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34)
……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兩只鴿子還真肥水啊!”我的眼睛賊溜溜地盯着鴿子。晚膳被那兩名來路不明的女子攪和了,我的肚子還在高唱空城計。
五營統領立刻有所會意,将網兜湊近我,讓我看得更加清楚,口中讨好道:“我正要去找夥頭,讓她們将鴿子炖了湯,好給墨臺公子補身子。”
“其實,我比較喜歡吃烤的……”話語頓住,就着籬栅上的火把,我不經意瞟到兩只鴿子僵直的爪子竟都扣了一枚銀環,上面甚至還印有徽标。
我伸手取下銀環,攤放在掌中仔細端詳——籀篆體麽……其實我識得的籀篆文相當有限,但這個字我還真認得,正是墨臺妖孽名諱中的“烨”字。
“咦,原來是有主的鴿子啊!”五營統領後知後覺地叫道,将鴿子翻來覆去地察看:“除了銀飾之外,好像沒別的物件了,不過奇怪的是,一只的羽翼下抹了銀朱,另一只則是染了墨痕。”
“沒有信筒什麽的就好,說明沒耽誤事兒。”我慢吞吞地接道。
“耽誤誰的事兒?墨臺夫人,莫非您認得這兩只傳令鴿?”五營統領虛心求教。
我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說道:“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你聽後千萬別激動。”
五營統領不覺斂了笑,向前一步,拱手行禮,道:“還請墨臺夫人示下。”
“我大膽猜測,這兩只鴿子可能是……我的夫君放養在附近的。”我确定墨臺府有飼養信鴿,譬如當初被墨臺遙死命掐在手裏的那只,而且鴿子身上的銀徽,像極了墨臺妖孽讓我挂在桓城商鋪的标識——仔細回想,我還從沒問過墨臺妖孽銀徽的來歷與其象征意。
“墨臺夫人……我……屬下……請夫人救命。”五營統領聽罷,當場面如灰土,身子一矮,就欲跪倒。
“大人,你這是為何?”我眼疾手快地攙住五營統領的胳膊,止住了她的動作。
“墨臺夫人,依墨臺公子的性子,是要拿人命抵鴿子命的啊!”五營統領露出如喪考妣的神情。
“鴿子就只是鴿子,拔了毛下了鍋,只要肉鮮味美,管它是信鴿還是野鴿。”我笑容可掬地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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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使出了“流雲”,腳步輕盈卻緩慢,只因手中端着一盅以藥材煎熬的……鴿子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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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增加了值夜的人手,營區內處處可見巡邏的軍士列隊經過,尤其在主帳附近,根本是裏三層外三層一如裹粽子般。不知是不是五營統領特別叮囑過,軍士交叉往來,彼此間沒有出聲交流,連帶腳步都放得極輕,應該是怕驚擾到營帳內的墨臺妖孽。
我穿過最後一道人牆,剛在帳篷前站穩,忽聞帳內的墨臺妖孽不屑地輕嗤:
“……冉燮絮跟瓊還真是合拍啊,一接到我沒死絕的消息,立馬争先恐後地差人過來補刀。”言語之間,透着難掩的笑意,是墨臺妖孽特有的自負的語氣。
正是因為墨臺妖孽不懂得何為“低調”,每次跟他出門,我總要提心吊膽的,不知被多少殺手刺客惦記着——暗自嘆氣,我擡手欲掀門簾,卻又聽到夏楓的聲音:
“主子,左相府那邊,并非是冉燮左相下的指令,好像是冉燮小公子擅自行動的。”
“冉燮璘?他有什麽資格同我鬥?!”墨臺妖孽冷哼,話鋒一轉,又道:“比起冉燮絮與瓊的動向,我更想知道皇城裏的情況。”
“春蓮回報說,一直聯系不上柒月。”夏楓迅速答道。
“莫非是被皇上派出皇都了?但為什麽我沒收到任何消息呢……”
俗話說,狗改不了吃那個啥,明明能光明正大地走進去聽,我卻偏偏好聽賊話——我屏息靜氣,将所聞一一記在心中。
下一秒,門簾被人從裏邊以勁力擊起,撲面掃來,我笨拙地後躍,手上的瓷盅略傾,數滴熱湯灑濺出來,燙得我不由地松了手,眼見瓷盅即将落地,銀光掠過,憑空冒出的劍尖挑起了瓷盅,劍身一格,瓷盅就穩穩地落進了後來的夏楓的手中。
“妻主!”墨臺妖孽反手收了劍,蹙眉道:“你沒聲沒息地躲在帳外做什麽?”
