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安心。
剛坐下沒多久,幾個小二姐擡着一張花梨木嵌竹邊的屏風過來了,生生地為我這桌辟出了一方清靜之地。如此一來,想不引人注意,都難了。
我索性正對屏風而坐,春蓮站在我身後。透過屏風的縫隙,我能觀察到藥殷的一舉一動。他只身一人,卻仍不戴紗帽出門,臉上未着妝,青絲绾髻,以一根金簪固定,一身墨綠的素袍,清冷依舊,只是平白多了幾許戾氣。
一會兒,掌櫃親自過來上茶,恭敬地說道:“公子,您要不嘗嘗夫人經常吃的幾種菜色?”
我恍然,敢情這掌櫃将我當成墨臺妖孽了——單憑春蓮護在我身邊這一點,就思維定勢地錯認了。
我輕輕點頭,掌櫃就退下去張羅了。
藥殷只是欣賞着江景,連菜都沒動上幾口。而那幾個一路跟我到這兒的探子,也沒其他特別的舉動。
正當我等得不耐的時候,兩名女子突然闖進了屏風。
“這位公子,一個人在這兒坐着,多寂寞啊!不如陪咱們姐妹倆喝喝酒,說說笑。”這兩女子步子紊亂,微微搖擺,相互推搡着。說起話來,口舌也不利落,不掩醉态。
“哪裏來的醉鬼,別在這兒生事,快點出去!”春蓮擋在我面前,斥道。
“咱們只是想跟這位公子說說話!”一女子輕佻地說着,伸手就欲掀我的面紗。
春蓮一把攔下她不規矩的手,反手就欲将她推出去,但是那女子狀似腳下不穩,身子一歪,躲開了去。而另一名女子趁空一鑽,閃過了春蓮,到我的面前,探手抓向我的紗帽。
我身子向後,吃力地避開了,但女子的手立刻又欺了上來,我避無可避,心下一惱,尖聲叫喊開。那女子顯然沒料到我會如此這般,動作不禁一頓。趁着這個空檔,我靈活地爬到了桌下。
此時春蓮已經意識到,這兩個女子不是尋常的醉鬼了,不再手下留情,出招越發狠絕,雖然是以一敵二,倒也綽綽有餘。
我拉緊紗帽,蹲着桌子下面,如看戲一般,卻發現這兩女子只是一味跟春蓮纏鬥,漸漸将她引出了屏風。頓時,屏風外傳來混亂的嘈雜,可以輕易地想象到,人聲、杯盤、桌椅……一片狼藉。
春蓮啊春蓮,你砸的可是自己家的場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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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風被什麽重物撞到,搖晃了幾下,沒倒。正當我暗暗計算屏風倒下的角度與位置的時候,屏風再次搖晃了幾次,倒了——就砸靠在我頭頂的桌面上,發出了一聲巨響。
我揉着生疼的耳朵,從桌下爬了出來,在桌後向外窺探,一下就瞧見正前方一具墨綠的身體……我遲疑了一下,視線慢慢往上,纖細的腰身,然後平坦的胸,再來是細長的脖頸,最後就是……藥殷面無表情的臉。
我倒抽一口氣,随即想到自己還戴着紗帽呢!
“你不是墨臺烨然,你是誰?”他的聲音清寒,如玉石相擊。
“奴家……奴家是墨臺夫人的侍人……”我捏着嗓子細聲細氣地說着。
“給我看看你的臉!”藥殷突然急切地打斷我期期艾艾的話語,直接伸手揭下了我的紗帽。
我急忙半偏頭,低垂下雙眼,不敢直視他的表情。我賭不起呵,我的妝縱然能欺瞞別人,卻瞞不過這個長年相伴的他。
久久未見他有所動作,我疑惑地擡眼看向他。在他的那雙美眸中,我看到了既熟悉又陌生的情意,細細密密的,連個縫兒都找不到。遽然間,打鬥聲消失了,酒樓不複存在,就連我們倆之間的唯一的那張桌子也不見了蹤跡。
我靜靜等待着他的宣判,而他只是近乎貪婪地注視着我。
不知從哪裏突然冒出一聲尖銳刺耳的長嘯。
藥殷如驚夢一般,倏的将紗帽扣回我的腦袋上。
“殷,你……”我驚喘。
“離開了,就別再回來。”他低語,聲音中帶着無法控制的壓抑。
這是什麽意思?我欲伸手抓住他的衣擺問清楚,他卻已轉身,我愣愣地看到自己空蕩蕩的掌心……
早已封閉的心門之內,似乎有什麽呼之欲出……只是,即使真的出來了,又能怎麽樣呢?!
