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36)
,沒有別的動作——
“夫人,主子喚您過去。”我正伸長脖頸觀察殷,夏楓冷不丁地出現在我的背後。
臺上一男一女兩戲子在很賣力地搶一個破包袱……好吧,姑且管那叫依依不舍、深情離別——戲文講的是妻主即将遠行,夫侍送她至小渡口,臨別前緊緊抓住妻主的行囊,不願她太快離去。
粗鄙如我,自然看不出搶包袱有什麽好玩的,偏偏皇太君看得津津有味,徹底無視向他行禮敬酒的我。
“妻主,你剛才去哪兒了?我讓春蓮到處尋你來着。”墨臺妖孽接過我手中的酒盞,及時化解了我的尴尬。
“我在外面跟南郭大人她們喝酒呢。”我早已備好了說辭。
“我以為妻主不會想再見到南郭氏或左丘氏的人。”墨臺妖孽微訝。
“我剛聽說南郭府君自缢了。”我頓了頓,輕喃:“心裏感覺不太舒服。”
墨臺妖孽笑容一斂,道:“我心裏也不舒服。我的妻主就該堂堂正正活着,豈能容他人說三道四!那個南郭府君不識好歹,注定短命……”
“然兒,難怪皇上老是跟哀家念叨什麽男兒家胳膊肘向外拐,你還真是寶貝你的妻主啊!這些日子,皇上為安撫南郭氏可沒少費神,那個左丘府君,打發他回封邑也就是了,莫再節外生枝。”皇太君忽然開了口,他的話是對墨臺妖孽說的,卻有意無意地睨了我一眼——只有一眼,飽含苛責的一眼。
我幹了什麽事得罪了皇太君?!我一頭霧水,站在墨臺妖孽邊上耷拉個腦袋,眼珠不安分地轉來轉去,見墨臺遙始終保持側坐看戲的姿勢,明擺着置身事外,倒是墨臺皇貴君面露古怪,微微側目看了過來。
墨臺妖孽一邊示意随駕的幽娘為皇太君添菜,一邊漫不經心地說道:“義爹,我自有分寸,您就別操心了。”
“哀家如何能不操心?好不容易那個狐媚祭司不見了,你也平安回來了,哀家原以為終于能消停一陣子,未曾想你跟皇上居然擰起來了。你們長大了,翅膀都硬了,事事瞞着哀家,哀家也不多問什麽,哀家現在只希望你能留在堰都,然後偶爾進宮陪陪哀家。”皇太君嘆道,看向墨臺妖孽的眼神十分慈愛。
聽聞墨臺妖孽與懿淵帝失和,我不由一怔,墨臺妖孽從不跟我提宮裏發生的事,我也沒興趣打聽……也許,我該好好跟墨臺妖孽聊聊,當然,是在兩人獨處的時候。
“義爹,我剛才不是跟您解釋過了,我不告訴你詳情,是怕您聽了鬧心。您放心,我離開皇都以後,照樣會經常回來看您的。”墨臺妖孽柔聲安撫。
“哀家是老了,可還不算糊塗。哀家能看出你對皇上心有不滿,但不明白是因為皇上的一些旨意,或者是……”說着,皇太君再次睇向我,美眸犀透,續道:“因為皇上并不看好你的妻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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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臺妖孽的表情沒有太大的波動,依舊嘴角噙笑,溫言細語:“義爹,我跟皇上之間的矛盾,與我的妻主無關。”
“你挑的好妻主啊……不如借春薦擢第的機會,為她尋個差事,先在堰都任職,過幾年再……”
“義爹,恐怕要辜負您的一番心意了。我的妻主平日就好嚼幾句酸文,哪有本事執掌官憑印信?”墨臺妖孽淡淡打斷皇太君的話語,轉而對我說道:“妻主,日間你不是說身體不适嗎?你為我的壽筵忙活了這麽多天,一定累壞了,不如早些回去歇息吧!”
