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
娘、祭司婆婆以及族人的原諒。她們一天不肯原諒,我就再求一天,她們一年不原諒我,我就多求一年。不管是十年,還是五十年……我相信,總有一天她們會原諒我的!”
盡管顏煜的想法過于單純簡單,而且毫無理性邏輯可言,卻誠摯拙樸得令我震撼,那單薄的身軀內,竟然蘊藏着如此驚人的耐心與從容。
沉默許久,我突然說道:“顏煜,你跟祭司老太婆學什麽都好,就是千萬別學她的穿衣打扮的品味;多吃甜食,少走動,能坐着別站着,能躺着別坐着,這樣很快就能把肉肉補回來了;沒事不要在人前亂晃悠,萬一遇到定力欠佳、心懷鬼胎、陰險奸惡之徒——當然,我不是有意侮辱你的族人,但多個心眼總沒錯……”
一長串沒頭沒腦的吩咐脫口而出,我終是不放心顏煜啊,一直到我把齒梳遞還給顏煜,他才有所回應——
“你說的話,我都記下了。”他接過梳子,沒再放進妝盒中,而是小心翼翼地收入了懷中。
“還有最重要的一句話,你千萬記好了,日後你別再輕易相信他人了,因為,真的不值!”
顏煜側臉過來,張口欲辯駁,但是我根本沒給他出聲的時間——一記手刀擊向毫無防備的他的頸椎第二道關節,他連掙紮的機會都沒有,就失去知覺,軟軟地趴倒。
看吧,這就是遇人不淑的下場!
“對不起,顏煜,你與我相遇,你的人生開始淩亂脫節。但是,我沒法當面對你說‘對不起’,因為我的歉意等于是對全心付出的你的侮辱。既是由我攪亂,那麽就讓我來修正吧,我希望能給你創造一個機會,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
我碎碎念叨,随即後知後覺地想到:“糟糕,我忘記交待你最關鍵的環節了——等我離開以後,你該以受害者的姿态站在衆人面前,那樣才能博得同情啊!”以顏煜的實心眼,根本不可能自行領悟這些的。
我一邊懊惱,一邊撐起顏煜的身子,走向瓦缸。搬開缸口的石板,我欲将顏煜塞進靠內側的缸中——根據理性思考,既然這兩瓦缸不是并排而立,人們查看缸內,當發現第一口缸是空的,往往不會費力探身查看第二口缸。
不經意地瞥進缸中,我的動作一僵——很好,我絕對有理由相信,那兩條角蛇被祭司老太婆照顧得非常好,在顏煜“致清”的幾天,它們依舊吃香喝辣。
實在不忍心将美好如清流的顏煜與被咬得血肉模糊的死雞放在一起,那真是作孽啊!我嫌惡地撈起雞的屍骨,扔到第一口缸裏,想想不放心,幹脆扯下外袍鋪在缸內,然後才把顏煜輕輕放了進去,蓋石板的時候還特意留了一些通氣的空隙。
滿手的血污,一時之間找不到地方淨手,只得隐忍。我利索地換上顏煜的佐祭服,我的身高與他相差無幾,身姿體态雖遠不如他那般纖柔,但禮袍寬大,不會顯露腰身。
之前顏煜牢牢抓在手中的鬼面具,是已經有一定年月的古物,不知道究竟傳襲了多少代,可是它不該傳到顏煜的手上,至少……不該是現在。
帶好面具,吹熄燭火,我退出了樓屋,本想從井中打水洗手,卻驚覺有人進院了,慌忙之間将雙手藏于袖袍內,然後故作淡定地轉身面向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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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秋豫暮花遲滿心塵2
來人是顏家小八。
“六哥,時辰差不多了,大夥兒都進宗廟了,阿娘讓我來喚你。”小八直直朝我走來。
我不敢出聲,只是默默颌首,剛邁出幾步,及時想起顏煜平日走路的樣子,硬生生放慢了步子,減小手腳的幅度。
