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8)
今天非給你點顏色瞧瞧……”流氓三人組顯然還沒鬧盡興,仍舊不依不饒。
我不耐地打斷她們威脅的話,将衆人的注意力再度轉移回顏煜的身上:“姐姐們言重了。小妹還有要事在身,就不妨礙三位讨美人兒歡心了,預祝姐姐們順利抱得美人歸。那麽,就此別過。”
我拱手作揖,心情複雜地看了顏煜一眼。然後,腳底抹油,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奔向前院。
流氓三人組體格壯實、專橫跋扈、兇神惡煞,應該能拖住顏煜一時半刻——我如是盤算,一跳上馬車,就吩咐啓程。兩名護衛見我神色慌張,不敢多問,當下提缰揚鞭。
車轱辘緩緩動了,馬車駛出了客驿,我半掀席簾,剛一探頭,正好看到一具人身飛出廳堂,狠狠摔在前院的草垛上,看服飾正是流氓三人組的一員。随後,顏煜跑了出來,環顧四周,一下就看了過來。
“毒玄!”顏煜追在車後高聲叫道。
我暗暗叫苦,疊聲催促馬車加速。
“毒玄,我跟你走!”顏煜的話,着實令我愣了一下。
莫非,顏煜不是現在就要帶走盒子?!我稍感寬心,于是探身而出,大聲允諾:“你先回族裏去,我跟你保證,少則半月,多則一月,我會帶着木盒上山跟你阿娘及祭司老太婆賠罪的。”
話音剛落,驚覺顏煜竟從大道上失了蹤影,幾乎在同一時間,身後無人的車廂內,突兀地冒出細碎的呼吸。我一扭頭,就看到一張放大的瑰顏,心髒差點停擺。
“你不能上山。阿娘說了,若讓她再瞧見你,定将你供奉予神龍。祭司婆婆也說不想看到你,讓你千萬別回族裏。”顏煜小口地喘着氣,在我身邊尋了一處地方攏膝坐好。
“你要跟我回‘生死門’,等事了之後再帶着盒子回族裏?”我試探地問道。
顏煜先點了點頭,随即似乎想到什麽,又搖了搖頭,喃喃道:“我……不想那麽快回族裏。我記得,你說等你夫君好了,我們三個一起去堰都。”他的聲音幾乎消失在空氣之中,若不細聽,真要錯過了。
“你的族人,都已經恨我入骨了,你跟着我,非常不妥。”見到顏煜明明很開心,卻又擔心害了他——心頭的浮躁感更甚了。
顏煜蹙眉思索片刻,然後展顏道:“不用擔心,阿娘她們是真惱了,但祭司婆婆應該沒有動怒,要不她也不會為你在霧林引路了。”
雙眼微眯,我一直以為自己那叫九死一生,遂咬牙切齒地說道:“祭司老太婆幫人引路的方式真特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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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你不是曾經答應我,會陪我修行嗎?”顏煜嗫嚅,鳳眼偷偷瞟向我,正好對上我探究的視線。
我略沉吟,說道:“你不回族裏,是不想現在就繼任祭司之位,對不?你放心,只要把盒子送回去,這事就算完了,盡管之前你親口應允繼任,但只要你表現出不情願,祭司老太婆自然會幫你将事情蓋過去的。”
顏煜聞言,語帶焦急:“你以前明明答應過我的。臨行前,祭司婆婆悄悄跟我說,讓我慢慢尋盒子,不用着急,不管花費多少年,只要我高興就好。”
“祭司老太婆什麽意思?”我怒,她真打算“推”顏煜入火坑,是不?!
“祭司婆婆叫我不要有任何負擔。她說,以她的修為,無望成為咱們族有史以來法術最強的祭司,但是她會争取成為壽命最長、在位最久的祭司。”顏煜一字一頓,吐字清楚。
祭司老太婆說這樣的話……是已經做好顏煜自動放棄修行者身份的心理準備了麽?!她還真是想開了,但這一把的賭注未免太大了,萬一她有個三長兩短,萬一骶族始終沒有新的修行者誕生,萬一……
其實,骶族有沒有祭司在位,與我毫不相幹,我所執着的是——顏煜不做修行者,實乃百害無利、害人害己、禍國殃民!
