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也不會進來跟我廢話的,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他是高人,而所謂的高人,就該是生人勿近的,所以他只跟藥光親近。他不屑與我接觸,倒正合了我的心意,畢竟這個陰沉的像蛇一樣的男人,讓我打心底發怵。
我沒說什麽,藥殷以為我是累着了,只喂了我幾口粥水,就退了出去,在門邊吩咐近身的女弟子進屋來幫我洗漱,然後伺候我睡下。
我回內室的卧房躺下,弟子都規矩地退出了裏院。我睜着眼,床前鑲玉圓桌上擺放的那顆夜光珠發出的光暈,讓我眼疲,遂幹脆閉眼,但心底混亂的頭緒,令我無法成眠。
今天發生太多事情了,午後突然冒出來的魏晏,房內發現的催生劑。如果說,不是藥光下令催蠱的,那會是誰?目的是什麽?還有那個死掉的魏晏,不管他是誰派來的,為什麽偏偏是拿金蠶蠱來試探我?
正想着,一個很輕很輕的笑聲詭異地憑空冒出,我的神經一下繃緊。以我的內力,自負不可能有人進了房而沒察覺。我僵硬着身體,不敢亂動,只是警惕地看着房內,四周是我所熟悉的擺設,一目了然,沒有任何的異常。房間裏極靜,天地間似乎只有我的心跳聲。那個笑聲,好像根本沒出現一般,完全消散在空氣中。
心思轉了多少遍,就在我幾乎放棄,自欺地以為剛才只是錯覺的時候,眼前,半空中,突然閃出一個碧綠的火苗,剎那間火苗竄起,變成碩大的火團,彈指間火團熄滅,青煙中漂浮着一個紅通通的球體——準确地說,是個人樣的球體。
“你不害怕嗎?”長時間的靜默過後,那球體似乎忍不住了,先開了口。聲音如清泉山澗,悅耳卻沁寒,雌雄難辨。事實上,這團球體本身就是雌雄難辨的。
“你是什麽東西?”我向來遵循“敵不動,我不動,以靜制動”的作戰方針。所以只是迅速地從床上坐起了身子。沒尖叫,不是因為不害怕,而是因為眼前的一切來得太過突然了,這就是所謂的“迅雷不及掩耳”,不是不想掩耳,而是根本沒給咱掩耳的時間啊。
“你看呢?”球體恣意在半空中轉動着身體,我這時才看清,這團是個雄性生物,鑒定完畢——惡寒,一個滿臉白粉的穿着紅裳羅裙的肥妖人。
“神仙?妖怪?”我挑眉嘲笑,被下的身子緊繃,暗暗戒備。
“我是顏煜,是要成為你的主人的人!”他認真說道,細長的雙眼緊緊盯着我。我發現,他有雙飛揚的鳳眼,就是長在這樣一張包子臉上,生生浪費了。心下暗自惋惜。
“我的主人?”我狀似漫不經心地重複他的話,心緒已經翻轉開了——這又是從哪裏冒出一個主人來的?不是藥光那邊的,難道是那個變态那邊的?不過我都被藥光領回家四年多了,你才有所行動,未免太遲鈍了吧?現在才想來分杯羹,就算我這個當事人肯,藥光還不肯呢!餘光落在了光可鑒人的漆花地板上,發現他的身下居然沒有影子,如果不是我半夜見鬼了,就只能說現在這個只是單純的幻像?!
