陣寒意。
“妻主,缦殊公子由我招待就好。”墨臺妖孽笑意不變,只是眸光微厲。
紫羅蘭露出小狐貍似的笑容,跟我客套了幾句,然後爽快地領着冉燮府的親眷随墨臺妖孽往裏走去。
“墨臺夫人,冬至過後,镡欲邀親友同僚游湖寒釣,屆時還望您與公子能賞臉前往。”南郭镡在離開前,反複邀約,言明定下具體時日之後,會正式送來帖子。
待衆人散盡,趁下一撥的賓客未至,我笑眯眯地偏頭看向廊下去而複返的殷,一點兒也不介意他的打量。
良久,殷走了過來,無聲地塞給我一件物什。
我不禁愣住,聲音略帶沙啞地說道:“天井西面左進的院舍,開席前我會在那兒等你。”
殷沒回應,徑自轉身走了。
我緩緩垂眸,掬在手心中的是——新燃的松香懷爐。
☆、79念羁情游蕩待春晖2
待到雪停的時候,天色已完全暗沉了下來。
我步上囿臺撩袍坐下,絲毫不介意石椅上的積雪浸濕身下的毛裘。風中傳來破碎的喧嚷嘈雜,斷斷續續的,聽得不甚真切,相較之下,我身處的院落顯得格外冷清——這兒是專供夏季納涼之用的內院,到了現在的時節,只有負責打掃的仆役及巡夜的親衛會特意過來。
細細的踩雪聲驚動了我,順着被白雪鋪蓋的花磚小徑,我看向出現在月牙石雕門前的男子,長身玉立,豐神秀雅,身穿淡藍吉服,外罩銀狐披肩,沒有珠光寶氣的佩飾,亦沒有大鑲大滾的系帶,只是腰間挂了一件缂絲的香囊,整個人恰似新月的暈輝,流風回雪。
“殷,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你。”我幾乎是下意識地露笑。
“墨臺夫人。”殷的步伐遲緩,在涼臺下的石階前停住了。
“你叫我什麽?”我攏眉,殷的聲音明淨澄亮,卻帶着刻意的生疏——記憶中的他,性情偏冷,總是有意無意地與他人保持一定的距離,然而,那個“他人”從來就不包括我。
“墨臺夫人。”殷徐徐施禮,之後垂眸直立,冷冷淡淡的。
我遲疑了一下,輕聲問道:“你……聽說門派的事了?”
“是。”殷不疾不徐地問道:“墨臺夫人,我來此處只為向您請教一個問題,我的師父……她的屍骨是否已入土為安?”
我沉默了,伸手撫上平滑而冰冷的石桌,忽然有些恍惚,腦海中閃過以前在門派的日子,許多人許多事,有好的,有不好的,現在都成了回憶,也永遠成了回憶。
世間的事,無法盡如人意。我啊,曾經好想把殷帶在身邊,真心實意地待他,盡管我分不清內心的沖動是為了情愛還是為了報恩,但我就是心疼他。然而,現如今……
“殷,你恨我嗎?藥光慘死,曝屍多日方才入殓,墳頭無碑無銘,至于掌門之位,自有人冒名頂替,整個門派揉捏在外人的股掌之中,數千弟子的命運僅僅由掌權者的喜惡決定——這一切,我全看在了眼裏,也許我有能力改變什麽,可我選擇了冷眼旁觀。”
表達是門藝術,修辭注重手法,花言巧語并非難事,但我就是如此直白地對殷道出事實,令人惡心的事實。我一直清楚藥光對自幼離家的殷而言,是難以取代的存在,亦師亦母,正因為他投入了感情,所以會傷心會痛苦會……怨恨。
殷沒有出聲,甚至連眼都未擡,我暗嘆一口氣,平靜地說道:“我找你來是想同你說,來年開春,我就要離開皇都了,此次一別,恐怕今生難再相見,你……”你願意跟我一塊兒走嗎——這句話在喉口上下滾動了半天,終是不敢唐突,最後只能無力地說道:“你好好保重。”
“生死門”的事,我只能不痛不癢地說句抱歉,也許,我早就該從殷的生命中消失——請相信,我真的無意傷害他。
我站起身,沒事找事地撣了撣衣上的雪痕,打算故作潇灑地離去,不經意瞄到殷擡起了臉,眸深如黑潭,但他沒給我太多探究的時間,突兀地阖上了雙眸,口中低語:
“我不恨你,真的不恨,可是,我……我們回不去,怎麽辦,我們再也回不去了啊!”
我清楚地看到,晶瑩的珠淚自殷光潔的頰面滑落,消殒在頸領間,一滴、兩滴……如斷了線的珍珠,我直覺上前,但只動了一步,就滞住了——可笑啊,不斷傷害殷的我,有什麽資格為他拭淚?!
我深吸一口氣,随即沒心沒肺地笑道:“我以前怎麽沒發現你這麽愛哭?回不去就不回去呗,你好好向前走,不要再回頭了。”
想了想,我從袖筒中抖出慈恩師太的藥方——可惜今晚淑皇子沒來墨臺府,只能請殷代為轉交了。正欲邁步,又望了眼猶緊閉瞳眸的殷,縱然心中不舍,我還是掏出了逐漸泛涼的松香懷爐,摩挲再三,最後壓放在了紙面上。
向前走,其實是一件十分簡單的事,與殷擦肩而過時,我也未停步,徑直往前,不回頭,不去看,不去想……
拐過數道彎,繞過幾堵牆,我終于忍不住咒罵出聲:“該死的藥光,該死的‘生死門’,該死的……毒玄!”
一個幾不可聞的冷哼從我身後冒出,我倏然旋身,卻什麽都未捕捉到,遂直接歸咎為心神大亂而産生的幻聽,也不放在心上,繼續一路咒罵着走回天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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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申時已過,皇太君與皇貴君剛被迎了進來。我并不着急入席,特意留在大廳跟幾位面善的大人喝了一輪酒,磨蹭夠了,方才不緊不慢地步進裏廳。
廳內挂起整排整排的絲料檀燈,空氣中彌漫着粉膩酥融的胭脂味兒。我進去的時候,戲臺上的名伶正咿咿呀呀拖着長腔——據說皇太君不喜看武戲,就好看曲折感人的結緣戲。
随意掃一眼,前後不過十來張方桌,依不同的看戲角度而參差擺放,最前排那桌的主位自然留給了皇太君,與他比肩而坐的是墨臺妖孽,兩人似乎在争執什麽;兩旁的側位分別坐着墨臺皇貴君與墨臺遙。次排中間那桌是恭王女與冉燮絮,周圍是諸位閣老,而随行的親眷則被安排在了最後。
一名侍從将我領到墨臺槐那桌,與墨臺柳及他的妻主傅餘氏相向而坐。斷斷續續地上了四五道主菜後,我才見殷從外面進來,他面無表情,甚至帶了些許麻木,難以讀出喜怒,入座後只是一徑對着碗筷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