小八應該沒有注意到我的怪異,走在我邊上,笑眯眯地說道:“六哥,你是不知道,這幾日阿娘可高興了,成天樂呵呵的,咱們全家都以你為傲。”
我猛然停下腳步,側臉看向小八,不自覺地想到倘若顏煜聽到這席話,會有何感觸?!正因為在乎及重視,所以背叛所帶來的傷害是雙向的,痛苦亦是雙倍的。
“六哥,怎麽了?”小六見我停下,也跟着停了步。
接收到小八疑惑的眼神,我輕輕搖頭,收斂心念,更加堅定地向鼓樓走去——再次慶幸,走在這兒的是我。
不就當一回白眼狼麽,所有的罪惡都讓被我放逐的良知去承擔吧。
快到鼓樓的時候,小八忽然冒出一句:“奇怪,怎麽到處都不見六哥你的師父呢?莫非熬不住夜,先回去歇息了……”
我一驚,背心泛起冷汗,惟恐枝節旁生,适時祭司老太婆迎面而來,她讓小八先進宗廟,獨留我在外面。
我僵硬着身子,紋絲不動。顏煜欲待交接完畢,祠堂內換了他的陣法後再取盒子——此謂“偷”;而我是來“搶”的——我倒要看看,全族祭典時,祭司老太婆如何施展駭人的陣法……
我的行動計劃,是倉促之間拟定的,變數不少,其實就是一場賭博,賭我的運道與應變能力,一着不慎,滿盤皆輸。
“小六,你可想清楚了?進了這道門,縱然不是死別,卻是生離,婆婆活了這麽多年月,也沒看明白,死別與生離,究竟哪個更催人心肝……婆婆孑然一身,自然将從小就跟在婆婆身邊修行的你視作親孫一般。試問,天底下哪個祖母不巴望着自個兒的孫兒幸福呢?婆婆老是老了,但還沒糊塗,知道你跟那丫頭之間必定有什麽貓膩,你聽婆婆的勸,千萬別幹傻事,婆婆跟你保證,只要那丫頭在村子裏安安分分地呆着,婆婆瞅準機會就推你們一把的。”祭司老太婆一臉鄭重地說道。
聞言,我的額角隐隐跳動。我能感覺到祭司老太婆疼愛顏煜,所以對我擅闖宗廟祠堂那麽大的事情都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她現在的這番話,不是骶族祭司所該說的,而完全是以顏煜祖母的身份來說的,然而,她對顏煜的偏袒與徇私用錯了方向——不能“推”,執迷難無悔;該是“拉”,懸崖終勒馬。
我不接受顏煜的感情,因為我不能,更加不忍!亂了分寸的悸動,需要以理智得近乎冷血的方式來平複——顏煜背井離鄉,因誤會對我産生了親近感,可以肯定他的感情駕馭能力尚不成熟,導致那份親近開始失控,逐漸變質……他是天生的修行者,而我是他修行道路上的絆腳石,我們之間的感情無疾而終,才是最佳的解決之道。
該死,現在不是剖析我的情感的時候,我要思忖的是,雖然祭司老太婆已覺察端倪,但并未掌握終始,換言之,我完全是有機會的。
我始終沒出聲,決絕地搖頭,然後越過祭司老太婆走向鼓樓的大門,背後傳來祭司老太婆的嘆息——祭司老太婆太過情緒化,是故沒發覺我的破綻,我想我應該欣喜的,但心情壓抑,難以釋懷。
一路走着,我的步伐沈纡。殿堂之內,不同于先前的黯然,竹篾編織的蹄底燈相向而立,三步一對,從門邊直直延伸至大殿深處。空氣中彌漫着油燈內松脂燃燒後的香氣,沒來由地安撫了我的焦慮,我開始冷靜地觀察周遭,尋思退路。
沿着燈火勾勒出的甬道往裏走,在竹燈的盡頭,我看到以顏璆為首的數百人,虔誠地跪伏于神像前,恭敬之式呈五體投地。我有意放慢步子,目光游移于兩側的格櫃,借着長明燈的微光,終于找到了刻有“端敏英哲六十七之顏琊”的牌位——得虧我練習了多日的籀篆體,才勉強認出這幾個字。
繞過人堆,向目标的格櫃靠近,我的神經繃緊,全身戒備,擡手觸到櫃沿的瞬間,不由暗舒一口長氣——看來祭司老太婆為了祭典,特意将“風霧陣”撤去了。
正當我打算進一步行動的時候,藤拐敲擊石磚地面的聲響由遠及近,随即就聽到祭司老太婆高聲說道:“顏煜,既然你已決意如此,就以你的身、你的血、你的魂起誓吧!”
