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32)
“你……”懿淵帝霍然而起,又驚又怒。
“皇太君說了,烨然年紀已不小,該定下性子,為妻主生兒育女了。”墨臺烨然緩緩說道,始終保持着額面貼地的姿勢。
“然兒,你先起來。上次朕不是說過了嗎,遠行一事容後再議,你且安心留在堰都。”懿淵帝彎身,伸手欲扶墨臺烨然。
墨臺烨然紋絲不動,執拗地跪俯在地,口中說道:“皇上,堰都的是是非非令人眼花缭亂,紛紛擾擾使人措手不及,我家妻主求的只是安穩渡日,這般渺小的願望,讓我如何能忍心拒絕呢?”
“你如何忍心一走了之呢?”懿淵帝的雙手緊緊箍住墨臺烨然的肩臂,厲聲說道:“朕與你相伴成長一十六載,将你視為最親近的人,朕的心事,只說予你聽、交予你辦……現如今,國風不順,朝綱不振,恭親王讓朕提心吊膽,冉燮左相讓朕心生忌憚,滿朝文武又多是随風而靡之徒,而你卻要為一個毫不相幹的女人離開朕,你何其殘忍啊!”
墨臺烨然終于擡眸了,臉上波瀾不驚,淡淡說道:“皇上,烨然是經過深思熟慮後做出決定的。您說國風不順,但近年來,一無天災二無戰禍,國泰民安;您說朝綱不正,但國庫月月豐盈,糧倉年年滿溢,歌舞升平。至于瓊,她意圖篡位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事兒了,雖說她身懷奇謀、膽識過人,但她向您支出的明槍暗箭,哪一次真正得了手?您的道行可比她高多了。而冉燮左相,先帝一手提拔的顧命大臣,她的勢力雖大,但尚不足以威脅帝位。這麽多年來,您在相府周圍安插的探子,恪盡職守,日日報備,您連她府內晚膳的菜色都了若指掌,有什麽可不放心的?說句大不敬的話,您就像只大貓,喜歡逗弄鼠輩,不到緊要關頭,您舍不得亮爪子!”
墨臺烨然直白露骨的話語,令懿淵帝不禁一窒——哀兵之計居然不見成效,她的面皮抹上鐵青:“然兒,你現在的妻主配不上你,皇太君對你的這門親事也不是很滿意,你聽朕的勸,離開她吧。日後,朕一定為你指一個家世顯赫、儀表堂堂、卓有建樹的妻主。”
“皇上!”墨臺烨然驀地站了起來,寒聲道:“烨然只認一位妻主。”
懿淵帝怒極,幾欲脫口吼出“只怕你的妻主會是個短命鬼”——值得慶幸的是,她引以為傲的自制力及時拉回了她的理智。
她阖上雙眸,掩住眼中翻騰的殺意,待到情緒漸漸平複,開口說道:“然兒,皇太君還不知道你的打算吧?他老人家一廂情願地以為,這次你是回堰都長住的。你應該知道,朕是至孝之人,一直很聽皇太君的話,只要他老人家不點頭,你就別想踏出城門半步。”
“義爹……烨然不孝,自會向皇太君請罪的。”皇太君那關,确實不好過,萬不得已,只能硬闖。
“然兒,如果你肯替朕拿下‘生死門’,朕就幫你安撫皇太君。你看如何?”懿淵帝一臉誠懇,只是話頭轉得太過生硬。
“皇上怎麽突然想要‘生死門’了?莫不是我留在堰都會妨礙到皇上?”墨臺烨然挑眉。
