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
門;但男子成年,如果在族裏找不到适合的女子做妻主,就必須下山,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走婚’的習俗。就是……要算好日子下山,能一次懷上最好,懷不上就要再等幾個月……”
他說得吞吞吐吐,我隐隐約約聽明白了——男子要想懷孕,必須是在精期,也就是說,骶族成年男子每逢精期,就會下山找女子……為什麽我感覺怪怪的,不自覺地聯想到《聊齋志異》中那些半夜爬書生窗門的狐貍精。
“你們為什麽不在山下找個妻主,然後安穩地生活呢?”良久,我才擠出這麽一句話。
“族裏的男子,往往很難适應山下的生活。當然,偶爾還是有幾個不要臉的,背棄自己的信仰,背棄自己的親族,隐瞞自己的身份,跟山下女子成親。那樣的人,是親族之恥,被族裏除名,沒有資格再回來族裏。”顏煜的二哥,一邊逗着懷裏的嬰兒,一邊說道:“其實,有沒有妻主都無所謂,有孩子就夠了!越多娃娃越好,趁着年輕,能多生一個算一個!”
我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骶族特有的生存環境及生活背景,決定其特殊的意識形态。縱然對他們的道德觀頗感驚異,但勉強能理解,并不反感排斥。
“小六師父,難得有山下的人來一趟,甭管你是長留還是短處,你就從我們中間挑一人吧!但只許挑一個,因為族裏有規定,為了避免血緣的相近,只能是一妻一夫。”顏煜的四哥直爽地說道,他仍留着辮子,也就是……尚未生子。
“小六師父,你覺得我怎麽樣?”顏煜的二哥不甘弱後,迅速說道。
然後,顏煜其他幾位成年的兄弟也都嚷嚷開了,吵得我一個頭兩個大。我恍然覺得自己從《聊齋志異》掉到了《西游記》,還是“玄奘身陷蜘蛛洞”那一章回……
“那個……你們剛才說的那位六十七代的族長,是不是就是史書裏記載的骶族奇女子,叫做顏……”我急忙将話題岔開,偏偏在如此關鍵的時刻,記不起曾讀到過的那個女子的名字。
“顏琊!骶族有史以來,最具争議的一位族長!”一個蒼老卻洪亮的聲音答道。
☆、59醉語灼灼婆娑滄滄
我轉頭循聲望去,入眼的先是一根一人高的虬龍藤杖,通體烏黑,碗口粗細,怎麽看都不像尋常的單拐。我心中一凜,視線徐徐下移,終于在藤杖半身以下的位置,看到了一個……猴子木乃伊,還是一個打扮花俏的老母猴!
“祭司婆婆!”衆人散開,同時不約而同地雙手合什,半屈膝做出怪異的祈拜動作。
借着人群的遮擋,我掩嘴幹咳,硬生生地将急欲脫口而出的驚呼咽了回去。一直以來,我都頗為喜歡紅色,暖暖的色調,喜氣且鮮活。墨臺妖孽好穿紅衣,明豔如春華,使人眼前為之一亮。但不得不承認,不是所有人都适合穿紅衣——譬如眼前的老母猴……呃,祭司老太婆。
火紅的錦服上繡滿了令人眼花缭亂的花草圖案,大小不一,紛雜無章。我強忍閉上眼睛的渴望,認命地打量這堆豐富多彩的花色,一時之間,不知該感嘆是錦布糟蹋了精致的繡品,還是繡紋玷污了柔澤的錦布。
千萬別問我,既然覺得紅衣刺眼,為何還死命盯着瞧——廢話,屋裏所有人都看向祭司老太婆,我能不跟着一塊兒看嗎?問題只有一個,就是我的目光該落到哪兒,才能将對眼睛的傷害降到最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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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我毫無防備地看過去,只一眼,就足夠令我追悔莫及,恨不能消除記憶——抽皺如樹皮的老臉上,一對銅鈴大眼,絲毫不受耷拉下垂的眼皮的影響,依舊炯炯有神;不知是不是為了突顯臉色紅潤,她的兩腮抹了兩團濃重的胭脂;黃白相間的長發,既沒盤髻,也不梳辮,就這麽披散着,幾乎拖地,而兩邊耳畔各插着一朵紅彤彤的絹花。
今天以前,我一直不覺得自己的審美觀與這個時空的人格格不入,頂多說大家對妝容的觀點看法無法達成一致。然而,當所有人都面不改色,甚至是目光如炬地凝睇着祭司老太婆,我終于悲哀地承認,自己的審美果然存在偏差。
但沒等我自憐自哀一番,祭司老太婆已直直朝我走來——
“丫頭,你來這兒的目的是什麽?”顯然,祭司老太婆在骶族擁有非常崇高的地位,她緩緩走着,人群紛紛自動為她讓路。
“晚輩墨臺玄,冒昧來訪,只是為了拜見長輩,并無其他意圖。”我恭敬地一揖到底,彎腰垂首,順勢将目光停在祭司老太婆草綠色的緞鞋面上。
“拜見什麽長輩?這兒怎麽會有你的長輩?”我沒有擡頭,因而看不到祭司老太婆說話時的表情,但從她的語氣推斷,不似責難,确實是疑問。
“呃……”她這麽正兒八經地問我,我反而不知該如何回答了。
“祭司婆婆,她是小六在山下認的師父。小六初次下山,不通人情世故,多虧有她這麽一個師父在旁幫襯着。”許是見我尴尬,顏煜的二哥開口解釋。
“修行之路,本來就是一個磨砺的過程,何必多此一舉認個師父?況且,這個丫頭怎麽看都不是修行的料子,小六跟她在一起,能有什麽好處呢?”
