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
墨臺烨然與毒玄在書臺坐下,連忙端茶倒水,還專門燃上火盆,态度無比殷勤。她不認識這位端莊明豔的公子,但認得邊上滿臉苦瓜相的夫人——她的新東家,桓城裏八卦蜚語纏身的墨臺夫人。
據說,墨臺夫人在入贅夫家之前,是富甲一方的巨商,之所以大手筆地收購城中的商鋪,是為了将老家的生意全部轉來桓城,各個店鋪原先的招牌掌櫃夥計都沒有變動,只要求挂上統一的徽标——說心裏話,她并不在意換不換東家,反正只要能給她一份差事養家糊口,誰做東家還不都一樣。
墨臺烨然神态自若地随意翻看書臺上的書冊,而毒玄卻是坐立難安,伸長脖子看着街面上稀疏的路人。
“夥計,前些日子剛出的話文小說,挑兩三本送到城東的司馬府去。”一名小厮打扮的男孩走進了書肆。
眼見終于有客人上門,毒玄比店裏夥計還激動,立刻跳了起來,滿臉堆笑迎了上去:“這位客官,小店前些日子剛進了十多本的話文小說,要不全給您送府上去吧!”
“你是書肆的夥計?”小厮錯愕地打量着身着貂毛裘袍的毒玄。
“您說我是夥計我就是夥計,您看,話文小說您能不能多買幾本?”毒玄笑得十分狗腿。
“這……你等一下,我問問我家主子爺。”小厮遲疑了一下,轉身出了書肆,走到一頂臨街停靠的絨轎旁。
毒玄亦步亦趨跟着,停在他身後幾步開外,她的耳力極好,剛聽轎內的人說了個“不”字,她就跨前一大步,拔高聲音嚷道:
“轎中坐的想必就是司馬君郎了。司馬君郎,您親自光臨本店,敝店真是蓬荜生輝啊!咱們書肆,是桓城最具規模的書肆,所售的書籍不但質地精美,而且墨色均勻,最最最重要的是,本店新進的,保證是時下最為流行的書冊。就拿前些日子剛進的十多本話文小說而言,一上市就被哄搶一空,像是歐陽府、太史府、上官府、司徒府這些大戶人家都派人來了,一次就買走好幾套呢,得虧您是現在來,要知道,今天早上店裏才剛剛補齊貨的……”
毒玄口若懸河地吆喝着,邊上的小厮疑惑地插嘴:“城裏只聽說過歐陽府與上官府,可好像沒有太史府及司徒府……”
“咳咳……我又沒說上門買書的全是桓城城內的,咱們書肆,那可是遠近馳名,連別的城鎮的人家,都上這兒訂書。”毒玄說謊向來不打草稿,圓謊更是面不改色。
“一下買那麽多書,我家爺讀不過來啊!”小厮又道。
“讀不過來,可以慢慢讀啊!司馬君郎,倘若您一次訂全套,我做主給您打個九五折,您意下如何?放眼整個桓城,也就只有您能享受到這樣的優惠啊!”毒玄完全化身成了街邊招攬生意的攤販。
轎內一片靜默,似乎開始猶豫,毒玄趁小厮不注意,閃身欺近轎簾,壓低聲音,道:“您想想,當您跟其他君郎聚在一起的時候,人家出口就是某某書中的段子,你來我往,各抒己見,可唯獨您沒讀過那書,多尴尬多丢份兒啊!這樣也就算了,司馬君郎您是不知道,現在話文小說可不是只有君郎公子愛看,連各家的夫人小姐們閑來無事都好翻翻,當司馬夫人與您獨處的時候,她随口問您讀沒讀過時下流行的某某書,您剛巧看過,她與您聊得歡暢,自然願意時常上您那兒去了。”
“勞駕送全套新進的話文小說到司馬府。”轎裏的人當即做出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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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玄點頭哈腰地送走司馬府的轎子,一回身,就看到目瞪口呆的書肆夥計、一臉古怪的春蓮以及若有所思的墨臺烨然。
“學着點,做生意就要像我剛才那樣!”毒玄板起臉訓斥夥計,而轉向墨臺烨然的時候,立刻換上了一副谄媚的嘴臉:“我素來是這般努力地照看生意的,從不偷懶懈怠。”
毒玄剛自誇了兩句,就瞧見理應留在府內的夏楓匆匆地從街面上進來,她不禁大奇,但不待她開口探問,墨臺烨然就吩咐春蓮啓程。縱然心知有貓膩,毒玄仍乖乖坐回了車攆。
“夏楓,既然事情已辦妥,你就先行回府吧,順便……帶全套新進的話文小說回去。”臨上車前,墨臺烨然低聲說道。
夏楓領命,目送車攆離去,然後返身回到書肆。書臺上有最新翻刻的時藝經史以及剛出爐的戲曲本,至于話文小說……他的目光徐徐落在了邊角的十來本精裝書的封皮上——《玉兔記》?《溪嬌惜》?《雪月緣》?!
