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9)
他都必須接受我已死亡的事實,至于我是怎麽死的,又有什麽區別呢?”談論到自己的生死,女子的語調依舊平靜。
“您這樣突然……沒了,‘陰陽蔔’他會不會随您而去?”顏琦斟酌了一下措辭,開口問道。
“我了解他,比他自己都了解他,他一直說,人死之後,哪怕輪回了,都不再是同一人——他不接受輪回是一回事,但至少他相信輪回,只要給他一個念想,他就能固執地等下去……正因為如此,我魂滅一事,你與祭司知道就夠了,千萬不要洩露出去,不要讓沒必要的人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女子嚴肅地說道。
“是。”顏琦慎重地保證,稍加猶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說道:“可毀誓一事,茲事體大,瞞得了眼下,瞞不了永遠。”
“不需要永遠,只要給他一段沉澱冷靜的時間就夠了。人間的情愛,是小愛,不比天道的大愛,只要有時間,一定能遺忘,一定……”
顏琦退下了。
女子仍坐在榻邊,身形一動不動,只是靜靜凝視着男子,我清楚地看到,她的眸裏,是淡淡的情意,一點點,一絲絲,一縷縷,卻是真實存在的。
“既然你愛他,為什麽還要選擇魂滅呢?你何其忍心,以如此決絕的方式硬生生斷了兩人的情啊!”明明知道她不會回答我,但我就是忍不住開了口。
出乎我的意料,女子細長的眼眸抹過迷惑,目光微地瞟向我。
不會吧,難道她能看到我?!我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你是誰?”女子寒聲質問。
很好,現在我能确定她能看到我了——我抖了抖,又退後了一大步。
“奇怪,為什麽你的身上會有我的‘氣’?”女子蹙眉,狀似自語,起身向我走近,忽然又道:“不對,除了我的,還有他的‘氣’,這怎麽可能?”
女子臉色大變,一把抓向我,我驚恐地閉上了眼睛,扯開嗓門,放聲尖叫……
☆、67昨日花飛絮水東流3
腦袋隐隐作痛,耳邊有人聲,模模糊糊的,聽得不真切,只知是男中音。我張開雙眼,心智麻木,被動地看着上方晃動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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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宇文景?!三百年後我所熟悉的那個宇文景!
“……我在問你話呢!快說,你有沒有遇到什麽人?”宇文景烏眸眯起,居高臨下地俯視地上狼狽的我,面色陰沉依舊,只是他的語氣顯露了急切。
“遇到人?”我反應慢半拍地重複着宇文景的問話。
暗暗懷疑宇文景趁我昏迷的時候痛毆我了,不然我全身為什麽會僵硬刺痛——胡亂摸到邊上的月牙凳,使勁撐坐了起來,然後将下巴擱在凳子的圓面上,神情呆滞,腦海中不斷浮現之前夢境中的情景。
周遭的布置擺設,說明我已回到地牢中了,而今再見宇文景,心中不免五味陳雜。
“你都遇到哪些人了?長什麽模樣的?其中有沒有一位頭戴玉冠、身穿宮服的女子?對了,她身材高挑,氣質典雅,很好認的。”宇文景似乎誤将我的反問句理解成了肯定句,一連串的問題幾乎是脫口而出的。
宇文景所指的人,應該就是我看到的女子——顏琊。
按常理分析,形容一個人的體貌特征,都是挑最為顯著的部分,也就是她的紋面——當然,我說這話,絕對沒有任何貶低顏煜的玄祖母的意思,只是單純地針對宇文景而已——不得不說,宇文景需要好好檢查一下眼睛了,經常無視他人也就算了,居然能将顏琊臉上可怖的刺青也一并無視掉……不要告訴我,這就是傳說中的“情人眼裏出西施”!