“然兒多慮了。”懿淵帝一臉無辜地答道。
墨臺烨然靜靜望着懿淵帝,懿淵帝坦然地接受他的迎視,彼此心照不宣。
終于,墨臺烨然接受了懿淵帝開出的交換條件——在懿淵帝刺眼的笑容中。在退出禦書房之前,他突然說道:
Advertisement
“皇上,我在宮裏小住的時候,聽皇太君說,您從外面帶回一名修行者,安置在了淨圓覺,您每日一下朝就往淨圓覺跑,比給皇太君請安積極多了。說起來,我還從沒見過修行者呢,不知當我從‘生死門’歸來的時候,該不該前去拜訪一下呢……”話未盡,意已明了。
掌燈時分,值事的幽娘蹑手蹑腳地點燃暖閣內的龜鶴延年燈,生怕動作太大驚擾到沉思中的懿淵帝。
燭光搖曳,照亮了暖閣,也照出了懿淵帝喜怒無常的陰沉神色。
“柒月,”懿淵帝憑空叫道,幾乎是在眨眼間,一名勁裝女子默默跪在她的面前:“等然兒離開堰都後,尋個機會讓朕見見那女人。”
她想,她确實該好好看看然兒的妻主,在那女人還有一□氣的時候——讓一個人消失,其實根本不需要她動手,那些被她放任自由的鼠輩,偶爾也該發揮些作用了。
-------------------------------我是天黑的分割線---------------------------------
酉時剛過,宮城內廷,從東隆門開始,沿着馬道,一十二個大門依次落鎖。
位于泰安殿翠山主峰上的毓秀亭,地勢高踞,視野開闊,是懿淵帝冬季賞雪的絕佳之處。此時,亭子之人正是去而複返的墨臺烨然,他的臉色凝重,心神不守。
今日,他進宮原本并非來辭行的,可皇上的一句話,打亂了他全盤的計劃——毒玄出自“生死門”固然是事實,卻是一個被他掩蓋了的事實,姑母不知,義爹不知,為何皇上會知曉?!他身邊不是沒有宮裏的眼線,然而,從來就是他想讓她們知道什麽,她們才會知道什麽……那麽,這一次,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纰漏?
“主子。”遽然間,一名女子出現在樹影中,必恭必敬地行禮。
“柒月,我交予你的任務是什麽?”墨臺烨然輕聲問道。
“誓死保護皇上。”
“你在皇上身邊已經呆了八年,真久啊……倘若有一天,皇上的想法與我的意願相悖,你選擇哪一邊?”
“柒月生是墨臺府的人,死是墨臺府的鬼。”女子不加思索地答道。
“很好,”墨臺烨然滿意地微笑,命令道:“在你的能力範圍之內,照顧好夫人。”
一如來時那般,柒月無聲地消失在了黑幕中,而墨臺烨然依舊站在亭內,沒有離開——
“主子。”樹影中,再度冒出一個女子。
“盯住柒月。”墨臺烨然吩咐,語氣偏冷。
“是。”女子領命。
月光下,女子身着葛布對襟長袍,腰系白玉勾織帶,手持麈尾,赫然是先前在禦書房值事的幽娘之一。
☆、73吾寧愛與憎思千重
石榴,含多種氨基酸,微量元素以及抗氧化成分,其中的生物堿,有明顯的抑菌及收斂功效——這是我對石榴的認識。