我別的本事沒有,唯獨危機意識極強,也就是有适度、甚至中度的被害妄想症,我敏感地覺察到皇太君是故意在我身上做文章的。盡管記不起自己做過什麽累人的活兒——好吧,如果算上罰站的話,我仍是順着墨臺妖孽的話,裝出一副疲态,匆匆行禮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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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牛慢步,如栉的婺煥彩燈在廊下搖曳,将我的身影滑稽地拉伸。寒風拂過,體內微醺的酒氣漸漸褪去。我想我的心情還算平靜,異常平靜——失戀?失意?還是失敗?我不清楚,也沒想搞清楚。
“喂,你還不打算露面嗎?要知道,墨臺府親衛的刀劍從來就不是裝飾。”我随意開口,對着無人的曲廊。
良久,四周悄然無聲。我索性站住了,耐心等待,沒聽到任何腳步,但就是篤定身後有人,目光下移,我瞟到身邊地上的影子——影子有我,還有另一個人的,距離不近也不遠。
“有事快說,趁我還記得待客的禮儀。”我語氣不善,在回身的同時,加上了稱呼:“南郭府的毒瑾侍人。”
由于心理的抵觸情緒,我很難記住一個男子的面孔,尤其是濃妝豔抹的妖人,所以,如果有必要,我會跳過臉蛋,直接記憶其身段及肢體動作,當然,這種認人的方法不是十分直觀,所以無法在第一時間作出判斷。
“玄長老,你是如何猜出來的?難不成您一直對我念念不忘,見男子就喊我的名?”男子掀開面紗,露出精致的妝容——果然是毒瑾。
我沒有玩笑的心情,只是冷冷地打量毒瑾。藥光不在了,毒瑾已沒法拿“生死門”威吓我了,但我沒敢忘記他的身邊還有一個會走路的定時炸彈——申屠女瘋子。
“幹嘛一副防備的架勢?咱們又不是什麽外人,明明都有過肌膚之親了。”毒瑾說話輕佻帶笑。
我不着痕跡地放緩吐息,直到确定沒嗅到什麽媚香,才開口問道:
“申屠夫人呢?你離開她重新生活了嗎?”我确實不喜歡毒瑾,但也沒到恨之入骨的地步,在彼此沒有明顯的矛盾沖突的前提下,只要他別來惹我,我無意傷他性命。
“玄長老是在關心我嗎?如果我回答‘是’,您是不是打算接我進墨臺府呢?”毒瑾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他的眼波流轉,身姿袅娜,款款前進了數步。
“無論從外表還是家世來看,南郭镡都是一個不錯的歸宿。”我正色答道。不自覺地,目光從毒瑾身上挪開,眺向燈火輝煌的主院。
也許今夜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殷,很糟糕的告別,不是嗎?倘若我剛才不顧一切對殷喊出要帶他離開的話,又會是怎樣的一番情景呢……
“玄長老,你有什麽資格來決定他人的歸宿?你剛才不是抛下可憐的掌門大弟子,獨自一人逃開了嗎?可憐他形單影只,在囿臺上哭了好久。你猜,他是不是一直在等你跟他說些什麽呢?”毒瑾好整以暇地說道。
我倏地收回視線,死死瞪向毒瑾,從他的眼眸中,我能讀出殘忍的快意。
“你娘沒教過你,偷聽別人說話是不道德的嗎?”我咬牙說道。
罵娘的時候,我從不深想對方的娘的身份,然而,“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只見毒瑾明顯愣了一下,眸光閃爍,随即揚眉笑道:“如果有機會,我相信我娘一定會教我的,但可惜……也許你該去找藥光抱怨,她與我娘情同姊妹,我娘過世以後就是她撫養了我。”
從字面意思理解,我該順理成章地認為,毒瑾是來替藥光報仇的,可是,從毒瑾的語氣中,我聽不出他對藥光的感激之情,尤其是他說到“情同姊妹”的時候,甚至夾雜了淡淡的嘲諷。
“我認為,現在的狀況,正是你所樂見的。”我沒記錯的話,數月之前,就是毒瑾挑唆我去找藥光“以命相搏”的。
“玄長老,一直以來,我就是沒辦法喜歡你,你知道為什麽嗎?”毒瑾兀自問道,神情愉悅,腳下移動了數步。
因為我大半夜推你下水……這種事,彼此心知肚明就好,說出來多傷感情啊——我蠕了蠕唇,沒有作聲。
“我七歲失怙,藥光給過我選擇,離開或留下。想想,那時候離開門派,我會怎麽樣?是自己把自己賣了,還是讓別人把我賣了?我不得不選擇留在門派,頂着前任掌門公子的頭銜,卻只是表面風光,藥光讓我做什麽我就必須做什麽,哪怕是學……惑人心神的邪術。年紀稍微大一些,懂得如何自保了,于是我想脫離門派,但藥光卻不讓我走了。我還記得十三歲那年,我終于尋了一個機會逃出門派,但還沒到半山腰就被抓了回去,就是那時候,那些昔日自稱是我同門師姐的人把我……你不知道力量懸殊的可怕跟絕望,我想,也許死了會更好,但我一直記得娘的話,就是藥光把我娘叫出去前,娘叮囑我的話——現在回想起來,娘那時候應該感覺到了什麽,但她還是跟藥光走了,然後,真的再也沒回來……”
毒瑾的話驟然卡住了,他抿起唇,原本放在身前的雙手逐漸緊握,露出微微的青筋。我的臉色沉了下來,打心底冒出兩句話——
首先,十三歲都忍心吃,畜生的胃口真TMD好啊;
其次,藥光真是作孽啊!