“剛離開族裏的時候,我以為要花百年的時間來找尋你呢!天神佑護,讓我在有生之年,能尋到蠱物回族。”他兀自說着,神采奕奕,雙手合十,做出對我而言,完全陌生的祈拜姿勢。
“您的意思是——我,是您家養的蠱物?而您,是我的主人?”這話純粹是按他所說的字面意思翻譯過來的,但是根本不在我的理解範圍之內。
“族內的蠱物流失在外千年,祭司婆婆說,現在是時機迎回族內了!”這個胖子的影像始終漂浮在離我兩米外的桌邊半空,但是随着他說話時,表現出的激動,影像偶爾會出現顫動。
“請恕我冒昧,您有什麽證據能證明我是您家的呢?”既然只是幻像,那我就不用怕了。心裏已經打定了主意,先将這個精神病打發回家了,再細細思量對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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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我在牆邊看到了,你能控制蠱中之王的金蠶。自上古傳說中的金蠶降世,就只有我們‘骶族’的蠱物才能使金蠶現形表示臣服!”言語間,他不掩傲然。
“白天你就在?你看到了?”我垂眸,心下已是波濤翻騰,輕易地萌生出了殺意,但是苦嘆難以下手。
此人絕對不簡單!巫蠱之說,不論在哪個時空都是神秘莫測,匪夷所思的。這是我的忌諱,我憎惡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盡管我本身早已在未知的神秘中泥足深陷。
“我是尋着金蠶的蹤跡而來的,真是天神護佑!”他再次做出那個奇怪的祈拜的動作,但是,眼下我已經無心調笑。
“您究竟要怎麽成為我的主人呢,這位主人?”我起身下地,站在他的幻象前,徑自仰望着他的眼眸,一臉恭順。
☆、7海棠醉生疑心懼禍1
我萎靡地坐在紅木恭桶上,鼻翼塞着兩粒幹癟的靈寶棗,手裏随意捧着本不知所雲的醫書,指腹無意識地又觸碰到左手食指指尖上那道新近的傷口,是昨夜昏迷前自己下意識地用拇指尖長的指甲摳出來的。今天清早醒來,我躺在自己的床上,身上蓋着錦被,一切如常,毫無異狀。如果沒有這道口子,我真的無法判斷昨夜發生的是真實的還是只是一個夢境。
昨夜,我特意下床靠近他的幻象,只來得及嗅到一絲旃檀味,就意識不清了——十指連心,昨夜感覺遲鈍,下手沒輕沒重的,現在疼得我直呲牙!
那個旃檀,我沒辦法判斷是白檀還是赤檀,聞起來跟這“梅雨閣”內燃着的薰香氣味也差不多。
死妖人!心下第一百零一次咒罵着。
我順手取過紅漆盤中的青檀皮擦拭,然後随意拉上褲子,綁好腰帶。右手邊的金沙桶裏放的是埋浸用的草木灰,只知道是某種蕨類植物,泛着白澤還伴着淡淡的青苔香氣。
剛走出閣間,花鳥屏風外守候多時的弟子就迎了上來,一名女弟子熟練地幫我更衣,另一名男弟子抖着桂枝繞着我撩香。
說起來,這三名弟子近身伺候我已月足了——我低斂眉眼,左手無意地擦過那兩指寬的枝條,然後——
“疼!”我倒吸一口涼氣,伸出那只可憐的食指,只見原先的裂口居然冒出了血滴,“你們自己下去領罰,以後我這邊不要你們伺候了,給我換兩個機靈的來!”
我翻手将那名男弟子推開,然後無力地踹開正半跪在我身前給我擺弄腰間挂墜的女弟子,大步出了西閣。門外,晨霧萦繞,藥殷一身雪青長衫站在院中,正蹙眉望着我身後跪倒的那兩名弟子,但并沒有開口說什麽。這樣的情景幾乎每月都要發生一次,估計他也習慣了。
“師叔,我給您上點藥吧!”藥殷從懷裏掏出一個葫蘆狀的瓷瓶,作勢要上前看我的傷口。
“我自己來就好,你們都一樣的,下手老是沒輕沒重的!”我伸手奪過他的瓷瓶,遷怒一般,甩着袖子……跑了——這樣的傷口根本瞞不過藥殷,他一看就會發現這是幾個時辰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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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獨自呆在藏書閣,一直到樓外回廊挂上了氣死風燈,有弟子來傳話,說掌門藥光請我去主院的“虹雨廳”用晚膳。我暗自疑惑,今天既不是什麽喜慶節日,又沒到門派內長老堂主的聚會時候。難道說,她們發現我已成蠱了?我面色不豫,但是從傳話的弟子臉上看不出什麽不妥。直到新任的近身弟子引我回屋更衣,我才漸漸安心,看來不是我所害怕的那個東窗事發。
