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念一想,我怕啊,我怕被有心人看出端倪,然後你又會被師父帶回門派……我只能把自己鎖在房裏,然後任由心被上萬只蟲蟻啃噬着——那時方知,原來我是如此的善妒,我妒忌墨臺烨然啊!我的身體裏,宛如住着一個魔魇,是不是很醜陋呢……”
我靜靜聽着,眉頭已深鎖。
“剛才,就在我看到你的一剎那,突然覺得自己以前真是傻,現在這樣,是最好的了——墨臺烨然,他有能力庇護你,他比我強太多了……你活着就好,我只要你活着。”
我,看着他,近乎震驚地看着他——我何德何能,配得起這樣的他呢?!他确實是傻呵……
“璘……缦殊公子那邊,你不用擔心,我會處理好的,這是……我唯一能幫你做的事情了。”
殷終于擡起了臉,眼中的情絲與哀思,縷縷挾住我的心,緊緊的纏繞,令我的心,隐隐抽痛着……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轉身走了——那一眼,似乎已是決絕。
我眼睜睜看着他的身影,再次消失在自己面前……
實在忍無可忍,深深吸了一口,平地一聲吼:“冉燮殷,你丫的,你個自以為是的傻瓜!”
吼完,發足狂奔,追了過去……
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濡以沫,相呴以濕,不如相忘于江湖。
但是,我要說——
莊周,絕對是個老神棍!
試問,既然有了“相濡以沫,相呴以濕”的經歷,又如何能“相忘于江湖”呢……
☆、41月徘徊菟絲附女籮(墨臺烨然番外)
懿淵十一年,征暑之月,皇家避暑山莊,萬壑行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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岫雲齋,正宮東面的一組八進院落建築群,是專門供皇太君居住的,樓閣清樾,亭臺澹泊。
“……皇帝也真是的,什麽破事兒都讓你去幹,她到底有沒有把你當男兒家來看啊!”
說話的,是臨水而立的八角亭閣中主位上的皇太君,我的……義爹。
他穿着石青色的鳳袍,圓領、右衽大襟、左右開裾、平袖端,飾九只金鳳,間以五色雲及福、壽紋,下幅八寶、壽山水浪江牙及立水紋。
“這不正說明義爹教導成功嗎?我還就是喜歡攪和在朝廷官場這漩渦裏。”我漫不經心地答道,偏頭眺着湖對岸的雲輝玉宇的牌樓,重廊複殿,層疊上升,貫穿青瑣,氣勢磅礴。
“然兒,你也該學學柳兒,平時在府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柳兒,你的女兒快滿周歲了吧?改天抱進宮給哀家瞅瞅。”義爹的話頭換得極快,轉向了一旁正襟危坐的墨臺柳。
我淡淡地掃向墨臺柳,他前年招贅了一個妻主入府,一個看上去就很好掌控的文官,只是……未免太過木讷了。
“回皇太君的話,您的記性可真好,現在十個月大了。前陣子,皇上給賜了封號,說等滿周歲以後再賜名呢!”墨臺柳垂首,細聲細氣地回答。
“反正,也就只有府裏幾個人知情,外人不還都道我賢良淑德、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麽?”我開口道。義爹還是這麽羅嗦,早知道今天就不來了。
“然兒,再過四個月,你就及笄了,到時叫皇上給你選個好妻主,我算是想明白了,男兒找個值得托付終身的女子嫁了,這樣才算真正的幸福……”近幾個月,義爹經常跟我提到婚嫁的事兒,他以前經常說男兒家不用把自己束縛在閨閣之內,應該放手去闖一番天地;可如今卻改了想法,老跟我念叨,男兒家就該嫁人,然後相妻教女……
“及笄以後,我打算去桓城的墨臺府,那裏遠比郾都自由……至于,妻主,自然是我自己選了!”我微微蹙眉,看向義爹。
“自己選?想當年,那個淑皇子也堅持要自己選的,結果呢?!這麽多年來,我最擔心的,就是你落得跟他一樣……”
“弟弟,你別每次說到這些,都拿淑皇子舉例子啊,人家淑皇子招誰惹誰了啊!”我的姑母——墨臺遙在一旁嚷嚷道。
“你給我閉嘴!看到你,我就着惱!我接到消息說,上個月然兒在別莊的時候,一夥賊人闖了進去,你說你安排的那些個護衛幹什麽吃的?幸好然兒沒出事兒,不然我饒不了你!”義爹的美眸噴火,狠狠瞪視着姑母。
姑母摸了摸鼻子,坐了回去。
“然兒,你也是的,什麽不好玩,學蠻夷玩蠱,多邪門的東西啊!據說,那夥賊人就是沖着你養的蠱去的,現在被搶走了,倒也是好事兒!”