思及此,我用盡所有的理智,将我的神智拉回來——
只見,春蓮被四名女子纏住,雖然應付自如,卻苦于無法脫身,只能密切關注着我這方向。藥殷拔劍加入了混戰,戰局一下就呈一面倒的形勢了。但是顯然,他們不再戀戰,藥殷一人擋下春蓮,那四名女子,從雕欄飛身而出。春蓮也無意追打,順勢躍開,向我奔來。
藥殷轉頭看了我一眼。但是,我還來不及解讀出他眼中的深意,他已飛身遠去……
“夫人,你沒事吧?”春蓮着急地問道。
我既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是怔怔地站在那裏。
心慌亂,意亂了,我真的能算沒事嗎?!
立談之間,欄外竄進幾名黑衣女子,各個肅容持劍,殺氣簌簌。春蓮走過去與她們對話,故意壓低了聲音,似乎不願讓我聽到。
“……中了調虎離山之計……會向主子領罰……”我依稀聽到這些話,就不願再側耳傾聽。有些事,永遠是秘密的好,知道了絕對沒有好處。
不自覺地又眺向欄外,碧空下,風飛雲缱绻,風去雲纏綿,浮雲縷縷。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26争閑氣苦堪行路難
墨臺府的一行人,在官道上徐徐前行,可謂車轎連綿,浩浩蕩蕩,招搖過市。
十來個勁裝女子騎馬在前方開路疏導,七輛華美的車攆緊随其後,再往後是近百輛的馬拉大車,一看就是負重累累,有些甚至還加了驢來做牽引。此外,另有數百名佩劍女子,穿插于車轎與貨物的左右前後,看似三三兩兩,散漫無序,但她們始終默然無語,警惕地環視周圍。
桓城是南方經濟重鎮,交通便利,尤其以水路為主,四通八達。從桓城到皇都,一般驿使是先走三、四天的水路,然後上陸地,再快馬加鞭行駛約七日即可到達。
但是,墨臺妖孽壓根就不考慮水路,理由很簡單——他不會泅水。初聞,我的面皮抽動。走水路,也該是乘船,沒人敢讓他一路游過去……退一萬步來說,就算衰到舟船颠覆,不幸落水,以他那身出神入化、深不可測的武功,連垂直的崖壁都不放在眼中,莫說區區的水上飄了——
總而言之,放棄了水路,又是如此龐大的車隊,從桓城進皇都,拖拖沓沓地折騰一個半月左右,這還算是保守估計了。
墨臺妖孽與我同乘一輛車攆。車身是紫檀雕花,邊角細細镂空,車轎門上鑲着花鳥圖掐絲琺琅,唯一的兩扇小窗是花格紋,內挂一張繡簾,外套一席竹簾;車內擺設精妙,五髒俱全,除了桌幾、矮櫃、還有軟塌,甚至以簾屏,隔出了一個更衣間。
我将腦袋擱在窗格上,無趣地看着路邊的景色,任由思緒百轉千回。
猶記那日,我從酒樓狼狽回府,墨臺榆已離去,我直接躲進書房,躺靠在矮榻上發呆,心緒千絲萬縷,腦海卻一片空白。未幾,墨臺妖孽推門進來了。
“被人認出來了?”他見我就開始笑,笑得跟迎春花兒一樣。款款走近我,然後在矮榻上尋了個空處坐下了。
“你就盼着吧,等我被藥光綁回去,你正好改嫁。”我心裏煩亂,沒好氣地說道。
“妻主,我想不明白,你如此聰慧機敏,為什麽早些時候,沒從藥光那兒逃走呢?據我所知,藥光喂你吃的蠱毒,可絲毫不比我喂你吃得少呢!”他用指腹摩挲着我的臉頰,抹開我臉上可笑的白粉。
“你想聽假話還是真話呢?”他的手指軟軟的,無繭無痕,保養得一如羊脂,我放松得眯了眼。
“假話如何?真話又如何?”他将掌心輕輕覆上我的眼簾,頓時,佛手柑的甜香充溢鼻翼。我順勢輕阖雙眼。
“假話是,我如果早跑了,你招誰人入贅你府裏?不是我自誇,這世上,你去哪裏找個像我這般好欺負的女子?如果不是我打不過你……咳……當然,這世上沒幾個女子能打得過你……”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我絕對是精神萎頓,神經錯亂,心理防線跌到低谷——
所以我傻傻地跟妖孽掏出了心裏話:“真話是,就是因為我太聰明了,所以看得太透了!”