我貼櫃而站,徐徐回身,先掃視了一圈地上擡起頭卻不敢直視我的人群,然後直直望向祭司老太婆,張口說道:“作為顏煜的師父,我不同意他現在繼任祭司之位。”我一邊說着,一邊若無其事地摘下面具,然後當着衆人震驚的面孔,毫不吝啬地揚起一抹燦爛的微笑。
“丫頭,你……”祭司老太婆倏然瞪大雙眼,下垂的眼皮難掩瞳眸內的精光。
人群開始騷動,顏璆站起了身子,雙眉擰緊,斥責道:“小六師父,這裏是我族的聖地,容不得你在此搗亂!”
我未接顏璆的話,仍舊看着祭司老太婆,笑道:“婆婆,您現在就讓位給顏煜,實在可惜可惜。”
祭司老太婆沒有開口,只是一徑地打量我,反而是顏璆已然動怒:“你的意思是小六擔不起祭司之職嗎?盡管小六年紀尚輕,但他的能力早已得到族人的認可。更何況,還有祭司婆婆與我從旁協助。”
“我不是質疑顏煜的繼任資格,只是悲秋嘆惋罷了。祭司婆婆雖是暮年,但不見龍鐘之态,老當益壯,不繼續做祭司,實在可惜;顏煜剛過二八,韶華之年,不情不願地當上祭司,将大好青春埋葬了,亦是可惜。”我搖頭晃腦,話是沖顏璆說的,但目光不離祭司老太婆。
衆人議論紛紛,而祭司老太婆倒是沉得住氣,一聲不吭,臉上波瀾不驚,讓人沒法揣度她的心思。
顏璆拔高聲音,強勢地說道:“小六師父,你非我族類,無權幹涉族中事務。”
“她身上穿的……是咱們特意為小六縫制的袍子。”跪在顏璆後方的顏煜的二哥忽然叫道。
“小六在哪裏?你穿戴成這般,究竟有何居心?”顏璆面色甫變。
“顏煜啊……”我沉吟,右手把玩着面具,左手狀似随意地負于身後,開口答道:“我把他藏起來了,你們最好快點找到他,不然會出事兒的。”把顏煜扔在瓦缸裏,實是無奈之舉,缸裏滿是血腥臭味,透氣性差,呆久了肯定不舒服。
“快看她的手……天哪,全是血!”顏煜的四哥面色泛白,整個人微微顫抖着。
顏璆神情大動,猛地邁前,咆哮道:“這是誰的血?你對小六幹了什麽?”
“我沒對顏煜幹什麽啊……”我一怔,看了看手上的血污,又望了望陸續站起身的忿然的骶族氏人。
“快抓住她,她抓走了顏家小六、咱們的新祭司!”
“她還在宗廟出言不遜,冒犯了天神,該受到懲罰!”