“你到底看沒看到她?”見我良久未答話,宇文景的語氣微惱。
“我……”我猶豫了,不知該不該說,或者該說什麽。
“你也沒看到她,對嗎?”宇文景一直得不到我肯定的回答,臉色泛白,摔坐到了一旁的凳子上,低聲嗤道:“也是,又不知道回到的是哪一年的‘祈澤宮’,怎麽這麽巧就會遇到她呢?!我還以為是天可憐見,讓我再見她一面……看來,是我奢望了。”
我對宇文景嘲諷的口吻無比熟悉,可是,此時他話中濃濃的自嘲,卻異常陌生。有一瞬間,寡言陰沉的宇文景,說出“心無所依,身有所托”的宇文景,一心求愛而不得的宇文景……不同的身影在我的眼前交疊,逐漸合而為一,最後成了眼前這個黯然神傷的男子。
盡管宇文景與我素來不和,但面對此時的宇文景,我想我是同情他的,于我心有戚戚焉。
“剛才那些是做夢嗎?”我不由放輕了聲音,嘗試轉移宇文景的注意力,同時吃力地從地上爬起來。
“是真實存在過的。我的術與她以前留下的術沖撞,以木盒為媒介,産生了時間的回溯——這是極為罕見的情況,我原先也只是在古籍中讀到過。”宇文景心不在焉地說道,似乎是下意識的開口,令我受寵若驚——我确定宇文景現在的精神狀态不大正常,要不然,怎麽會有耐心同我詳細解釋。
我站直身子,方才發覺桌上的木盒竟已開啓,然而,除了綢面內襯正中書有一枚……結構松散的籀篆體文字之外,盒內空空如也,且周圍不見任何書信或字柬。
宇文景看到了什麽樣的答案呢?我疑惑地看向宇文景,卻發現他低垂的瞳眸無神,只是視線始終未離木盒,連眼都不帶眨的。
“宇文景,你找到你要的答案了嗎?”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答案……空無一物的盒子,不就是她的答案麽?”宇文景的雙肩抖動了下,似在無聲地冷笑:“三百年前,她突然離世,屍身及所有器具付之一炬,什麽也沒有留下,什麽都不肯留下,那個時候,我就該知道她的答案了……”
盒子……是空的?我費盡周折取來的是一個空盒子?!一時間,我不知該驚還是該怒,總之,我确定自己非常不喜歡顏琊——萬惡的始作俑者。
等等,似乎哪兒不對……
思緒頓住,我試探地問道:“宇文景,你剛才是說‘離世’嗎?”魂滅不能算“離世”吧?!
“未得道的修行者仍是人,自然會有生老病死……可是,不過是區區的時疫瘟疠,怎麽能那麽輕易就奪去她的性命,她又怎麽能那麽輕易就走了?你說,她是不是好狠心,她明知我沒有輪回,我沒辦法跟着她輪回,我沒辦法追到她的輪回啊!她一定是故意的,她成功地撇開了我,以後沒有人會繼續恬不知恥地纏着她了……”宇文景開始輕笑,一滴、兩滴,透明的水珠淌在他膝上握拳的手背上。
原來,宇文景仍被顏琊蒙在鼓裏啊!
我躊躇半晌,嗫嚅道:“宇文景,生病不是她所能掌握的,病逝更非她所能左右。”在事實與謊言之中,我選擇了維系謊言。
“我……追下去了。”宇文景緩緩擡起了淚痕斑駁的臉。
“你說什麽?”我不解地問道。
宇文景淚眼婆娑的笑顫道:“你知道嗎?我真的追下去了!我說過的,只要沒過奈何橋,我就有辦法施救。無止盡的黑幕,永不停的陰風,跑不完的黃泉路,奈何橋畔是死魂的哀唱……但是,她不在那兒,她沒有等我,她連最後一面都不肯讓我見到。”
顏琊自然不可能出現在黃泉路,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能!我很想大聲地說出來,但是——我沒有資格,我沒有資格破壞顏琊費心為宇文景營造的假象。