石榴,金房玉隔,百子同包,意喻子孫繁衍興旺,故得名為“吉祥果”——這是墨臺妖孽說的。
我微微側目,身畔的墨臺妖孽一身茜色綢裳,襯得面容瑩潤,芳澤無加,适時,他似有所感,水波潋滟的眸子瞟了過來。
“那個……你會不會覺得擠了一點點?”我含蓄地說道。
“是有點擠,妻主,不如你再坐過去一些吧,小心別擠到吉祥果了。”墨臺妖孽沉吟。
說話的同時,他手中的動作未停——先用鋒利的匕首挑開石榴的硬皮,然後将其中的果實一顆顆完整地取出,再小心翼翼地擺放入食盒內。
我委屈地把雙腳蜷縮到角落,打心底同情那兩名擡轎的護衛——
為了避人耳目,墨臺妖孽與我同乘一頂軟轎下山。雖說是單人轎,但我倆的身材既非魁梧壯碩,也不臃腫肥胖,理論上說,應該還是可以坐得寬松舒适的,當然,前提是……沒有我腳邊的這兩大竹筐石榴的存在。
“你重傷初愈,不要累着自己。”我實在猜不透墨臺妖孽到底在想什麽,怎麽看都不像想吃石榴的樣子,我來幫忙還不行,非要他自己動手。
距離墨臺妖孽醒來不到十日的時間,他的肌肉張力、心肺功能以及其它身體機能尚未完全恢複,經受不住旅途颠簸。依我的意思,墨臺妖孽該留在“生死門”好好修養的,但他堅持要離開,幾乎是在蘇醒的次日就着手安排相關事宜,冬杏與秋梅因為有任務在身,只得暫時留在門派。
“等我剝好九九歸一之數的吉祥果,然後就能……”墨臺妖孽沒再往下說,春眸熠熠,粉靥微醺。
“然後?”我探問。然後千萬別是讓我全部吃下去啊——如果我沒有記錯,石榴是治療腹瀉的良方,倘若一次吃下八十一顆石榴,那問題……會非常嚴重。
“然後……”墨臺妖孽的眸光飄忽,當他掃過我左手拇指的時候,不由蹙眉,道:“妻主,你怎麽把這個扳指戴起來了?若喜歡扳指,府裏有……”
“故人的遺物,權當留個念想吧。”我沉聲道,注意力随之轉移,心中不免五味陳雜。
松松垮垮套在我的左手拇指上的扳指——象牙材質,呈脂白色泛乳白光,柱身比尋常扳指厚實,手感細膩柔滑,乍一看恰似一方潤澤的美玉,內芯是紫檀木制,裏側依稀可以摸出圖案槽痕。
據聞,象牙制品應以胭脂護理,但扳指紋理間清晰可見的猩紅卻并非殘留的胭脂,而是……血跡,毒珊的血,或者可能還有其他人的血。
毒珊死了,就在昨夜,她在地牢內自盡了,她的喉間插的正是我的一根針簪——乍聞這個消息,說實話,我并不吃驚,也許昨日我去探望她的時候,就隐約察覺到什麽了。
在地牢中,秋梅退了出去,我獨自站在囚籠之外,毒珊就在我的眼前,五指成鈎,從她腿部的傷口深處,硬生生摳出這枚扳指,連串飛濺的血珠,汩汩湧出的鮮血,滴血的象牙扳指,她的手因身體的痛楚不可抑地顫動,卻異常堅定地将扳指塞入我的掌心。
“故人的遺物,權當留個念想吧”——這是毒珊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又許是她人生中的最後一句話。
故人嗎……藥光從不離身的扳指,我又怎麽會不認得的呢?!