“……還有,你別叫祭司婆婆‘老太婆’了!婆婆說了,你幹了那麽多壞事,其中最為可惡的一件,就是稱她‘老太婆’。喚她‘婆婆’,是對她的尊敬,她能接受,但是喚她‘老太婆’,就是對她的侮辱。”顏煜徑自說着,沒有注意到我表情的古怪。
我的目光從顏煜的臉上,落到他的身上,細細打量,思緒翻騰——不足一十七的少年,不識人心險惡,不擅察言觀色,又容易認死理,最糟糕的是,長了一副折騰他人心律的容貌——倘若将他留下了,扪心自問,我的羽翼真能遮護他麽?
“你在看什麽?是我的衫子嗎?這是前陣子我不在家的時候,阿爹為我縫的,他還特意做大了一些,沒想到這次我回去,大小正合身了。你瞧這布色,據說還是祭司婆婆幫着挑的呢!”一說到自己的親族,顏煜笑彎了一對鳳眸。
祭司老太婆的眼光……
我沒立刻接話,轉而盯着他身上的衣服,良久——
“顏煜,你就在我的身邊好好修行吧!”我以壯士斷腕的口吻說道。
我一定要竭盡所能幫顏煜樹立正确的審美觀、愛情觀及人生觀的,然後把他所有的旖念塵緣都掐斷——當然,在那之前,我必須先學會抗拒美色與抵制誘惑。
我能預言,将來我一定會後悔自己的這一決定,但是,以後的煩惱以後再說吧!我只知道,此時此刻,我的心情一掃連日的陰霾,嘴角不可抑地上揚。
“我的包袱,你有帶出來嗎?”我開始有心思旁顧瑣事。
“沒……裏面有什麽要緊的物什嗎?要不我回去取吧?”顏煜的笑容微斂,緊張地問道。
“不用了!不就是一些身外之物麽……就當賠償費用吧,散盡千金買個心安理得。”我故作潇灑地說道。
一炷香之後——
“你怎麽了?胸口難受嗎?”顏煜一臉關切地扶住我。
“別管我,我只是心疼、肉疼、全身疼!良心的價碼真高啊……”
☆、65昨日花飛絮水東流1
再次回到白石鎮,駐守鎮外的步軍營兵士已全部撤離,小鎮猶如大劫過境,尚處于休養生息的階段,街面上的路人零散,商鋪內的生意蕭條。
一路上山,偶爾看到幾撥結伴出行的女子,都做尋常百姓的打扮,三兩成群,圍聚一團,或在岩上,或在樹下,彼此間甚少交談,各自目光炯炯地守望一方,全然不見出游的閑适雅逸。她們身處的位置,不是荒石,就是野林,毫無景致可賞,卻是上下山必經的隘陿關口,倘若善加利用自然之力,不失為一套天然的攻防體系。
這群人的行跡固然可疑,但她們并未出手攔截過往的路人,我也就沒有多費心思揣度她們的來路。
“生死門”一切如常。
桃花林負責接引的弟子告訴我,山腳的官兵拔營之後,門派就解除了戒嚴禁令,而今門中弟子又能自由地上下山了。
當聽弟子随口提到,近些日子掌門時常将長老及堂主派出辦事,我心中一凜,心知冬杏她們的計劃進行得十分順利——天知道,那些長老堂主出了門派,會發生什麽“意外”——一旦各個重要的職司,都換上她們的人,就相當于徹底接管了門派,而且一切都是在神不知鬼不覺中完成的。
前往中央院落的途中,我不由分神思忖。我始終不認為官兵圍剿“生死門”的行動是由墨臺妖孽提出的——因為時間不對。要知道,那段日子墨臺妖孽與我正處于情濃難舍的階段,他離開皇都之際,仍是千百般不安心,好像他一轉身,我就會跑了似的——
如果不是墨臺妖孽主動請纓的,那麽,能命令他的就只能是……懿淵帝?!