“不是被人搶走的,是我自己不想要了!沒用的東西,白費了我兩年的時間。”我将視線調回了水波蕩漾的湖面,不想深談,免得義爹又唠叨個沒完。
“我聽說,近來盛郾多了一個癡情種子,好像是個長史,叫公孫什麽來着……就照她那樣子的,給你找個妻主吧!”義爹居然又接上之前的話尾了。
“皇太君,您說的那人,是叫公孫丠,現在已被聖上擢為都統了。”墨臺槐拘謹地答道。
公孫丠嗎……不過是瓊養的一枚棋子,任憑自己的生死揉捏在他人手裏的女人,有什麽好的?!我不由嗤笑,轉而想到,她的夫,似乎是“生死門”的吧——最近“生死門”的小動作還真多,看來,要再增派幾名探子進去……
猛然警覺,我的目光落到了堤岸邊那片矮林——
“義爹,我早跟你說過,行宮種這麽多樹,容易藏刺客的!”我一邊說着,一邊起身,步出了亭子。
正覺得無聊呢,居然就有人送上門陪我玩了!我飛身躍向湖堤,心情頗為愉快,嘴角難抑地彎起了。
不知道這是哪一路的人呢……我分心想着,手中未停,輕易擰斷了其中一個女子的脖頸;左邊那個女人刀揮得實在太慢了,随意地避開刀鋒,我的左手在下一秒穿透了她的胸膛,她骨頭碎裂的聲音還算清脆,本來想将她的心髒拽出來,想想可能會吓着義爹,幹脆順手捏碎了……
可惜只來了六個女人,随便玩一圈,居然這麽快就都死光了……
等我慢慢走回亭子的時候,夏楓已經端着清水在等我了。我熟練地清洗去手中的血污,我從不留長指甲,就是覺得不方便洗濯。
“墨臺遙!”義爹突然吼道。
我順勢看過去,只見他的臉色都泛青了,是被刺客吓到了嗎?
“這不關我的事吧?這是宮裏的侍衛的失職。”姑母彈跳了起來。
“誰跟你說這個了!然兒好好一個男兒家的,你居然讓他學這麽殘忍惡心的殺人手法,這讓他還怎麽嫁人啊?!”
“不帶這麽玩的!最初我是打算讓公子學劍的,明明是弟弟你自己說的,一個男兒家家,随身帶把長劍,成何體統!”姑母的娃娃臉皺成了一團。
“我什麽時候說過那樣的話?!這麽陰毒的武功學了幹什麽?還不如去學劍!”
“弟弟,你從小就這麽善變!自己說過的話,翻臉就不認帳!現在你都當上皇太君了,應該是鳳口一開,金口玉言的,可你怎麽還沒改掉這個壞毛病啊?”姑母跳腳急道。
“墨臺遙,我哪年哪月哪時哪刻說出那句話的?你說的出來,我就認下了!”義爹的氣勢遠遠高過姑母。
姑母一窒,良久才吶吶說道:“明天我就去給公子請個劍法高超的師父……只是,都練了近十年的爪法,現在換劍會不會太遲了一點啊?”
“這我可管不着,然兒有相當的自保能力,我才放心他到處亂跑……”義爹偏頭,對我說道:“要不,然兒你也別學什麽劍術了,安心呆在我身邊好了,等你及笄,找個好妻主嫁了,我也算了卻一樁心事……”
“我會學好劍術的,請義爹放心!”呆在宮裏有什麽好玩的,我迅速開口接道。
目光再次飄向湖面,嫁人嗎……我從沒想過,好遙遠的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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懿淵十五年,霜序之月,月中。
我站在“生死門”刑律堂的牆檐上,看着花園裏的女子,突然發現,自己根本想不起來原先她長什麽模樣了,但她給我的感覺完全不同——開智前後,居然會有這麽大的區別啊!