“玄長老,你這是什麽表情,你在同情我嗎?藥光從來不養無用之人,所以我曾誤以為你跟我有相似的遭遇,很愚蠢的想法,是不是?我觀察了你很久,最後只能感嘆你的命可真好啊!先是藥光将你當寶,甚至把她最疼愛的弟子都給你了,然後是墨臺烨然,他給你地位給你富貴,最後還為你除去了藥光……老天真不公平,跟你比起來,我的人生簡直像一場玩笑!”毒瑾開始大笑,笑聲尖銳刺耳。
聽罷毒瑾的話,我直覺有哪兒奇怪,卻又說不出來——心思瞬轉,心裏的火氣騰地冒了起來,提到相似的遭遇,對藥光的懼恨,身不由己的悲哀,走投無路的絕望……我怎麽會不清楚?!
娘的,我最恨別人跟我比歹命了!我命好?是,我被藥光強灌蠱毒,但活下來了;我被墨臺妖孽玩弄在股掌,也挺過來了;我被一堆莫名其妙的人追殺,還是活蹦亂跳的——現在的我,怎麽看都是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纨绔子弟。
“玄長老,我專程找上你,只是想請你歸還一樣東西。你什麽都有了,就別再跟我搶了,好不好?”笑聲止住,毒瑾的嗓音摻含了沙啞。
“我不記得有拿過你什麽東西。”我蹙眉。
“你手上的那枚扳指是我娘的,外面是象牙質,裏面是紫檀木。”毒瑾神情自若,只是眼中泛起奇異的光彩:“我娘說,我小時候老喜歡以臉頰去蹭她的手掌,她擔心紫檀扳指上的花紋劃傷我,就找人特制了一枚象牙扳指鑲套在外面——藥光到死都不知道,她苦苦尋覓的掌門信物,其實就在這枚象牙扳指裏。”
敢情我手上一直戴着個寶貝,這個寶貝經前任掌門改裝,然後被不知情的藥光拿去,接着被毒珊藏了起來,現在落到我的手中……等等,這枚扳指的前幾任主人好像有一個共同的特點——皆是死于非命。
思及此,我頓感周圍陰風陣陣,毒瑾朝我伸手,我只是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毒瑾面露不悅,叱道:“由不得你不還我!”
說着,他的身形忽動,五指成抓,扣向我腕間的脈門,本來我受傷後腿腳就不利索,加上兩人距離頗近,幾乎沒有機會躲開。電光石火之間,兩名親衛一前一後圍夾了毒瑾,她們手中的劍已然出鞘,直指致命的要害,迫使他無法任意行動。
“我跟你說過了,墨臺府的親衛都不是吃素的。”縱使毒瑾武藝不俗,也不可能在一招半式之內連勝兩名親衛,而時間一長,其他親衛就會陸續趕來,我力持鎮定,但就是忍不住連退了幾大步。
“夫人,您可有受傷?屬下方才聽到了異樣的笑聲。”一名親衛關切地詢問。
“把劍放下,都別激動。”我若無其事地說道:“這位公子是府上的貴客,他……迷路了,勞煩你們送他回大廳。”
不管多爛的謊言,只要我一口咬定,就成了既定事實。兩名親衛互看一眼,緩緩收了劍,一左一右站到毒瑾兩旁,以防他突然發難。毒瑾面色不豫,狠狠瞪了我一眼,重新将面紗撩下。
我笑眯眯地目送三人離開,心中默數了十步,突然出聲道:“公子請留步,你掉了一樣東西。”
年輕人,就是性子急,我壓根沒說不還,何必大打出手呢——我揚手将扳指抛了出去,而毒瑾則下意識地伸手去接。
“你……”
我等了又等,偏偏毒瑾只是站在那兒,不肯再多蹦兩個字——好吧,就當前任掌門沒機會教他對人說“謝謝”!