恕我愚昧,我實在想不出懿淵帝将其尊貴的觸角伸進遠離廟堂的武林的用意,只是區區一個江湖門派,能對她家朝廷或者她的帝位造成何種威脅呢?還是說,她針對的從來就不是“生死門”,而是站在“生死門”後面的冉燮左相?!一發不可牽,牽之動全身——“生死門”自然不會是冉燮絮的弱點,但誰人能保證“生死門”不會成為攻擊冉燮絮的利器呢……
思及此,我的目光偏冷。我從不幹涉墨臺妖孽的事情,但并不代表我能容忍我的夫君因為他人的某些目的或是陰謀,而陷入危險當中——那個“他人”,自然包括“運籌帷幄,知人善任”的懿淵帝。
思緒翻轉,腳步未停,直到親眼看到墨臺妖孽仍平穩地躺在床上,面容安詳,吐息規律,我的高懸的心才終于放下了。
從夏楓口中确定了墨臺妖孽一直保持着假寐狀态,之後,我狀似随意地吩咐顏煜留下,打算獨自去見宇文景。顏煜乖順地應允了,倒是夏楓面露古怪,陰陽怪氣地在顏煜與我之間來回掃視。我并未多想,很自然地将夏楓的這一舉動解讀為他對顏煜保留了防心,畢竟先前我只是籠統地介紹說,顏煜是我在“生死門”的弟子。
我懷揣着木盒來到刑律堂,就見扮作毒珊的秋梅已接到消息等候在地牢前面。在我的印象裏,“四季”之中,屬秋梅最為好動活潑,現在讓她冒充長年挂着一張死人臉的毒珊,委實難為她了。
秋梅揮退随行的弟子,領我走下地牢。潮濕的泥牆,昏暈的窄道,處處彌漫着死亡的氣息,毫無留情地剝奪了生者的快樂。而當秋梅推開一道暗牆之後,奪目得近乎刺眼的光亮傾瀉而出,打散了周遭的黑暗,竟讓人恍若由地府步入仙境。
臨去骶族前,為了杜絕秋梅她們折辱宇文景,我特意強調了宇文景的重要性,叮囑秋梅好生照料。雖知秋梅不會疏忽怠慢,但眼前的情景,着實令我目瞪口呆——
宇文景身處的牢籠,作囚禁之用的鐵板都被卸去,與外圍的地道相通,形成一個頗為寬敞的空間。地牢無縫無窗,透不進光,秋梅就讓人在牆上鑲嵌了夜光珠。牢內正中是一張虎玉八仙桌,以蘭桡屏風隔出內外間,紫檀多寶格上整齊地堆放着古玩,灰牆上滿是挂幅。
秋梅解釋說,宇文景不肯出地牢,她只好将東西送進地牢。宇文景的起居飲食,一切都是按他原先的用度來供給的,除了庭院流水實在沒辦法引來,其它的擺設都已盡量仿照他的住所來布置了。
早些年,我就耳聞宇文景的“清晖流苑”,布局獨特,書畫滿棟,奇珍列櫃,卻始終沒有機會一探究竟,心中多多少少留有遺憾,想不到,今日的地牢之行,居然讓我得償所願——真是諷刺啊!
秋梅退了出去,我徑自穿過屏風,步入裏間,映入眼簾的是正坐在根雕茶幾邊閉目養神的宇文景。他一身清爽,周圍不見一只蠱蟲,甚至連其曾存在過的痕跡都未留下。
“你……回來得真快啊。”幾乎在我踏進的瞬間,宇文景睜開了雙眸,盡管他依舊面無表情,但我篤定他看到我的瞬間,眼中閃過了詫異。
“今天是第二十六日,沒有超出一個月的時間。”我自動将宇文景的話反過來理解,他說快,就是嫌我慢了。
“我似乎低估了墨臺府馬車的腳程,原以為一來一回,至少三十日……”宇文景沉吟,随即,他的目光直接越過我,落到了後方,問道:“怎麽就你一人來?我要的東西呢?”
我極度懷疑宇文景是根據驢車的腳程來計算日子的,但好在他錯誤的計算,為我争取了足夠的時間。我往前挪了幾步,掏出用防水油紙層層裹好的木盒,口中答道:“又不是很大的物件,我一人就能拿來了。”
“這是什麽?”宇文景看也不看一眼,蹙眉瞪視我。
“你要的東西啊!”宇文景的冷淡反應出乎我的意料,我不禁發懵,急急撥開油紙,将盒子推到他的面前。
“這盒上有她的印信符契……”宇文景表情驟變,直直盯着盒子,卻不肯輕易擡手觸碰,只是聲調出現波動:“為什麽你能拿到它?為什麽她的法咒對你無效?”