如果不是秋梅随口跟我提到毒珊,我幾乎已經将她遺忘了。我不了解毒珊,也從沒試圖去了解過,在我的印象中,她總是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中,一個他人無法踏足的世界,但我想我該感激她的,畢竟她不曾劫持我逃生,也沒有拉我陪葬——
當時,由于太過震驚,我松懈了防備,與毒珊過于靠近,讓她有機可乘,有那麽一瞬間,我以為她要送我去陪藥光喝茶,但預想中的疼痛遲遲沒有降臨,只是發髻被輕微扯動,待我回過神,正好瞅到她将我的一根針簪反手握在掌中……
墨臺妖孽對毒珊的死沒有多大的反應,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可惜,不是可惜毒珊的死,而是可惜沒趕在她死之前從她口中撬出掌門信物的下落,那個傳說中承傳了數百年的刻有門派徽章的物件——當然,盡管毒珊對這枚扳指的執着匪夷所思,但我篤定它不會是掌門信物,因為象牙扳指就算平日不常佩戴,并且一直精心養護,也絕對撐不過百年時間,一般來說,七八十年就會斷裂殘損。
“……顏公子,你當真要随我們一同回堰都?”随轎的夏楓的話語一字一句傳進我的耳中。
“玄……師父去哪兒,我就去哪兒。”同樣随轎在旁的顏煜軟軟地答道。
我下意識看向墨臺妖孽,他面色如常,只是指尖動作稍頓,顯然也聽得一清二楚。
“顏公子,我聽說‘生死門’的弟子入門兩年才能拜師,所以嚴格說來,你不能算是我們夫人的徒弟,更何況現如今我們夫人與‘生死門’已毫無瓜葛,你這樣跟着我們夫人,可謂名不正言不順,委實不妥。”夏楓言語得體,但态度冷淡。
“我發過誓,奉玄為師,玄也答應過我……”顏煜讷讷地辯道。
“我知道夫人承諾會照顧你,你為主子尋得了靈藥,即是我們墨臺府的恩人,所以墨臺府自然會照顧你今後的生活的。至于誓言一說,你有尊師重道這份心就足矣。”夏楓三兩句話就把顏煜跟我的關系斷得清清楚楚。
顏煜的語氣偏急:“我發的是血誓,可不能毀……”
“顏煜,累了嗎?要不要休息一下?”我一把掀開轎窗的布簾,聲音洪亮,阻了顏煜脫口而出的話語。
我沒跟任何人說顏煜是修行者的事,怕牽扯出不必要的麻煩,至于顏煜來自骶族,更是我準備爛在肚子裏的秘密。剛才夏楓的一番話,說明墨臺妖孽果然遣人調查顏煜的來歷了,而結果自然是什麽都沒查出來,這正是我所擔心的地方——越是什麽都查不出,就越喜歡往下查,這是人類的通病。
在門派的這些日子,墨臺妖孽對顏煜的存在不置可否,今天臨行前,當我提出要把顏煜帶在身邊照顧的時候,他的表情也甚是平靜,只是默默凝睇我片刻,就點頭應允了,我徹夜準備的說辭居然全無用武之地,令我松口氣的同時,又泛起疑慮,但應該只是我神經過敏了,畢竟顏煜與墨臺妖孽沒有任何利益上的沖突,顏煜性子純良,極易相處,所以墨臺妖孽沒理由不喜歡顏煜的。
顏煜尚未答話,墨臺妖孽慢條斯理地說道:“妻主,這兒可不能休息,附近時常會有‘生死門’的巡山弟子經過。”
這裏已是半山腰,而巡山弟子通常只會在門派附近巡邏的——我心裏納悶,但轉念一想,許是冬杏改了藥光定下的規矩。
“我不累,不用休息。”顏煜接道。
由于紗帽的遮擋,我看不到顏煜的面容,他不曾習武,身體底子薄,先前他陪我上下山,一路走走停停已甚是吃力,現在要他跟着夏楓他們的腳程跑,着實辛苦他了。
我再三囑咐轎夫放慢速度,放下轎簾,坐正身子,不經意間瞄到墨臺妖孽冷然的表情,我不禁一怔,開口喚道:“夫君,身體哪裏不舒服呢?你的臉色不是很好。”
“沒事,只是剝石榴剝累了。”墨臺妖孽霁顏笑道。
“累了就休息一下。”我動手替墨臺妖孽收妥匕首與剩下的石榴,然後将食盒放在一旁。
“妻主,你對你的徒弟可真好啊!你知道我醒來看到他的第一眼,心裏想的是什麽嗎?”墨臺妖孽喃喃說道,身子無力地靠了過來。
“應該是驚豔吧!”我忘不了我在八角亭看到顏煜時的震撼。
“是啊,一剎那的驚豔,然後我的心就慌了,我想啊,千萬不能讓妻主你看到他,一眼都不行。”墨臺妖孽緩緩說道,幾近一字一頓。
我笑嘻嘻地說道:“真巧啊,我不但看見他了,他還正好是我的徒弟呢!”
