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6)
眸更顯陰森空洞,瘋狂大張的口,宛如渴血一般。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神祇的全身像,強健的軀幹,肌肉贲張,脖頸間纏繞着一條作攻擊姿态的雙頭蛇,環臂置前,左手緊緊抓着一個仰面嘶喊、痛苦掙紮的人體,右手探入人身,将其心髒生生拽出。
顯而易見,這根本是一具兇神,卻是骶族歷代信奉的天神。
這尊木像,仿佛能勾起我內心深處的暴戾與兇殘,我不覺緊了緊雙拳,微微喘氣,強自鎮定心神。
我急急偏頭,不敢再看,開始認真打量格櫃。這些牌位并非一個挨一個按順序擺放,零零散散,找不出任何規律,而我又讀不出上面的文字,判斷不出到底哪個是六十七代族長的牌位。
心頭煩亂,毫無耐性,我向前幾步,欲飛身而上,将一個個牌位搬開,尋找木盒子。
下一秒,異變陡生——
大殿之上,光滑的地磚騰起青霧,轉眼之間,就将我吞沒。我不再前行,警惕地四下察看,卻徒勞無果。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只有我開始加速的心跳聲。
漸漸的,前襟的绶帶輕輕晃動,然後是衣擺飄起,嚴密封閉的殿堂中竟有風吹過,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在濃霧深處,隐隐可聞厲風的呼嘯之聲,好似九幽深處傳出的獰笑。
我的手心冒出了冷汗,遽然間,疾風襲面,我敏捷地側身躲避,急促尖銳的風,如刀似刃,掃過我的臉頰,留下了一道灼熱的血口。我返身退去,但風刃接二連三地朝我飛來,我苦苦躲閃,身上不斷挂彩。
我幾乎無力招架,一心尋求出路,眼前茫茫一片,我不管不顧地往前沖去,殿堂再大,總是有牆有邊的。
厲風來回旋轉,速度越來越快,我猶如身處暴風中心,漸感力不從心,眼睜睜看着鮮血被凄厲的狂風帶起,又如雨滴般,紛紛散下——原來我暈血啊,暈自己的血!
不知是不是由于大量失血,我的視線開始模糊,雙腳沉重,實在撐不住了,身體不受控制地前傾,然後狠狠摔在地上。
一剎那,有多長?
時間,能不能為我停一停?!
我好想感慨自己的神經究竟是怎麽長的,生死邊緣,我居然想發笑,心中沒有恐懼,腦子清醒地思考着——我現在死在這兒,墨臺妖孽不久也會來陪我了,夫妻倆倒是團圓了——當然,這個前提是,世上真的有黃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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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恍惚惚,耳邊的風聲,似乎一下子止住了。
身體的疼痛,早已麻木,我趴躺在地上,緩緩合上雙眼,墜入了黑暗的深淵。
☆、61天遙雲黯浮生千愁2
光線隔着眼皮,刺激着我的視覺神經,生存的本能迫使我掀開眼簾,然後,毫無預兆地望進一片碧藍的火光。我不禁微微眯眼,看清了被光暈包圍的一道纖妍的身影。
“你……為什麽會在這兒?”我光開口說話就非常吃力,身體的疼痛随着意識的清醒而複蘇,每一寸肌膚猶經烈火焚燒。
正跪伏在地上做祈拜姿勢的顏煜,一臉驚喜地擡頭,大大松了一口氣,道:“我一直跟在你的身後,眼見你進了‘風霧陣’,我在外面尋陣眼浪費了不少時間,當我找到你的時候,你全身是血倒在地上,我以為你……”
“你跟着我做什麽?我半夜睡不着,随處走走罷了。”我平靜地打斷顏煜的話,稍稍轉動眼珠,看清自己仍身處鼓樓之內,周遭未見一絲霧氣,殿堂恢複了最初的莊嚴靜谧。
“你知道這兒是什麽地方嗎?這裏不但是顏氏祖祠,還是族宗廟,由歷代祭司守護。族人只有在全族祭祀之時,才被允許進入,擅自闖入,則是對天神的亵渎,必然會受到天罰。”不同于我的淡然,顏煜的神情太過激動。
“我并非骶族之人,不信奉你們的天神,只是順道進來瞅瞅。倒是你,你冒冒然闖進來,就不怕天罰嗎?”我調侃道,剛想露笑,卻扯動頰邊的傷口,當下就苦了臉。
“你知道自己差點死了嗎?”顏煜一臉認真,焦點凝聚,他直直望進了我的眼底。
我,差點死了嗎……令人窒息的陰沉,無處可逃的絕望,并非真的不畏懼,而是不敢畏懼,不能畏懼啊!