“我還想問你呢!明明這個盒子誰都能拿的,你為什麽要诓我呢?”我不滿地抱怨,卻不敢過分大聲,生怕觸怒宇文景。
“誰都能拿?怎麽可能……”宇文景的烏瞳微眯,傾身将手掌懸停在盒身上方,仍遲遲不接觸木盒。
“你要的東西我已經幫你帶來了,現在,該輪到你救我的夫君了。”我性急地催促,宇文景的異樣反應令我不安,唯恐遲則生變。
宇文景沒再搭理我,目不轉睛地凝視着盒子,少頃,他的掌下竟逸出墨缁煙氣,如霧缭繞,将木盒纏入其中,約莫一盞茶的工夫,他的額面已布滿汗珠,雙眉緊皺,面容現出痛苦。
直接将手放上去不就得了,有必要這麽麻煩嗎?!我狐疑地靠近宇文景,不期然的,鼻間嗅到陣陣香味,濃而不濁,是旃檀的氣味。
我依稀感覺熟悉,不由重重吸了一口,然後——
“哈啾”一聲響嚏,打破了整室的平靜。
我正欲拿帕子擤鼻子,餘光瞟到宇文景可能由于突受驚吓,手微微顫抖了一下,一不小心就完全貼上了木盒。
異變,就在下一秒發生了。
在宇文景的手心接觸盒身的瞬間,幾道藏藍的光束突破墨煙的包圍,猛然綻出,眨眼間就驅散了宇文景布下的煙霧,形成一圈炫目的光暈。
“你幹了什麽……”我的耳邊傳來宇文景的咆哮,原來陰沉如他,也能有這麽大的情緒波動啊。
我只是打了一個噴嚏而已——我滿腹委屈,張口欲言,卻驚覺眼前滿滿的都是藏藍的光芒,天地在晃動,連尖叫的時間都沒有,我一頭堕進了洶湧的洪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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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轉眼的時間,怎麽就跑到外面來了呢?
我搖了搖脹痛的腦袋,确定自己意識清醒,四肢健全,狼狽地站穩身子,然後極目眺望——不遠處,祭臺高聳,殿閣連綿,布局與“祭月壇”同出一轍,卻更加宏偉壯觀。當下,我的心中一片駭然,差點再度昏厥。
“這裏不會是……祭天壇吧?”我不禁瞠目結舌。
“祈澤宮!我居然又回到這兒了!”一旁剛剛蘇醒的宇文景倏地跳了起來,神情激動,衫袍擺動,毫無預警地徑直沖了出去。
“宇文景,你去哪兒?等等我啊!”如今處境不明,我必須緊緊跟随宇文景。
“現在日不過午,她應該還在皇宮裏……我記得,原來我一直記得啊!”與其說宇文景在跟我說話,不如說他是自言自語,他仿佛壓根沒有注意到我,身形飄忽,一下子就失去了蹤影。
登時,我傻眼了。
“祭天壇就祭天壇,叫什麽祈澤宮,被有心人聽到,會被當成前朝亂黨餘孽的……”我一邊嘟嘟囔囔,一邊貓着身子前行。
雖然不解為什麽會突然摔到這兒,但當務之急是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平安地離開——畢竟這兒是皇家禁地,不是我家後院,私闖之過,罪可當誅。
我從沒來過祭天壇,自然不認識路,只是一味瞎轉,避開空曠的廣場,遠離恢宏的主殿,專走偏僻的小道,不知該慶幸這兒的守備松懈,還是該得意我的運氣奇好,一路走來,竟然未見一個人。
剛躲躲閃閃地轉過一處牆角,冷不防地撞上參差的枝條,我慘叫着護住臉,卻驚覺樹枝從我身體內穿了過去。我跳了起來,下意識地捂住身子被刺穿的部位,想想不對勁,顫抖地伸手碰觸枝葉,居然直接拂了過去。我眨了眨眼,一拳揮向邊上的牆面,雖然隐約感到阻力,但仍順利穿透了過去。
霎時間,我脆弱的心髒,漏跳了數拍,掐完左臉擰右臉,蹦跶了好半天,然後沮喪地斷言——我一定是在做夢,還是一個過分生動逼真的夢!
快快來個好心人喚我起床吧!