“你出手真快啊!”顧不上答話,我瞠目嘆道。一系列的動作,墨臺妖孽竟然僅用一只左手就完成了,而且迅捷精準,一氣呵成。
“我出手不算快的,否則剛才就直接将妻主劈成兩截了。”墨臺妖孽春眸含嗔地斜睨我。
“你的武功在不斷地恢複,對不對?”我驚喜地追問。
“我……”墨臺妖孽緩緩垂眸,口中道:“妻主說過的,即使我的武功全廢了也不用擔心,你會一輩子保護我的。”
“我當然記得我說過的話。但倘若你的武功能恢複七八成,我就安心了,畢竟你幹的全是危險要命的事兒。”說實話,我搞不清楚墨臺妖孽的武功究竟剩下幾成,自從他的右臂廢了,我就沒見過他親自出手。從傍晚在酒樓動武的情勢來看,先前他跟藥光那樣的高手厮殺必定是命懸一線、兇險萬分。
“我的武功并沒有恢複,只是底子較紮實罷了,因此,妻主你必須一直陪在我的身邊保護我。”墨臺妖孽拉着我的手返身步回營帳。
“底子紮實就說明有希望恢複武功,我看你的左手挺靈活的,要不改練左……”我一路念叨,随着墨臺妖孽坐到梨花木矮案旁。
“妻主,你不是送顏公子回馬車麽?這才送了兩個時辰,怎麽就舍得回來了?”墨臺妖孽平靜地打斷我的話語。他吐字清晰,重音明顯,尤其是“兩個時辰”四個大字。
“我只是叮囑顏煜一些瑣事,沒耽擱多少時間。倒是這盅湯,是我花了一個多時辰‘監’熬而成的。”在監督熬湯的過程中,我還抓緊時間解決掉了一只烤鴿。
“妻主,你為了我專程下廚……”墨臺妖孽微怔,随即唇角綻笑,自夏楓手中接過瓷盅。
我笑眯眯看着墨臺妖孽細細地品嘗湯水,張口說道:“我知道你最近甚少進油葷,但一只鴿子熬了這麽一大盅湯,應該不會過膩……”
“妻主,你說這是……什麽湯?”墨臺妖孽拿湯匙的手驀地僵住了。
“鴿子啊,自家養的鴿子,綠色無公害。”我不加思索地應道。
“夫人,你拿我的‘迎春’炖湯了?!”站在墨臺妖孽身後的夏楓失聲叫道。
“‘迎春’?那另一只是不是叫‘孟夏’呢?”我聽出興味了。
“另一只?”夏楓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想當然地将夏楓的反應視作他在裝傻——絕對有□啊,我一直感覺夏楓對春蓮比對秋梅冬杏要殷勤許多。
“這鴿子是五營統領的一份孝心,她以為它們是野鴿才動手捕殺的,你們莫要責難她。”正所謂“拿人手短,吃人嘴短”,我好言好語地為五營統領開脫,從懷中掏出兩枚銀環,歉然道:“夏楓,你姑且睹物思……鴿吧!”
夏楓沒有立刻作出反應,反倒是我身旁的墨臺妖孽伸手接過銀環,道:“妻主,這原先是戴在鴿子身上的?”
“有什麽不妥嗎?我認得這個徽标。”我奇怪地問道,餘光瞄到夏楓驚疑不定地注視着銀環。
墨臺妖孽的表情沒有太大的波動,以指腹輕轉雙環,不緊不慢地答道:“沒什麽不妥的,确實是府裏的人養的鴿子。”
我自動把“府裏的人養的鴿子”與“府裏的鴿子”劃上了等號,繼續好奇地探問:“能不能告訴我,鴿子翅膀下面的墨痕與朱紅分別是什麽意思?”