“妻主,你讓我放了宇文景,我照辦了,你讓我不要為難藥晴她們,我也依你,只是,有些時候,我要按我自己的意願行事……妻主,你會不會怪我呢?”我無法讀到墨臺妖孽的表情,他與我貼得極近,幾乎融為一體般。
“我知道,你有你的立場,所以我不會讓你為難的。”我理所當然地答道,沒作深想。
既然說到宇文景,我不得不鄙視一下他差勁的性格,活該他想嫁卻嫁不出去——
我看顏煜沒再提蠱物的事情,就跟墨臺妖孽商量放宇文景自由,當我興沖沖跑去地牢釋放他的時候,他居然拿看白癡的眼神瞪我,然後很拽地哼了一句:“我想走的時候自然會走,沒有人能左右我的去留。”
當我甩袖欲離去的時候,他又冒出一長段拗口晦澀的話:“毒玄,前掌門擅觀天地之相,通測命數之劫,你說她為什麽要叫你‘玄’呢?‘玄’是你的名,也是你的命。你注定是藥人,所以‘玄’注定是藥人的名,所以‘玄’注定是藥人的命,所以一切都是注定,真有趣,不是麽?”
老實說,我從沒想過我的名的問題,一直以為前任掌門吃飽撐着給每個腌在泡菜缸裏的……呃,人形生物都取了名字,而我正好攤上“玄”這個字——天以不見為玄,地以不形為玄,人以心腹為玄。
“依你的意思,真相其實是,前任掌門吃飽撐着給每個泡菜缸都算了命并且取了名?”我試探地問道。
宇文景不帶善意的笑徹底僵在了臉上,然後又一次現出鄙夷的神色,他沒再說話,只是無力地揮了揮手,打發我離開……
軟轎平安到達山腳,前來接應的是三百名步軍營兵士,為首的女子約莫三十出頭,眉毛濃黑,眼神犀利,腰圓膀粗,皮膚呈健康的古銅色,夏楓悄聲向我介紹,這女子是五營統領,官居從一品,至于這群步軍營兵士,并非地方上調遣過來的,而是五營統領從堰都帶出來的直隸禁旅,于是,其中有許多熟悉的面孔也就不足為奇了——我打賭她們懷裏還都揣有堰都墨臺府的印信。
我飽含着對武将的敬畏心情,正欲拱手行禮,卻見這女子“唰”地一聲就跪下了,然後“嘩”地一聲就哭開來了。
“萬幸啊,墨臺公子您福大命大,逢兇化吉,化險為夷,萬幸啊……”英偉的五營統領全然不顧形象,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單是哭訴似乎仍然無法傳達這位五營統領內心的激動,但又礙于墨臺妖孽是男兒身,所以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地選擇了站得離墨臺妖孽最近的女性——也就是無辜的我。當五營統領抱着我的大腿嚎啕大哭之際,我不得不懷疑她只是想找個蹭鼻涕眼淚的地方罷了,譬如我的外袍的下擺。
五營統領哭歸哭,我倒是從她的口中獲知了一些堰都的近況——墨臺妖孽這次領兵來“生死門”,本是極為隐秘之事,連身為五營統領的她都不知情,而當墨臺妖孽遇險的消息傳回宮後,登時掀起軒然大波,懿淵帝驚怒交加,墨臺皇太君憂慮成疾,冉燮左相在第一時間遞上奏折,文情并茂地痛斥東南山區的匪患猖獗,并且順帶把“生死門”方圓百裏的鄉鎮郡縣的官吏全參了。
懿淵帝下旨命五營統領全力營救墨臺妖孽,直言倘若任務失敗,讓她提頭來見。是故,五營統領早已做好了必死的心理準備,只是唯恐營救失敗以後,懿淵帝遷怒她的家人,所以在離開堰都前,她遣散了府裏的君郎,安置好了所有的子女——直到此時我方知,敢情這位五營統領哭了半天的“萬幸”,不是為墨臺妖孽,而是為了她自己。
見禮之後,墨臺妖孽被請上了四轅車攆,我正待爬上車,及時想到了顏煜——讓我如何放心把他跟夏楓放在一起啊!夏楓有本事跟在墨臺妖孽身邊多年,足見城府之深,反觀顏煜,別人說什麽,他就信什麽。如果夏楓有意探顏煜的底細,估計連套話的手段都使不上,只要随便聊幾句,顏煜就會說出自己是修行者,再扯幾句,就能說到宮裏當祭司的事了……
“顏煜,過來。”我一把扯住跟着夏楓往後走的顏煜,不由分說地把他推上墨臺妖孽與我的車攆。
“妻主,你這是何意?”車內的墨臺妖孽雙眸微眯,面容喜怒難辨。
“人多說話熱鬧,反正車內位置大,多顏煜一個也不嫌擠。”我胡亂搪塞。
良久,墨臺妖孽沒有任何反應,就在我以為他拒絕與顏煜共乘的時候,他緩緩揚笑,口中說道:“就依妻主的意思辦吧!”