“我只是不小心睡着了。”我移開視線,故作輕松地說道,身子難以動彈,索性繼續趴着。
“你知道你‘睡’了多長時間嗎?足有一個時辰!”顏煜拔高了聲音,他身邊的火球不停旋轉,逐漸膨脹,“我不敢随便移動你的身體,也不敢驚動阿娘或者祭司婆婆,只能傻傻地坐在你的身邊,苦等着你醒轉。我一直在想,萬一你醒不過來,那我……”
顏煜未盡的話語,讓我的心變得軟軟的,不覺放柔聲音,安撫道:“你年紀輕輕,遇事怎麽愛往壞處想呢,做人應該樂觀的。”
“祭司婆婆擅禦風術,這兒的‘風霧陣’就是她老人家布下的。據我所知,原本闖入此陣,即受霧困風剮,直至氣絕,陣法方才休止。如今的陣法,似乎不若以前那般剛猛兇殘,應該是在我外出修行的那段時日,祭司婆婆重新布陣了……正因如此,你才僥幸活了下來。”顏煜語氣沉重,修眉成結。
僥幸?那樣的攻擊方式,根本不似威吓,完全是欲将我置于死地的……我的心緒翻湧,已經想到了最糟糕的情況——恐怕祭司老太婆已經知曉我的行蹤,她沒痛下殺手,不是一時仁慈,而是顏煜強行闖入,逼得她不得不收手……
思及此,心驟然涼透,趁着祭司老太婆還未現身,我要抓緊最後的時機,哪怕只是可笑的垂死掙紮——
我深吸一口氣,猛地咬緊牙根,使力從地上爬起。一旁的顏煜見狀,急急伸手,扶住了我輕顫不穩的身形。
“你先回去,在屋裏呆好。記住,今晚你沒有踏出過自己房間半步——日後不管誰人問起,你都這樣回答。”我低喘地交代道。單單直起腰身這麽一個簡單的動作,就讓我的額面布滿冷汗。
“那你呢?你傷成這樣,如何獨自回房……對了,還不能驚動小八,不然會追究你的傷勢!要知道,異族人私入族內禁地,是大罪過啊!”顏煜語氣十分焦灼。
“我的傷并無大礙,我只是想獨自在這兒坐一會兒。”我敷衍道,沒辦法一下子站起來,只好先保持跪坐的姿勢,眼睛下意識望下殿堂深處的光亮。
顏煜沒有立刻應聲,沉寂半晌,突然說道:“其實,我都聽到了……”
“什麽?”我漫不經心地問道,強行振作精神,不敢流露出疲态。
“在‘生死門’那晚,你讓我離開,但我一直站在中央院外。”顏煜的聲音微弱,不再有先前的激烈:“我看到你沖出主屋,本想叫住你的,但你動作極快,我跟着你到了刑律堂,進了地牢,然後……就聽到了。”
“你全都知道了?”我渾身一震,迅速扭頭看向顏煜。
顏煜的一雙鳳眼始終落在我的身上,他輕輕說道:“一路上,我就在想,怎麽辦才好呢?明知你的意圖,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是将你領回了族內……我看事情遠不如阿娘她們透徹,好多事情我都不明白,這麽多日子,我只想清楚了一件事,就是只要你開口,我一定會不遺餘力地幫你。可我等啊等,你終究什麽都沒跟我說,一直在騙我……”
“移行術嗎?我領教了。”我喃喃自語,腦中紛亂,心中閃過不忍。
也許,從一開始我就錯了。縱然我一直自欺欺人地認為,以後總會有機會能補償顏煜的,但我對他的傷害,根本不可避免。如果說,世上真有天神之怒,我願意一人承擔!