戕讨的聲浪一波高過一波,人人激動憤慨,瞪視我的眼神如利刃,仿佛在看一名十惡不赦的罪人。幾個壯碩的女子走出人群,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似乎打算圍堵我。
“冷靜,有話好好說。”我清了清嗓子,嘗試着緩和氣氛——被人群毆,絕對不在我的計劃之內。
“你們顧着丫頭手中的面具,那可是老祖宗傳下來的,傷不得!”定定站在一旁的祭司老太婆終于出聲了,卻是默許了衆人的行為。
看來現在不适合解釋,我識相地閉上嘴,右手揚了揚面具,左手借着身子的遮擋,胡亂探進背後木櫃的某個格子內,撥開長明燈,抓起方方正正的牌位,表面粗糙,入手頗重,好像石制的。
“把小六還來!”顏璆聲色俱厲,姣好的臉孔因為布滿藍黑的刺紋,竟然顯得猙獰。說話間,她朝我撲了過來,快如電馳,來勢洶洶。
眼見躲不開,我撒手将面具甩了出去,顏璆眼疾手快地旋身去接;我又将石頭牌位砸向人堆,衆人手忙腳亂地擡手接捧。頓時,場面一片混亂。
“丫頭,休得在此放肆!”祭司老太婆高聲喝道,身子卻未動。
我一邊防備着祭司老太婆,一邊接二連三地從格櫃上抄起牌位,再漫無方向地用力抛出。這些牌位,材質木石皆有,做工粗細不等,它們唯一的共同點,應該就是都有一段不短的歷史,身價不菲,意義非凡——要不然,這些骶族氏人也不會為了接到牌位,滿場跑動,亂作一團,也不怕被砸傷砸傻了……
我的舉動看似毫無章法,胡亂而為,一時之間,倒也無人得以靠近。當周圍的牌位盡數扔完,我把握時機,飛身而起,拿起顏琊牌位的同時,将裏側的盒子掏了出來。牌位是玉雕的,石質堅潤,刀工細膩,可以想見三百年前骶族氏人的日子過得極其滋潤;至于盒子,形狀規整,約摸五寸見方,木漆斑駁,邊角磨損,除了找不到開阖封口之外,怎麽看都似尋常的印徽盒子。
“丫頭,那個碰不得!”祭司老太婆面容一整,藤杖直指我。
“婆婆,這木盒借我賞玩幾日可好?您放心,我熟知‘有借有還,再借不難’的道理。”只是借期未定罷了,這後半句話自然沒有說出口。
未等祭司老太婆應答,我兀自将盒子揣入懷中,剛想再扔幾個牌位趁機脫身,就覺勁風掃面,竟是顏璆逮住空隙攻了過來,我閃身避開當頭一擊,但顏璆動作奇快,瞬間就轉了過來,硬生生将我驅離了格櫃,其餘衆人沒有發動群攻,而是圍成半圓的圈子,阻了我的去路。
礙于空間的限制,我躲閃得尤為吃力,顏璆咄咄逼人,不給我任何喘息的時間。我險險躲開她迎面的一掌,卻沒能格開她踢向我腹部的一腿。這一腳的勁力沛不可當,令我眼前一黑,幾欲昏厥,身形不由一滞,而顏璆未立刻停止攻擊,又是一掌打中我的胸口,然後擡腿迎頭劈來——
“丫頭,看招!”在千鈞一發之際,一道風刃朝我打來,我下意識地仰面,竟以分毫之差躲開了。風刃掃過,妨礙了顏璆的進攻,化去了不少的力道,饒是這樣,我仍是被遠遠地踹飛了出去,重重摔在堅硬的地上,還順勢撞倒了一盞竹燈。
骨痛欲裂,有種全身沒一處完整地方的錯覺,喉口腥甜,我幹咳着撐起身子,在顏璆發起下一波攻擊前,舉起了手中的牌位:“世伯母,還請您手下留情,不然我沒法護好這塊牌位了,這是玉石琢成的,倘若磕了碰了,我可賠不起。”
衆人面面相觑,顏璆怒道:“你究竟想幹什麽?”