“不用謝。”我自說自話,胡亂揮了揮手,轉身離開。
經毒瑾這麽一攪和,我發現我的心情……越來越糟糕了!
☆、80惱煙撩霧暮雲愁深1
是夜,南郭府樓船上的宴會如火如荼地進行,美酒佳肴,歌弦狂歡,奢華鋪張。
我極慢極慢地走出“梅雨閣”,周身盡染熏香的氣味,不難聞,就是過于濃濁,我篤定南郭镡有收集香料的癖好,單一個廁閣就擺了兩個熏籠,其它地方更不用提了。用冷水淨了面,感覺清醒了許多,只是胸口稍嫌氣悶,我猜測是暈船所致,盡管樓船甚是平穩,幾乎感覺不到船體的運動。
許是“撞宴”的緣故,登船的賓客不及請帖名單上的三分之一——此時此刻,在恭王府另有一場“奉食宴”。據說,年年冬至之後的“一九”間,恭王女都會任選一日宴請達官顯貴,席間彙天下名馔,擇時鮮海味,搜山珍異果,窮日達旦方休。南郭镡自是無法同恭王女競争,但她也卯足了勁,甚至不惜重金請動了“古萃坊”當紅的舞伶樂師,如此一來,倒是吸引了不少年輕貴族,其中就有墨臺槐。
墨臺妖孽必須賣恭王女臉面,至于我,在消化不良跟吹風挨凍之間,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後者——事實證明,這一選擇是無比明智的,因為是我曲解了南郭镡所說的“寒釣”——樓船的甲板上的的确确擺了許多釣具,卻不是讓賓客親自動手的。我只需随意挑個序號牌,然後坐在舒适的華房中,一邊取暖,一邊等候侍者通報,類似“恭喜墨臺夫人,上鈎一尾三斤六兩的鲋魚”雲雲。
當然,不是所有人都是心甘情願前來的,譬如秋梅。可憐的她,昨天剛從“生死門”歸府,還沒怎麽休息,就要來替春蓮守着我。說到春蓮受傷,實在是……丢人啊!虧夏楓先前跟我吹噓什麽春蓮的武功絕不遜于禦前護駕的內侍衛,武林高手又怎麽樣,清早爬屋檐扯風燈,竟然失足滑了下來,我估摸她現在還趴在床上。
沿着走道走,遠遠瞟到紫羅蘭正立于廳外——冉燮府明明有兩位公子,我想見的今天沒有出現,不想見的反而一個勁地在我眼前晃悠。中肯的說,今天的紫羅蘭看上去……正常了許多,雖然他依舊穿着繁瑣誇張的小袖衣,但臉上的妝粉極為淺薄,難得我一下就能看清他的面容。
話雖如此,我還是不加思索地轉身下樓,沒打算與紫羅蘭多費口舌。甲板不同樓上那般通亮熱鬧,附近只有一盞暗淡的油燈,随處可見南郭府的護衛,數量不少,約莫三四十——只是游個湖,至于帶這麽多人出門麽,究竟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慮,還是純粹為了撐臉面?!