“你回去吧!你從沒幫過我,你是被我蒙蔽欺騙,才會帶我回族裏的,你根本不知道我要幹什麽!”顏煜只是帶我進骶族村寨而已,他是骶族的寶貝,顏璆應該不會因此而從重責罰他。
“你當真不要命了麽?你是過不去的,祭司婆婆的‘風霧陣’連我都破不了啊!”顏煜一臉驚愕難置信。
“我要還債,墨臺妖孽還等着我呢!”我溫聲道。
随後,晃晃悠悠地從地上爬起來,我非常想潇灑地轉身,但雙膝尚未直立,就痛得差點跪了回去,餘光瞄到顏煜身形微動,終是緩緩站了起來。我長舒一口氣,他肯離去就好,他的性子倔将,倘若執拗起來,以我現在的狀況,根本沒有精力勸說。
該死,怎麽會這麽痛……我跌跌撞撞往前邁了幾步,忽然感覺到手臂被人拉住,還正好按到了我的一處傷口,我糾緊眉心,回頭看去。
就見顏煜櫻唇微掀,開口道:“沒有我,你即使找到那個木盒子,也拿不了。”
“這……”我遲疑了一下,随即垂眸說道:“你都說這陣你破不了,那你留在這兒也無濟于事。如果我有幸能破了這個法陣,一定會回去找你幫忙的。”
眼前的最大障礙是祭司老太婆的法陣,其他的,已經沒有時間容我細想了。
顏煜猶不放手,我費力地吐出齒間的字:“從現在開始,我們橋歸橋,路歸路,彼此沒有任何幹系。”
我發狠地甩開顏煜的手,但還未走出半步,背上就遭受重擊——顏煜好似傾盡全部的力量,從後面将我緊緊地環抱住。
“我說過,我會幫你,不用你還的……”顏煜的聲音極低,仿佛死寂無波。
“我不需要你幫我!”我薄怒道,心覺有異,卻不知哪裏不對勁。
“宗廟祠堂是由歷代祭司來守護的。”顏煜并未回答我的話,徑自說道。
“那又怎麽樣?我現在沒空聽你們的族規,你快松手!”我氣急地叫道,不顧身體的痛楚,拼命掙脫他的禁锢。
“宗廟好高啊!你可看到頂層的祭臺,那裏一直令我感覺冰冷,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其實,現在這樣也好,至少我是心甘情願站到那兒,我的責任,我的命數呵,不能逃,也逃不開……”顏煜好像全然不受我劇烈掙動的影響,字咬得格外輕,話說得異常慢。
“你到底在說什麽?我警告你,快松手!”我以為自己在怒吼,但出口的話語綿軟無力,我開始大口喘氣,噴出去的氣息盡是高熱的溫度。
“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法子,你就再耐心等幾天,好不好?”顏煜的聲音開始模糊。
“你……松手……”我蠕動唇瓣。
天旋地轉,神智飄忽,也許是氣急攻心,也許是筋疲力竭,我居然白眼一翻,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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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閑離別易*,酒筵歌席莫辭頻;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我蹙眉瞪着紙上的籀篆文,不過是信手練筆,居然鬼使神差地寫下這麽一首悲詞詠調——莫非是時值暮秋,所以易惹無謂的憂思哀情?!
微微偏頭,不經意間,視線再次落在了木桌邊上的竹筐,其中堆放了厚厚的墨文,紙張已泛舊色,但邊角平整,不見折皺破損。紙上細細密密寫滿了字,有籀篆體,也有楷體,端端正正,整整齊齊,偶爾有圈點出的錯字,那麽之後幾張就全是那個字,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重複鞏固。
我淡淡撇嘴,從這疊墨文就能看出寫字的人,從小就是一個實心眼的傻孩子——在我遙遠的記憶中,我被老師罰抄書,從來只寫頭尾兩行,其餘都是一筆草書帶過。
那個傻孩子,現在正被關在祭司老太婆那兒,用顏璆的話來說,那叫“致清”,其實就是辟谷除穢,只飲露水,不進雜糧,以他的性格,一定不懂得偷渡吃食進去,生生挨着餓……
思及此,心頭越發煩悶,索性撂下筆——人言書法清心靜心,但我寫了這麽多天的字,為什麽心裏依舊亂如飛絮,甚至一天比一天焦躁。
透過半掩的竹窗,正好能看到屋院外、鼓樓前的那片空地的情景。顏璆正領着數名女子以泥石堆砌祭神壇頂端的火塘,周圍另有數十人,有的在搭建竹木蓬廠,有的在搬運排鼓,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不遠處,幾個稚童沿青石路走着,路過淺沼就停下,然後徒手從濁灘中抓出一條條長蛇,互相對比,似乎在挑選最為粗壯的一條……
不就換一個人當祭司麽,有必要這麽麻煩,非要花費這麽多天時間準備一個祭典,之後才算交接完成——我很想如此嗤笑,然而,笑無法成形。
猶記七日以前——
我自昏迷中醒來,已是翌日晌午,全身刺痛,但卻是安安穩穩地躺在顏煜的屋內,不見任何人的身影,只覺得樓外人聲嘈雜,熱鬧非常。正當我驚疑不定之時,顏璆推門而入,手裏端着一竹筒的飯菜。
“小六将要繼任祭司之職,現在已到祭司婆婆那兒開始‘致清’了。晚些時候,我會把這天大的好消息昭告全族。你一定要在族裏多留幾日,至少留到祭典之後。這段時日小六都不會回來,你就睡他這兒吧!”說這話的時候,顏璆滿臉喜色。
顏煜……要做祭司了?我腦中混沌,依稀想起昨夜顏煜說得一席話——他說幫我,就是成為祭司,守護宗廟?!