主子剛才是說要這些書嗎?
或者,其實根本就是他聽錯了吧……
☆、71睨姻緣梅子青待黃(夫妻窘章)4
“嘭”的一聲脆響,孔雀紋盝的茶碗被重重磕在茶幾上。
正努力往嘴裏塞綠豆糕的毒玄一驚,連忙擡眼望去,就見身旁的墨臺烨然對着她笑得那叫一個春意盎然——幾乎是下意識的,她跳了起來,顧不得吞淨嘴內的點心,口齒不清地嚷道:
“你,就是你,你是新來的夥計吧?我讓你去叫佟掌櫃,怎麽到現在還沒見到她的人影?我拜托你,咱們這兒開的是布行,不是食肆,你端七八碟的點心過來做什麽?”
“夫人,奴家,奴家……”正幫毒玄斟茶的男夥計面露委屈,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還愣着幹什麽?快去催佟掌櫃啊!沒看我的……夫君等得不耐煩了嗎?”“夫君”二字,總是被毒玄念得陰陽怪調的。
那名夥計慌慌張張地跑出內堂,毒玄轉身坐回,她剛要伸手去拿茶幾上的糖酥,墨臺烨然卻先她一步,拈起一枚遞向她,毒玄受寵若驚地以雙手去接,然而墨臺烨然并沒有松手,他的嘴角揚笑,食指微曲,眨眼間整塊糖酥就化為了一坨糖粉,紛紛揚揚灑落在毒玄的手心中。
“妻主,你還吃嗎?”墨臺烨然巧笑嫣然地問道,接過春蓮遞來的帕子細細拭手。
“不了,還是留着肚子回府吃晚膳為好。”毒玄勉強笑道,一扭頭,她拉開嗓門吼道:“我說,佟掌櫃到底過不過來啊?”