“祭司婆婆,我覺得小六找個師父挺好的。您是沒瞅見小六現在的模樣,要是他身邊沒個人照顧着,我還真擔心會出什麽事兒呢!”顏煜的四哥答道。
“小六怎麽了?”祭司老太婆奇道。
“瘦了!”衆人異口同聲回答。
“什麽?”祭司老太婆聲音一下就提高了:“他出門前,我千叮咛萬囑咐,叫他不要瘦,不能瘦……”
“小六應該是不習慣山下的吃食。”顏煜的二哥猜測。
我不由心虛,顏煜還沒告訴家裏人,他瘦下來的真正原因,待他們知道真相,只怕輕饒不了我……思及此,暗自苦笑。
“祭司婆婆,我說句不中聽的話,您可別生氣!小六才幾歲,您就趕他下山,說是修行,還不就是為了尋回族裏的蠱物。那玩意兒消失千年了,誰知道還在不在這世上。”顏煜的四哥抱怨道。
“什麽叫‘那玩意兒’?蠱物是族裏的至寶!還有,我跟你們說過多少遍了,蠱物不是消失了,它是自己出去修行了!”祭司老太婆氣急敗壞地說道。
“它既然是自己走了,那我們還尋回來作甚?”顏煜的四哥咕哝。
“你又不是不知道,這是歷任族長代代相傳的遺命。蠱物本來就是咱們的,理應尋回。”
“祭司婆婆,蠱物既然有自己的靈魂,它想回來的時候,自然會回來的。”顏煜的二哥說道。
“尋到蠱物,讓蠱物認主,然後自願回族裏,這是顏氏修行者不可推卸的責任!”
“祭司婆婆,這話我們從小就聽阿娘念叨,但是她一直沒說究竟是從哪一代族長那兒傳下來的。”顏煜的四哥接道。
“我也是從小就聽族長說的……下山修行的明明是小六,他都沒你這麽多問題!”祭司老太婆斥道,但是語氣不含真怒。
“祭司婆婆,您是來看小六的嗎?”顏煜的二哥轉回了正題。
“都是你們一直在瞎攪和。”随後,祭司老太婆轉向我,厲聲說道:“丫頭,不管你的目的是什麽,如果你意欲傷害小六以及族裏任何人,你最好有承受天神之怒的覺悟。”
聽罷,我頗不以為然,但敏感地察覺到周圍的氣氛遽然凝重。由于我一直保持着彎身作揖的姿勢,脖頸略嫌僵硬,只能半側臉以餘光掃視衆人,就見屋裏跪倒一片,人人雙手合什,做着祈拜的姿勢——看來,祭司老太婆說一句極重的話。
我不禁緊攏眉心,微微直起身子,勉強擡眸笑道:“婆婆,我經常聽顏煜提到您,早對您心生景仰,這次前來,特意備了一份薄禮給您。”
我找來包袱,翻開上面的衣物,露出精心備置的禮品。由于接觸時間尚短,我無法掌握祭司老太婆的喜惡,在伸手取物的瞬間,下意識地将最為貴重的器物拿了起來。
“婆婆,這‘連珠璧’上的兩顆明月珰,雖然只是拳頭大小,但可貴的是雙珠同體,天然無雕琢,大小與色澤均相差無異。”我輕描淡寫地介紹道,并沒過多強調它的價值。
“這是給我的?”祭司老太婆微訝,伸手接過了。
“我還常聽顏煜說,他家兄弟個個都是水靈靈的大美人,因而選了一些頭釵簪子作為見面禮。”我随口撒謊,狀似自然地将目光從祭司老太婆身上移開。
衆位男子興高采烈地圍成團,挑選着發飾,不時發出驚嘆。我故作優雅地在邊上站着,面上保持着笑容,心裏這個肉疼啊——這些釵簪,無論是用料還是制作,無一不是精益求精的上品,變賣其中任何一支,都足抵尋常人家數年的生活花費,如今一送就必須送出去八支……顏煜怎麽不告訴我,他家有這麽多個兄弟,若早知道,我就帶珠戒來了。