我遂感安心,與顏煜一同在幾案邊坐好,其間墨臺妖孽招來夏楓低聲說了幾句話,夏楓離開後不久,車攆開始前行了。
車攆動得很慢,隐約能聽到前方有皮鞭揮舞的響動,好像是在為車隊開道淨街。
“我們要進‘白石鎮’嗎?”我疑惑地問道,一般來說,只有在城內才需要淨街。
墨臺妖孽颌首,但笑不語,手中繼續剝着他的那堆石榴。
沒過多久,車攆就徐徐停住了,我透過燈籠框檻窗向外瞅去——
很好,這地方我還真來過,尤其眼前這座青琉璃卷棚頂的樓門格外眼熟,上懸草紋木雕橫匾,內書“普雲寺”三個大字。
☆、74風吹幡動人心自清
普雲寺是一座地地道道的百年古剎,據說,先有普雲寺,後才有白石鎮。然而,許是地處鬧市的緣故,明明是方外之所,卻充滿塵浪的喧嚣,平白少了幾分靜宜誦頌的淡泊。
乍聞墨臺妖孽要進廟上香,我幾乎以為自己的耳朵重聽——墨臺妖孽成為善男信女,其匪夷所思的程度遠超母豬上樹,直逼河馬爬樹——我只能試着分析,墨臺妖孽具備不良人格,所以屬于心理易感人群,完全可能因某些變故而突然轉換性格,只能說,此次負傷,對他的影響頗大。
依墨臺妖孽的意思,他只是順道進香祈願,毋須驚擾他人,可是,三百餘名全副武裝的兵士進入寺廟不足片刻時間,我就看到數百名香客争先恐後地湧了出來,之後一盞茶的工夫,整條街面人聲不再,冷風飕飕——于是,我終于感受到了古剎的避世清幽。
顏煜不願進佛寺,我猜想是信仰的不同,也不勉強他,打算跟他一起留在外面,墨臺妖孽聞言,笑容立斂,面色不豫,氣氛登時變得詭異——
就在此時,一位身披青縧淺紅袈裟的師太從大殿迎了出來,她的五官清雅,身材高挑,步伐雖快但不見淩亂,而她身後的十來名沙彌尼,表情緊張,如臨大敵。
這位師太面帶笑容,朝站在最前方的五營統領合什行禮,說道:“貧尼慈恩,乃普雲寺住持。不知步軍營諸位施主興師動衆地駕臨本寺,有何公幹?本寺是當地香火最為鼎盛的廟宇,簽谶靈驗,法事昭著,當然,如果施主有特殊需要,本寺亦能舉辦各類法會與祭典。”
慈恩……搶“包子”比賽的常勝冠軍——我可沒忘記,普雲寺之所以能年年承接金玉節廟會這個“肉包子”,慈恩師太功不可沒。
不過,眼前的慈恩師太與我想象中的截然不同,一位擅以佛禪鬥法的僧尼,居然如此年輕——此“年輕”,并非真的年紀輕,而是相對而言,事實上,我猜不出她的年紀,不知是否由于長年禮佛、修身養性之故,她的面龐沒有留下太多歲月的痕跡,舉手投足間氣定神閑,其間蘊籍雍華貴氣,帶着難以形容的不協調感。
五營統領還禮,然後退開身子,向慈恩師太介紹道:“這兩位是皇都來的墨臺公子與墨臺夫人,想在貴寶剎祈願求簽。”
“墨臺……”慈恩師太面露古怪,一眼望過來,随即整張臉皺了起來:“墨臺……施主,您想先到哪個大殿進香?”