我欲哭無淚,不經意間,眼角瞥到一抹人影……或者是鬼影,以極為詭谲的速度閃了過去,我不可抑地抖了抖,心裏雖悸動不安,身子卻不受控制地循着其消失的方向走了過去……
☆、66昨日花飛絮水東流2
我穿過石拱門,進入了一個偌大的庭院,不似外圍的重重殿堂,看上去與尋常府苑無異,正當我疑惑是否仍身處祭天壇的時候,耳尖地捕捉到大屋內傳出人聲。
不怕不怕,我是在做夢,頂多是一場噩夢——做好足夠的心理建設,我鼓起勇氣,靠近半掩的栅窗。
“……如果不是我正巧看到顏琦在紋面,你就打算一直瞞着我,對嗎?”從窗外望進房內,第一眼就看到門邊站着一位氣勢洶洶的男子,水色長衫搖曳,青絲編辮簪釵,面容薄施脂粉,是一個道道地地的美人兒。
盡管氣質迥然不同,但我就是覺得眼熟,眼熟到……我又開始打顫了。
“我沒打算瞞你,該知道的時候,你自然會知道的。我确實有意讓顏琦接任六十八代族長,我相信她會做得比我好。”走獅紋榆木書桌旁坐的是一名穿着紫玉宮服的女子,她的面孔上布滿青黑的刺紋,看得我越發地想用腦袋撞窗棂了。
“歷代族長都是在臨死前才進行禪讓儀式的,為什麽你要壞了族中的規矩?顏琦算什麽,肉骨凡胎一個,連成為修行者的資格都沒有,如何能跟你比?!你的天資卓越,悟性超群,注定将修得天道。”男子毫不掩飾的迷戀讓我心驚。
這是夢這是夢……我在心裏默念着,因為是夢,所以光怪陸離,不足為奇。
“不是修行者有何妨?!族人需要的,并非一個有道的修行者,而是一位有德的族長,一位能使大家安居樂業、衣食豐溢的族長。顏琦思慮精密,謀略過人,最重要的是,她的心中裝有族民,實乃族長之大才。至于天道……從來就不是我所求的。”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名頗具個人魅力的女人,她平穩地坐于月牙扶椅上,談吐之間自然而然表現出一派雍雅氣度——但不知何故,我無法對她産生親近感,甚至潛意識地排斥她。
“你不修天道了嗎?”男子微怔,随即面露驚喜:“你考慮過我的話了?真的肯放棄修行者的身份?這樣最好了!你不用擔心長生的問題,我說過你可以從我身上借壽的,只要我把我的壽命分予你一半,我們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胡鬧!無故為人延壽,有悖天理,不僅會受到天罰,還要散去千年修為,你不想想,你修煉至今容易嗎?”女子直接打斷男子的話語,語調不複冷靜。
“我高興,我樂意,我心甘情願!我說過,為了你,我什麽都願意做!”男子倔強地說道,臉上綻出粲笑。
“我也說過,我不需要你為我做什麽。你是修行之身,切忌七情六欲。尋常的修行者放棄修行,頂多泯為普通人,而你不同,你是……總之,魂滅的下場,你承受不起,與其讓我眼睜睜看着你消逝,不如……”話未盡,女子倏地停罷不語,顯得十分突兀。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埋首拾掇桌上潤濕的筆墨,然後從面前一堆紛亂的紙箋下面抽出一件物什放于雙膝上,由于她下垂的袖袍的遮擋,我看得不甚清楚。
“你是不是還隐瞞了我什麽事兒?”男子感覺敏銳,狐疑地問道。
女子沒有立刻應答,只是擡眼注視着男子,良久,方才娓娓說道:“前些日子,我讓顏琦在族裏的封邑為你尋了一處僻靜的地方。我都打點好了,你不用擔心暴露身份的問題,只要你不說,沒人會知曉的。”
“沒人知曉?倘若只有五十年的時間,我能說自己是修行者;一百年的時間,我能說自己是即将得道的修行者;然而,再往後呢……是被視為妖魔驅逐,還是被當做鬼神敬畏呢?你知道嗎,千百年來,我一直在思索同一個問題,那些終日對着我的真身膜拜祈願的族人,究竟是敬我多一些還是懼我多一些呢?”男子冷笑,語氣中帶着貫有的嘲諷,他稍加停頓,語調上揚,繼續道:
“我既然離開了,就沒打算再回來,但是,倘若你讓我進你顏家的大門,那就另當別論了。我不稀罕你向皇上讨來的這個複姓,你重新幫我冠個‘顏’姓,好不好?”說到最後,男子的言語間竟流露出了渴求之意。