瓊是在半年前才知道“生死門”出了個藥人,重金收買了幾個蠱師混了進來,不是為了煉蠱,而是打算以蠱操控藥人……雖然我不清楚瓊要做什麽,但是我……怎麽可能讓瓊得償所願呢?
這個女子是叫做毒玄吧,她的皮膚略嫌蒼白,難見血色,眉宇間不見欲、不染愁、不動情、不含恨,眼睛圓圓的,眸光意外的明亮,鼻尖微翹,唇線薄涼。怎麽看都像個書生,卻沒有時下文人的呆板與酸腐,渾身給我的感覺就是——寧靜,既非死氣沉沉,亦非生機盎然。
我一直以為她早已不在世上,可她居然在藥光手裏活了下來,還活得比誰人都好,只能說——她的運氣真是極好啊!
身形飄忽,已至她毫無防備的身後,突然聽她嘆氣,以細小的聲音碎碎念:“藥光叫我來幹什麽呢?看戲?不像!以這個女子警告我?她真看得起我啊,我現在敢跑麽?!天下之大,竟無我立足之地……”
巧的是,廳堂裏的那個女人我認識,六年前,我就是從她的口中偶然得知“生死門”藥人這個秘密的。
原本,我該直接封住毒玄的穴道,将她帶至客舍,然後等天黑後将她運下山,至于她以後的命運,那就要看我以後的心情了……但是,現在見到她,我改變主意了——
腰間的軟劍悄然而出,直接橫在了她的頸間,她的反應異常的快速,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既不動也不反抗,連顫抖都沒有。
“為什麽最近老遇到這樣的事情呢……”只聽她懊惱地自語,她的脖頸微移,立刻就被我的劍鋒削去一縷長發,我蹙眉,将劍刃稍稍移開,随即發現,她的整個身體已經徹底僵住了……
毒玄,四年後的再次相見,給我的印象,就是——一個識時務的聰明人。
而這樣的人,通常都會長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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懿淵十五年,霜序之月,月末。
桓城,墨臺府內。
義爹催得越發緊了,與其讓他給我指一個妻主,不如我自己随便找一個。我意欲在春蓮她們中間挑一個的,畢竟她們跟了我近十年,深谙在這個染缸中的存活之道,我不用煩惱她們英年早逝,而讓我過早守寡,盡管這樣的婚嫁,實在是無趣啊……
目光不由落在了一旁看帳目的女子身上——她真是聽話啊,聽話到讓我覺得……在她身上用蠱,十分的浪費,浪費我的蠱蟲。
“經過這麽多天的觀察,我實在看不出你到底有什麽用處,你說,我殺了你好不好?”我開口道,細細觀察着女子的反應。
她聞言,面色一變,眉心打結,垂眸狀似思索。
我知道,她的反應一向極快,果不其然,剛嗑下兩枚瓜子,就聽她說道:
“墨臺公子,你是因為覺得我無用,才想要殺我的,對嗎?”她擡眼看向我。
我漫不經心地颌首。
“公子只知,有用之用,卻不知無用之用,方是大用。”她露齒而笑,平日裏淡然的臉龐,仿佛在一瞬間,灌注了生氣活力,流光溢彩,光芒四射。
我暗自驚訝,有一霎那的恍神,只聽她繼續說道:“不材之木,因無用,不被斧伐;白額之牛,因不祥,不被祭祀;殘廢之人,因無為,不被征兵。公子說我無用,我該高興才是,因為無用,我可避開風頭浪尖,免禍而保身,如此才能壽終正寝,終其天年。”
我沉默不語,靜靜地看着她。很快的,她的笑容僵住了,然後開始驚疑不定,接着扁嘴哭喪了臉……而我終于笑了,心情非常愉悅,脫口道:“我發現你的有用之處了——我們成親吧!”