說着,我突然咯咯笑起來,笑出了聲,越笑越大聲,一發而不可止。墨臺妖孽沒移開手心,我也不睜開眼。
“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在冷眼旁觀,看都看明白了。有一陣子,我沒事就喜歡整個門派亂轉悠,每間屋子都走走、看看、數數,數着數着就發現問題了,門派每年都會招收百名新弟子,據說這是老傳統了,從門派開山立派就一直保留至今。但是山上弟子不足三千餘人,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盡管我能斷言,這個所謂的名門正派下面堆積着無辜的弟子的屍骨,但是畢竟只會是一小部分,那麽其他弟子去哪裏了呢?那些數量相當可觀的弟子啊……你說,是這個國家的疆域廣,還是藥光布的網大?天羅地網,逃無可逃啊!縱然我能輕易從門派逃脫,難道你認為,我在亡命天涯的同時,有心情享受那所謂的自由嗎?那短暫而虛幻的自由,根本掩蓋不了我心底的無助與絕望!”
我将墨臺妖孽的手撥下,睜開了雙眼,眼中已經泛起霧氣,不知是否只是因為笑得太過猖獗。我看到墨臺妖孽輕蹙秀眉,一臉複雜地看着我。于是依舊笑着,繼續說道:
“我一直在等一個機會,等啊等啊,終于等到一個好徒弟,最重要的是,他還是塊璞玉,我原本打算慢慢同化他的,但是你突然出現了,打亂我的計劃!你既然有本事囚禁毒玄兩年,我就知道,你的實力與藥光的勢力相當,你知道嗎,在我心裏,你比藥光可怕得多!藥光那兒,至少我知道她想拿我幹什麽,至于你,我是真想不明白,你将如何處置我。我拜托你們,你們能不能放過我?”我近乎歇斯底裏地吼叫完,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平複起伏過大的情緒。
“你……”墨臺妖孽張口欲言。
“但是,請你放心,我不會逃的,你都說我很聰明了!我從藥光手裏逃掉,她天南地北地尋我回去,然後頂多囚禁我,加快煉蠱的進程;至于你,我堅信,你也會天涯海角地尋我,然後——直接殺了我!我不傻,真的不傻呵,所以你別再逼我了!昨夜,那女弟子是你故意放進來的吧!不然你那一劍指不定劈開的就是我了。這樣一想,今天這事,不會也是你算計好的吧?!你還設計了什麽呢?你是想讓我看清楚,除了你身邊,哪兒都有藥光的人,處處都不安全,對不?”
情緒漸漸平緩,思路開始清晰。我是剛想通的這一環節,但最主要的原因,并不是他那一劍。墨臺妖孽武功再高,從院外匆忙趕進屋內,多少都會令我有所察覺的。但事實上,一直到最後的一剎那,我才意識到他的存在,只能說明他是故意隐了氣息等在門外的。
“妻主果然是玲珑通透,心思缜密。事到如今,你還能怎麽撲騰呢?”墨臺妖孽笑了,那麽的從容且自負,而他的雙手,熨貼上了我的兩頰。
就是因為他這樣的表情,刺激到我了,幾乎是不加思索的,我脫口道:“墨臺烨然,我不奉陪了!橫豎一死,我自己找個痛快的死法,我看你們還能拿我怎麽辦!毋及碧落,不至黃泉,不相見!”
話剛說出口,立馬後悔——都說沖動是魔鬼,果然是至理名言!我忍辱負重這麽多年,難道為逞一時的口舌之快,就斷了自己的活路?!唯恐這妖孽突然良心發現,決定成全我這一回啊……腦袋開始飛速轉動着,思量着怎麽把這話再擰轉回來——
我這話倒是成功地打散了墨臺妖孽的笑容,他的指尖在我的臉上劃過,然後撫上了我的脖頸,輕柔地開口,道:“你想死,還得看我允不允!”
我瞪他,倒不敢再說話了,挺着脖子,沒有掙紮,就怕他一個激動,手一抖,然後一聲卡嚓……脖頸是相當脆弱的,又是何其無辜啊!