這什麽毛病啊?我暗自納悶,順着慈恩師太的視線扭頭看向墨臺妖孽,發現墨臺妖孽始終目不轉睛地盯着我。
“妻主,你陪我一同進廟上香,可好?”墨臺妖孽揚聲說道。
既然墨臺妖孽當衆提出,我也不好駁他的臉面,正欲張口應下,心神忽動,目光重新落在了慈恩師太的身上——
一位出家的僧尼竟識得步軍營的軍服,姑且稱之見聞廣博;她忽略我,直接詢問墨臺妖孽的意向,姑且稱之心思靈敏,從五營統領介紹的先後順序推斷出墨臺妖孽為衆人之首;問題是,明明我身邊站了兩名男子,她是怎麽一眼判定五營統領口中的“墨臺公子”不是覆面的顏煜呢?
“我對上香沒多少興趣,你自行前往就好。”我開口說道,眼見墨臺妖孽面上現出冰寒,急忙續道:“我有一個問題悟不透,想向慈恩師太請教一二。”
“這樣說來,妻主還是肯與我一同進寺廟的?”墨臺妖孽臉色頓緩。
“這是自然。”我毫不猶豫地答道,朝向慈恩師太,行禮道:“師太肯否為我指點迷津?”
“既然女施主心存疑惑,就請随貧尼前往後院禪房吧。”慈恩師太面對我的時候,态度自然了許多。
我安頓好顏煜,回身見慈恩師太已另外召來了兩名比丘尼,由她們領墨臺妖孽一行人前往大殿,而慈恩師太帶着我走向後院。
說是禪房,實際更像茶房,我一直知道佛學有“茶禪一味”,尤其是禪宗,講求清淨、修心、靜慮以求得智慧,開悟生命,但一直沒機會親身體會——偌大的法堂,隐約可聞不遠處袅袅的誦經之聲,面前的圓爐上煮着一壺冒着氤氲熱氣的香茗,四周萦繞着清淡的茶香,一種深邃悠遠的禪味油然而生。
“墨臺夫人,你有何事不解?”慈恩師太将烹好的茶湯遞予我。
“師太以前見過我的夫君?”我開門見山地問道。
慈恩師太對我冒然提出的問題沒有顯出過多的驚訝,她不緊不慢地為自己倒了一杯茶,口中說道:“墨臺公子長得極像我的一位友人。”
慈恩師太并沒正面回答我,同時,我注意到,她沒再稱我為“施主”,亦不再自稱“貧尼”了。
“莫非是師太在皇都的友人?我聽聞師太早年是在皇都的寺廟修行的。”我旁敲側擊地問道。
“只是在堰都的明霄寺舉行剃度儀式……其實,我做居士那會兒,倒沒想過要正式受戒的。”慈恩師太的表情平和,悠悠啜飲杯中茶。
明霄寺,築于阆山東峰頂的皇家寺廟……雖說佛家講求衆生平等,但能在明霄寺出家的女子,往往是出身于世家貴族,後因種種緣由才抛棄俗世的——可見慈恩師太出家前的身份地位非比尋常。
驟然間,我對慈恩師太口中的“友人”失了興趣,轉而低頭專心致志地品茶。
一陣靜默,慈恩師太重新在我的杯盞中注滿茶湯,然後突兀地問道:“墨臺夫人,依宗族輩分,你是如何稱呼墨臺遙的?”