她睜圓了雙眼,頭一次露出了傻氣的表情,愣愣地站在那兒,似乎已然石化……
容易掌控,有小聰明,且知進退的……妻主,其實是個不錯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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懿淵十五年,開冬陽月。
“公子,老奴剛才說的話,您都明白了吧?您也不用過于緊張,床第之事,都是女子主動,您等着夫人來做就好了。”
這個喜公,是姑母從郾都打發來的,他一說就說了近一個時辰,我只模模糊糊地聽了大概——總之,等等躺在床上,我什麽都不用做,就對了嗎?!倒也好辦。
這場婚禮辦得很倉促,一切從簡,因為我擔心遲則生變。
喜公退了出去,我靜靜坐在床上等着,但是我的……妻主,一直沒進來。
“夏楓,去把毒玄……去把夫人叫進來掀喜帕,折騰了一天,我疲了。”喜公剛才有交代,新夫自己掀喜帕,是不吉利的。
“主子,夫人應該是在前廳給賓客敬酒吧,現在時辰尚早,夫人這麽快回房,會被人笑話的。”守在床邊的夏楓答道。
“她已經在院子裏站了大半個時辰了!到底在磨蹭什麽?”我不耐地說道。
夏楓聞言出去了,過了一會兒,我就聽到那女子拖拖沓沓的腳步。
她依禮揭了我的蓋頭,我緩緩擡眼,對上她若有所思的黑眸。
“你……妻主,你在想什麽?”這個稱謂叫起來還是很生疏的。
夏楓走上前,幫我去了沉重的頭飾,然後淨了面,拂去鉛華。
“你養過螳螂嗎?”她思忖片刻,開口問道。
我蹙眉,不解她為什麽會突然問這樣的問題。
“你說,這裏是母螳螂産卵還是公螳螂産卵呢?”她繼續問道,身子開始後退。
“自然是公螳螂了。”雖不明白她為什麽這麽執着于“螳螂”的問題,我還是開口答道。
“你……要效仿螳螂嗎?”她的薄唇輕撇,已經退到了門邊。
“妻主,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看着她似乎随時打算奪門而出,我頓感不悅。
“如果是公螳螂産卵的話,那公螳螂在洞房之夜吃掉母螳螂,以攝取和補充大量蛋白質來産卵。”她的臉上流露出明顯的戒備與害怕。
我只聽懂了她的前半句話,她怎麽會有這麽稀奇古怪的想法?她以為我要殺了她嗎?她為什麽會這麽認為呢?我如果要殺她,用得着這麽麻煩嗎?
我一向喜歡欣賞他人的恐懼,但是,我能肯定,自己并不希望看到她對我的恐懼,甚至是厭惡看到她這樣的表情。
我示意夏楓領着邊上侍候的小厮退出去,然後兀自坐到了桌邊。想到喜公剛才說,夫妻要一起喝合卺酒,以示合二為一、已結永好、同甘共苦,我倒了兩杯酒。
她還站在門邊,似乎仍在思想鬥争着,許久都未挪動。
我開始動氣,口氣不自覺地冷寒,道:“妻主,你到底要不要過來?”
話音剛落,就見她快步走了過來,乖乖端坐在了桌邊。
我一怔,轉而莞爾,将一杯酒遞予她。半杯自己飲,然後換杯共飲。
“妻主,你放心,我不會殺你的。”我輕輕說道,特意放柔了口氣。
我見她喝了酒,似乎逐漸平靜了下來,心下一喜,臉上染了笑意。
“為什麽你會有溫潤如月的氣質,給人暖暖的感覺呢?詭異啊詭異,危險啊危險……”她直直看着我的臉,圓眸裏有迷茫以及……一抹異樣的光彩。
“我喜歡你這樣的眼神,如果你能一直這麽看我,那在一塊兒,其實也是不錯的。”我低低地喃喃道,卻不能确定她是否有聽到,因為——
她突然站起身走向婚床,然後站在床邊狀似思索。
我順勢瞟向婚床上平鋪整齊的鴛鴦枕被。她是要就寝了嗎?這又有什麽好煩惱的?