“屬下惶恐,累公子與夫人久候了,剛剛被前鋪的事兒絆住了,還請兩位莫怪。”适時,體形福态的佟掌櫃掀簾子走了進來,她的身後跟着之前的那名男夥計。
“佟掌櫃,我今天來是想為妻主多訂幾套禦寒的衣物,她身上穿得過于厚實,這新外襖自然不能依照她原先的尺碼縫制了,所以想請鋪裏的師傅重新為她量體裁衣。”墨臺烨然賢惠的模樣,看得毒玄好想撞牆。
“公子,真不湊巧,今個兒鋪裏的幾位師傅都不在,年關生意特別好,她們被我派往各個府宅了。”佟掌櫃一臉為難,她想了想,又道:“不過,若只是測個身量,店裏的夥計就能幫上忙。”
那名男夥計得到佟掌櫃的示意,拿起皮尺走到毒玄身側,毒玄略加遲疑,方才站起身子——
她不是沒接觸過布行的買賣,布行不比其他行當,平日裏時常有男子上門買布裁衣,因而鋪裏不但有女夥計,還特意雇了幾名男夥計幫活,今天之前,她一直以為男夥計只是為內眷服務的。
一盞茶的時間,那夥計還在量身長;一炷香的時間過後,那夥計剛量好肩寬……
“佟掌櫃,今個兒鋪裏的女夥計也全出去了嗎?”毒玄咬牙切齒地問道。
她從沒見過這麽笨手笨腳的夥計,量的部位不夠準确不說,甚至連皮尺都拿不穩當,她幾乎要質疑他是不是今天才剛入行的……偏偏一向治下嚴厲的佟掌櫃只是在邊上看着,不曾出聲訓斥,這反倒讓她不知如何開口了。
正為她量袖長的男夥計手中一顫,喃喃道:“夫人,奴家……”
“她們都在前面幫忙照料生意呢。夫人,您不滿意這個夥計嗎?”佟掌櫃的聲音完全蓋過了那名夥計的低語。
“随便量量就可以了,外襖往大了裁,頂多我當棉被來裹。”毒玄忍無可忍地退開僵直的身子,如果不是确定她不認識這名夥計,跟他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她幾乎可以斷言他是在變相地惡整她。
“妻主,讓這個……夥計帶你去前鋪挑布料吧。”靜靜注視着毒玄一舉一動的墨臺烨然忽然開口:“我坐這兒等你,就不跟着去了。”
毒玄古怪地看向墨臺烨然,這句話本身沒問題,但不知何故,經由他的口中說出,居然讓她的背脊一陣發毛。
“不用特意去挑了,布色及毛料就按原先那些冬衣來置辦,至于其它的,就請佟掌櫃看着辦吧。”毒玄穩妥地回道。對衣物,她不曾有偏愛,向來是根據“特殊需求”來選衣——譬如,當初喜好穿紅衣,是為了方便掩蓋血跡,而現在一直穿素服,則是為了不引人注目。
“妻主,你不用這麽快回答我的。”墨臺烨然笑言,只是,他的瞳眸微眯,深深睇了毒玄一眼。
只是挑個布料這樣的小事,為什麽會讓她産生面臨生死抉擇的錯覺呢——不光是墨臺烨然隐隐對她施壓,連春蓮及佟掌櫃都一臉嚴肅地看着她,而那個半調子夥計更是緊張到全身發顫。
毒玄的危機感素來敏銳,心裏一個激靈,她試探地問道:“那個……夫君,依你的意思,我是去好還是不去好呢?”
“妻主,你想去就盡管去,不去就說不去,不用在意我的想法。”墨臺烨然輕笑,微微垂臉,讓人讀不到他的神色。
現在是什麽狀況,說了半天,她到底該不該去啊?!
毒玄琢磨不透,眼珠不安分地轉了一圈,緩緩開口道:“我原先不想去的,因為我絕對信任佟掌櫃的眼光,但既然夫君提出來了,那我還是去看看吧。只是,我去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夫君挑選衣料,問題是,我不确定我所挑選的是否符合夫君的心意,所以,夫君你與我一起前去,可好?”