我掙紮地從鋪席上坐起,猛然想到身上的血衣,迅速拉緊被子,戒備地看着顏璆,而顏璆似乎并未發現我的異狀,将竹筒與筷子推放到我的身旁。
“世伯母,我睡過飯點了嗎?我太貪睡了!”我試探地說道。
“沒事,你睡得晚,自然醒得遲。”顏璆笑吟吟地說道。
聞言,我心一驚,卻聽顏璆以無比真誠的口吻說道:“小六師父,真的要謝謝你!原本,按族裏規矩,小六成年的時候,就該繼任祭司之位的,但他遲遲沒有動作,我心急啊!可祭司婆婆說小六尚年幼,不該過早地約束他,還提出讓小六下山修行。後來,小六下山帶回了一個你,我幾乎以為他要放棄修行者的身份了……”
顏璆的感謝,來得突兀,我跟不上她的思路,只能被動地聽她說着:“……小六師父,小六都跟我說了,昨天你與他長談了一夜,他終于下了決心。啊,真是天神佑護!”
我靜靜看着顏璆雙手合什、做出祈拜姿勢,眉心不自覺地皺起……
廊外傳來木頭叩擊的聲響,打斷了我的回憶,我繃直身體,嚴正以待——祭司老太婆又來了。事實上,從那晚我擅闖鼓樓之後,她每日都會來。
出乎我的意料,祭司老太婆始終不提宗廟裏發生的事情,只是與我閑話家常,但我并不認為她是真的毫無察覺,因為她曾指着鼓樓頂上的大鼓,對我解說族規——“異族人窺探族內禁地,圖作不軌,當剝皮示衆,以其皮縫鼓面,三聲鼓竭方絕命”。
祭司老太婆與我相處,大多時間都是她提問、我作答。問題很簡單卻很繁瑣,類似戶籍調查,我不明白她何以突然對我個人這麽感興趣,她越是這麽莫名其妙,我越摸不透她的用意,只能靜待其變。
“吱呀”一聲,門被人推開,就見祭司老太婆拄着藤杖走了進來,我慢吞吞地起身行禮,身上的傷口尚未痊愈,但已行動無礙,不知該誇贊夏楓給我的金創的藥效佳,還是我身體的複原能力驚人。
“明天,就是祭典了!”祭司老太婆進門就說道:“今日,是最後一天。”
什麽最後一天,明天又不是世界末日。我的眉攏得更緊了,兀自思索着:明天顏煜就将繼任骶族祭司,然後我就能帶着木盒子回到墨臺妖孽身邊——盡管耽擱了這麽多時日,但一個月的時間剛剛好,并未超出。
“婆婆,您每天都上我這兒串門子,是不是眼瞅着終于能放下祭司這副重擔,心裏特暢快?”我打趣道,擺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清閑狀。
“丫頭,前幾天你病恹恹的,不能出門,但你現在明明已經能跑能跳了,為什麽還不去找小六呢?”祭司老太婆下垂的眼皮蓋住了她的瞳眸,令我無法探究太多。
我的眼皮一跳,意味深長地直視祭司老太婆,道:“婆婆說笑了,我一直能跑能跳,只是身子見懶,不願輕易動彈罷了。再說了,顏煜現在是在‘致清’,跟閉關沒兩樣,別說我了,就連世伯母都見不到他。”
去見顏煜,我能說什麽?我愧對他啊!我渴望依靠自己的力量保護墨臺妖孽,但我廢物至極,就算我拼命闖過了祭司老太婆的法陣,也拿不到木盒子啊——我不否認我的自私,在墨臺妖孽與顏煜之間,我已經選擇了我的夫君。
我努力勸服自己:顏煜繼任祭司,其實只是時間問題,他生命的全部意義就是繼任骶族的祭司,盡管他現在并非自願的,但那只是因為他人生閱歷尚淺,責任心不夠重,随着年齡的增長,一切都會好的……
“丫頭,你知道繼任祭司意味着什麽嗎?四大體各離,心性歸六塵,一切悉清淨,猶如虛空華。”祭司老太婆死命瞪着我。
“婆婆,我沒有慧根,壓根聽不懂您的話。”縱使心煩意亂,我的臉上依舊波瀾不驚。
“你這丫頭,我就說小六跟着你沒有一丁點的好處,偏偏他……”祭司老太婆惱道:“繼任祭司,是要立誓的!從此往後,修身養性、無欲無求、冷眼旁觀、喜怒不形于色、七情六欲全當廢物來看……總之一句話,将能割舍與不能割舍的,全部割舍了。縱然要割舍,我希望小六是心甘情願地割舍啊!”