“宇文景,你一直在等待她的轉生嗎?”我不敢直視宇文景,生怕他從我的眼中讀出太多情緒。
“從地府回來之後,我就離開骶族了,遠遠地離開了。我一直跟自己說,不是她抛棄了我,而是我放棄了她,既然她以那樣的方式離開我,我的自尊絕不允許自己再去找她。很可笑,是不?曾經向她乞讨過愛的我,居然還厚顏無恥地談論什麽自尊……我又回到了遇到她之前的生活,開頭我還會每天計算着日子,但久而久之,我終于記起時間對我而言,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我開始學會忘記,忘記關于她的一切,我幾乎成功了——是的,幾乎啊!”宇文景的語氣慢慢恢複了平靜,但眼色依舊朦胧,我不能确定他的意識是否清醒,只能被迫去聆聽——難怪宇文景不清楚骶族村寨的近況,甚至不知道村寨的搬離。
“初見藥光之時,我真的以為自己又遇到她了,巨大的喜悅,是失而複得的心情!直到那時,我才肯承認,我不讓自己找她,其實是因為我害怕,我害怕轉世的她再一次将我推開……我很不争氣對不?就算知道藥光不是她,我還是忍不住追随藥光。我一邊告誡自己忘記她,一邊努力從藥光身上找尋她的影子,我甚至為自己編織了一個美夢,夢中的我,真的距離幸福好近好近。”
不可否認,藥光的氣質确實與顏琊的極為相似,甚至于酷似,所以注定我不可能喜歡顏琊。
“宇文景,你別說了!”我試圖打斷宇文景的話語。他真的瘋了嗎?居然殘忍地将自己心中未愈合的傷口再一次剖開,他臉上未幹的淚痕,竟讓我産生了血淚的錯覺。
“好夢易醒,就算我不願意,也會慢慢醒轉——當我見到顏煜,我就知道夢醒的時間到了。我不知道她為什麽要把顏煜帶到我的面前,我也不知道尋找答案是否明智,只能說冥冥之中,自有定數,我終是看到她給我的答案了……”
“宇文景,別再說了!”我沖口高喝,打斷了宇文景未盡的話:“放下吧,忘了吧,回你該走的道上去吧!由愛生苦,有愛就有苦,只要你得成天道,就能跳脫苦海了,不會心傷,不會身傷,不會再痛苦了。”
“你也想來點化我嗎?我記得,以前她一直勸我好好修行,但我偏不,我偏要與她的想望背道而馳!”宇文景又開始笑了,一邊笑一邊流淚,笑不斷,淚不止。
“宇文景,你……”我還欲再勸。
“對了,我差點忘了,我答應你救墨臺烨然的。你的夫君會在一個時辰之內醒來的,你回去吧,回去守好他。”宇文景不給我開口的機會,下了逐客令。
我來這兒就是為了救墨臺妖孽,現在目的已達成,我确實應該離開了。至于宇文景與顏琊的事,除了他自己,誰都插不上手的……我遲疑了一下,縱然心覺不妥,還是開始向外走去。
“毒玄,謝謝你。”在我即将跨過屏風的時候,宇文景突兀地道謝:“謝謝你幫我找到答案,謝謝你聽我說了這麽多,謝謝你陪我度過……”
最後幾個字,宇文景幾乎是含在嘴裏的,我沒聽到,只是直覺回頭望向他,臨別一眼,卻令我心中一顫——宇文景搖搖欲墜地站在原地,眸光熠熠,笑渦蕩漾。很美,美得空靈,美得虛幻,如同下一秒就會消失一般。
即使如此心恨或心傷,也無法離棄,沒有選擇,沒有猶豫,生若求不得,死如愛別離。
我能理直氣壯地說,我不是一個多管閑事的人,向來自掃門前雪;我也不是一個助人為樂的人,最喜歡幹的事兒是落井下石;我更不是一個慈悲為懷的善人,連僞善都懶得去做。但是——
我就是轉身了,直視着宇文景錯愕的表情,我重新走回了他的面前。姑且權當我一時沖動,頭腦發熱,做了一件蠢事吧!