“我本無意冒犯,真的只是想借用一下木盒子。”我誠懇地說道,身子開始後退,餘光瞄到地面上有一灘油狀液體,是從翻倒的燈盞中傾瀉出的松脂,但火并沒有燃起,估計是燈芯被防風的夾片擰熄了。
“你以為我會讓你帶着先代族長的遺物平安離開嗎?”顏璆冷哼。
“世伯母,你們跟我癡纏,可耽誤了不少時間,不知顏煜現在怎麽樣了……”我有意無意地揮了揮手,讓所有人都能看清我滿手的血污。
“你傷了小六,我更加饒不得你。”顏璆開始朝我靠近,我退一步,她前進數步,其餘的骶族氏人緊跟其後。
情勢幾乎是一面倒,對我相當不利,我篤定自己不喜歡不肯讓步妥協的人——諸如眼前這堵人牆。
衆人的步步相逼,無疑是在對我施壓,手上的牌位只是讓她們有所忌憚,卻不能起牽制作用,莫說我只是虛張聲勢,不會真的碎了顏煜祖先的牌位,就算我将牌位摔出去,最後也逃不掉的——顏璆的身法偏邪,不同于我以往所接觸的武功,我們交手數招,我吃到她的苦頭,她摸清了我的斤兩。
視線越過衆人,看向後方的祭司老太婆,她使了一記風刃之後,就沒了動作,一如先前那般平靜地站着,眼神犀利而明亮。
祭司老太婆的沉穩,愈加反襯了我的狼狽,眼見距離不斷縮短,一旦進入顏璆的攻擊範圍,只怕不出十招,牌位就會被她奪下,二十招之內,我必定慘敗……牙一咬,心一橫,如果可能,我由衷地希望不會用到最後的撒手锏,但情勢不由人,沒有深思熟慮的時間了——
我一手抓着牌位緩緩後退,一手探入懷中,摸到火折子,然後攥在掌心,藏于衣袖之下。
“世伯母,您看……”我突然駐足,站在兩盞竹燈之間的位置,唇瓣誇張地動了動。
“你說什麽?”顏璆不自覺地也停住,一臉疑惑,攏眉問道。
“我是說……”我驀地頓住,深吸一口氣,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推倒前面的竹燈,後擡腿踹倒另一盞燈,平移幾步,一個旋身,又掃倒兩盞,掏出火折子的同時,高喊出聲:“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本來那麽多盞竹燈傾倒,其中就有燈芯滑落出來,引出小火苗,但成不了氣候。關鍵時候,還是要用上好硝粉與硫磺混合的火折子——當晃燃的火折子接觸到地上的松脂,火焰一下就竄高了,燒着竹制的燈體,一盞接一盞,轉眼間就形成一堵高聳的火牆。
“你居然放火!”顏璆暴怒,不管不顧地沖了過來。
“這整座鼓樓都是木頭搭建的,燒個一天一夜不成問題。如果我是您,我現在會先去救火的!”幹完壞事,我轉身就跑,邊跑邊嚷嚷,卻不敢再撞倒竹燈,生怕火情發展到無法控制的局面。
大殿內火光跳躍,滿目橘紅,耳邊充斥着尖叫哭喊,其中還夾雜着火星子爆裂的噼啪聲與呼嘯的……風聲?!
發足狂奔之餘,我扭頭回望,不由咋舌——火勢出乎意料得迅猛,火尖被左一股右一股的風頭壓住,但一下就反撲,比之前更加猖獗,更糟糕的是,風撩撥起火焰,四下亂竄,連帶着周圍數盞竹燈都燃了起來。
我發誓,眼前這片令人嘆為觀止的火海真的不關我的事!
數百名骶族氏人像沒頭蒼蠅一般慌亂逃散,然而全是向着火牆的相反方向,沒一個越過火焰朝我這邊、也就是大門方向跑來;祭司老太婆站在一隅,雙手大張,口中念念有詞,不知是以風制火,還是以風助火;顏璆不再對我窮追不舍,而是與數十名女子一起,試圖用衣物滅火……
倘若讓我用一句話來概括此時此刻的心情,我只能說,火警演習實在是太有意義了!