喜怒不形于色麽……我眨了眨眼,不言不語,只是一徑打量着祭司老太婆。
“你這眼神什麽意思?我是天生的爆脾氣,難免洩露情緒。”祭司老太婆惱羞成怒。
我徐徐收回視線,點了點頭,表示聽到并理解。
“丫頭,你去找小六吧!你去跟他說,婆婆我還年輕,憑什麽這麽早就讓位與他?!”祭司老太婆一邊說一邊挺直了腰板。看她的模樣,倘若說八十多歲那絕對是在誇她,但看她的精神,神采奕奕,氣色比我的都要好。
我不置可否,袖袍內的雙拳不自覺地捏緊了,過了明天,只要過了明天,墨臺妖孽與我一定會幸福的……腦海中不期然地浮現顏煜曾經的笑顏,登時,我努力想象的幸福畫面支離破碎!
顏煜剛接任祭司,就幫外族人竊取先代族長的遺物——背棄信仰,背叛族人,這樣的罪過,對他而言,太沉重,也太殘忍了——我實在無法天真地以為,顏璆跟祭司老太婆會對此一笑置之,更何況,還有一群信奉兇神的族人。
很好,我想我迫切需要一名心理醫生,煩悶焦躁還不夠,現在進入自我嫌惡的階段了……一切都因那該死的盒子而起,宇文景要的答案究竟是什麽呢?一句話?一張紙?一個信物?
我幽幽問道:“婆婆,您能告訴我,六十七代族長的木盒子裏裝着是什麽嗎?”
“我不知道,估計……世上沒人能回答你這個問題。那盒子下了咒的,我曾經試圖開過,咳……我的意思是,那盒子沒人能打開。”
“我知道盒子下了咒……”我咕哝,靈光乍現,我騰地站起:“婆婆,您的身體裏沒有顏氏的血統吧?”