驀然想起始終靜默于一旁的顏煜的爹爹,我從包袱中挑出一條珍珠項鏈,這條名為“百珠鏈”,由整百顆形狀奇整、光澤透明的銀珠串成。我将珠鏈遞過去,他滿臉驚訝,卻只是遲疑地看着,不肯接過。
我剛想開口勸說,祭司老太婆已經搶先說道:“收下吧,丫頭自己都說,這些只是薄禮了。”
聞言,我的面皮狠狠抽動了一下,暗暗咬牙,口中道:“薄禮……而已,了表心意,不成敬意,請您收下!”
顏煜的爹爹終于接過了珠鏈,小心地戴在脖頸上,然後對我綻出一朵笑花。那邊的衆人,也都挑選好了釵簪,臉上露出滿足的微笑。我心中感嘆,他們的笑臉,真是名副其實的千金一笑,貴在真誠純良——沒來由的,我的心中一暖。
“丫頭,這兩個珠子要怎麽戴呢?”
我收斂心神,看向祭司老太婆,她正左右擺弄着“連珠璧”。
“婆婆,這不是戴的……”沒等我說完,就感覺一股強風貼面而過。
這是室內啊,怎麽會有大風?我驚異地環視四周,待再次轉頭回來時,竟看到“連珠璧”的中心被打穿,現出一道針眼兒大小的圓孔。我眨了眨雙眼,緩緩伸手,觸摸圓孔邊緣——截面平整,竟連一絲裂紋都不見。祭司老太婆是怎麽辦到的?用風?!
半晌,我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婆婆,您這是……”
“這樣才能戴啊!”祭司老太婆在我發呆的時候,已經利索地從織布機上扯下一段紅繩,穿過那道圓孔,将“連珠璧”挂在了自己的胸前。
我一陣眼暈。要知道,“連珠璧”是我從藥光房內的小金庫中搜刮出來的,絕對是稀世珍寶,如今……永無出頭之日了。
“好看不?”祭司老太婆美滋滋地拍着胸口。
周圍的衆人,歡笑依舊,全然未覺不妥,我只得僵硬地笑道:“好……”
好可怕的打扮,好可怕的破壞力,好可怕的思維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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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顏璆設宴款待遠道而來的我。
尋常的家宴,除了顏璆一家,還有她的兄弟姐妹幾大家子的人,連祭司老太婆都被邀請一同用膳。登時,大屋內坐得滿滿當當的。這裏不講究坐席排位的規矩,衆人随性而坐,各式佳肴以“傳菜”的形式,在衆人之間傳遞,席間歡聲笑語,其樂融融,氣氛熱絡。
我坐在角落,委婉地拒絕第九個男子之後,臉上的笑已經挂不住了,仰頭飲盡手中竹筒內的米酒,然後繼續咬牙切齒地瞪視着正向衆人展示胸前挂飾的祭司老太婆。
“師父,你……生氣了?祭司婆婆說的都是玩笑話。”坐在我身邊的顏煜小聲說道。
“玩笑?這屋裏的其他人,可沒将她的話看做玩笑話。”我恨恨地說道,眼見又有幾個男子看了過來,索性轉身,面壁而坐。
剛開席那會兒,祭司老太婆見我對顏煜态度親昵,猛然冒出了一句話:“丫頭,你送的這些禮,不會是下聘的彩禮吧?小六我可不能給你,因為他以後要接替我的位置,至于族裏其他的男兒,你看中哪個就跟我說,我為你們保媒!”