毒玄不擅長做選擇,但是精通文字游戲,她啰啰嗦嗦說了一大段,其實什麽重點都沒有,只是為了将問題推回給墨臺烨然——辯論術中的“逆水推舟”,就是将單選題轉變為多選項,在無形之中調換論點,然後将問題重新抛出去。
“妻主,怎麽突然想到要為我挑選衣料了呢?”墨臺烨然微訝地擡眸,似笑非笑地反問。
“據我觀察,夫君喜好黑衣,盡管黑衣穿在你的身上完全颠覆了冷色調的感覺,沒有陰沉,不見壓抑,甚至連殺人都不會顯出殺氣……呃,我想說的是,夫君瓊顏雪肌,耀如冬陽,燦如春華,不管穿什麽顏色都相襯,尤其那個……對了,緋色,緋色保準與夫君相襯,定能突顯春意酥慵,鮮豔明媚。”毒玄舌燦蓮花。
其實,任何顏色都可以是“春意酥慵,鮮豔明媚”,但毒玄不能确定布行裏其它的顏色是否齊整,唯獨象征喜氣吉祥的紅——将近年關,布行擺櫃面上滿了銀朱、石榴、品紅的料子,紅的純度越高,越是讨人喜。
墨臺烨然的瞳眸頃刻溢滿詫異,詫異之下隐約還帶着星點的光彩,恰似一池溺人的春水,他柔聲道:“我只是習慣穿黑衣罷了,其實,每一季伊始,夏楓都有幫我訂新服,各色都有的。”
“如此甚好,那就不必費神去挑選衣料了。”毒玄立刻接道。不知道是不是她神經過敏,只覺得籠罩于內堂的詭谲氣氛在霎時間一下淡去了許多。
“……不過,既然妻主覺得緋色好看,那我們就一同去瞅瞅吧!”墨臺烨然溫吞地說道:“妻主,你先去前鋪,我一會兒就過去。”
毒玄心裏迷惑,仔仔細細研讀墨臺烨然的表情,确定這是他給出的直白的指示之後,方才放心地朝門邊走去。
就在毒玄擡手掀簾子的時候,那名被忽視許久的夥計突然出聲說道:“夫人,您可還想再吃梅花糕?”
這個問題來得莫名其妙,毒玄的動作一頓,下意識回頭瞟了夥計一眼——這是她進布行後第一次正眼打量這名夥計,可面對一張白粉臉,她實在找不到任何辨認的特征,只是依稀覺得他眼中希翼的神采似曾相識。
毒玄撇了撇嘴,認真地答道:“千萬別跟我提梅花,什麽梅花糕,蜜漬梅花,梅花湯餅,梅花餃……我一樣都不想看到。”語畢,沒再停留,徑直邁了出去。
不知何故,她的腦海裏一直殘留着梅樹下墨臺妖孽下令鏟梅的記憶,她懷疑自己對梅花産生了心理陰影——現在,每當看到府裏火盆裏燒的用早梅的枝幹劈成的木料,她的眼皮就會條件反射地狠跳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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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堂中一片靜默。
墨臺烨然确定毒玄離開之後,緩緩轉向一臉怔愣的男夥計。
“如你所見,我的妻主裝出一副不認識你的樣子,說明她無意留下你。既然這樣,我想你也沒必要繼續留在墨臺府了。”墨臺烨然慢條斯理地說道。
那名男夥計,或者該叫他為“路人甲”,摔跪在了地板上,哀求道:“公子,奴家只求能留在府裏,盡心伺候好公子與夫人,至于其它的,那是連想都不敢想的!”