眼睜睜看着火舌吞吐,瘋狂蔓延,我忍無可忍,開始往回跑,扯開嗓門吼道:“祭司老太婆,如果你除了禦風外不會其它的術了,就別添亂啊!世伯母,火都燒成這樣了,你的滅火法根本行不通,趕緊用水啊!至于後面那群亂跑的,你們中有體力的人,就去外面打水擡水缸,老弱病殘跟我跑,別在這兒礙事啊!”
我從沒練習過海豚音,挺多模仿過《第五元素》中外星生物diva的叫聲,但不得不承認,其實我的聲音還是非常有穿透力的,至少一嗓子下去,鎮住了滿殿的人。
驚吓過後,衆人開始有所行動。
當我看到顏璆帶領着近百人朝我的方向奔來的時候,我終于意識到——我還在逃命中啊!我優雅地轉身,然後……繼續狂奔。
哀號着将眼淚往肚裏咽,不需要別人幫我蔔卦,我自己就能預言,如果跑不掉,注定會死得難看,而且是非常難看。
身後嘈雜,但我無暇顧及,埋頭猛跑,一鼓作氣跑出鼓樓,不加思索地沖向村外,骶族村寨的寨門在望,我卻沒有到達終點的喜悅感。
我在寨門的面具下停步,東張西望,确定沒人追來,脫□上的佐祭服,整齊地疊放在木柱下的一方較為平滑的石頭上,然後把顏琊的牌位包裹其中,妥善安放好。
一切做完之後,我慢吞吞面向沒有人煙生氣的霧林——
我将我今晚的運氣,全押寶在這兒了
☆、64秋豫暮花遲滿心塵3
風過霧林,卻吹不散重重青霭。
山林間幽暗深沉,萬籁俱寂,雖不顯陰晦,但滿目盡是青玄之氣,目光所及,竟不能遠觀至半丈之外,漫無邊際,遮天蓋地,浩浩蕩蕩。
我完全是抱着僥幸心态闖進霧林的。兩個時辰前,我尚能苦中作樂地誇贊“月下品霧,風景別致動人”,但現在,我已經笑不出來了。
快走幾步,在前方的樹幹上看到了四匝棉線,說明我路過這兒四回了。頓時,我垂頭喪氣,認命地又繞系了一圈的棉線,然後開始新的探索。
一路走走停停,我在樹幹與岩石上尋找着苔藓——理論上說,由于苔藓背光,所以長勢朝北或者東偏北。在我的認知中,我一直沿着相同的方向走,可為什麽還會來回繞圈呢?難不成霧林中的苔藓一丁點兒身為喜陰植物的自覺性都沒有,任性妄長?!
眼瞅着天都要亮了,粗略地算一下時間,大火應該被撲滅了,顏煜應該舒醒了,祭司老太婆她們應該把我幹下的“豐功偉績”都告知顏煜了……
抽了抽鼻頭,我想我開始懷念顏煜了。想當初,他陪我穿霧林的時候甚是輕松,也沒見他特意地觀方位、算步數,似乎只是一味地讓我直行——我重重嘆氣,人跟人之間的差距真大啊,人家顏煜在驢背上就能蔔度五行,我磨蹭了數個時辰,仍在原地打轉。
胡思亂想間,我遲鈍地覺察到周遭霧氣不再平靜,起先如行雲般糾結湧動,随着速度逐漸加快,竟翻湧不止,接着好似沸水一般,陡然蒸騰。
我心頭一驚,下意識地跑了起來,腦海中不自覺地憶起在“風霧陣”中的慘痛經歷,一時之間也顧不上什麽直線方向,一心只求擺脫怒湧的霧氣——我就納悶,祭司老太婆怎麽會那麽輕易地允我離開,敢情是打算把我毀屍滅跡在這片罕有人煙的山林中。
無數個或大或小的氣流漩渦漸漸成形,瘋狂旋轉,劇烈動蕩,隐隐有吸扯之力。我見漩渦就轉方向,慌不擇路。
很好,我能确定兩件事情了。其一,這地方實乃大兇之地;其二,我是真的想念顏煜了,倘若他在身邊,多多少少還有回旋的餘地……