屋裏的男子,少說也有三四十人,一聽說下聘,個個眼睛睜得賊亮賊亮的。縱使我矢口否認,但收效甚微,不然也不會接連有男子過來找我“溝通”。
我順手又灌下一竹筒的米酒,砸吧砸吧嘴,滿意地又斟滿一筒子。
“你吃點飯菜,別一直喝酒,這酒後勁大。”顏煜勸道。
“我不想吃狍子、麂子什麽的肉……”我笑着搖了搖頭。
這裏菜色雖豐富,卻都不合我的口味——不是蛇,就是蜈蚣,還有沙雞,鲮鯉……看着這些肉,我就會聯想到肉的本尊,只能說我是一個想象力豐富的人。
不知不覺間,我喝光了一整壇子的米酒,當我莫名地大笑出聲,我終于意識到自己喝多了。我是“藥人”,酒精在我體內的氧化作用十分快速,但再快都需要一段時間……不行,腦袋開始感覺漲漲的。
又是一長串的笑聲從我口中逸出,我急忙捂住嘴,所幸屋裏衆聲喧嘩,我的笑聲不會顯得突兀刺耳。
“你沒事吧?”顏煜的聲音傳入我的耳中。
“快,帶我離開這兒……我真的喝多了!”再呆下去,天知道我會幹出什麽蠢事。
心裏懊惱,我如此不小心,在陌生的地方放縱自己喝醉——我才來這兒一天,居然就降低了戒心,莫非我的戒心真的太過沉重?以至于下意識地想放下……不自覺的,我又開始笑了。
“我讓你少喝點,你偏不聽。阿娘釀米酒,用的不是曲蘖,而是蠱蟲,所以醇香醉人……”
我的四肢漸漸發軟無力,大腦遲緩地接收着顏煜的話,一時無法做出反應,只感覺腰身被人托住,我借力站起。
“阿娘,師父醉了,我帶她去休息。”我半垂着腦袋,聽顏煜在我頰邊極近的地方說話。
“小六,把你師父帶到小八那兒吧!小八,你過去幫忙扶着小六師父,別摔着她了。”我的腦袋昏昏沉沉,依稀能分辨這是顏璆的聲音。
“不用麻煩小八了,阿娘。師父在我屋裏睡下就成,她需要人陪着、照顧着……”身邊的顏煜挪了幾步,我無力思考,只能配合着移步。
“小六,你的師父畢竟是個女子,還是讓小八照顧吧!”顏璆的聲音再次傳來。
“阿娘,之前在山下,也都是我照顧師父的。”顏煜将我的手臂擡起,放在他的肩膀上,半扶半架着我。
“小六,你對這丫頭……”迷迷糊糊的,聽到祭司老太婆的聲音,我不禁呲牙咧嘴。
“祭司婆婆,師父好像感覺不舒服,我先扶她去休息。”顏煜打斷了祭司老太婆的話。
我乖乖跟着顏煜走,一路磕磕碰碰,但全身懶洋洋的,倒也不覺得疼痛,就是一直想笑,并非喜亦非悲,只是單純地想笑,彷佛笑了,就能驅散連日來堵在心口的積郁。
“來,慢慢躺下,族裏不比別處,不睡床的。”感覺顏煜扶着我緩緩坐下,然後托着我的後頸,使我平穩地躺好。
我放松身子,眯起眼睛,看顏煜跪坐在一旁,幫我蓋被子。在火光的映照下,他的瓊顏溫瑩如玉,似虹似霓,美色橫生。
“顏煜,你是天生的修行者!”我突生感慨。
顏煜停下正給我鋪整被沿的動作,擡眸看向我,輕輕說道:“這句話……幾乎是伴着我長大的。我是天生的修行者,我必須修行,我只能修行……”
“你不修行的話,就只能出家了!”我口齒不清地說道。
顏煜表情微怔,不解地問道:“修行是我責任,因為我有幸被天神選中,賦予修行者的能力……為什麽我不修行,就要出家?”
“為了避免麻煩!”我理所當然地說道:“你長成這樣,誰敢娶你?紅顏皆禍水,千憂惹是非。”
“你……也怕麻煩,對不?”