墨臺烨然輕輕一笑,繼續說道:“你回去之後,代我向你的娘親問好,還有,提醒她多花些心思打理自己府裏的事兒,因為,從明天開始,她再難有閑心惦記別人的家事了。”
“公子,您……求公子手下留情,不要為難奴家的娘親,奴家……奴家給公子磕頭了。”路人甲開始磕頭,額頭砸在釉石板磚上,一下、二下、三下,不停的磕。
“春蓮,讓人把他送走,別讓夫人注意到。”墨臺烨然的語氣極淡,絲毫不為他的舉動所感。
春蓮強制地攙起路人甲,從布行的後門出去,外面早已備好了一輛雙轅馬車。
此時,路人甲發髻淩亂,長發糾結,額面青腫破皮,整張粉臉哭得一塌糊塗。他被動地坐進馬車,心裏委曲難過,不解夫人的冷淡疏遠——今天,他被人匆匆忙忙地帶來布行,夏楓總管說了,只要夫人開口,公子就會允他進房,他還以為是夫人想他了……
春蓮面無表情地目送馬車離開,在飛揚的塵土中低聲道:“你應該感到慶幸的,慶幸夫人方才沒有選擇跟你一同出去,不然,恐怕現在你連哭都哭不出來了。”主子既然花心思布了這個局,目的絕對不會是成全他人……
內堂裏,只剩下墨臺烨然與始終悄然立于角落的佟掌櫃。
不待墨臺烨然出聲,佟掌櫃向前邁了幾步,腳下輕盈,動作靈活,用着與剛才完全不同的聲音行禮道:“見過主子。”
墨臺烨然含笑:“冬杏,辛苦你了,你今天才剛回桓城,就過來這兒幫忙,之前我還擔心時間太緊,不夠你打點妥當的。”
途中拐去它處,就是為了争取時間,之所以選擇書肆停歇,不過是他一時興起。
“主子,鹽運使司運的事,冬杏已經辦妥,正要向您回話呢……”冬杏恭敬地說道。
“那事晚些時候再說。”墨臺烨然阻了冬杏的話語,狀似随意地問道:“你說,夫人沒有跟他出去,是不敢還是不想呢?”
冬杏稍加思索,回道:“主子,依冬杏看來,夫人并非假裝不識那位公子。”
“距離梅苑賞景不過一個月的時間,對方又是那麽一個蕙質蘭心的可人兒,夫人怎麽可能輕易忘卻了呢?”墨臺烨然挑眉,言語間擺明了不信。
“主子,冬杏沒有別的長處,單憑‘閱人’這項本事得以留在主子身邊效命。冬杏敢斷言,夫人的的确确是将那位公子當做一個陌生人看待的。”冬杏不亢不卑地說道。
墨臺烨然一時無語,心緒起伏,随即淺笑晏晏,自語道:“無關要緊的人,忘了就忘了吧。只是,她這般沒記性,我還真不敢放她跑太遠,不然哪天連我是誰也一并抛諸腦後……”
“主子,您……似乎有什麽不一樣了。”冬杏以不确定的口吻說道,她離開了一段時間,乍見主子,隐約察覺主子有所變化,但究竟是那兒不同了,她卻沒法說清。
“依你所見,這種變化是好還是不好呢?”墨臺烨然不禁莞爾。
冬杏緩緩答道:“應該是好的,因為冬杏能看出,主子頗為滿意眼下的境況。”
墨臺烨然掀開簾子,一眼就望見擠在前鋪的人堆裏賣力挑選布匹的女子——他的……妻主。
“既然是好的改變,那就任其發展、順其自然吧!這樣的日子,其實也沒什麽不好的,不是嗎?”
墨臺烨然毫不掩飾自己的好心情,笑得甚是開懷,瞬間春光絢爛。
☆、72翻雲覆雨誰主峥嵘(解惑之章)
懿淵一十六年,荷月;
堰都,冉燮府——
荷院看廂騎樓的後方,是一處水榭,潋滟波塘,紅蕖青萍,幽靜且罕有人至。
一位缁服女子慌亂地逃進重檐垂花門,剛在雕欄石柱之後藏住身形,就有兩名黑衣女子追了過來。
“人呢?別是闖進內院了。”
“你繼續追,我回去請示公子。那女子長時間在公子的廂房外徘徊,一見我們扭頭就跑,形跡着實可疑。”
兩名黑衣女子商量了一番,一前一後地離開了。
缁服女子大氣不敢喘一聲,定了定心神,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一擡眸竟驚見前方站了一位紅衣緞衫的男子,如鬼魅般悄無聲息。
“什麽人?”女子的面色泛白,她的武學修為稀松平常,甚至不及左相府普通的侍衛,方才她一直專注于柱後的動靜,卻始終未察覺有人靠近,由此可見,來人的武功遠在她之上,絕不是她能力敵硬拼的角色——思及此,她微微彎曲右肘,暗暗催動手背皮下的突起。
“五姑娘。”男子出聲喚道,他的表情柔和,嘴角自然上揚,仿佛沒有發現女子的敵意。
女子怔住,稍加遲疑,道:“你……您是墨臺公子?!”