極目遠眺,成片的漆黑的湖水,不見一星半點的燈火,我記得南郭镡說過,戌時左右就能靠岸的,兀自奇怪,索性邁入船艙,想找個船工問問情況。
前艙無人,角落放了幾只泔水桶跟屎尿桶,惡臭沖鼻。冷風灌進來,我不禁打了個哆嗦,開始想念留在主廳秋梅那兒的裘氅,不經意地,鼻間隐約嗅到淡淡的血腥味,理所當然認為是處理漁獲時留下的,也沒特別在意。
又走了一段,猛然看到前方站了幾個手持利刃的護衛,她們粗聲吆喝,将船工打扮的一行人趕進船板下面的倉庫。邊上另外還躺了兩人,身上血跡斑斑,一動不動的,不知是死是活。我心下大駭,趁無人注意到,彎身躲到堆放雜物的木箱後面。
從縫隙間看出,地上的人最後也被拖進了倉庫,經一番收拾,先前在旁邊指揮的護衛給門上落了鎖鏈,然後沉聲命令道:“時候差不多了,你們幾個先上去燃香,我去請家主。”
之後,她匆匆朝艙尾走去,其餘幾人則走向甲板。我遲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往裏走,在一處隔板門前及時停住腳步,就見那名護衛恭恭敬敬地等在船艙最底端的房間外面,那邊的走道收拾得異常整潔,門口甚至對稱擺了一對八角琉璃燈,怎麽看都不是尋常的艙房。
我故技重施,就近尋了個繩架藏身。沒過多久,本該留在樓上主持宴席的南郭镡步出了隔板門,她的神情嚴肅,一邊走一邊交代護衛:“……必須布置得像遭外人陷害,事情一辦妥,你們就全部撤離。”
現在唱的是哪出戲?我擰眉。待南郭镡她們走遠,我徐徐靠近那間房,确定周圍沒人把守,遂閃身進入。
屋裏裝飾華美,擺設富麗,比起樓上供賓客小憩的房間有過之而無不及。我瞅準書桌的方向就要過去,卻驚聞內室傳出一個男子的聲音:
“怎麽回來了?忘記什麽……”話音未落,男子已走了出來,見到我的瞬間,明顯一怔。
我瞠目,硬着頭皮打招呼:“真巧啊,又見面了!”巧到……我想飙淚了——難怪今個兒在南郭镡身邊怎麽沒看到毒瑾,敢情是在玩金屋藏嬌。
“你……”
毒瑾剛起了個頭,就驀地收了聲,下一秒,我耳尖地捕捉到走道上過來人了,聽動靜應該只有一人。我當機立斷,迅速轉身,意欲奪門而出,背心突地襲來一股勁風,我微微側身避開,哪知後領被人一把抓住,一路向裏拖行。我劇烈掙紮,忽然眼前一花,身子已被抛了出去,随即撞上牆面,摔坐在地。
“不想死就別吭聲。”毒瑾冷冷瞪了我一眼,揮袖折起半扇水墨屏風,硬是把我擠入牆角,擋住了我的身形。
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大腦還來不及作出任何判斷,只聽“吱呀”一聲,有人推門進來,我趕忙屏息靜氣。
“你怎麽過來了?上面情況如何?”我聽毒瑾如是問道,聲音平靜,不顯異樣。
“藁木膏一出,廳裏那群人還能掙紮多久?你特制的藥酒也已備好,現在就要看南郭镡的表現了。”來人是個女子,不是南郭镡,聲音似曾相識。
藁木膏麽,《草方經讀》中記載其有麻醉鎮痛的功效,但須慎用,因為一旦過量,就會導致神智不清,進而産生幻覺、行為失控,若本身體質虛弱,甚至可能“氣血無根暴脫”。可是,如果我沒記錯,藁木膏味香濃烈,并不适合用來下暗招……
該死,是混在熏香中了!我恍然大悟,自己根本不是暈船,只怕船上的熏籠多少都摻了一些藁木膏,雖然未見他人出現強烈症狀,但連續吸食大半日,尋常體質的人會漸感乏力、思維混亂、反應遲鈍,當主廳換上純度較高的藁木膏熏香,那些身懷內力的護院親衛也無法及時察覺有異,盡數着了道。
腳步聲由遠及近,一重一輕,一前一後,表示兩人走進了內室,頓時,我繃緊了身子,右手悄悄摸到靴筒內側的匕首。
“莫非你還打算坐下喝杯茶?一會兒南郭镡回來看到我們在一起,事情就更加有趣了。”毒瑾的語氣是一貫的輕浮。
“看到就看到了,大姐吩咐過,南郭镡不用留了。”越聽女子的聲音越熟悉,一般來說,我能有印象的,都是親眼見過面的,而且斷然不只一次。
“你不用上去幫忙嗎?這事可出不得岔子。”毒瑾又道,隐含打發女子的意思。
“我再三叮囑過,那兩位一定要放在同一間房內,至于其他人,就随便南郭镡處置。我想,她已經迫不及待要向那個墨臺玄讨公道了,前南郭家主的血債以及……墨臺烨然對南郭府君的特別照顧。”
女子說得漫不經心,我聽得膽顫心驚。原來這是一個預謀已久的陷阱,南郭镡動不了墨臺妖孽,就拿我洩憤,她之所以挑了今日,就是算準墨臺妖孽必然出席“奉食宴”,而我不喜與恭王女有所交集。南郭世爵之死,我能說自己是清白的,而南郭府君一屍兩命……我素知墨臺妖孽手段極端,視人命如草芥,只是,既然我選擇了他,那麽就算他浸身血海,我也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陪他。
思緒回轉,疑窦又生。南郭镡如此大費周章,可看作是為了除去我且可全身而退所布的局,但面前的這兩人在局中又是扮演什麽角色呢?毒瑾似乎有意助我脫身,但我就是無法信任他,天知道他是不是設了什麽連環套。
“墨臺玄別是連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幹什麽你?”毒瑾突然輕呼了一聲。
“你一雙媚眼瞟來瞟去的,不就是在勾引我嗎?在船上還真是別有一番情調啊!”女子肆意笑道,緊接着,我聽到了衣料摩擦的動靜。
“你老是這樣……輕點,別這麽猴急……嗯哼……完事以後,你再上去看看,若誤了你家大姐的正事,看她不扒了你的皮。”毒瑾的話含在喉間,像喘息,又如□,流媚似水。
今晚的經歷真是稀罕啊……奇異古怪的聲音傳來,我的面皮微燒,但我堅持認為是發怒所致——毒瑾是什麽變态嗜好,明知房中還藏有一個我,居然……哎娘喂,為什麽我還能聽到床的搖晃,有必然如此激烈麽?!