思及此,我欲哭無淚,平生難得做一件好事,還是令我追悔莫及的錯事——我就該拐帶顏煜一起跑,起碼該求他帶我下山,反正他很好哄騙。
也不知跑了多久,身上早已汗濕,分不清是冷汗還是熱汗,我倏然剎住腳步,驚悸不安地瞪着前方兩個巨大的漩渦,左瞧右看,兩旁是無數的小漩渦,剛欲轉身回去,發現退路被一個更大的漩渦封死了。
風聲凜冽,嗦嗦不絕,我沉吟片刻,繃緊身子,深深呼吸,然後朝着前方兩個高速旋轉的氣流的交接邊緣處強沖過去。進入的一瞬間,天旋地轉,耳目轟鳴,身體被撕扯着,無法自主地被抛甩了出去。
屁股着地,疼得我呲牙咧嘴,但有痛感是好事,至少證明我還活着。我試探地張開雙眸,眼前一片清明,不似先前的霧蒙蒙,我眨了眨眼,好半天才适應過來。
不遠處的林子,袅袅輕煙,幽靜安詳,一刻鐘前的危急,恍若隔世。面前是高聳陡峭的山壁,崖岩寸草不生,荒涼冷漠,縱使如此,看在我的眼中,仿佛是世上最美的風景——我終于從霧林中出來了!
我振作精神,摸索到崖壁上的入口,低一腳高一腳地穿出岩洞,爬過怪石突兀的山丘,之後就看到通往山下的曲徑。
下山的路,走起來頗為省力,相較上山時的彷徨,懷中的木盒讓我略感安心。極目遠眺,東方露白,黎明将至,天空的顏色極淡,蒼白而無力,連帶着讓我的心間一片惘然,我嘗試以思考的方式填補腦海的空白。
回溯近一個月的昏天黑地的日子,記憶颠三倒四,天地孤寂,風雨飄零。我發自肺腑地感激,在我無助脆弱的時候,有人始終陪伴在我的身邊,任由我索取着溫暖,只是現在——
連綿的山脈,不見人跡,世間好像唯有我一人,形單影只,山風吹過,冰冷入骨,身上單薄的衣物沒法抵禦深秋清晨的寒氣,絲絲涼意襲上心頭,一抹落寞,幾分失意……
-------------------------------我是撿到便宜的分割線-----------------------------
我到達山下村莊已是入夜之後的事兒了,原打算天亮再到附近的鎮子與護衛會合,但剛走到村口就看到挂有墨臺府徽識的馬車。
探訪骶族村寨是秘密,我對誰都沒有提過,只說宇文景開了一副起死回生的方子,讓我去山上采藥,識藥理的夏楓再三追問,都被我四兩撥千斤地蒙混過去了。
負責接應的兩名護衛本該在鎮上待命,但她們見我數日未歸又杳無音信,生怕我遭遇不測,于是前來找尋,幾次上山搜索都無功而返,只得死守在村口這裏。
啓程前,護衛向我請示,問我是否等那位同行的公子來了以後再出發——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更加悒怏了。
回程一路無波。
這日晌午,途徑客驿,護衛在前院打理馬匹,我無精打采地在廳堂面牆而坐。
驟然間,喧鬧的客驿靜默無聲。本來我是不會注意到的,适時我正在吃湯面,當我往口中送食的時候,吸吮之聲刺耳鮮明,清晰可聞。登時,我一陣尴尬,懊惱地轉頭,然後——
差點扭傷脖頸。
我錯愕地回視門邊兀自笑得燦爛的人兒。他的容貌,好似初雪映輝,晶瑩剔透,絲毫未沾染塵世間的污濁;他身子穿着一襲柳綠的衫子,款式與布料都極為尋常,但偏偏流露出別樣的光彩,千般溫柔,萬種風情,盡在婉約的身姿中。