“我啊,最怕麻煩了,但是偏偏麻煩都會找上我,麻煩越來越多,已經數不清了,也就不差你這個麻煩了。”我呵呵笑道,越笑越大聲。
“你如果真是蠱物,那有多好。”顏煜的聲音幽幽傳來,我努力想看清他的表情,但眼前迷迷蒙蒙一片:“你知道我以為自己找到蠱物的時候,有多開心嗎?我想,總算有個人能一直陪着我了。世人皆言修行好,因為修行者的壽命,比普通人的要長上許多。但是,我怕長命啊!看着自己的親人一個個生老病死,然後承受漫長的孤獨……”
“你的修行還不夠,等你修煉成精,也就是到達祭司老太婆的境界的時候,你的想法自然會改變……”我笑嘻嘻地說道,盡管大腦難以思考,但是我确定自己不喜歡此時顏煜說話的語氣。
“……也許吧!是我奢求了……修行,就是我的天職。”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我的責任……就是還債!我是負債累累,先是欠殷的,然後是欠墨臺妖孽的……墨臺妖孽是傻瓜!他絕對是存心的,存心讓我還不清欠他的債!”我又笑又叫,鬧個不停。
“你是在說你的夫?欠債麽……”
我的眼皮越來越重,睡意襲來,已經無法聽清顏煜的話語,混混沌沌,最後聽到的是——
“……你也欠我的債,好不好?我不要你還的……”
你丫的,你真想我成為“負”婆,被債壓死啊——這是我最後的意識。
☆、60天遙雲黯浮生千愁1
顏家院落的一角,我拾階而坐,面朝鼓樓,披頭散發,衣衫淩亂,精神萎靡,呆滞茫然,我将這些都歸咎為宿醉。
對昨夜的印象,只停留在身子沾床以前,之後的就模糊了,一覺睡醒,心裏莫名堵得慌,顏煜好像說了什麽令我頗為在意的話,只是……現在全然不記得。
一想到顏煜,不由仰天長嘆。他的大腦究竟是什麽構造,居然不知避嫌,與我同屋而眠——盡管,之前趕路也似這般,兩人獨處于馬車之內,同吃同睡,那時我是沒有多餘的心力關照顏煜,而他好像也未覺不妥,就這樣跟着我、陪着我——問題是,現在是在骶族,在他的家裏,多少雙眼睛盯着我們!古辭雲,“君子防未然,蓋言遠嫌疑”。顏煜倒好,完全反其道而為之……
雞鳴之聲,猛然打斷我的思緒。從半夜醒轉,發現隔壁席榻睡的是顏煜,我就起身出屋坐于此,沒想到一坐就是這麽長時間。
晨光尚未破雲而出,視線卻豁然明朗,先前萦繞四周的霧氣,轉瞬消散,無蹤可尋。遠處的幾戶院中,青煙袅袅,并非炊煙,而是晨間祈拜的香煙,估摸顏璆她們也将起床了。我站直身體,舒展腰肢,取井水淨面,冰涼的觸感,令我的大腦漸漸清醒。
整理襟裾,衣袍未沾濕,擡手束髻,發間也不含潮——詭異啊,尋常的霧,是水蒸氣遇冷凝固而成的懸浮小液滴,當厚重到杳渺遮目的程度,空氣中的濕度值絕對超過百分之五十,但我全身未免太過幹爽了……
我兀自思忖,有意無意凝視着前方高聳的鼓樓。鼓樓共一十三層,全木質結構,頂梁柱撥地淩空,排枋縱橫交錯,上下吻合,采用杠杆原理,層層支撐而上。昨日初來,沒仔細瞧,飛閣垂檐之上,除了缤紛的蛇蟲彩繪之外,還雕刻有字樣——令我頭疼的籀篆文。
我蹙眉眺望,文盲的滋味真不好受。籀篆文,是象形字到方塊字的過渡,據說前朝以前,一直使用該書體,歷史悠久,底蘊深厚,故現在許多地方依舊能見到,多用于印章徽識。不是我不好學,實在是籀篆文太過複雜,字體錯綜變化,筆畫圓勻重疊,無點飾,無彎鈎,無撇捺。
“怎麽看都是同一個字,而且是一個筆畫繁瑣的字……”我喃喃自語,蹲着身子,以指尖在地上描繪,打算生硬地對比一筆一劃。
“小六師父,你在練字嗎?”一個聲音突然自我身後冒出。
我驚愕地回望,就見顏璆正站在我的背後,滿臉好奇地看着地上的字,而我竟全然不覺她的靠近。我連忙站起,拱手作揖,借機低頭,掩去了眼眉間下意識湧起的戒備。
“胡亂寫着玩的。”我勉強扯動嘴角,狀似随意地用靴底掃土,欲将字形蓋去。
“小六師父,你是想寫‘顏’字麽?”顏璆徑自蹲下,在我未寫完的字上加了幾筆。