很快的,房內充斥了奇香,我的心神一酥,內心湧起既熟悉又陌生的渴望——我急忙掐了一下大腿,不敢繼續聽,努力集中精神,開始思忖脫身之計,若只有我一人,我會考慮嘗試一下冬泳,但我沒忘記,墨臺槐跟秋梅還在樓上,不知她們現在怎麽樣了……斷斷續續的喘息還在持續,但我沒再受其影響。
不知過了多久,周圍徹底安靜了下來,我知道女子終于離開了,猶不敢亂動,暗暗戒備。屏風移開,我擡眼,毫無預警地對上毒瑾毫無感情的雙眸,我不知道他從我的眼中讀出了什麽,只見他嗤了一聲,轉身回床邊坐下。
我從地上爬起來,四肢僵硬,借着活絡筋骨的動作,不着痕跡地觀察四周,視線最後停在了淩亂的被褥間。
“出去!”毒瑾下了逐客令,他的長發不若平時束起,些許沾濕的黑絲落在額前,身上的衣裳也穿得随意,我甚至可以看到他粉膩的胸膛前墜着一枚格外眼熟的扳指。
“我不清楚你們的計劃,但能想像事情敗露的後果。一下牽扯了那麽多貴族進來,南郭镡固然要死,你身為她府裏的侍人,一樣逃不掉。我們不妨做個交易……”
我的如意算盤還未打響,就見毒瑾鮮豔的唇畔綻出冷笑:“毒玄,你好像還沒搞清楚狀況,我從沒打算救你,剛才不揭穿你,是因為你不該死在我這兒。”
“有什麽區別嗎?”我一愣。
毒瑾平靜地打量了我一會兒,掀唇道:“其實,做個糊塗鬼也沒什麽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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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被毒瑾親手扔出來的。
不敢輕易走上甲板,我在船艙裏轉悠了好半天,才找着日間所見的上下傳遞魚桶的井道。順着吊繩攀上樓,對我而言并非難事,只是在出井道口的時候,遇到了一點小麻煩——我被卡住了,卡得倒不是很緊,就是無法脫身,一火大,開始解衣服,氈褂、夾襖、行袍……脫得只剩貼身的單衣,我終于鑽了出來。
避開三四撥南郭府的護衛,我走進宴會的主廳,空氣中暗香浮動,熏籠不停地散出幽幽青煙,湊近一聞,卻是另一種極清極淡的香味。杯盤狼籍,侍兒随從橫七豎八地倒卧了一地,我連續探了幾人的鼻息,斷定她們只是昏迷——南郭镡顯然無意殺戮,以藁木膏控制住局面之後,用迷香令人喪失意識。
遍尋不着墨臺槐跟秋梅,我實在無法樂觀地認為她們已平安逃離。猶豫再三,我出了主廳,認命地走向樓船另一頭——娘的,不就是三十六間客房嗎,一間間搜,我就不信找不到!