我任由弟子給我換了三疊垂地的綢裙,石榴紅,鮮豔如血,腰間纏着金粉長穗,穗上墜滿了渾圓的天薏子。我示意弟子将我常年佩戴的六根針簪固定好,還專門換了一雙鹿皮短靴,才出門赴宴。
我進主院的時候,才發現這不是場簡單的家宴。
回廊邊,零星但有序地守着門內弟子,但是其中穿插着數位高挑精壯的黑衣女子,她們同樣是分散地站着,但是面容肅然,手始終沒離開過腰間佩着的長劍。我不敢多觀察,半低着腦袋,領着十多名弟子從她們面前走過,進了“虹雨廳”。
偌大的廳堂內,分兩列,擺了二十餘張案桌,我還沒反應過來,就有弟子上前,為我引座。我看着她徑自向裏走,就知道這是按等級分食而坐的。餘光瞟到幾個長老都已經入座,藥晴與毒珊并席而坐,兩人一臉嚴肅地竊竊私語着。我被安排在主位的右下首,挨着毒脈唯一的男長老毒瑾而坐——這倒讓我驚訝了,按理說,我從來都是被安排坐在左席的。
但我沒說多餘的話,盤腿坐好,看着幾名掌門弟子幫我張羅茶水及點心。一轉頭,就看到毒瑾居然傾身向我靠近,在我耳邊低語道:
“門裏來了貴客,尋醫的。”
我實在控制不住地皺起了雙眉,不是因為他的話,而是因為他身上傳來的滑膩暖香,以及他挑逗暧昧的姿勢。
這個毒瑾,據說是前任掌門的公子,嫁到了山下,兩年前妻主翹辮子了,才回到門派內。他表面上跟我一樣,是個頂着長老名號的大閑人,但是我不認為藥光會養除我以外的米蟲。
我不着痕跡地向後仰身,跟他拉開距離,然後伸手招來站在後面圓柱下的弟子,随口要了一碟果脯。等我再次轉頭,只見毒瑾已經坐正了身子,目不斜視,修長的手指看似無意地拉攏着半敞外襟。
我努力不讓自己的嘴角抽搐——這位難道想對我使“美男計”不成?古人真保守啊,要勾引我,你就直接脫光算了,光擺弄個外襟,我頂多注意到您裏面穿的衣服是白色的;還有那張臉,到底是按什麽審美上的妝啊!臉上的粉厚得能當面具使了,只能囫囵看出姣好的臉形及水漾的圓眸,至于其他的,請自行想象去。
思緒一旦跑遠,就很難拉回來了。
我在門派內一向低調,努力将自閉進行到底,就算實在避無可避,跟幾個長老也只是淡如水的點頭之交,跟這個毒瑾見面的次數更是屈指可數——突然想到,他今天晚上這樣一反常态地親近,難道是因為發現兩年前,是我将他推下湖的?!
當下,我背心泛起冷汗。
那是一個花好月圓,宜偷香竊玉,宜私奔私會的半夜——我要吼聲,都是月亮惹的禍!我看着月色好,照明指數高,于是獨自摸到緊挨着後山的月湖,想采些臨水生長的鳳尾草回去煉毒。我之所以發現月湖,是因為藥殷的藥房就在後山腳,他随意給我指點過附近草藥的分布,合着整個後山,那就是一座采撷不盡的寶山。
我趴在雜亂的草堆中,挑着鳳尾草,然後就看到了,猶如月神降世的他——
蒼穹中孤獨的懸月,微微泛着光波的水中之月,皎潔的清暈,交相輝映,而他,一身單薄的白衫,一張朝天的素顏,披散着及腰的青絲,輕輕地由遠而近,然後臨水而立,楚楚生憐。那樣的美,讓我震撼,也讓我沒來由地駭怕——
月輝,冰冷而孤獨,是不該屬于人間的。
我癡癡望着他,思維難得空白了數秒,只是一吐氣一吸氣,已讓他察覺。奇怪的是,他并沒走向我,只是在原地高聲叫喊着,毫無懸念的,驚動了門內巡邏的弟子,幾乎是立刻的,我捕捉到三四股隊伍向這邊靠近。暗自懊惱,這麽大的月亮,連個陰影都沒有,怎麽可能經得住巡邏弟子地毯式的搜捕!
我當機立斷,将原先鋪在地上裝鳳尾草的方布抖開,蒙在臉上,然後沖向他。他似乎很意外我的舉動,怔在那裏,直直地看着我。我抓緊時機,欺近他的身子,左手虛招似乎要摸向他的胸口,他下意識後退,雙手不知道怎麽變化,就擋下了我的魔爪。說時遲,那時快,借着他的力跟他身子的慣性,我右手一使勁,就将他推下了月湖,動作那叫一個利索,他落水的姿勢那叫一個漂亮——事後我反省的時候,始終不解那時候,他為什麽沒對我下狠招,只是被動的故作遲緩的防禦——不過,總之,他下水了,驚起水花無數!