“将近五年未見,難為五姑娘還記得烨然。”墨臺烨然徐徐走向女子,此刻的他,看上去是溫良無害的。
“墨臺公子,別來無恙?”見是故人,女子不由松了一口氣,語氣也輕快了許多:“在下不知公子在此,未能早早過去向您問安,還請公子莫怪。”
“五姑娘太客氣了。方才在看廂內望見姑娘,我還道是一時看錯眼呢!姑娘可是專程從琲州趕來堰都參加冉燮左相的‘菡萏會’?”墨臺烨然沒有直接走到女子身畔,而是有意無意地與她保持了一段距離。
“公子有所不知,今次,我是跟随大姐她們一同北上來堰都的。由于山莊內發生了……一些事,琲州境內已無我們姐妹四人的容身之地。”女子言辭閃爍,顯然有所避諱。
女子口中的“山莊”,即是歷經數代盛名不墜的天下第一莊“曉風山莊”,姜姓莊主德高望重,功夫深不可測,是江湖正道中人所仰望的表率,她親自撫養七名孤女的美談,至今仍被衆人津津樂道。
然而,這個江湖中最具正義的象征,背後卻有着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千百年來,蠱師承受世人的驅逐與戕戮,被迫生存在陰暗的死角,艱難地傳延生息。到了當代,鑒于前朝國師的“巫蠱之禍”,太祖皇帝明文禁止一切巫蠱邪術,違令者以不赦罪之極刑論處,是故,蠱師近乎滅絕——只是近乎啊,至少,“曉風山莊”之內就不乏擅蠱之人。
數月前,墨臺烨然就獲知“曉風山莊”突生異變的消息,但他無意說破,只是笑道:“五姑娘來‘菡萏會’,想必是鐘情冉燮府的公子,意欲拔得頭籌,博得佳人青睐。”
“墨臺公子說笑了。實不相瞞,我們姐妹四人現受雇于一位大人,她不但給了我們栖身之所,還賦予了我們新的身份,此等知遇之恩,萬死難以報矣。今日‘菡萏會’之行,正是那位大人特意安排的。”女子據實以告,但僅是點到即止。
“哦……”墨臺烨然沉吟,唇邊的笑意更甚:“如此看來,五姑娘的新雇主,必是手眼通天之輩。說來也巧,在我熟識的人當中,就有幾位這樣的能人。”
“墨臺公子,不是我有意掖着藏着,您也知道,我們這行當,講的就是守口如瓶、諱莫如深,因而實在不便透露雇主的詳情……但是,請公子務必相信,我們要對付的只是冉燮府。”女子咬重“只是”二字,她見識過墨臺烨然的手段,深知與他為敵絕不是明智之舉。
“五姑娘,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墨臺烨然漫不經心地回道。他并非是在刺探,因為根本沒必要——朝野內外,有實力與冉燮左相抗衡之輩屈指可數,譬如墨臺府,又如恭王府……
“對了,墨臺公子,您可知‘生死門’又出了一個藥人?”女子突然壓低聲音,一臉神秘地說道。
“有這樣的事?五姑娘聽到什麽風聲了?”墨臺烨然緩緩問道,眼底透着詭谲的神采。
“這消息已在同行間傳了年餘,約莫半年前,我的大姐還親自前往‘生死門’一探究竟,卻毫無所獲……墨臺公子素來消息靈通,怎麽從未聽過?”女子疑道。
“不過是捕風捉影之事,區區一個‘生死門’,能出一個藥人就很了不起了。”墨臺烨然淡淡敷衍。