這是“顏”字麽?我飛快瞟向鼓樓上瓦檐間的字,兩相對比,确認無誤,遂點頭道:“閑來無事,練練筆。”
“小六師父,你的字……練練也好。”顏璆含蓄地說道。
我的字怎麽了?我瞪着地上籀篆體的“顏”字,左半邊是我寫的,右半邊大部分是顏璆補充的,我的字體歪曲松散,而顏璆的筆畫端正緊湊——咋一看,猶如三個字。
“我素來不喜籀篆體,偏旁太多重疊,書寫不便。”我幹咳一聲,一本正經地說道。
“自從一百多年前,全族避禍移居,在此建寨安家,就一直沿用籀篆體,其文屈曲纏繞,确實不夠簡潔。”顏璆認同地點了點頭。
我撇了撇嘴,既然都隐世了,為什麽還傳承這麽別扭的文字,還一傳就傳了百年……呃,這個骶族村寨是一百年前建的,不是我原以為的擁有千年歷史的避居之處?!腦海中靈光閃過,但我沒能及時抓住,只是直覺某處不協調……
“小六師父,你跟小六……”顏璆的欲言又止,轉移了我的注意力。
“世伯母,昨夜是我失禮了,勞煩顏煜照顧了我一宿。”我絕口不提顏煜與我并鋪而眠的事。
顏璆深深看了我一眼,突然嘆道:“小六從小就特別聽話,雖然執拗認死理,但不用人多操心,可……他的容貌,偏偏讓人不得不操心。說實話,那容貌并不适合一名修行之人,如果有其他的選擇,我斷然不會讓小六成為修行者的。然而百年間,族裏除了祭司婆婆,就只有小六一人具備修行者的能力。”
“我聽聞,顏煜是顏氏三百年來唯一的修行者。”我不失時機地試探道。
“小六師父,不瞞你說,現在族裏已難誕修行者了。”顏璆正色道:“這一切,皆源于六十七代族長的毀誓。”
“六十七代族長……顏琊?不是說骶族氏人發的都是血誓,不能毀誓的……”驟然間,我想起顏煜曾經說過的話,不可思議地追問:“顏煜那位由于毀誓而魂滅的太祖母,難道就是顏琊?”
“依族譜上的輩分推算,顏琊是我的玄祖母,也就是小六他們的太祖母。她發的血誓是,族裏自她之後誕生的修行者,承襲王朝國師之位,護國佑國;而她的毀誓則是,在從血誓中解脫以前,族裏不再誕生修行者。”顏璆平靜地解釋道。
我擰了擰眉心,從顏璆的話中,得出一個結論:骶族氏人的誓言其實是不可逆的,所謂的毀誓,不是完全推翻前面的誓言,而是重新建立一個誓言,最大程度的使之前的誓言失效。
我心中感嘆骶族氏人的毀誓真麻煩,口中說道:“也就是說,顏琊立誓又毀誓,不但自己落了個魂滅的下場,還波及整個骶族……前朝滅亡,骶族氏人慘遭誅殺,近乎滅族,追其根源,其實也是顏琊招來的禍端了。”
“我無力左右族裏其他人的想法,但……在我看來,顏琊是一位了不起的族長!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族人。如果一定要說她錯了,那她只是錯估了人心的貪婪——帝王追求的是疆域擴張,而她希冀的則是族人安居。當顏琊認識到自己錯了,欲抽身退離,卻早已泥足深陷,無力掙脫。所以,她選擇了毀誓,以不落輪回為代價,換取一個機會,一個讓族人背叛王朝的機會。”說話間,顏璆不掩自豪的神情,以身為顏琊的玄孫而驕傲。
一個背叛王朝的機會嗎……顏琊發的血誓,約束範圍只是骶族的修行者,自她毀誓之後,繼任前朝國師之位的全非修行者,所以不需要對王朝忠誠——“前朝滅亡,始于國師亂政,太祖皇帝以前車之轍為鑒,永廢國師之位”,史書上短短三兩行的記載,背後卻是兩個貫穿兩百餘年的誓言。
我對歷史并無多大興趣,所謂的是非功過,不過是後人的評判,不會改變既定事實。我所好奇的是,顏琊究竟如何下定決心,毅然決然地毀誓……
“魂滅之時,骸骨化塵。”我喃喃道,周身頓生寒栗。
顏璆感慨道:“說是化塵,但連一掬細沙都尋不到,祠堂內供奉的歷代族長骨灰壇,唯獨少了六十七代族長的——族裏不興土葬,無論族長、祭司或是尋常族人,死後都是付之一炬。”
我心中一凜,緩緩問道:“六十七代族長的牌位上供奉的,莫非是一個木盒子?”