他也發現了我的僵硬,而很明顯的,我的害怕取悅了他,因為他又開始笑了,玉靥春半桃花,潋潋弄月。
“你說,我陪你耗下去好不好?窮盡碧落黃泉!”他傾身靠近我,雙眸半阖,一臉挑釁,笑得越發礙眼了。
“上窮碧落下黃泉麽?也就是說,在你膩味前,你不會殺我了?”我也笑了,擡手将他的雙手從我的頸邊挪開,緊緊包裹于雙掌之中。
他一怔,似乎不解我突來的笑意,于是就讓我鑽了空子,得逞了——
我一口咬上了他的唇瓣,狠狠的,瞬間就嘗到了淡淡的血味兒,我松開牙齒,又惡意地舔了舔他唇上滲血的齒痕。
“我們來看看,到底是誰耗着誰!”我微微退開,咬牙切齒地說道。
但還來不及得意,墨臺妖孽已經從震驚中回神了,出乎我的意料,他居然回咬了過來,這下我清楚地嘗到,他的口中居然也帶有佛手柑的甜香。我的腦袋下意識地移轉,卻無處可躲,雙唇微熱發麻,似乎不會很疼,只感覺他的舌尖沿着我的唇形舔繪着……我睜大了雙眼,看着他輕阖的雙眸,微微顫動的卷長睫毛,突然下唇一股麻痛,我條件反射地張了嘴,他得寸進尺地咬上了我的舌尖……
思維逐漸混沌,理由很簡單——缺氧!
我飽含惱意地重重咬了他的舌,乘着他吃痛的時候,掙脫了出來。
墨臺妖孽驟然站起身子,單手捂唇,眼色迷蒙,顏如渥丹。
“你……咝……”剛欲開口說話,就因牽扯到傷口,倒抽了一口涼氣。他夠狠!
墨臺妖孽一言不發,只瞟了我一眼,就轉身出去了,似乎還帶着幾絲的慌亂。
這算什麽?!怎麽看吃虧的人都是我!我才咬了他兩口,他咬了我這麽多下!賠大了!我輕觸下唇的傷處,突然想到自己的粉妝——我唇上的那層厚如膏的胭脂啊,他居然還能咬得下口,真不愧是妖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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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來十餘日了,我徹底實現了以墨臺妖孽為中心的陀螺生活。白天趕路,他多是呆在車轎裏,我自然是呆在他邊上發呆;天黑後,一般都會趕至客店休息,我自然是跟他同房同床,偶爾錯過宿頭,只能睡車上,我自然還是緊密團結在他的周圍——真可謂,如膠似漆,難舍難分,恩愛夫妻的典範。
當然,如果墨臺妖孽肯稍微正常那麽一點點,就完美了!
我不得不感慨,一個人腦袋進水,我還能應付,但是,一個人腦袋浸水,我就開始怕怕了。
“喂,我說,你能不能別再看我了!”我忍無可忍地扭頭瞪視墨臺妖孽。
而我剛偏頭,墨臺妖孽立刻就垂眼看書了——一如之前n次那般。我轉正腦袋,繼續看着窗外。
“你要叫我‘夫君’,別老‘喂喂’的亂喚,出門在外,不比桓城随意,莫讓人笑話了去。”許久,墨臺妖孽突然輕輕開口說道。
我未接話,轉頭盯着墨臺妖孽,到底是哪裏出問題了呢?我暗自琢磨。
他仍是玉顏豔春,皎如暖月,唇邊始終挂着淡淡的笑,看上去溫和柔順,只是——
“夫君,那個……”我從善如流地喚他,問道:“我好奇跟您打聽一個事兒,您沒事臉紅什麽?”還越來越紅,開始是微施粉澤,現在已經胭脂敷面了。我能肯定,他的面部毛細血管分布太過緊密了……
墨臺妖孽斜睨我一眼,就低頭看書了,不再說話。
我無趣地摸了摸鼻子,撇了撇嘴。想不明白啊,一本《玉兔記》居然看了這麽多日還未看完,難道真的是在破譯什麽暗語?我沒見他有撕頁、泡水、火烤這些步驟,莫非暗語就直接印在書的字裏行間?!