“宇文景,我是不知道你打算怎麽幹,但是你确定你一心求死就能夠死徹底嗎?不要到時候搞得人不人,妖不妖的。”在宇文景開口前,我先聲奪人。
宇文景的唇瓣動了動,但是我再次搶在他之前,說道:“我聽聞,每個修行者都有自己的劫,你的顯然就是情劫,而顏琊已經幫你渡了這個劫。倘若你不珍惜機會,修成天道,真的是枉費她的一番苦心了。”
“你不是我,你什麽都不知道。”宇文景诮诘,我注意到,乍聞“顏琊”的名字,宇文景的瞳孔微微痛縮了一下。
“我的确什麽都不知道,但是我會思考,所謂‘當局稱迷,傍觀見審’,也許我看得比你更加透徹。”一咬牙,我如是說道。
顏琊只是錯估了宇文景的時間觀,三百年對他而言,似乎太短暫了,不夠他用來忘卻,然而我堅信,在時間的洪流面前,一切都是脆弱而渺小的,只是單純的“時間問題”——顏琊給了宇文景一個不可能有未來的希望,讓他昏昏噩噩渡日,縱使他過得生不如死,但至少他活着,我不知道這算不算顏琊的“慈悲心”,也不知道這樣做是否是正确的,但我不介意成為她的幫兇。
“宇文景,我能肯定地告訴你,顏琊在乎你!”我直白的話,一下就攫住了宇文景的注意力。
宇文景先是一陣怔忡,但很快就嗤笑道:“她當然在乎我了,我可是骶族的至寶啊!據我所知,自我離開以後,骶族祖祖輩輩都沒放棄尋我回去。”
“那你知道骶族尋蠱物時認主血誓的內容嗎?我從顏煜那兒聽過一次,當時只是覺得詭異,現在想來,那根本就是她專門為你而定的,讓人陪着你、護着你、助你修行。”與其說是讓蠱物認主,不如說是給自己找個爹來供養。
宇文景的眼神迷離,似乎陷入了回憶:“她曾說,我不過是因為太寂寞,所以才想找個人陪。但是,你瞧,我呆在藥光身邊十來年,也沒見我愛上藥光了啊!她為什麽就是不明白,我真的只要她,我的心、我的身體,只有她能滿足!”
“她給你選擇的權利了——回不回骶族,認不認主,都是出于自願原則。顏煜跟我提過,骶族蠱物已經消失了千年,也就是說,她沒告訴任何人你是蠱物的事情。我想,欺瞞族人,不是作為族長的她,輕易做得出的。”顏琊是一個責任極重的女人,她能為宇文景做到這一步,若說她對宇文景無心,騙鬼去吧!
“你說的這些,都只是你的臆度,她最終還是撇開我了,她連一個答案都不肯留給我。”宇文景的雙眼睜大,死盯着桌上的空盒。
我一時詞窮,無言以對。
盒子的問題,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我只能這麽假設:顏琊原來根本沒想過時隔百年宇文景還會去尋盒子,所以壓根兒沒準備應對的答案……我對顏琊有始無終的行為極為不齒,寫一封信能花費她多少時間,就算實在擠不出字,随手寫一句話也成啊——現在倒好,最大程度地刺激了宇文景,徹底擊潰他的心理防線。
我低頭瞪視空盒,腦中閃現顏琊拿出盒子的幾幕畫面,那時她桌上的筆墨明明是潤過的,還有一些像是寫壞的信紙……說明她有打算寫什麽,莫非最後改了主意?
待我回過神,才發覺自己的視線在盒中的籀篆文字上停留了許久——這個字,我應該認識的,但跟我所熟悉又有着些許的不同……
“宇文景,你識字嗎?”我沒頭沒腦地問道。
“你想說什麽?”宇文景哭紅的眼眸睨了過來,充滿噬人的光芒——很明顯,他對我破壞了他努力營造出的自憐自哀的氣氛感到不悅。
“我剛開始學籀篆文,要我說,籀篆文真麻煩,粗細不勻,字體繁複,偏旁還常有重疊,最重要的是沒點、沒勾、沒撇、沒捺。”我本來還想扯一些廢話,但發現宇文景的眼神越來越駭人了,只能長話短說:“你的姓與名,以籀篆體寫出來,應該與正體的字樣,大不相同吧!”
“這是她幫我取的,她說複姓高貴,但我一直怪她,因為我真正想冠的是‘顏’姓啊……”宇文景低聲喃道。
“本朝延用了前朝的所有複姓,卻從沒聽過其他‘宇文’姓氏的人,所以‘宇文’是她為你一人想出來的。你從沒問過她,為什麽要那麽麻煩地給你取個名兒嗎?”
宇文景默然擺首。
“你看看盒內這個字。”我随手一指。
“她用的所有器具上都會有‘顏’字的。”宇文景無力地接道。
“你仔細看看,這個真的是‘顏’字嗎?”我将盒子推到宇文景的眼前。
“這是……”宇文景不可置信地将盒子捧了起來。
“這就是她的答案——你一直就是她顏家的人。”在籀篆文裏,“顏”字可被拆分為左上左下及右三個部分,由于沒有點與撇,所以字形要比正體字複雜許多,只要加上三橫,就能成為“文宇景”。
“宇文景,你現在有心情繼續修行了嗎?”我發現,我真有勸學的潛能啊!