“你對我的血統有什麽不滿嗎?你明知小六是顏氏三百年來唯一的修行者。”
“我就說哪兒不協調……這鼓樓是一百年多前才建的啊!”我因為太過激動,說話毫無邏輯。
“什麽叫才建的?這鼓樓未用一釘一鉚,但結構嚴密堅固,可達數百年不朽不斜。”
“木盒子不可能是顏琊親手放的,而且那個時候世上也沒有顏氏修行者。”我被宇文景的話繞進去,一直沒有細想這個問題。
“六十七代族長在三百年前就魂滅了,那時族人還生活在山下的領地。”
宇文景,你個大騙子,說什麽只有顏氏修行者能取盒子……
“你怎麽又坐回去了?你不是要去找小六嗎?”祭司老太婆詫異地問道。
“婆婆,明天的祭典勢在必行啊!”我霁顏說道。
這是數日來,我綻出的唯一的真心笑容。
☆、62秋豫暮花遲滿心塵1
是夜,無雨亦無霧,柔和似絮的浮雲,簇擁着盈盈皓月從清朗的天幕冉冉上升,流輝形成冷色光暈,漫漫灑下,由深而淺,若有似無。
窗外,在一片高亢的喧嘩聲浪中,火光瞬間騰起,将鼓樓四周照得亮如白晝——這是“禋祀”,意味着骶族祭司的繼任儀式即将開始。
我換上黑色勁裝,在腰間纏好從織機上偷……呃,借來的棉線,然後套上日常的寬袍,頭上為求行動方便,以獨簪绾髻。反複察看,确定外表看上去如常,本欲直接轉身出門,心弦微動,又坐到了竹木書桌旁,凝神靜思,意在筆前。
以籀篆體生澀地寫下“寓形宇內複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這些日子,我一直想說卻始終未對顏煜說的話,如今只能留書于一方褪色的箋幅之上。
随後,我輕輕合上屋門,冉冉步了出去。
“少年不識愁滋味……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夜風将我的吟嘆聲帶起,然後吹散。
今晚,注定是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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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樓前,燈火處,歡聲笑語,鑼鼓齊鳴——只是,衆人的喜悅之情,無法感染到我。
高聳的祭神壇,燃煙沖天,各類犧牲已在竹棚內宰殺處理完畢,依次被遞送至鼓樓頂層的祭臺。我順勢擡眼眺望,就見祭臺上齊整地陳放着玉璧、鼎、簋等禮器,祭臺兩旁的圓柱上分別攀繞着一條比我胳膊還粗、足有丈餘的角蛇,黑底白斑,慵懶地吞吐着紅信。
我随衆人一同站在空地處,等待着祭司老太婆與顏煜的出現。為了不讓自己看上去與周圍格格不入,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與身旁的顏家小八閑聊。她并非一個健談的女子,但有問必答,而且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昨晚,我向她套問祭典流程,可謂受益匪淺。
“……正因為路途遙遠,所以連阿娘都沒有回去過,更不用說我們幾個了。”由于我的随口提問,小八認真詳盡地同我講述那個骶族祖輩生活了千百年而今被遺棄的村落的景況。
我适時地點頭回應,縱然心感無趣,仍表現出一副津津有味的樣子。敢情一百多年前,骶族先輩是在慌不擇路的窘況下逃到這兒,因為窮途末路,回不去祖輩的村落,所以索性在此安家建寨。這兒距離小八口中祖輩生活的村落尚有兩千餘裏,即使搭乘墨臺府的馬車,也要六七天的時間——思及此,不禁暗暗慶幸,倘若骶族村寨仍在那兒,單單來回在路上花費的時間就要近一個月了。
我們又說了一會兒話,人群開始沸騰,不斷向前方湧去,我卻未随人潮移動,徐徐擡頭,果然看到祭司老太婆與顏煜出現在了祭臺之上。
周遭一片肅靜,所有人都俯身跪倒,唯獨我直直地站在衆人後方。祭司老太婆盛裝打扮,以鬼面具遮臉,一開口就是繁冗艱深的古祭文,而顏煜全身素白,青絲披散,垂手立于祭司老太婆的身後。
不過數日未見,顏煜似乎清減了許多,但無損其絕美脫俗的姿容,宛如輕雲出岫,又似潋潋弄月。我靜靜看着他,他靜靜回視着我,我輕佻地咧嘴露笑,而他的面容沉凝如許。
忽然風起,揚起祭神壇上的煙塵,灰粉迷眼,我以袖掩面,恍惚間,似乎看到顏煜笑了,很輕很淡,卻異樣的沉重,完全不同于過去璀璨炫目的笑。