思及此,想到矮櫃裏有我之前買的那本《玉兔記》,一轉身,墨臺妖孽果然還是保持着垂眼看書的姿勢,我從矮櫃裏掏出一大堆的書,然後捧抱到窗邊,背對着墨臺妖孽,開始翻閱。
在秋梅策馬靠近窗口,請我們下車小憩之時,我已将《玉兔記》大概的情節看了一遍。順手将書塞到書堆下方,徑自下了車。
唯一的讀後感就是,這書寫得真是……婉約啊!一整本書都是寫那只公兔子精含蓄地勾……不是,“溝通”那酸腐的女書生。譬如說,開篇就是那兔子精癡癡地站在書生家窗前的桃樹下,含情脈脈地注視着屋內的書生,終于感動了書生……這作者真是嚴重脫離了生活實際,你說一個疑似跟蹤偏執狂的不明生物體在你家門外守着,你會心生憐憫将它迎進屋內嗎?莫不是打算關門打狗……
車隊停步的地方,是官道邊的一個茶攤,依靠着成排的翠柳,春風輕拂,柳枝蕩漾。
茶攤裏只有一桌的女客,看裝束像極江湖中人,我暗暗戒備,卻神态自若地坐到春蓮她們為我擦拭好的板凳上。一會兒工夫,春蓮就端上一壺新沏的熱茶,從茶壺到茶葉,甚至連沏茶的水,都是從馬車上取下的,就是借了茶攤的竈火。我最不用怕的就是毒,所以安心地飲着。
那幾個江湖女子見我們一行人不像生事的樣子,慢慢地又繼續高談闊論了。
“……近來真是不太平,大半月前,暨寧城的知州府一夜之間被人滅門了,兩百多口人,無一幸免。不知是哪路子的人幹下的,敢動朝廷的州官。”
暨寧城啊,離桓城只有半天的路程,以銀礦出名。這知州之位,還真是個肥差。可嘆啊,有命貪,沒命花,白忙活了。
“天下第一莊‘曉風山莊’的莊主,被她的義女殺死了,莊內衆人傾巢而出,不遺餘力地追緝兇手。”
曉風山莊?沒聽過!個人認為,山莊之人,在戕讨那個義女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同時,還應自我檢讨,為什麽早年沒看出她是一只白眼狼?!這事還教育我們,“信任”真是一個危險的詞兒啊……
“……據說,‘生死門’丢了鎮門之寶,所以弟子都下山找尋了。有人說是長生不老的仙丹,也有人說是天下第一的毒物,還有人說是提升百年內力的靈藥。”
“我聽說的完全不是這樣子的。‘生死門’一個女弟子與掌門的一房侍人通奸,兩人私奔,掌門震怒,所以才派了許多弟子下山,是為了将這對狗男女抓回去清理門戶。”
“‘生死門’終于肯出事了啊……總之,現在整個江湖都沸騰了,人人都争先恐後地加入找尋的隊伍,就指望能賣個人情給‘生死門’呢!大夥兒四處奔走,相互呼告,異口同聲地說,等了這麽多年,盼星星盼月亮,總算盼到‘生死門’出事了,這無疑給世上頑疾在身而又無力支付高昂醫錢的人們,帶來了希望的曙光!”
聞言,剛入喉的茶水噴射了出來!
☆、27誤思寄心願意綿綿
難怪啊……難怪門派內麻煩不斷——你說,一天到晚,被難以計數的怨念糾纏,藥光能安然享福嗎?!
是的,生死門,就是我的門派,算是過去式摻雜着現在進行式的門派……
生死門,據說之前數百年,只有單個“生”字,謂之“生門”,一個巨大的血紅的“生”,刻于門派西面斷崖的開山石壁之上。
世人皆雲,“入‘生門’者,即生”。那時,門派跟現在是不一樣的。崖外沒有桃花林,上門求醫的人,苦等在崖邊,那拼的就是所謂的誠心與毅力,賭的其實是當天出巡的弟子的心情了。運氣好的話,就能被弟子接過斷崖,迎進門內醫治。至于醫錢,方外之人,端的就是一個高姿态,談錢多俗氣啊,只講“随緣”二字,給多少都随意,倒無明碼标價。真是名副其實的“妙手回春”加“是乃仁心”——背地裏幹的那些擄劫嬰孩什麽的肮髒事,咱就估且不論了。
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十多年前,藥光出任門派掌門。藥光是前任掌門的直系弟子,但并非掌門大弟子。雖說,門派掌門是舉賢而任之,但是,一般情況下,都是從各脈各系的大弟子中挑選的。因此,藥光這個掌門,怎麽看都是名不正、言不順的,就是不知道到底是用什麽手段得來的了。只聽說,當時前任掌門猝死,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老陸續失蹤,門派內人心惶惶,藥光臨危受命,接任掌門之位。
據藥晴長老回憶所說,在一個電閃雷鳴,暴雨交加的夜晚,新任掌門藥光一身黑衣,手持長劍,臨風立于崖邊,對着“生”字開山石壁,冷然道:“‘生門’連自己弟子的生死都無力掌握,何為生?”語畢,她提劍飛起,在那個“生”字下面,硬生生刻畫了一個同樣巨大的“死”字,力透壁體,入石三分——從此,“生門”不複存在,世上只有一個“生死門”。
對藥晴的描述,我始終本着嚴謹的研究态度。實在想不明白,藥光刻個字,幹嘛非選個雨天出門,還專挑打雷的時候,又不是富蘭克林那科學瘋子。但是,無論如何,那個“死”字是真實存在的,幾乎是劈石而成,雄渾,清寥!