“修行?縱然修得天道,她也不在我的身邊了,天地間還是就我一人……”宇文景緊緊抱着盒子,又哭又笑。
我怒!我苦口婆心、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說到舌頭都抽搐了,宇文景居然這麽不給面子,頂多從将死之人退回到先前半死不活的狀态……
幹咳一聲,我卯上全力:“我知道很多人修行都是打着‘渡衆生’的旗號,可你能不能為了找到她而修行呢?你不能否認,以你當前的道行,要在茫茫衆生中尋到轉生的她,成功率是微乎其微的。”
“為找她而修行?”宇文景終于肯施舍我一眼了。
“我不清楚修得天道是不是一定能找着她,但你為何不試試呢?”不知道修成天道,能不能幫助魂滅的顏琊重新為人。
我不負責地傻笑,宇文景陷入了沉思……
三百年的時間很長,足夠一個王朝覆滅,另一個王朝昌盛;三百年的時間很短,只來得及褪盡激情與沖動,而更為深沉的感情卻保留了下來。三百年的現在,宇文景的情,無根亦無果,但,癡情的淚,終有一天能流幹的——把一切交給時間去解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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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地牢,正趕上夕陽在天際撒在最後的餘晖。我的腳步很慢,不是不想早點見到墨臺妖孽,只是必須先理清紊亂的心緒。
宇文景與顏琊的故事,并不是什麽美好的童話,也許在相遇的一瞬間,就已注定了他們無疾而終的結局,即使再經過數百年,宇文景等來的,依然只會是寒冷的失望——既然如此,為何不潇灑地遺忘呢?我由衷地希望,宇文景能抛下沉重的情愛專心修行,在百年或者千年之後,修成天道的他,在廣袤的天地間,尋到顏琊破碎的魂魄,然後依偎着彼此的體溫,遙看紅塵……
“切,我又不是宿命論者!”我搖頭晃腦,遏止了自己漫無邊際的想象,眨了眨眼,覺得眼中太過濕潤。
“玄,你從什麽時候知道宇文景是蠱物的呢?”假山石堆後面,毫無預警地冒出一張桃花臉。
“顏煜,你又跑來偷聽了!”我緊緊搗住撲騰的小心髒,咬牙切齒說道:“我告訴你多少遍了,出房間要記住罩面!還有,你剛才叫我什麽來着?”
“師父,”顏煜溫順地改了口,嘟囔說道:“我急着來通知你,你的……夫君醒了。”
“算算時辰,他确實該醒了。你在屋裏等我就好,沒必要特地跑出來的。”我不由加快了步伐。
“我在屋裏呆着也幫不上忙,所以……那個,你說過,帶我回皇都,陪我修行,我記得,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你說到一定會做到,是不?”顏煜吞吞吐吐了半天,終于把意思表達清楚了。
“在你心裏,我的信用度很低嗎?”我不就是騙過顏煜幾次而已嘛,至于幾次……一時間,還真數不過來。
“如果,我是說如果,你的……夫君不喜歡我,怎麽辦呢?”顏煜喃喃。
“他為什麽會不喜歡你呢?”猛然想到顏煜的另一個身份——頗受懿淵帝“器重”的祭司,我噎了噎,勉強說道:“你不要想太多,跟着我混就好,我會罩着你的。”走一步,算一步,等我實在罩不住的時候,再煩惱。
顏煜似乎沒發現我的心虛,放心地點了點頭,細長的鳳眸彎如弦月。
“你為什麽不告訴宇文景,我的太祖母已經魂滅了呢?”顏煜跟在我的身後,好奇地問道。
“這真是一個好問題。因為,我不小心忘記告訴他了!”我始終保持仰首望天的姿勢。
身後的人兒,一下沒了動靜,我仍沒有回頭,只是駐足等待,良久,才聽到顏煜軟軟的聲音:“你是個好人。”
“你不會現在才發現我是好人吧?我的心,從來就跟我的臉一樣善良。”
“玄……師父,你……哭了嗎?”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哭?我只是正好擡頭,被雨淋到臉了!”
“雨……下得真大啊!”
“最可惡的是,光淋我一人!”