我一動不動,只是旁觀——我看見顏煜終是移開了視線,緩緩跪下;我看見祭司老太婆将面具摘下,親手為顏煜戴上;我看見顏煜站到先前祭司老太婆的位置,而祭司老太婆退了下去……
心緒瞬間紛舞,我和顏煜不過是紅塵荒涯中的蜉蝣,生命須臾即逝,有如彼此目光交接的瞬間,我們的偶遇,也許就是為了今夜的分離,相隔咫尺,卻是天涯之遠。
祭典進行到此時,已算完成了大半,只差最後的立誓儀式。
祭司老太婆與顏煜離開祭臺,空地上的氣氛再度熱烈起來,時有年輕的族人,三兩成群,踏歌起舞,處處洋溢着歡愉之聲,充滿對未來的美好的憧憬。
我不動聲色地與人群疏遠,漸漸退離,将身形隐入了黑暗。根據小八的介紹,顏煜現在該在祭司老太婆那兒為進宗廟祠堂做準備。
當我躍至祭司老太婆的院外,恰巧顏煜的幾位兄弟從屋裏走出,我機敏地藏身在竹籬後,從他們的交談中推斷,他們是來給顏煜送新服的,從織錦到裁剪,衆人輪替,日夜趕工,終于在祭典的前一夜完成了縫制。
他們走遠之後,我才悄然無息地潛進院子。不知是否由于一人獨住的緣故,祭司老太婆的木樓,遠不如顏家寬敞,上下兩層,結構簡單。我徑自走向唯一有光亮的屋子,側耳傾聽,未聞人語聲,似乎只有單人的輕淺呼吸,謹慎地四下張望了一番,确定周圍沒人,方才閃身進入,推門關門,靈活迅捷。
一燈如豆,顏煜并未換衣梳妝,只是跪坐在竹席上,垂首凝睇手中的鬼面具。門邊的響聲,驚動了他,他遲緩地擡眸看過來,見來人是我,神情一變,難掩錯愕。
“你……怎麽來了?”顏煜讷讷問道,停頓了一下,續道:“盒子還沒拿到手,要等我在歷代族長牌位前立誓之後……”
我沒等顏煜說完,兀自開口道:“我聽說,立誓儀式的時候,全族老幼都被允許進入宗廟祠堂祈拜。”
說話的同時,我環顧屋內的布置。房間空蕩,擺設屈指可數,無非就是睡席,案臺以及……兩口粗重碩大的瓦缸?!我疑惑地走近,缸體一前一後放置在角落,上面壓放着一塊巨大的石板,正好将缸口嚴密地封蓋住。
“确是這樣。待祭典一結束,我就能拿到盒子了,你不要着急,我一定會幫……”顯然,顏煜誤會了我的來意。
“既然我都等了九天,自然不會在乎再多等幾個時辰。”我也不多解釋,順着顏煜的意思往下說。
顏煜被我連番打斷話語,微微蹙眉,怔忡地看着我。我沒再看他,動手搬動石板,欲一窺缸內究竟。
“那兒是裝放神龍的。”許是看出我的興趣,顏煜打起精神解釋道:“神龍是由歷代祭司照料的。祭司婆婆說,如果悉心照料,神龍能活逾百年,現在族裏的這一代神龍,祭司婆婆已經飼養了七十多年,算起來比阿娘的年歲還大呢,雌的喚叫阿紅,雄的叫做阿綠。”
“神龍……養來做什麽的?”我急急縮回爪子,打心底認為那兩條兇神惡煞的角蛇配不上如此通俗的名字,對祭司老太婆的惡趣味無語至極。
“你別怕,神龍要等祭典結束之後才會回來,現在缸中是空的。”顏煜溫言說道:“神龍能食盡天下蠱蟲,只除了……金蠶。”
顏煜的語氣突然哽澀,“金蠶”二字能勾起的回憶何其多,只是不知他記起了哪一樁……
我背對顏煜無聲地嘆氣,深深看了一眼瓦缸,轉身踱到案臺旁,上面除了文具、書籍及燭臺之外,還有一個銅制妝盒。
我伸手打開妝盒,口中狀似随意地問道:“等下進宗廟祠堂的時候,你戴着面具,穿着佐祭服,還需要拿什麽東西嗎?”
“沒了,然後就是立誓……”顏煜一遍又一遍輕撫着手中的面具,似乎是無意識的動作。
我細細打量顏煜,挑起他耳畔幾绺垂順的青絲,問道:“能梳發髻嗎?”
顏煜呆了呆,不知是因為我突然的親近還是莫名其妙的問話,久久才點頭輕應。
“我幫你梳頭吧!”我從妝盒中拿起齒梳,站到顏煜身後,不由分說地挽起他的長發,當我的指尖滑過他的頭發之際,我感覺到他輕顫了一下。
“你拿到木盒子之後,盡快離開!”顏煜說得小聲,我聽得十分吃力。
“我這一走,雖不是死別,但日後難再相見,從此天涯陌路人。你所做的一切,就只為了一個陌路人,值得嗎?”我柔聲問道。
“值得,因為,你是我的……師父。”顏煜的聲音不大,但是回答甚是堅定。
我手中一停,心中不可避免地湧起傷情,卻又不能輕易流露,只是語調不再平靜:“我潇灑走人,那你怎麽辦?”
“你不要為我擔心。你走以後,我自會請求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