“同時放出的兩只鴿子卻帶有截然不同的記號?”墨臺妖孽挑眉,輕笑道:“墨色,是尋常的報備,表示一切如常,平安無事;而朱紅,則表示……一切就緒,準備攻擊。”
“這兩只鴿子不是你讓人放養在外頭的?”我抓住了重點。
“既然做上了記號,自然是放飛回皇都的,至于是不是我的授意,就要看飛往墨臺府的是哪一只了……”墨臺妖孽如打啞謎般低語。
我的眉心微攏,一時間猜不透墨臺妖孽言下之意,正待細問,就見墨臺妖孽随手将雙環遞予夏楓,慢條斯理地說道:
“夏楓,去幫我數數營地附近究竟養了多少只鴿子,以後沒有我的允許,一只鴿子都不準放出去,尤其是向北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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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頭瞪着圓滾滾尚未完全消食的胃,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總覺得我的肚子變得比我的胸部更加凸出顯眼了——墨臺妖孽的一道命令,連日來我的三餐加夜宵都是鴿子,紅燒、白灼、碳烤、泥焖、清蒸……砸吧砸吧嘴,信鴿的肉質就是比尋常肉鴿的有彈性,口感極佳。
“水涼了,再提兩桶熱的進來。”我高聲嚷嚷,浸在浴桶中的身子懶洋洋的。
野地宿營還能泡澡,真是相當奢侈的享受,別的不說,單是将沐浴用的營帳烘暖以抵禦夜間的沁寒,就要花費相當的人力、財力及時間——雖然不至于像在府裏那般日日入浴,但墨臺妖孽堅持每隔兩三天就要沐浴一次。顏煜與我跟着沾了光,也能排在墨臺妖孽之後洗個熱水澡。
偷偷說一句,我不愛洗澡,特別是在入冬之後,并非不喜潔,而是怕麻煩。
我将下巴挂在木桶邊沿,稍微分擔了脖頸上的壓力——縱使無法稱量,我也能确定我頭頂的濕發至少有兩公斤重,無比懷疑平日身體攝取的養分全被這一頭毛發吸收了。
一頭及腰長發,從字面上看,清新飄逸,令人豔羨,可是,當烏發浸泡在浴桶內,如蔓草般糾纏不清,又似絲繩般束手束腳,任何美好的想象都被強烈的無力感破壞殆盡。最可惡的是,我還不能一刀解決來個痛快。
想當年在“生死門”,我忍無可忍地拿剪子把長發絞短,但尚未把發尾修理平整,就被聞訊趕來的殷奪去剪子,他又驚又急地抓着我的肩,一遍又一遍地質問我為何自殘……我至今仍記得殷躬身伏在地上将我的斷發一根根一縷縷拾掇而起的情景。
某些類儒家思想已然深入人心,根深蒂固,近似《開宗明義》中所說的“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縱然心中不以為然,但我選擇接受,于是,我不殘害我的頭發了,而是讓我的長發繼續殘害我的身心。
等了許久,始終不見有人進來,我大為光火地從浴桶中爬起身,泡得泛紅的皮膚一接觸到周遭的空氣,上面的毛孔紛紛立了起來。我哆哆嗦嗦從淨衣籃扯出幹布裹在身上,一把撩開簾門,吼道:“有沒有人啊?凍死我了。”
循目望去,黯淡的月影及零星的火光,将靜谧的營地籠罩在一片詭異的橘色之中——靜?!本該在帳外待命的侍者,往返巡邏的軍士,竟然全部消失不見了!
我心中一驚,傻子都知道出事了!倏然轉身,就近尋求護身的利器,暗自扼腕入浴時沒将長劍帶過來,此時只有藏在靴筒中的短匕可用。
只手緊握匕首,一邊戒備,一邊胡亂披上長衫,陡覺背心發寒,心知對方現身了。不及多想,旋身将手中衣物投擲出去,力道集中右臂,猛力将戳來的兵器挑開,随即閃身後避,欲找機會逃出帳篷。
顯然,我低估了來人的實力,飛舞的衣物并沒有妨礙其攻擊,而是瞬間就被利刃劃開割散,于是,我清楚地看到一名蒙面的勁裝女子欺身而近。