“……屋裏那男子是‘琴閣’的明月公子吧?上個月我還去捧過他的場,一副冷冰冰不理人的模樣,誰知不過灌了兩口酒,就跟條野狗一樣,不管不顧地瘋狂□。”
“這酒霸道得緊,可謂是掏空身子骨的虎狼之物。前頭有個年過不惑的中散使大人喝了,一下就翻了白眼,家主還親自趕過去處理……”
兩個手捧酒壺的護衛竊竊私語,掩好最邊上的一道房門,迅速返身離去。直到聽不到她們的腳步聲,我方自橫梁上探出腦袋。
催情的藥酒,還是效力猛烈的那種……我就知道,毒瑾配不出什麽好東西,就算毒不死人,也會去人半條命。
躍下走道,側耳傾聽,屋裏果然傳出男歡女愛的笑聲,男的應該是那個勞什子的“明月公子”,問題是女的是哪個?我輕手輕腳推門而入,房內一股酒氣,地上散落了一堆袍服,我順手掏了掏,沒看到熟悉的衣飾,想想不放心,又在布幔前蹲了一會兒,确定努力糾纏的人影發出的□是全然陌生的,我立刻退出去,轉而進入隔壁的房間……不知連續參觀了多少次行房,就是不見墨臺槐跟秋梅,暗暗焦急,只怕南郭镡逮不着我,會拿她倆撒氣。
經過一間房前,難得沒聽到什麽動靜,我不願浪費時間,徑直略過,就要走進下一間,倏地聽到一陣輕微的喘息,卻不是交歡的浪聲。我倒了回來,凝神再聽,聲音極小,像是及時遮掩住了。
我悄然無聲地進屋,一眼掃過地上打翻的碳盆,滾倒的熏爐,零零碎碎的布塊,還有香囊荷包等挂飾,然後看向烏木圓柱大床,紅紗半垂,內側好像趴了一個人,露出來的袖擺的衣料、顏色、繡紋,越瞅越眼熟,心中不禁大喜。我飛快沖上前,借着橘色的燭光,看清了那人的臉龐——真的是墨臺槐!
“醒醒,能聽到我說話嗎?”我用力推了推她,但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後知後覺地發現不對勁,眼前的墨臺槐,除了發髻松了些、衣服亂了點之外,好像并沒幹出什麽失德之事,可偏偏我從她的身上嗅到了渾重的酒氣……我想我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按南郭镡的安排,房中不是該有一男一女的麽?!
“出來!”我警惕地環顧四周,橫肘緊握匕首。
無人答話,我的目光緩緩鎖定了中間的孔雀紋三足桌。同船上其它家具一樣,木桌被牢牢固定在地板上,桌布平整地鋪開,邊沿的流蘇幾乎及地——房中唯一能藏人的地方。
我輕步移向桌子,驟然出手,一把拽開了桌布,厲聲道:“自己出來,別逼我動手!”。
“你是……毒玄?”一個含糊的聲音從桌下冒出。
☆、81惱煙撩霧暮雲愁深2
我以前養過一只貓咪,許是它天生缺乏安全感,盡管平時相當黏人,但遇事之時,往往喜歡找一些奇怪的角落獨自呆着,無論我怎麽哄怎麽逗,都不肯乖乖出來。之所以突然說這個,是因為我現在就在重溫那段遙遠的記憶——拜某人所賜!
“你在桌底下安窩之前,能不能先告訴我這兒發生了什麽事?是南郭镡幹的吧?趁墨臺槐意識混亂之際痛毆她,甚至惡毒地毀她的容。”
我側坐在床前的腳凳上,小心翼翼地摸索到墨臺槐後腦勺上的腫包,她顯然是被人用鈍器打暈過去的,臉蛋跟脖頸上爬了幾十道又細又長的血痕,好在傷口不是很深,部分血跡已經幹涸。
良久,桌下才傳出斷斷續續的語句:“毒玄,我腦子裏亂糟糟的……你告訴我,你平時都是怎麽喚我的呢?”
“你被打壞腦袋了嗎,怎麽一直在說胡話?!我再問你一遍,你可有看到秋梅?她是不是被南郭镡帶走了?”我的語氣越發不善,意味着僅存的良好修養即将離我而去。
“我是問了你好多問題,但你為什麽一個都不肯回答呢?”桌底一陣咕哝,然後又是漫長的靜默。
你丫的,我這暴脾氣!我忍無可忍地沖到桌邊,打算用蠻力把人扯出來,剛探手進去,驚覺手背吃痛,我急急縮回手,赫然看見上面出現幾道深淺不一的抓痕。
“子遲公子,現在情勢兇險,大家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你就不能配合一點嗎?”我怒視躲在桌下縮成一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