女子再度沉默了,我注意到她原本不住摩挲膝上的不明物件的雙手停了下來。
“姓不姓‘顏’,對你而言,重要嗎?”女子嘆息,垂下了眼睑。
“重要!我不想再聽敷衍的話,我只想聽你的回答!你說你肯讓我入顏家的門,你說你肯永遠陪着我,你說你肯……愛我。”男子的眼神堅定且灼熱。
突如其來的表白,任性而肆意,卻又率直且真摯,他直勾勾注視着女子,大有将一切置之度外的狠勁,只是身側緊握的拳頭在微微顫抖,不小心洩露了他心中的不安。
但是,女子并沒有發現他的怯弱,因為她阖起了雙眼,沒人知道此刻的她在思量什麽——女子不語,男子不言,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男子整個身軀都開始輕顫,但他的目光仍是牢牢膠着在女子的身上。
既然害怕答案,為什麽還要執着地尋求答案呢?!我想不明白——心中升騰起微妙的感覺,一時之間,我無法區分夢境與現實。
終于,女子睜開了瞳眸,眼神清明異常,似乎做出了某個重大的決定。
瞬間,我冒出了不好的預感,不由自主地攏起眉心,只聽她以無波無瀾的語調說道:“你想要答案,我就給你答案,只是我不保證那會是你希望得到的。”語畢,她将早已在她掌中捂熱的物件平放到了桌面之上。
一個方形器物,外表雖填塗了髹漆,卻沒有任何雕飾與鑲嵌,看上去平淡而樸實,既不是古物,也不是寶物,值不了幾個錢——我失望地撇了撇嘴,剛欲挪開視線,目光凝住,微微傾身,在一番細細的打量之後,我的上下眼皮撐開了前所未有的廣度,接着,我咬牙切齒地開始爬窗。
果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平白消耗我過多的神經遞質,導致我的大腦皮層産生大量的多巴胺、5-羟色胺、乙酰膽堿、去甲腎上腺素等,最後形成了這麽一個莫名其妙的噩夢,能把我折磨到這份上真是了不起啊——這個化成灰我都能認出來的木盒!
“時間是個寶貝,它能沖淡世間一切事物存在的痕跡,待到塵埃落定時,往事已成過眼雲煙。”女子以極為平常的口吻陳述道。
“這是你給我的答案嗎?”男子似乎腳下一軟,往後跌退了小半步,靠在了門柱上。
“這是你想要的答案嗎?”女子語氣平平,卻不是從容,亦不是深沉,更像一潭死水,缺乏生機。
“你在逃避,你在騙我,我不信你對我無情,我真的不貪心,我不求你有多愛我啊!哪怕只有我愛你的萬分之一,就算讓我散盡全部的修行,我都二話不說照辦!”男子搖搖晃晃地走向女子,遠遠的,他朝她伸出了手,一臉希翼地望着她。
“你活了這麽久,看盡人世間的絕情絕義,為什麽仍執意沉溺于萬劫不複的情愛之中呢?只因為你活得太寂寞了,想找個人陪伴身邊嗎?你根本就是在作踐自己!”女子的聲音清冷而殘忍,她不動聲色地垂眸,沒有坦然地迎視男子。
“我就是犯賤,你不愛我,就殺了我,我知道你有能力致我于死地的,我死了,你跟我,不是都解脫了嗎?!我真的害怕,怕孤獨一人度此生,死在你手裏,我不會恨你,我只會感激你的!”男子發狠地說道,雙眼空洞。
“你是我族裏的至寶,我怎麽會殺你呢?你聽我的話,潛心修行,早日登入天道,這樣才不會辜負你一世的機緣。”女子輕柔地說道,眼中閃過不忍。
“到頭來,你的心裏,只有你的天理,你的因果,你的族人,沒有我,還是沒有我……天下之大,為什麽就沒有我的容身之所呢?為什麽啊……”接下來的話聽不清楚了,男子的語氣越來越虛弱,不再有先前的強勢與激烈。
“你不要這樣子……”女子站了起來,擡手欲扶男子,但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下,很快就收了回來,轉而拿起盒子,生硬地說道:“我把我的答案放進了這個盒中,但不是給現在的你看的,他日……倘若你還想知道這個答案,就取來看;倘若你忘了,那就不要再憶起,任憑時間将一切掩埋吧。”
“你的答案?那剛才的不是……”男子恍惚地問道,渙散的瞳孔重新聚焦了。