“誰派你來的?”我喝道。之所以問這麽愚蠢的問題,不是真心想要答案,只是希望借由說話來分散女子一部分的注意力。
女子果然沒回答我,連眼睛都沒多眨一下,兀自攻了過來。我沒防到她的速度如此之快,快步移動數次,始終難以甩開她,只是以毫厘之差險險躲過她送上的劍鋒。
我的心已然發涼,自知與女子的武功根本不在一個層次上,別說退敵,光是脫身,都是奢望。恐懼襲來,心煩意亂,難以凝神定氣,導致腳下移步越發遲緩。一個不慎,身子失衡,與角落盛滿清水的小桶摔成了一片。顧不着冷水刺骨,我抓起觸手可及的一切器具砸向女子。
舀水的木勺、裝衣的籃筐、踏腳的木凳這些玩意兒确實成功阻礙了女子的行動,使她無法立刻殺過來,我抓緊時機打算從地上爬起來,卻不幸地被自己的長發絆住,一擡眼,女子已經提劍落到我的面前,劍尖直指我的心口。
“玄,你還在裏面嗎?我剛看到你的夫君帶着夏楓出營了。”營帳外,突然傳來顏煜溫溫軟軟的聲音。
顏煜的到來,完全出人意料,令女子的攻擊稍頓,但只是一霎那的時間,剛夠我勉強躲開要害,而我的大腿避無可避地被刺中了一劍——可嘆我全身上下,唯一能看的就是這雙美腿了。
“快跑,去找救兵來。”趁女子下一劍未至,我竭力高喊。
“玄,出什麽事……”帳簾被顏煜緩緩地掀起,縱然面紗擋住了他的表情,但我就是知道他被眼前的情景吓傻了。
蒙面女子的應變奇快,右手挽起劍花防禦顏煜,左手成掌結結實實打在我的胸口上。這一掌,猶如灌注了開碑裂石之力,登時,我的呼吸一窒,感覺四肢百骸寸寸斷碎。
“玄!”顏煜驚呼,身形如飛絮般,徑直穿過了女子,穩住了我搖搖欲墜的身子。
“你還真是虛心接受,屢教不改啊!”很好,我還有氣力哀嚎。
“跑”,是很難理解的指令嗎?!如果可能,我好想把顏煜的腦殼撬開,看看裏面是不是塞滿了豆腐腦。
“玄,你……你流血了!”顏煜的聲音帶着輕顫。
“別拿你的背對着敵人。”我咬牙切齒地說道,一把推開顏煜,打算以匕首接住女子新一波的攻擊。
女子在落劍的瞬間,居然轉移了目标,劍鋒橫劈向顏煜,似乎認定顏煜比我更具威脅性。而顏煜被我用力推到角落,還未反應過來,仍是毫無防備地背對着女子。我伸手欲攔,但為時已晚,眼瞅着鋒芒将至,頃刻香消玉殒。
電光石火之間,只聽嗡的一聲,憑空冒出的碧藍火球輕易化去了來勢洶洶的劍招。不知道是不是藝高膽大的緣故,面對顏煜的奇術,女子只是稍加遲疑,就再度攻了過來。
相較于靈活轉動的火球,顏煜自己的動作十分遲緩。他顫抖着身子擋在了我身前,令我差點飙淚——理論上說,但凡患難見真情的場面,就算哭不出來也必須幹嚎幾聲的,但我流的絕非鱷魚淚,因為——顏煜蹲下的時候,正好壓到了我鋪散在地上的頭發,更甚者,他的紗帽猝然滑落時,好死不死地砸中了我腿上的傷口。
“是您!”兩個急促的單音節,女子乍見顏煜的面容,雙眼張大,滿是不可思議。
我就說嘛,世上沒幾個人見到顏煜的樣貌,還能保持平靜的,這一點我深有體會。問題是,這女子的眼神與其說是驚豔,不如說是驚訝。
縱然心覺有異,我手中動作未停——剛才借着顏煜身子的遮擋,我已将匕首極慢極慢地向外遞出,刀尖始終瞄向女子的腹部,此時趁她分神的空隙,一鼓作氣地猛刺了出去。
畢竟中間還隔了一個顏煜,我沒法使出全力,盡管一擊得手,但女子并未氣絕,反而勁力全開,手中利劍不管不顧地揮向我的面門,執意取我性命而後快。
顏煜的火球勇敢地迎了上去,我也沒閑着,抄起身後的木桶照着女子的腦袋就來了一下。我還待再狠狠地敲幾下,卻見女子晃悠了幾下,仰面倒在地上,動也不動了。
良久,顏煜與我誰也沒說話,我試探地往女子身上潑冷水,确定她全不動彈了,方才安了心。
“她……死了嗎?”顏煜依舊緊繃着身體。
“死了。”我朝顏煜扯了扯嘴角,只是笑容沒有成形:“那個……能不能請您移動一下貴體?”