美得讓人沉醉,似乎賞閱千百年都不會膩味,天下無雙,絕世之顏——來人正是顏煜。
很快的,我發現不光我一人呆滞,事實上,整個驿站的人都是一臉驚豔,怔愣地注視着同一個方向。
我過剩的保護欲一下就冒了出來——怎麽說,顏煜也是我的人……我的徒弟自然算是我的人了,憑什麽讓人意淫,還是不付錢的白看。
我正打算把顏煜藏起來,但只是構想階段,尚未付諸行動,因為在無數濫俗故事中必然出現的角色,選在此時堂而皇之地登場了。
當三個腰粗膀圓的高大女子站起來,走到門邊開始調戲顏煜的時候,我方才意識到,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流氓。
流氓甲:“美,真美……”
顏煜連眼珠都沒轉一下,徑直朝我走過來,完全無視面前的三人。
流氓乙晃身攔住了顏煜,迷亂垂涎地說道:“美人兒,跟我走吧!包準讓你餐餐有肉吃,頓頓有酒喝。”
這次顏煜有反應了,只聽他困惑地說道:“我又不認識你,為什麽要跟你走?而且,我也不愛喝酒。”
周圍衆人一片嘩然。
“美人兒,你還是跟我吧!我府裏良田千畝,奴仆百人,包你……”流氓丙的話注定沒有機會說完了,因為顏煜已經越過他們三人走到了我的面前。
“找到你了,這次倒不難找。”顏煜的眼角眉梢滿滿透出笑意。
我暗暗估量對方的實力之後,挺身站了起來,将顏煜拉至身旁,一邊警惕流氓三人組,一邊輕斥:“告訴你多少遍了,出門要戴紗帽,就算沒紗帽,也該扯塊破布裹着臉。”
“下山時,匆匆忙忙的,什麽都沒準備。”顏煜軟軟地說道。
“這個忘不得。”我的思緒一整,相逢的喜悅遽然冷卻,身子不由地往邊上挪了挪,戒備地問道:“你不會是專程出來找我的吧?”
顏煜微微颌首,十分自然地往我這邊移了幾步,輕輕說道:“祭司婆婆讓我來的……”
“喂,你是什麽玩意兒,敢跟美人兒靠這麽近!”流氓三人組充滿敵意地喝道,不甘就此被人無視,六道兇狠的目光瞪向我。
“別插嘴!沒看到我們正在說話嗎?”我不悅地大吼,聲量遠遠高出那三人的,然後正視顏煜,嚴肅地問道:“祭司老太婆讓你來取回盒子嗎?”
“是的,祭司婆婆都告訴我了。你擾亂祭典,冒犯歷代族長的牌位,搶奪六十七代族長的遺物,放火燒宗廟。”顏煜細長的明眸直直望進我的眼中。
“你來得可真快啊!”我苦笑。顏煜出現在此,不正說明他已改變初衷,決意讨回盒子了嗎?想想确實不能怪他,我在骶族村寨幹的那些事兒,似乎、也許、可能……過分了。
顏煜正待說什麽,我們之間突然冒出了幾個人,定睛一看,原來是剛從我的吼聲中回過神的流氓三人組,她們将我圍在中間,口中罵罵咧咧,不三不四的。
深深深呼吸,不就是問候毒玄的十八代祖宗麽,反正我也不認識,随便罵吧。我無動于衷地站着,目光若有似無地瞟向客驿大門——我不可能跟顏煜動手,自然只能跑了。
顏煜神色遽變,似乎動了氣,唇瓣微掀:“你們……”
“三位姐姐,小妹剛才失禮了,給三位賠個不是。”我拔高聲音,蓋過了顏煜的話語。
“……就你這樣,還敢跟咱們仨耍橫,怕了吧?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