女子重重嘆道:“公子所言極是。多少身賦異秉的蠱師窮極一生,都無緣一窺藥人全貌。五年前,承蒙公子看得起,讓我有機緣親手飼養藥人,我一時鬼迷心竅,明明沒有十成的把握,卻逞強煉制,最終暴殄天物……我的大姐得知我瞞着她煉廢了一個藥人,多年來始終對我心存埋怨,令我難以釋懷,所以我最大的心願,就是能在有生之年替大姐尋得新的藥人。”
“五姑娘的大姐也是蠱師?恕烨然孤陋寡聞,我只知道姑娘你的盛名,當年,之所以選你為我煉蠱,就是聽聞你煉蠱的技藝,當世無人能及。”墨臺烨然輕訝,他的手中沒有太多關于“曉風山莊”的大小姐的情報,一直以為她不過是碌碌無為之輩,從未費心留意過——說起來,傳聞中,正是那位行蹤詭秘的大小姐殺了對自己有養育之恩的姜莊主……
“墨臺公子謬贊了。我的大姐幼年罹患腿疾,行動不便,不常在外走動,故而甚少有人聽過她的名號,若論煉蠱與控蠱,她實乃曠世奇才,跟她相比,我掌握的不過是些雕蟲小技……五年前,如果是由我的大姐去煉制那個藥人,勢必大功告成,真是可惜啊!”女子在言語之間,不掩對她的大姐的崇敬之情。
“是啊,可惜藥人難再求。”墨臺烨然笑容未變,狀似随意地擡起左掌,活絡着指關節——他一路尾随來此,可不是來敘舊的。
“墨臺公子,如果日後您有關于藥人的消息,請告知……”女子後面的話語突兀地消散在喉間,她的雙目暴睜,滿是不可置信。
墨臺烨然慢吞吞地自女子的胸腔內掏出左手,順勢将她的屍身推入了池塘——誰說右手不好使,武功就廢了?!他習武素來是左右手雙修,掌法如此,爪法如此,劍法亦如此。
五年前,在墨臺別莊,除了他與春蓮,就只有這個五姑娘見過藥人的樣貌。不可否認,殺意,在與她重逢以前,就已成形——“曉風山莊”出事之後,他正愁遍尋不到她的下落。
“生死門”制得藥人的傳聞不胫而走,這是他無力控制的局面,現在他所能做的,就是将與藥人真實身份有聯系的線索徹底抹殺——在這件事情上,他相當欣賞藥光的寧殺毋縱的做法,盡管他安插在“生死門”的內應也因此折損了不少,但瓊派出的那幾名蠱師都永遠閉上了嘴,懷揣着千辛萬苦探得的卻尚未來得及上報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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懿淵一十六年,相月——
“皇上有旨,宣儀公子禦書房觐見。”
身着蟒紋羅裙的墨臺烨然徑直穿出泰安殿西闊前殿,走過随牆琉璃門,來到東側的暖閣。
偌大的殿閣內,只留了兩名值事的幽娘,懿淵帝沒有坐在龍書案前處理政務,而是閑适地靠在紫玉卷雲羅漢床上品茗,她身旁的瓷心炕案上擺了一個描金漆盒,盒身雕有栩栩如生的纏枝藤蔓。
“烨然見過皇上。”墨臺烨然只是微微福身,并沒跪俯叩拜,他的眼眸掃過漆盒的時候,不禁眯了一下。
懿淵帝喚幽娘搬來圓凳,示意墨臺烨然坐下,接着笑盈盈地說道:“然兒,連着數日未見你進宮,皇太君對你甚是挂念,說你那日急匆匆趕回墨臺府後就沒了音信。”
“這幾天……”墨臺烨然流目顧盼,兩頰染暈,含糊道:“我一直在府中。”
懿淵帝不禁一愣,此刻然兒的神态,她并不陌生,在後宮的貴君、貴侍身上經常能看到,應該說,這是男子能輕易做出的表情,但……不是然兒要有的、該有的、能有的。