顏煜面露疑惑,但仍配合地往邊上挪了挪。我擡手摸了摸被拉扯的頭皮,稍稍定了定神,卻不敢真正放松,暗自思忖營帳外的情勢。胸口的疼痛讓我頭暈目眩,尤其是當我看到自己大腿的傷口血流不止之後。
“幫我扯一截白布過來包紮。”我有氣無力地說道。
“你沒穿衣服!”顏煜終于注意到我衣不蔽體了,指向我的手指抖啊抖的。
“是還沒穿好衣服。”我強調,用力扯了扯未系好的長衫。可憐如我,都被人看光光了,還要冷靜地安撫盯着我看的人。
顏煜的身子僵硬,一臉不知所措,一對美眸四下游移着——好吧,我承認我毫無看頭的身材吓到他了。
我認命地起身,打算自己去取白布。或許是大腿的傷口限制了我的動作,又或許是在地上坐太久小腿肌肉痙攣了,總之,我又一次被自己的頭發絆倒。顏煜條件反射地伸手,卻跟我撞在一起,兩人一起滾倒在地上,而且我還是那個倒黴的肉墊——
“妻主!”猝不及防,帳簾被人扯下,墨臺妖孽手持軟劍沖了進來。
時間,仿佛凝結在了這一剎那。
☆、77紅袂弄琴屢變星霜
車攆中的氣氛十分壓抑。
我低着腦袋,苦命地核算着桓城商鋪的賬目,身旁是滿滿一木箱的賬簿。
其間,如果累了,我可以往前看——軟塌裏側的掐絲錦繡漆板,雕工精細,共有九九八十一朵喜花,如果再給我兩天的時間,我還能數清上面有多少只舞蝶;我亦能仰視車攆頂部——喜鵲紋海棠形盤頂,圖案太過繁雜,看久了令我眼暈;當然,我還能左張右顧——不過有一定的角度上的限制。
“主子,皇都東城門前加設了路卡,不論平民百姓還是王親貴胄,凡途經城門者,一律須走下車馬接受盤查。”我聽到車窗外的夏楓如此說道。
“五營統領呢?畿衛大小事不都歸她管嗎?”我能聽出墨臺妖孽語氣中的不耐。
“大人剛剛親自上前去了……主子,我瞧那些不是尋常的守城官,其中有做內侍衛打扮的。”夏楓遲疑地說道。
“我要進城,并且一刻都不想等。”墨臺妖孽的不悅是顯而易“聞”的:“不管是內侍衛、五營侍衛還是哪個衙門的差吏,若有誰打算一輩子都呆在這兒看城門,盡管繼續攔着我的路。”
少頃,馬車果然繼續前進了,我偏頭看向車外——
“妻主,你在看哪裏?”如過去十來天一般,身後的墨臺妖孽出聲問道。
“沒,我算賬,好好算賬。”我立即端正脖頸,認命地拿起賬簿。
第N次郁悶我傷的為什麽是大腿,而不是爪子——當然,就算我真是傷了手,我懷疑墨臺妖孽也會讓我“看”帳的。
不得不提一下,我腿上中的那一劍真有技術含量啊,夏楓說,只要靜養幾日就可如常行走了,然而恢複輕功,可能需要數月之久。自遇刺翌日起,墨臺妖孽将車內的軟塌讓予我休憩,同時,一改先前行程中的拖沓磨蹭,明令五營統領于半個月內到達皇都。
“又到年關了,有些帳必須好好清算一下。”那時,墨臺妖孽指着不知何時運到的賬簿盈盈笑語,然後命人在塌上加了一張案桌。
“核對賬目時,必須精神集中,杜絕一切幹擾。”墨臺妖孽一邊說着一邊命人把軟塌移動了“些許”位置。
于是,在返回堰都的途中,我終日靠坐在軟塌上算賬,面朝車攆尾板,背對墨臺妖孽與顏煜。我早知墨臺妖孽見不得我清閑,本來嘛,算賬對我而言并非難事,問題是,在這一過程中,沒有特殊情況,我是不能随便回頭的,每當我的脖頸扭動或者有大幅度的轉動時,就會聽到——
“妻主,你在看哪兒?在找顏公子嗎?”