“妻主,你的睡相應該不差吧?”我不确定地問道,也走至床邊,夏楓不在,我只能自己動手卸下軟劍。
回過身,只見她開始在新房裏翻箱倒櫃,然後抱着兩床嶄新的錦被走回了床邊。她體寒嗎?但是一下蓋這麽多被子,她不嫌沉麽……不禁覺得好笑。
她動作麻利地重新鋪着床,将鴛鴦被攏到床外側,在內側鋪好一張被子,然後在床中間橫了一張疊被。
“睡覺!”她說着,胡亂地脫了外衣,除了靴,就爬上了床,一個人裹着一張被子,貼着床內側,躺穩了。
我猶疑着脫了外衣也上了床,平躺着,等着……
只聽她嘴上念念有詞,含含糊糊,不甚清楚,只能依稀分辨是:“黑寡婦,沙漠蠍,螳螂……色既是空,不過一堆紅粉骷髅……坐懷不能亂啊……”
洞房就是這樣的嗎?!那我們現在算是真正的夫妻了吧……
☆、42親卿愛卿是以卿卿
所謂的人生,一旦錯過身邊的風景,再回頭時,就已無跡可尋,或許多年後相遇,也只能黯然一笑,彼此只是對方生命中的過客,如同紅塵中獨自綻放、又獨自枯萎的花朵,花開時的慘烈,花盛時的美好,花謝時的飄零……
遺憾,縱然也是一種美,但我是個泥胎俗人,欣賞不了那般高境界的美,目光短淺如我,只想抓住當前。
我一路追趕,輕功比不過墨臺妖孽,居然也不如殷……心裏發急,擔心終究是慢了,一口氣沖到了墨臺府正門前,不加思索地跑了出去,然後——
只一眼,立刻轉身,躲了回來,險些撞上了迎面奔來的墨臺遙。
“你怎麽回來了?”墨臺遙大奇,靈敏地側身閃開。
她伸手穩住我的身形,探身看了出去——
“這不是冉燮公子嗎?!”墨臺遙高聲說道。
府門前對峙而立的兩人皆循聲看了過來——秋葵黃錦袍的殷以及……丁香紫雲裳的紫羅蘭,他仍做白粉臉打扮,今天貼的是蝶形翠钿。
“墨臺郡侯,玄……夫人。”紫羅蘭款款行禮,冉燮殷也微微欠身。
我的眼刀飛向墨臺遙,她視若無睹,拖着我,走到了那兩人的車轎前,溫文地還禮,只是那雙熟悉的眸子裏,滿是興味,賊亮賊亮的。
我緩緩行禮,一見紫羅蘭,我就……額角的小小的青筋在暴跳,還有比現在更糟糕的情況麽——墨臺遙,真是唯恐天下不亂啊!
我一聲不吭,雙眼死死盯着殷,殷垂眸低首,看不清表情,只是他緊扭衣袖的手指不小心洩露了過多的情緒。
“玄……夫人,別來無恙?子遲聽聞,儀公子連日呆在宮中,都未回府,心恐是由于子遲的原因,惶惶不安。”紫羅蘭在稱呼我的時候,故作停頓。
您“別來”,我就會“無恙”,我在心裏咬牙切齒,仍舊不語,思忖着他的來意,而紫羅蘭不說話也不着惱,含笑望着我。
一時之間,三人就這麽站着,氣氛壓抑。
“難得兩位冉燮公子同時到訪,真是蓬荜生輝,快快請進,入府再敘。”墨臺遙突然出聲說道,豐姿優雅。
我正欲阻止,一直默然無語的殷已經脫口道:
“不敢叨擾墨臺郡侯,我這次是私自出府,不便久留,就此告辭。”他徐徐行禮拜別,然後轉身欲上轎,從始至終沒擡眼看我一下。
我心中千言萬語,話剛到喉口,就聽墨臺遙冒然出聲,道:“冉燮長公子,請你留步。”
我疑惑地看向墨臺遙,只見她注視着冉燮殷,表情難得認真,良久,沉聲問道:“你的……爹爹,這些年可好?”
殷的爹爹?好像我有聽墨臺遙提過……是那個淑皇子——我打心底鄙視墨臺遙,人家兒子都這麽大了,難道你還存在什麽念想?想幹嘛啊?!
殷顯然不解墨臺遙為何有此一問,遲疑地答道:“勞煩郡侯挂念。家父的身體,長年調養,越見起色,近來,舊疾已甚少複發。”
“那就好……他的性子偏拗,極易執着,傷心且傷身。”墨臺遙眼神複雜,但一瞬間就恢複了平靜,儀态從容,速度快得令我以為只是一時眼花看錯。
“正好我也出府很長時間了,我們一同回去吧!”紫羅蘭開口說道,笑吟吟地睨向殷。
殷冷然地看了紫羅蘭一眼,雙唇緊抿。
“冉燮公子,”眼見冉燮家的轎夫已經壓轎,我一咬牙,說道:“今日之事,我不會善罷甘休,改日定當上門拜訪。”
這話,自然是沖着殷說的,他倏然回身,一臉震驚,眼神複雜,唇瓣動了動,終究含辭未吐……
“如此也好,那子遲就在府內,恭候玄夫人的到來。”一旁的紫羅蘭,居然立即接口說道。
一剎那間,我似乎聽到了額上的青筋崩斷的脆響。
為什麽……為什麽不管什麽事兒,紫羅蘭都要硬插一腳進來呢?!忍無可忍,無須再忍!