及時趕來的巡邏弟子亂了方寸,手忙腳亂地嘗試下水救他……
而我,乘着混亂,跑了……也算是勝利大逃亡也!
☆、8海棠醉生疑心懼禍2
我不敢再多看毒瑾,正襟危坐,面不改色地喝着茶水,杯中物呈現的清澈凝碧的色澤,一看就是價值不菲,絕對不适合牛飲!我咂吧咂吧嘴,即使喝不出任何的門道,也裝出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
正兀自無趣,發現廳堂內突然靜谧一片,擡頭就看到幾名弟子簇擁着藥光從後堂走了進來,她一襲靛青束衣,立領、袖口及下擺都滾着金絲。藥光左邊是一個紫羅蘭雲裳的妖……呃,公子,那張臉,一看就是經過精心搗騰的,所以我就不多看了,免得傷眼啊;藥光右後方跟着的那朵烏雲,就是傳說中的宇文景了,看了還不如不看;眼睛自動跳到藥光身後三步遠的那道雪青色的身影——藥殷。
我挑眉,不掩驚訝,不是因為在這個場合看到他,畢竟他是掌門大弟子,在門內的地位及威望都頗高,但是他居然沒換正式的裳裙,仍穿着日間我見他時的那套褲衫,這個很值得玩味。
更稀奇的事情發生了。藥光領着那位紫羅蘭公子坐在了主位上,自己躬身坐到了左下首,我的正對面,宇文景坐在藥光身邊的那個位置,而藥殷低眉順目地立在藥光身後。
我緊緊瞅着藥殷,指望他擡眼看我的時候,示意他坐我邊上來,好歹能在關鍵時候,幫我抵擋一下我右邊這個名喚“毒瑾”的妖精。結果,藥殷始終不肯擡頭,眼觀鼻,鼻觀心,靜靜站着。
不是我說,您的鼻尖是要開花了還是要長草了?你這樣不怕變成對雞眼嗎?
我暗自诋毀,眼睛仍舊死死盯着他。結果,沒把藥殷盯過來,倒引來了宇文景。這厮擡頭看了我一眼,居然難得地對我扯了一下嘴角,我立刻覺得全身發寒,有了十分十分不好的預感。
“人都來齊了,公子,請開席吧!”藥光以異常詭異的語調說着話,很是恭敬,其中夾雜着畏懼,但死撐着想表現出平和。再細看她的表情,她是對着主位說話,但是似乎不敢擡眼直視,笑得有點生硬。
半晌,主位上的紫羅蘭始終未語,藥光的笑已經近乎僵硬了。
現在是什麽情況?
我條件反射地擡頭看向主位。很好,那紫羅蘭還活着,至少還能冷冷地掃視着廳堂,然後,很不幸的,我毫無防備地望進他如黑曜石般的雙眸,捕捉到了其中的淩厲。
幾乎是立即的,我低下了頭,不再亂看——零點六秒的反應時間,可以被認為是錯覺,我自我安慰地想着。
按中國清朝的規矩,大臣朝拜皇帝的時候,只能停留在品級臺上,始終不能擡頭,如果亂看,就是“企圖刺王殺駕”,直接拖出午門喀嚓了。現在不是清朝,這裏也不是紫禁城——我在心裏念叨着,但是仍舊心律不齊。
藥光的态度,很值得推敲。她是懼怕紫羅蘭本身?這個紫羅蘭怎麽看都只有二十上下,看着不像武學奇才——下意識的,我又擡頭看向主位,然後驚悚地發現,我再次望進了那雙黑曜石般的雙眸。他不會一直都盯着我吧?