“小六跟你說過了?那是遵照六十七代族長的遺命放置保存的。”顏璆答道。
剛才那種不協調之感,更加強烈了,但我仍然說不出具體的古怪之處……轉念又想,宇文景真是吃飽撐着,尋一個魂滅之人的答案,有何意義?!
“小六師父,往事已矣。前朝的覆滅,應該是族人所樂見的,因為終于能從血誓中解脫了,但也受其所累,遭受重創,人丁凋謝,甚至于族內一度無人有能力繼任祭司之位。而咱們顏氏自顏琊之後,也一直未有修行者,直到小六出生……現在,你能理解小六對咱們顏氏、乃至整個村寨是多少重要了嗎?”顏璆的表情太過嚴肅。
我後知後覺地發現,這些骶族的辛秘,根本不該是我一個外族人得以窺見的,但顏璆卻對我說了……她,究竟在擔心什麽呢?
“世伯母,我知道顏煜是修行者,一直都很清楚。”我只能如是說。
顏璆滿意地笑了。
這時大屋內的人陸陸續續走到院中準備祈拜,顏璆與我随意說了幾句,然後向人群走去。我遠遠看到顏煜跑出屋,他環視周遭,望到我的時候,輕蹙的眉心漸漸展平,他正欲走過來,卻被顏璆扯住說話……
我收回目光,背轉身子,繼續仰視鼓樓——
木盒子,相當于骨灰壇子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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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霧起。夜半,霧正濃。
我蹑手蹑腳地走出顏家第八女的房間,下意識扭頭看了看隔壁的顏煜的屋室。我堅持不與顏煜同屋,還有一層考慮,就是萬一東窗事發,不會牽連他。
我無法判斷骶族村寨是否有人守夜,所幸夜色與霧氣形成雙重的天然屏障,一下就将我的身形掩住。盡管沒人告訴我供奉歷代族長牌位的宗廟的所在之處,但我篤定不疑地走向鼓樓。
鼓樓只有一門做入口,門面上的鋪首為熟鐵打制,穹隆錾出交舞的雙蛇,呲牙吐信,獠牙銜住門環,形态逼真,栩栩如生。我定了定神,未見門上有鎖孔或門闩,直接以掌推門,入手沉重,我暗暗使勁,一聲悶響,大門緩緩開啓。門內隐隐透出光線,但并不明亮,更多的仍是幽暗。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終是擡腳步入。
鼓樓之內,赫然是一座圓形的殿堂,沒有任何的雕刻裝飾,樸實無華,但在平廣空曠的背景下,竟有一種無法言狀的恢弘。我獨自站在殿中,猶如蝼蟻一般,渺小至極。
很快的,我發現籠罩整個大殿的微光,都來自殿堂深處,越往裏走,越顯光亮。
大殿正中央,是一根直貫頂端的樓心柱,足有三四人合抱之粗,由柱基往上,在攢尖頂端鑿眼,置“米”字穿插枋與角落的檐柱相連,檐柱間各設童柱一根,檐柱與童柱之外,圍立垂瓜,計有九根,鬥栱下的置鼓層鋪臺板,周圍安柱框,舉折較小,疊覆延伸。
我徑直走着,終于看清了光源所在——殿堂盡頭的牆上,兩個高大的格櫃對稱側立,數十盞長明燈排列在上,燈火搖曳,可清楚看到燈後擺放着牌位。
我忽地停住腳步,不喜反皺眉,目光移向兩櫃中間,然後徐徐擡頭,饒是我定力佳,仍不免舌挢不下,口中逸出驚呼——
一座幾乎與樓頂平齊的巨大木雕,一個神祇的雕像,古拙的刻痕,奪盡世間造化,邊角随處可見歲月磨砺的痕跡,透着無盡的蒼涼。
神祇的頭頂無冠無發,而是沖天的怒火,面孔似曾相識,是之前所見的骶族面具,此時看去,那雙暴突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