“這個盒上,有我布下的血咒,只有身體裏流淌着顏氏血液的修行者才有資格觸碰它。你應該知道,族裏修行者的人數在銳減,以後……只會更難出修行者。目前,顏氏一脈在世的修行者只有我一人,下一位顏氏的修行者究竟何時會誕生呢?也許十年,也許一百年,也許永遠不會有了!”女子的黑眸深不見底。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這不是要給我的答案嗎?”男子遲疑地問道。
“我知道你的性子倔,凡事都要刨根問底,但是現在還不到揭曉答案的最佳時間。我會親自把這個盒子放入族裏的宗廟內,待到時機成熟,你一定能看到我的答案,至于,要不要浪費時間等待,由你自己決定。”女子的神色死寂,不帶任何感情,或者是……不能含情。
“等……為什麽還要讓我等呢?”男子苦楚地搖了搖頭,随即——
“我現在就要知道答案!”男子突然發難,他的身法迅如閃電,由于他與女子距離極近,幾乎是探手就能抓盒子。
“血咒,是無解的!”女子無動于衷,冷眼看着男子出手搶過盒子。
遽然間,藏藍的光以幾乎灼瞎我的眼珠的亮度由盒中宣洩而出,一下子,我什麽都看不到了,只聽到男子慘烈的悲鳴,他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喊得歇斯底裏,聲嘶力竭,撕心裂肺……
我蹲坐在地上,緊緊閉阖眼睛,雙手牢牢搗住耳朵,腦中想象着種種限制級的血腥場景——分分秒秒都是煎熬,不僅僅是對受刑的男子而言,還有作為一名無辜的路人的我。
說不清到底過了多久時間,只知道男子的聲音都喊啞了,然後緩緩衰落,漸漸地只剩粗喘,最後……就是一片清淨了!
不會翹辮子了吧……我試探性地半睜一只眼,發現藍光已經消失,拍了拍胸口,同情地望向地上的男子,然而立刻的,我彈跳而起,不可思議地盯視男子,只因為——
他根本毫發無損,只是昏了過去!
有沒有搞錯,沒事叫那麽難聽幹什麽?荼毒路人的聽覺,很好玩麽?!
我正想靠前仔細檢查,就見女子彎下了身子,先是将男子散亂的青絲攏至肩前,接着把他抱了起來。
細碎的腳步傳來,然後就見一位青衣女子沖了進來。
“族長,出什麽事了?”青衣女子額面布汗,氣息不穩,可見跑得甚急,待她看清屋內景象,驚訝地問道:“‘陰陽蔔’怎麽了?”
“他只是中了我的幻術,三天後就會清醒,我希望,他能牢牢記住這個……痛苦的教訓!”女子将男子輕緩地放在軟榻上,自己坐在了他的身畔。
“族長,您對‘陰陽蔔’會不會太狠心了,您明知他對您……”青衣女子讷讷說道。
“顏琦,你別再稱我為‘族長’了,今天晚上的禪讓儀式之後,你就是新任的族長了。”女子漠然地說道,仿佛在說別人的事情。
青衣女子果然就是之前他們熱烈讨論過的“顏琦”,其實,從她臉上亂七八糟的刺青就能猜到。
“族長,您真的要毀……毀誓嗎?”顯然,毀誓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要不,顏琦也不會磕巴了半天才擠出那兩個字眼。
“我不是一個好族長,對不?從古至今,第一位毀誓的族長啊!”女子自嘲地扯動嘴角。
“族長,您千萬別這樣說,您是一位偉大的族長,真的!”顏琦一臉哀怮地注視着女子。
不同于顏琦的沉重,女子漫不經心地說道:“你繼任族長之後,別忘了讓族人繼續找尋蠱物——必須是蠱物自願回族裏,它自願立誓認主,要許它一生一世,不離不棄,護它修行!”
“謹遵族長令。”顏琦叩首。
“你別忘了,我是突染瘟疹而殁的,誰問你都不要動搖,不管是皇上,還是……他。”女子的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榻上的男子。
“其他人都好辦,只是‘陰陽蔔’……他不會相信的。”顏琦篤定地說道。
“不相信又能怎麽辦呢?!他能感覺到我的‘氣’消失了,不管他是否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