我欲哭無淚,連忙規矩地低下頭,餘光瞄到毒瑾保持着垂目的姿态,但是刺目的紅唇是勾起的,似乎在笑。
“藥光,這裏畢竟是‘生死門’,而你是‘生死門’的掌門,一切還是由你主持。來者是客,我不好反客為主,客随主便就好。”紫羅蘭,您總算肯開尊口了,沒有沉默“食”金而亡。
“遵命!請恕奴逾矩了!”藥光後退半步,對着主位,撩袍跪拜,前額叩地。
我不了解這個時空的禮節,但是也知道這絕對不是能輕易行使的大禮。我僵直地看着地上的藥光,居然忘了收回探究的目光。
“低頭,不該看的別看。”耳邊傳來了毒瑾的低語聲,及時拉回了我的神智,我迅速低頭,餘光瞟着毒瑾的側面,他優雅的如天鵝般的脖頸微彎,面無表情,似乎從未出聲提醒我。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恰似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我以近乎自語般呢喃着,然後居然瞥到毒瑾身形明顯一振。我幾乎想咬舌了!難道今天我的腎上腺激素分泌過多,怎麽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出錯?!
藥光起身,宣布開席。訓練有素的弟子魚貫而入,不一會兒,桌上已擺得滿滿檔檔的了。然後,十來位樂師,捧着樂器走了進來,在廳堂的西南角圍坐下來;接着就是一陣撲面的香粉味兒,一下又來了數十名雲裳鮮豔華美的舞者,清一色十來歲的男子。我厭惡他們的氣味,但是還不至于無法忍受。強制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以餘光觀察着對面的動靜,心裏開始思量。
現在能斷定,紫羅蘭背後是個龐大的勢力網,還是世家大族那種。我一直以為,我生活在“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的血腥中,今天才幡然醒悟,原來我一直搞錯了自己的發展方向啊,我大展拳腳的舞臺應該是“除了門前那個石獅子還是幹淨的,沒一個幹淨”的家族鬥争!看藥光那樣,不會是世世包衣,代代家奴吧?那現在作為她手下的我,不是顯得越發低賤嗎?!
不得不感嘆一下人權問題,于是再次擡眼瞪向主位,這次懂得稍微掩飾一下了,沒有莽撞地擡頭,而只是半偏着頭。只見主位上,不知何時又站上去了兩個錦裳的男童,一個正在舀湯,另一個捧着瓷碟,舉着銀箸往紫羅蘭口中送食。而紫羅蘭半眯着雙眼,看向藥光那個方向。
順着他的目光,我也看了過去。藥光十分拘謹地吃菜喝酒,臉側偏,估計在用餘光觀察紫羅蘭的反應;宇文景似乎連筷子都沒動過,只是把玩着茶盞的杯蓋,難道他已經修煉到不進五谷雜糧的境界了?至于藥殷,我幾乎懷疑他被人點穴了,似乎連低頭的角度都沒有變換過……
我記得,藥殷跟藥光關系匪淺,藥殷的表哥或者堂哥是藥光的正君。當然,不管是藥光或者藥殷,不可能真的姓“藥”,但我并沒仔細打聽過他們家族的事,連旁敲側擊都從未有過——今天看來,這真是一大失策。那些世家大族,都是盤根錯節的,牽一發而動全身,一葉知秋。只是不知道,今天這般反常的藥殷,唱的是哪出戲,在紫羅蘭那邊扮演的又是什麽角色了。
我拿着筷子惡意地挨個捅了捅面前的醋溜貍肉、白灼花螺及燴魚唇,哀嘆不能大快朵頤,因為我所扮演的毒玄,該是偏好素食的。
“你該嘗嘗這些菜的,藥光重金聘的廚子,手藝皆不俗。”毒瑾的聲音突然在我身畔冒出,吓了我一跳。我偏頭,發現他的案桌居然緊挨着我的了。
“你什麽時候……”我張口欲言,發現他只是妩媚地笑着瞥了瞥對面。我盡力無視他臉上随着他表情的變化而簌簌飄落到桌沿的白粉細末。
對面,宇文景的案桌早已挨上了藥光的,這樣一看,兩邊對齊,倒也平整,不顯突兀。
我不再說話,裝作對場內舞蹈頗感興趣的樣子。先前沒仔細看,現在才發現,這時代,跳舞,還真是輕松省事的職業啊!基本上跟樹樁一樣,站在一個位置就不用動了,下身只是象征性地左右扭動,而上身的動作,雖然較下身而言,動作還算有幅度了,但是大多只是扭腰擺臂,連擡臂都甚少……我無精打采地看着,允許自己思想開小差。
剛才,毒瑾直接叫了藥光的名諱,這個在門派內該算是大不敬的。就算我心裏也是直接喚“藥光”,但是人前,我仍必須稱藥光為“師姐”。毒瑾雖身居長老,但他的輩份,按理說,是比藥光低了一輩的。毒瑾,是個八面玲珑的人,不可能會犯口誤這類低級的錯誤。那他在我面前,這麽稱呼藥光,是有特別的用意?或是他跟藥光之間的關系,從來就是我所不知的?