也虧墨臺妖孽問得出口,顏煜被他安排坐在我的正後方,離車門不遠處,也就是說,除非我冒着頸部拉傷的風險,卯足勁去看,否則根本別妄想能瞟到什麽。
“我是傷患,腿中了一劍,胸口也受了一掌……”我曾經高聲抗議。
“妻主,你說話中氣十足,說明沒受什麽內傷。至于你的皮外傷,應該不妨事,否則,受傷後怎麽還能跟顏公子緊緊摟抱在一起呢?”說這話的時候,墨臺妖孽笑得格外輕柔:“既然那麽費力的事兒你都做了,那麽動個筆、算個賬更是不在話下了。”
“我跟你解釋過了,那只是意外,你為什麽就是不相信呢?!很多時候,雙眼看到的未必就是真實的。我再舉一個例子好了,月牙跟繁星的距離在我們眼中不過寸步之遙,但實際上的距離卻是難以估算的……”我已經舉了百來個例子了,內容涉及人情世故、禮德操行、文經武律、陰陽卦相……現在輪到天文地理了。
“妻主,你說什麽我就信什麽。歸根究底,一切都怨我,若我沒有輕易地被養在宮裏的叛徒引出大營,蹲守在營內的奸細根本沒機會假傳軍令調開守衛,自然更不會有殺手能近得了妻主的身。我想過了,正因為我沒有時刻盯好你,才會讓你遇險,才會讓別有用心之人……有機可乘。”墨臺妖孽的笑意始終未達眼底,看得我滲得慌。
據說,那一晚值夜的軍士,皆被墨臺妖孽罰了兩軍棍——不是意思意思打兩下,而是必須打斷兩根直徑約莫三指寬的棍杖。原本,盛怒的墨臺妖孽一開口就是三軍棍的,是五營統領硬着頭皮求了情,并自行領去了三根。我的據說,是據五營統領所說,事後,她大呼走運,慶幸終是保住了小命,還神秘兮兮地跟我說,她早年練過硬氣功,每根軍棍打在背脊上不出十下準能截斷,猶如蚊蟲叮咬般不痛不癢的——我不知道她本人是否有注意到,她身上跌打藥酒的氣味即使隔了丈許遠,依舊濃郁刺鼻。
“倘若你不希望我跟顏煜呆一塊兒,就讓他獨自乘坐一輛車攆吧!”我也曾經對墨臺妖孽作出讓步。
“妻主,你喜歡跟顏公子在一起,還一直強調彼此清清白白的,若我硬是将你們分開,不就是無理取鬧嗎?再說了,就算你們兩人之間真的不清不楚,我說什麽了嗎?我又能說什麽呢?”墨臺妖孽的話是說得輕描淡寫,但他掃過來的眸光差點在我身上燒出兩個大窟窿。
當然,就算我是入贅的,我也沒忘記我是墨臺妖孽的妻主,正所謂“妻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妻固不可違也,故事妻如夫天,與孝子事母,忠臣事君同也”。我就是要亂看,我還就是不好好坐着,墨臺妖孽能奈我何?!
“妻主,如果嫌在車裏坐着悶了,就去外面透透氣。”墨臺妖孽的的确确不會對我刀劍相向,甚至連一句重話都沒有——他直接提溜着我的脖領,将我扔出了車廂,與車把式比肩而坐。
“就算讓我吹風,也該先給我氅裘、手爐什麽的,不然我染上傷寒傳給你就不好了。”我可憐兮兮地哀求。天雖未降大雪,但車廂外的低溫已非我所能忍受的,更要命的是,馬車頂風疾行,凜冽的寒風打在臉上,如刮骨般生疼。
“妻主,你不需要那些東西,你現在該做的,就是好好清醒一下,不然要不了幾天,你連自己姓什麽都記不得了。”墨臺妖孽絲毫不為所動,鐵了心地說道:“倘若染病卧塌能使你安分下來,我甘願在你的病榻前伺候湯藥。”
好吧,我承認我沒用,惹不起躲不開只能忍,我忍到墨臺妖孽氣消還不行麽——誰知,這一忍居然就忍回了堰都,不知該稱贊我的耐力非同尋常,還是該驚嘆墨臺妖孽的怒火深蘊旺盛。
“妻主,你終究還是帶顏公子回皇都了,現在高興了?!”難得墨臺妖孽主動提及顏煜,只是語氣偏冷。
我趕忙接着墨臺妖孽的話應道:“我自然高興。只是,你說姑母會不會介意府裏住進一個外人?”