那幾個江湖女子又說了一會兒話,喝了幾杯茶就上馬離開了。頓時,整個小茶攤就坐着我一人,春蓮規矩地站在我身後。說是整個車隊停下休息,但那些佩劍女護衛只是下馬,圍着車隊站着,兀自吃着随身的幹糧。而車把式們,一看就是經過□的,有條不紊地打理照料着拉車的牲口,始終未離開車轎。夏楓見墨臺妖孽沒下車攆,就新沏了一壺熱茶給他送去了。
其實墨臺妖孽不下車也好,日也看夜也看,我早就審美疲勞了。閑閑地坐在涼蓬下,四下亂瞟着,突然發現茶攤攤主居然是個十來歲的年輕男子,薄粉敷面,釵荊微綠,裙布樸素,看上去倒是清爽幹淨。
“老板,來碟煮瓜子。”我嚷嚷着,沒事找事幹。
那男子低聲應了,然後彎身在竈櫃邊忙活。
這邊正看着,鼻間突然嗅到一股熟悉的甜香味,一偏頭,果然見墨臺妖孽邁着雍容雅步,進了茶棚。其實,墨臺妖孽不用劍的時候,怎麽看都是知書達理、氣質沉穩的名門公子,他走路的時候,連鞋面都不露的。
“妻主,你別亂吃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墨臺妖孽端莊地坐到我邊上。夏楓為他倒了一杯茶,他未理,擡手給我斟滿了茶。
“你不是最喜歡吃瓜子果仁之類的麽?”墨臺妖孽平時看書、看我、發呆的時候,手裏都會攥些小零嘴。
“你這瓜子是為我點的?”墨臺妖孽手中一頓,輕輕問道,秀靥粉澤,春眸流盼。
“自然不是!我無聊的時候也喜歡磕瓜子,但看你那麽愛吃,自然不好搶你的來吃,幹脆自己備上一些。”我老實答曰。
并非我不想讨好墨臺妖孽,問題是他的性格乖戾,陰晴不定,難以迎合,弄巧不成反成拙,适得其反,得不償失。所以,還不如順其自然,靜觀其變。
語畢,只見墨臺妖孽唇邊的笑微微一斂,美眸莫名地瞪着我。
不禁唏噓,墨臺妖孽越發不可理喻了!
我撇撇嘴,調開視線,随意地打量着那個茶攤老板。不一會兒,那攤主端着一小碟的煮瓜子過來了。他步子緩緩,衣裙簌簌,怎麽看都像是一個普通的升鬥小民,除了他的鞋——居然是雲履,流行于官家及富商之間,即使稱不上是價值連城,卻也是所費不菲的。
“想不到,山野僻鄉間,竟也有如此清秀佳人。”我看着那名男子,高聲說道,暗暗觀察着四周。
話音剛落,春蓮她們都條件反射看向那男子。那男子急急地将瓜子放下,就以袖掩面,跑回了竈櫃後面,狀似羞澀。
我不得不感慨,這世道真TMD混亂啊!如果不是我親身經歷,我還不知道劫匪強盜原來是如此熱門搶手的職業,可謂炙手可熱,競争激烈。從桓城出來沒幾日,就連續遭遇山賊,初時是平均兩三天遇一次,越往北行,越接近土匪窩,逐漸就發展成每天都要跟土匪打一次照面……而今,居然一天就能撞上兩三撥的匪類。
我一直擔心是“生死門”的弟子追來了。說來奇怪,至從那天藥殷認出我之後,門派好像停止了一切行動,一直到我離開桓城,都沒有人再夜襲墨臺府了。
但是,墨臺妖孽肯定地告訴我,那些只是一般的兇匪,成不了大氣候。墨臺妖孽說得輕描淡寫,我也就沒放在心上。反正遇襲時,我什麽都不用幹,只要乖乖呆在車攆內就好了,偶爾墨臺妖孽會親自出去,但是很快就回來了。一路上,有驚無險,倒還算平順。
眼前這男子,不知是什麽來路,他的目标倒也未必就是我們一行,令我比較介懷的是,一般的強盜不會穿雲履吧……我打量着那名男子,心下暗暗起疑。
“妻主,你是嫌我照顧得不夠周全,想納一個侍人嗎?”