我忿然轉身,大步走到紫羅蘭跟前,瞪視他,說道:“子遲公子,你別太過分,狗急了……不對,兔子急了還會咬人的,我……”
“妻主!”路的那一邊,突然傳來一聲耳熟的叫喚。
我條件反射地偏頭望去,頓時,滿眼的紅,衣袂紛飛,下一秒,感覺腰間已被人摟住,佛手柑的甜香萦繞,身子後退,然後落在了墨臺遙背後,一下就與紫羅蘭拉開了近三丈的距離……
“你舍得回來了?”我站穩身子,挑眉揶揄道。
墨臺妖孽臉色紅潤,額面薄汗,盡管氣息還算平順,但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匆忙趕回來的。他的左手留在我的腰上,默不作聲,春眸瞟了我一眼,然後掃過殷,落在了紫羅蘭的身上。
我不得不收回之前想的某句話——果然,還有比剛才更糟糕的情況!
“儀公子,我還在想,今日無緣見到您,您居然就回來了,真是巧啊……”紫羅蘭雲淡風輕地笑道,那個“巧”字說得頗重。
“缦殊公子,”墨臺妖孽沒理會他言語中的挑釁,夷然自若地說道:“烨然偶然聽聞,冉燮氏有一房遠親著了一本醫籍,裏面提及‘古之所謂聖賢者,安知中道諸法?中道在兩眉之間,髓海之內’,烨然不懂醫,但也知,這說法無疑推翻了過去數千年的醫理經論——你應該知道的,當今皇上最恨的,就是詭立邪說,搖惑民心,好在這事兒尚未有人遞折子上奏,不過……估摸着,也就在這兩天了。”
聞言,我眉頭打結。中道,按我的理解,就是人類的記憶,或說是意識。人類思考問題,毋庸置疑是在大腦裏了——這句話有什麽不妥的?為什麽算是悖逆之言呢……靈光一閃,猛然想到我在門派裏讀的醫典,幾乎都有提到“心肝脾肺,心為主”,也就是說,時代還未進步,這裏所有人都接受并認為,人類是用心思考,而不是用大腦……
提出用腦思維的人,算是這個時代的先行者,只是,這樣的人,往往不受封建統治階級的待見,甚至容易遭致殺身之禍。冉燮氏的遠房啊……冉燮左相這下肯定很頭疼——話說回來,為什麽一說到醫,我就想到“生死門”呢?!藥光的正君,我記得是殷的親戚,怎麽想都不可能會是殷父系那邊的皇親,那就該是母系這邊、姓冉燮的吧……
思及此,我飛快擡眼看向殷,只見他面上不見血色,視線一轉,發現居然連紫羅蘭都變了臉色……我又側頭看向墨臺妖孽,他正直視着紫羅蘭,目光冷寒,嘴角卻輕輕勾起,面色如春。
“子遲代家母以及冉燮氏一族……拜謝儀公子!多謝公子出言提點!”紫羅蘭面色難看地行了一個大禮,動作遲緩,舉手投足間,盡顯不甘。
“缦殊公子,不必多禮,我也就是随口一提罷了。”墨臺妖孽淡然說道,儀靜體閑地受了紫羅蘭一拜。
之後,紫羅蘭與殷匆匆行禮告辭,一車一轎迅速離去,車把式揚鞭催馬,轎夫腳程如風……
“人都走遠了,別看了!”墨臺遙擋到我眼前,笑眯眯地說道:“你真行啊,原來除了冉燮小公子,你還染指了冉燮長公子啊!”