都怪宇文景不好,沒事跟我說那麽多幹什麽,害得我的心态越發蒼老了——也許,我該借機給顏煜好好上一課,杜絕他步上宇文景的後塵,當然,這要等到“雨”停以後……
☆、68睨姻緣梅子青待黃(夫妻窘章)1
夜太黑,月兒被厚厚的積雲遮住了,一絲亮光都無法透出。
“生死門”後山,斷崖處——
“墨臺烨然,你逼人太甚!”利劍化為一道寒光,徑直刺出。
僅僅眨眼間,原先一面倒的态勢,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墨臺烨然一雙水墨美眸陡然圓睜,難以置信地瞪着憑空出現用自己的身子接下他致命一擊的男子,這個人是……“陰陽蔔”宇文景?!
他注視着宇文景無力地癱倒,視線徐徐下移,落在了胸前的劍刃上——霎時間,一股熱氣倒沖心田,他不禁頭暈目眩,耳邊傳來不遠處的夏楓的尖叫。
雙手緊握劍柄的,是“生死門”的掌門藥光,她的長發散亂,全身血跡斑駁,樣子相當狼狽,全然不見平日的雍容爾雅。
“聽說你于年前成親了,不知你的妻主是怎生模樣的女子呢?”藥光雙手緊握劍柄,目光掃過地上氣若游絲的宇文景,臉上瘋狂乍現:“過幾日,我定當親自上門拜訪,送上今日之事的回禮。”
墨臺烨然渙散的神智在驚聞藥光不掩殺意的話語之後倏然凝聚,十多年來,他不是沒有游走于生死邊緣的經歷,只是情緒從未有劇烈的起伏,唯有現在——他,打心底地發慌了!
他如何能放下府裏那個膽小怕事的女人,他若倒了,她要怎麽辦?誰人能護她不落入藥光或者其他人的股掌之中呢——他極度懷疑自己上輩子欠了她,不然為什麽連死都不能死安穩。
墨臺烨然的眼中露出凜冽的殺機,趁着藥光尚未抽劍逃離的瞬間,跨前一步,不顧長劍完全沒入胸膛,用盡十成的力道擊向藥光的胸口。
藥光倒下了,始終不肯瞑目。
讓她如何不怨不恨啊,苦心經營二十餘載,終于一朝出人頭地,然而即使坐上掌門之位,她猶不滿足,因為她已經付出太多太多,如果不繼續向高峰攀爬,她不甘心啊!是的,她幾乎傾盡了所有,甚至欺師叛親,她永遠忘不了她将與她情同手足的掌門師姐摁進後山的月湖溺斃時的情景——
“人的命啊,那都是上天注定好的,如果你只有七尺命,就千萬別妄想能爬到一丈高。”她還記得,這是師姐同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真的是命中注定的嗎?原來,她争了一輩子,終是争不過命啊——一切,皆成空……
墨臺烨然踉跄地連退幾步,繃緊的身子漸漸虛軟,全身的力量好像正随着鮮血的流出而消弱,視線開始變得模糊,隐約瞅見秋梅她們慌慌忙忙地朝他奔來,昏昏沉沉的感覺逐漸侵蝕他的意識——
以前,他能說自己不怕死,因為從小被灌輸的觀念就是:強者生存,弱者必死。既然他會被殺,說明他是弱者,死是理所當然的下場。但現在,他恐懼了,不知是不是因為心裏多了牽挂,對他的……妻主的那份念想。
他想知道,若他死了,她會難過嗎?會有多難過呢?其實,如果可以選擇,他并不希望她難過,但又生怕她一點兒都不難過……就是這麽矛盾呵!她的心思埋得太深,他看不透,也捉摸不透。
說來可笑啊,早已習慣掌控一切的他,竟然沒有把握抓牢自己的妻主,也許初時只是幾分不确定,卻進而發展到現今的慌亂無措的境況——
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對她有了情?又是什麽時候,這份感情開始失控了呢?
難道單單因為他與她是拜過天地的夫妻?