年前,桓城突然傳來然兒成親的消息,皇太君暴跳如雷,而她卻不以為然,認為然兒不過是養了一個傀儡妻主,皇太君兩次三番召然兒回堰都未果,一怒之下,便讓她下了聖旨,召墨臺氏全族家長進宮見駕……現在,然兒回來了,卻猶如變了一個人似的,居然提出要卸下一切事務,同他那個一無是處的妻主一起,離開堰都,離開權勢的中心,離開皇太君,離開她——誠然,男子的歸宿是他們的妻主,可然兒并非尋常人家的男子,他的歸宿可以是朝廷,可以是社稷,唯獨不會是他的妻主。
縱使內心暗潮湧動,懿淵帝面上仍不動聲色,狀似閑話家常地問道:“你的妻主跟冉燮小公子之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沒有任何事。我家妻主跟冉燮小公子,清清白白,毫無關系。”墨臺烨然不緊不慢地回道。
話雖如此,懿淵帝注意到墨臺烨然眸間的懊惱,她的心中當即有了計較,于是別有用意地說道:“女子三夫四侍是很正常的事,你也別太小心眼,脾氣一上來就跑進宮小住,這讓外人瞧去,可是要笑話的。”
“皇上教訓的是,烨然省記。”墨臺烨然溫順地颌首。
先前,毒玄已經很好地跟他“溝通”過了,依毒玄的意思,就算離家出走,也該躲到她能尋得着的地方,不然她沒法子配合——畢竟,一哭二鬧三上吊,是要有看官的。
懿淵帝非常不滿墨臺烨然的反應。據她所知,然兒呆在宮裏的那幾日,整個人跟嗆着火藥一樣,一觸即發,一點就爆——後宮的一名常侍,僅僅多嘴提了句“冉燮府的菡萏”,就被然兒扔進荷塘,足足浸泡了一十二個時辰。
她不甘心地繼續說道:“前些時日,朕公務纏身,沒能好好開導你。昨個兒,朕一得空,就細細翻閱了一遍冉燮小公子的《蔓藤吟》。見文如見人,朕能斷言,你的妻主定是風流之輩……朕指的是她的文采,你千萬別往他處作想。”
“我還以為,流傳進宮的《蔓藤吟》被我一本不落地燒幹淨了,敢情皇上您這兒還留了一本呢!”墨臺烨然哼笑着斜睨懿淵帝手中精裝的書本。
人言勸合不勸分,懿淵帝偏偏反其道而為之,卯足勁地煽風點火——
“朕聽聞,你的妻主原是‘生死門’的長老,你也在江湖上走動過,理應清楚江湖兒女,不拘小節,罔顧禮教……說起來,‘生死門’跟冉燮府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就算你的妻主與冉燮小公子真有什麽,那也不足為奇。當然,那些風花雪月,盡是前塵舊事,你莫要放在心上。”懿淵帝語含暧昧。
墨臺烨然倏地斂住笑,若有所思,良久,方才接道:“皇上,您知道的……可真清楚啊!”
懿淵帝竊喜墨臺烨然的不悅,本欲繼續挑撥,心念忽動,正色道:“上次你說查到‘生死門’的掌門著有一部醫典反書,說什麽中道在髓海,是嗎?”
“著書的其實是‘生死門’的一位長老,掌門藥光不過是貪圖虛名,将她人的心血占為己有罷了。”墨臺烨然心不在焉地答道。
“只要是‘生死門’的人惹出的事,冉燮老狐貍就別想撇清關系。縱使小打小鬧,無法撼動相府一脈牢固的根基,但至少能攪得冉燮府暫無寧日。”懿淵帝笑得歡愉:“然兒,你就借此事,做篇大文章吧。”
“皇上,烨然今日進宮,是來向您辭行的。”毫無預兆的,墨臺烨然起身行頓首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