耳畔傳來墨臺妖孽的軟語,我一怔,慢半拍地發現墨臺妖孽始終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你看着我作甚?”對着那男子的方向,我努了努嘴。可墨臺妖孽腦袋“浸”水的病症越來越嚴重,楞是沒明白我的暗示,仍死死盯着我。
“休息夠了吧?!通知下去,開拔!”墨臺妖孽突然站起身,探手精準地捏住我腕間的脈門,将我從凳子上拉了起來,然後拖着我走向車攆。
我順從地跟着墨臺妖孽走着,不時回頭看向那名男子,提防他有所行動。
“你這般戀戀不舍,莫不是真動了心思,想把他帶進府了?”墨臺妖孽偏頭看着我,美眸半眯,隐去了唇邊的笑意。
我微微挑眉,定定地注視着墨臺妖孽,就見他腦袋一轉,繼續拖着我前行。
“你知道嗎?幸好我對你有相當的認識,不然我一定會誤以為你現在是在吃醋呢!”我揶揄着墨臺妖孽。
墨臺妖孽倏然回身,狠狠地給了我一記眼刀,然後徑自上了車攆。
連玩笑都開不起……不好玩!我撇嘴,也跟着爬上了車轎。
一直到那個茶攤消失在視野中,都未發生狀況,我遂放了心。
盡管之前耽擱了不少時間,但是春蓮策馬到窗邊禀告說,今天能趕在下一個城鎮關城門之前進去投宿。我放松心情,欣賞沿途景色,突然聽到一陣悠揚的歌聲,詞兒聽得不甚清楚,但是曲調琅琅上口。又往前行了一段路,只見數名農婦扛着農具,沿着田間的阡陌緩緩走着,邊走邊唱,悠閑自在,怡然自得。
“其實,農作也沒什麽不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喃喃自語,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掌,纖纖素手,細圓無節。突然自憐自哀起來,果然百無一用是書生啊!
“妻主,這次去皇都,我把事情都交辦清楚以後,就給你捐個官吧!咱們不留在皇都,也不去直隸城鎮,找個小地方呆着,做個芝麻小官,就這樣過一輩子,你說好不好?”惆悵間,忽聞墨臺妖孽如此說道。
我将信将疑地側身看向墨臺妖孽,他的春眸含情,芙蓉面溫柔似水,春意笑,心間繞。
我不由地颌首笑語:“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複似處,非忙亦非閑。”
不管墨臺妖孽是不是在诓我,現在的我,是感激他的,至少他讓我看到了一絲希望,不用惶惶不可終日。心如明鏡似的,清楚這極有可能是個惡意殘忍的謊言,盡管如此,仍是忍不住去相信,這不正是人性的弱點嗎?!可笑,可嘆,可悲!
“我唱曲兒給你聽吧!”我忽然說道,沒管墨臺妖孽露出何種表情,直接開口低吟,就是剛才那群農婦唱的調子:“錯落間,青巒數隐,碧水幾重,鴻雁低回映斜陽。盈滿袖,任由曉風徐徐喚;微風拂,幾處人家炊煙散;清風款,小酌粗茶田壟畔……”
我一遍又一遍吟唱着,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不思量,難思量,前路茫茫;
心如水,空蕩漾,癡癡守望;
惟恐相負,肝腸寸斷,如魔似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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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如春蓮預計那般,車隊趕到城門關之前,進入到城中。這個城鎮,不大,入夜後有宵禁,街上空蕩蕩的。由于我們人數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