我瞠目,下意識看向身邊的墨臺妖孽,他的視線正落在我的身上,聽到墨臺遙的話,唇邊的笑意頓斂。
我頭大了,紫羅蘭的話,我能理直氣壯地撇清關系,至于殷……
“妻主,我們回去再說。”墨臺妖孽左手牽住我,往府裏走去。
我絞盡腦汁思索,被動地跟他走着,身後傳來墨臺遙的聲音:“都散了吧!一群不懂規矩的奴才,怎麽全跑府門口來看戲了……你,說的就是你,別以為我不認識你,你不是隔壁宗政府的門房嗎?居然也跑過來了……”
頃刻間,我感覺頭頂,烏雲蓋天,經過今天一事,我這個郾都流言榜榜首的位置,算是坐得固若金湯、穩如泰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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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臺妖孽拖着我,徑自走回了偏院,一直到進到屋內,才松開我的手,兀自坐在了桌邊。
既然我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就該去争取,但首先我要跟墨臺妖孽說清楚,我不想騙他,亦不想瞞他。
我看着他,踟蹰着,想跟他說殷的事兒,卻見他眼神飄忽,幾度張口欲言,最終都沒發出聲音。
墨臺妖孽,他在擔心什麽呢?就算我想拐帶殷私奔,也必然會拖上他的……
略加思量,我開口說道:“你的心裏到底藏了多少事?如果沒有缦殊公子,那些話你是不是打算一輩子憋在心裏?你老誇我聰明,但是我沒有聰明到能猜透人的心!入贅墨臺府,對我來說,不存在絲毫芥蒂,我個人原本就偏好于‘嫁人’;至于,我的夫君是你,現在的我,只會撫額稱慶。落花風雨,春光不久,不如憐取眼前人。只要你……不放開我的手,我就能跟你承諾,我會一直牽好你的手的。我說這些,你明白嗎?要我發誓嗎?”
古人重誓,若能安他的心,發誓又何妨?!
我邊說邊主動拉起他的手,第一次細看他的手,還真是……沒有天理啊!練武之人的手,居然找不到一個繭痕,指如蔥根,掌心柔軟,手腕皓雪。
他沒料到我的這個舉動,怔怔地任由我抓着他的手掌翻看,玉顏潋滟,深吸了一口氣,似乎終于鼓起了勇氣,然後開口說道:“妻主,我不要你發誓,我們生孩子吧!”
我笑容未變,足足過了一盞茶的時間,才完全地徹底地領會到他所說的話。其間,他神情緊張,一雙春泓始終落在我的臉上,竭力探究着我的心思,我們交握的掌心漸漸汗濕,分不清楚是他的汗,還是我的……
生孩子——說實話,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我連自保都困難,又何其忍心将一個無辜的生命帶到這個世界上,然後再眼睜睜地看着它因為我的無能而逝去呢?!退一萬步來說,即使我有條件給我的孩子提供優渥的生活環境,但是,從沒有關于“藥人”後代的記載,天知道我這個身體會生個什麽樣的東西出來——
“妻主,你……不願意,對嗎?”耳邊傳來墨臺妖孽的嗫嚅,感覺到他徐徐抽回了放于我掌心之中的手。
我擡眼看去,他的春眸濕潤,面上的血色盡褪,嘴角輕顫,似乎試圖扯出一抹笑,卻怎麽也無法成功……
這樣的他,令我的鼻間微酸。撇開孩子不說,之前是因為懼怕他而不敢碰觸他,在确定他的心意之後,我仍遲遲沒有動作,就是在等他看清楚自己的感情,如果他對我只是一時的迷戀,那與我分開之後,另嫁她人,即使已算二嫁,對方也會念在他是處子,多疼惜他一些的——畢竟在這裏,貞潔對男子格外重要。
心一橫,反手抓住他即将抽離的手,挑眉問道:“你現在是在‘精期’嗎?”
霎那間,他顏如渥丹,張口結舌:“你……你一個女子……你問這個作甚?”
“我研究過醫書,男子若想受孕,必須要在‘精期’之內才可以。”我耐心解釋。
他的嘴皮掀了又掀,終于支吾出聲:“現在不是,可是義……皇太君明明沒說要在……在……他只說,男女一定要遵循天覆地載的萬物推原之理調和,陰陽合諧,乾坤有序,維綱常,如此方能夫妻和睦,多子多孫。”
好……好含蓄抽象的言辭啊!
“我想我明白了……”墨臺妖孽壓根搞錯了那個皇太君說話的重點,重點是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