墨臺遙她們都見過時任宮廷祭司的顏煜,紙包不住火,我該先跟墨臺妖孽通個氣——當然,怎麽看現在都不是适當的時機。
“顏公子的事我自會安排妥當,妻主毋須費心。”墨臺妖孽沉聲答道。
“那個……能不能安排顏煜住進咱們那院?”我得寸進尺地探問。
良久,身後靜默一片。
“我也想跟玄師父住一起。”墨臺妖孽始終不語,倒是顏煜冒然出聲。
我頓感頭大。先前,我把握一切能跟顏煜說上話的時機,千叮咛萬囑咐,我面壁時,他只管噤聲就好,只要墨臺妖孽氣消了,什麽事都好辦了。顏煜有一籮筐的問題要問,都被我以“夫妻相處之道”為借口,含糊過去了。一路相安無事,沒想到就差臨門一腳,他吱了這麽一句。
“妻主,你在逼我嗎?”終于,墨臺妖孽開口了,語音細微,可我還是聽到了。
“我只是跟你商量。”我所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墨臺妖孽的身邊——盡管墨臺妖孽是臺風眼,但只要在他的勢力範圍之內,刺客啊奸細啊眼線啊全都無從下手,連帶着墨臺槐墨臺柳等人遠遠看到墨臺妖孽,都會有意無意地繞道而行。
“妻主,你以為我為什麽會默許你帶顏公子回皇都?”墨臺妖孽輕輕問道,卻不等我的回答,徑自接道:“因為我突然害怕了,我怕若顏公子不明不白地死在路上,妻主會一輩子都念着他、忘不了他,那絕非我所樂見的。”
聞言,我倏然回頭,直視墨臺妖孽平靜無波的面容,攏眉說道:“好端端地幹嘛咒顏煜。”
這次,墨臺妖孽沒再讓我轉回去,而是淺淺地笑開了:“妻主盡管放寬心,我不會讓顏公子死的,畢竟,只有活人才會有‘疚哀忿怖憎’之感。”
生之苦麽?我無法把握墨臺妖孽說話的重點,正待細問,察覺馬車徐徐停住了。
“公子,您終于回來了!雖早已接到夏楓報平安的傳書,但只要您一日未歸,我就食之無味、夜不能寐,整日整日守在府門口盼着您。”毫無預警的,馬車門大開,光亮處一張娃娃臉突兀地冒了出來。
沒等我反應過來,墨臺妖孽已自行步下了馬車,施禮微笑:“有勞姑母挂念了。”
我的注意力不得不從墨臺妖孽的話中移開,下車躬身對墨臺遙見禮,張口說道:“姑母,沒有什麽比見到您神采豐朗更讓人高興的事了。”
“你高興?我可不高興!我的弟弟以皇太君的身份下了一道懿旨,責我禁足自省直至公子回府。整整兩個月啊,我悶在府內哪兒都去不了,若你們再不回來,我就把後面那片地全買下來,進行府邸擴建。”墨臺遙一掃面對墨臺妖孽時的愁容,含怨帶忿地瞪向我。
我想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墨臺遙所說的“食之無味、夜不能寐”——墨臺遙人生最大的樂趣就是在街市間逛蕩,聽聽八卦,聊聊八卦,回頭再傳傳八卦。
“弟弟還認定是我照顧不周才害公子受了傷,你說我冤不冤,我也心疼公子啊……”墨臺遙扯着我大吐苦水,剛起了頭,就見五營統領過來拜別,墨臺遙立馬不着痕跡地松開我的袖角,步履從容地迎了上去,俨然一副端雅閑逸的姿态。
不經意間,我想起慈恩師太說的那些陳年舊事——淑皇子愛的那個墨臺遙,莫非僅僅是墨臺遙有意示人的一面……
也許我該感嘆,真相往往是殘酷的。
但此時此刻,我只想說一句話——墨臺遙,你個害死人不償命的感情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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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弧度,不是特別明顯,卻帶給我視覺上的巨大沖擊。
“……既然你這麽喜歡孩子,為什麽不快點跟公子生一個呢?”
孩子?對,那道弧度代表着一個嶄新的生命,據說現在才三個多月,以後弧度會越來越大。
“說到底,公子也是男兒,只要有了孩子,一準能定下心,不會像現在這般到處亂跑了。”
男子……問題就在這兒了。我見過以男子作為代孕母體的探索性試驗,用所謂的“可行性手段”模拟子宮,建立一個能讓胎兒順利成長的養料供給系統,不過,最後誕出嬰兒的依舊是貨真價實的女人。然而,剛才在我眼前晃悠的,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孕夫——心裏知道是一回事,親眼所見又是另一回事了,尤其在我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