以前,他從不知道自己是那種視妻主為天的傳統男子啊……
--------------------------------我是憶當初的分割線------------------------------
桓城,墨臺府——
“……主子,鹽運使司運的事兒,還請您示下。”書房內,春蓮畢恭畢敬地站在屏風外,餘光瞄到八仙桌旁的夏楓正往雲黃瓷碗中舀放紅豆湯,屋內濃郁的甜膩味,使她不可抑地皺了皺眉頭。
等了許久,屏風之內仍未有動靜,春蓮無聲地沖夏楓遞了一個眼色,夏楓輕輕颔首,端着瓷碗走進了屏風。
銜草鴛鴦紋屏風後,一襲黑绫褂衫的墨臺烨然單手側支額角,倚靠在繡榻上閉目養神,他的眉心微攏,不點而丹的薄唇輕抿,如玉的面容染了幾抹倦意。
“主子,用點紅豆湯吧,補氣養血。這些天,您的面色一直不好。”夏楓将瓷碗輕輕平放在榻前的根雕木幾上。
墨臺烨然緩緩張開瞳眸,眼中是初醒時的盈盈水漾,卻清楚地露出不悅,連帶語氣也透着惱意:“那個女人,每晚都要折騰幾次,每次都會把我弄醒,你說我的面色能好嗎?”
“主子,自打您成親以後,白日裏總是恹恹不濟的,這還不足半月光景……”夏楓下意識地接口,忽然接收到屏風外春蓮的疊聲幹咳,恍然覺察主子說的似乎是閨房內的私密。他雖然尚未出閣,但長年鑽研醫術,于閨房之事倒也略知一二,随即粉頰泛紅,神态扭捏。
“可氣的是,天亮起身以後,她跟沒事人一樣,壓根不記得自己昨夜幹過什麽。”墨臺烨然依舊态度坦然,絲毫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麽驚世駭俗的話。
“主子,您……不能太由着夫人胡來啊,雖說新婚這般纏綿,是屬情理之中,但也該顧着自個兒的身子,有所節制……”夏楓猶豫片刻,吞吞吐吐地勸道。
在人前,主子與夫人一向相敬如賓,沒想到關上房門之後,竟是截然不同的火熱景象。只是想來奇怪,主子從來就不是予取予求的性子啊,莫非床第之間,終究是男子容易吃虧……
墨臺烨然稍加沉吟,低聲喃喃:“我果然應該将她趕出房嗎?這就需要從長計議了,我能不在意府裏那些親戚的耳目,卻獨獨不能無視義爹的眼線——義爹現在仍不肯認同我的這門親事,頻頻來信召我回皇都。”
“主子,您又沒給夫人納侍君,要往哪兒趕夫人?總不能往府外頭啊!”夏楓奇道。
“什麽侍君?什麽府外?”墨臺烨然側目瞪向夏楓,語氣不善:“你的意思是,倘若換個人睡她邊上,她就不會驚夢了?”
夏楓面露愕然:“驚夢?夫人晚間會驚夢?”主子的話頭轉得真快,他有點兒跟不上了。
“就是明明睡得好好的,卻猛然坐起身,不喊也不鬧,只是靜靜坐着,約莫一盞茶時間再重新躺好。如此折騰,一個晚上少則一兩次,多則四五次,次日問她,她根本不知道有這麽一回事。”墨臺烨然煩躁地說道:“我一向淺眠,每每她有動作,就會驚動我,這幾日晚上,我根本就沒怎麽睡。”
夏楓差點咬到舌頭,敢情之前主子說的與他答的,根本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件事,他遲疑地說道:
“驚夢,不外乎兩種緣由,一個是因為心中有憂懼,另一個則是不适應新的處所。若說夫人在這兒住不慣,可就奇怪了,秋梅之所以将東院布置為新房,就是因為東院的朝向跟構造與‘生死門’內夫人住的院落極為相似,院裏屋內的擺設也都是盡量依照夫人原先的習慣來裝點的。”
換言之,毒玄之所以驚夢就是心有憂懼了?!她在害怕什麽?怕……他嗎?他把她救出“生死門”,他保她衣食無虞,他委身下嫁于她,她還有什麽不滿的?每次見到他,都跟老鼠見了貓兒一般,戰戰兢兢的,讓他看了就火大。
瞥了一眼仍在苦苦思索的夏楓,墨臺烨然沒打算繼續這個話題,心中明明怒極,唇角卻自然而然地上翹,似笑而非笑:“依我看,夫人就是因為住得太習慣了,所以才驚夢。讓秋梅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