連墨臺遙都冒出來……我狐疑地看向慈恩師太,幾乎能确定她現在不是以出家人的身份在跟我說話了。
“我的夫君喚宗族長為‘姑母’,我自然也跟着這樣叫了。”我開口答道,但沒多做解釋——若依墨臺氏的族譜,墨臺妖孽并非直系,是沒有資格喚墨臺遙為“姑母”的。
“墨臺公子果然是……”慈恩師太略加沉吟,接着問道:“鳳後……不,皇太君的身體好嗎?”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慈恩師太——您究竟是按什麽邏輯來提問的,皇太君的身體好不好,我怎麽會知道?!
慈恩師太似乎将我的沉默視作了戒備,因為她繼續說道:“墨臺夫人,你切莫多心,你看我的樣子像是壞人嗎?算起來,我離開堰都已有二十年,偶爾念及故友,卻苦于無從獲知他們的近況。寺裏倒是經常有堰都的香客來訪,但貴族子弟少之又少,好不容易撞上一個,還是低等末流的。”
作為一位出家人,慈恩師太的用詞,還真是……出人意表的通俗啊——于是,我不得不感慨,生就一張軒昂飄逸的好皮相是多麽的重要,随便什麽話,只要從慈恩師太口中吐出,就俨然成了金玉良言。
“皇太君身體康健。”我慢吞吞地答道,已萌生了去意——我沒興趣跟她打聽二十年前的舊事,更沒興趣向她彙報皇都的近況。
顧不得熱茶燙口,我牛飲而盡,正欲起身告辭,又聽慈恩師太遲疑地問道:“墨臺夫人,近來你是否見過……淑皇子?他的身子可有起色?”
怎麽又摻和進一個淑皇子?我微怔,但見慈恩師太面露凝重,顯然十分在意答案,我想了想,以殷的話答道:“淑皇子的身體還好,舊疾經過調養,已不常複發了。”
“如此就好。”慈恩師太連連颌首,啓顏笑道:“墨臺夫人,這些年,我先後從‘生死門’收集了幾帖舒緩咯血之症的良方,能否請你捎帶給淑皇子呢?”
原來淑皇子的舊疾是咯血啊,病邪既已入經絡,肺腎兩虧,元氣大損,怕是一輩子都要浸泡在藥罐子裏頭了——話說回來,據我所知,門派的藥方是從不外傳的,這慈恩師太……果然有道行。
“師太,我剛才就想問了,既然您如此思念皇都,為什麽不自己回去看看呢?”我開口問道。
“我也想啊,但先帝下過谕旨,嚴禁我踏回堰都的地界,也就是說,除非我活膩味了,否則有生之年,都回不去了。”慈恩師太一臉無辜地說道。
我不由瞠目,您幹過什麽罪大惡極的事哦,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有榮幸被皇帝下旨驅逐的……
“墨臺夫人,你這眼神很傷人的,我真的是良民一個啊,頂多陪淑皇子出宮游玩多日未歸,最終被內侍衛請了回去,僅此而已。”慈恩師太說得雲淡風輕,還順手幫我斟了一盞茶。
“私……奔!”我從牙縫間擠出這兩個字。
“怪哉,為什麽大家都認定我倆是私奔呢……不過無所謂了。”慈恩師太搖頭晃腦地說道:“墨臺夫人,現在你該知道我是誰了,肯幫我捎方子了吧?”
我徑直打量慈恩師太,久久無語——會知道才怪,皇子私奔貌似是皇家醜聞,就算我想聽,也沒人敢随便傳好不好?!
慈恩師太見狀,奇道:“你難道不曾聽過我的光輝事跡,從宮裏或者從墨臺遙那兒?”
我幹脆地說道:“從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