思維又一轉,發現今天以前,我跟毒瑾見面似乎都是說些問候及恭維的廢話。當然,今天說的話,也沒幾句不是廢話,但是為什麽他的舉止會如此自然,宛如對待一個相處多年的好友?事實上,我跟他不熟吧!
“好看嗎?你居然看得這麽認真,是看上哪個了吧?”我的思緒猛得被打斷,右耳耳唇被毒瑾呵了一口氣,然後敏感得變熱了,肯定紅了。這個妖精啊!
“瑾長老,請您自重!”我有點生氣,不滿他的調戲。屁股往左邊挪了挪,不再看他。您要調戲我,麻煩先洗淨臉再來啊!
“你仔細看看我,我可比他們都要好看呢!”我挪,毒瑾居然也挪,靠坐了過來。
我轉頭瞪他,才發現他臉部以下,剛才那令我垂涎的細長脖頸已泛紅,并一直延伸着,直到被衣領遮住。再仔細看他的臉龐,實在是粉太厚,看不出,只能從他起血絲的大眼判斷,這人估計喝醉了!
我探頭看向他的桌案,只看到空的白玉酒盞,和邊上成套的白玉執壺,看不出他到底喝了多少酒。
“瑾長老,您喝醉了!我讓弟子送您回去好嗎?”他醉,我沒醉。我盡量躲着他,避免肢體的碰觸。現在這樣,稍有不慎,就會被有心人利用,然後我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我沒醉!我怎麽可能醉了呢!你好好看看我嘛!”毒瑾朦胧了雙眸,半仰着臉,一臉媚态,靠向我,猶如索吻般。
距離近極了,我甚至能聞到他口中混合着淡淡酒味的丁香花的氣味。很好,原先我只是懷疑,現在我能斷定,他醉了!
我知道每個人的醉态都不致相同,譬如我喝醉了,就喜歡莫名其妙地笑,而眼前這人,應該是喝醉了就特別粘人。從心理學上分析,這樣的人,童年缺少關愛,心裏一直缺乏安全感。
我身子向後仰,躲開他再次蹭過來的腦袋,伸手召來圓柱下躲在陰影裏的弟子,交代她找四個強壯的男弟子把毒瑾拖回去。
等處理好毒瑾,才得空環顧四周,發現廳堂裏,已經有小半數的桌案空了。我所坐的位置周圍,都比較拘謹,似乎只有毒瑾一人離席,而靠近門邊的那些席位,相對自在許多,觥籌交錯,杯盤狼藉。我撇撇嘴,也打算找借口開溜了。
“毒玄……玄長老嗎……”男子的聲音不大,但是足夠令臨近的座下都聽到,四周的氣氛再度凝重了。
紫羅蘭啊紫羅蘭,你現在是吃太飽了,所以撐着難受是不?非要在我打算下臺一鞠躬的時候,給我找點事嗎?!
☆、9海棠醉生疑心懼禍3
“毒玄聽候公子差遣!”我故作優雅地起身,長揖,躬身。藥光喜歡頓首,但我沒這樣的癖好。這點意識,固然源于現代人的自尊自傲,但更直接的原因是,我不能算是紫羅蘭他家養的奴或臣。雙眼斂下,無法看到衆人的表情,只能看着腳下打磨平滑的紅木地板。
“玄長老,真是年輕有為。想必身懷絕技,能力不凡,不然如何穩坐這一門長老之位?”紫羅蘭的嗓音慵懶綿長,辨不清褒貶揚抑。
他說這話,算是場面話,恭維話。但是我聽出了不對勁。即使我看上去不到二十,但是實際年齡,比起目前在位的這些個長老,只多不少。就算他意指我涉世未深,但用“年輕有為”來形容,着實不妥當。
“毒玄承蒙掌門師姐看得起,理當竭盡所能,為門派效犬馬之勞。”我盡量把話說得卑屈,等着他說出重點。說話間,我仍保持着躬身,只是悄悄從土揖狀,微擡手,變為了時揖狀。
“玄長老,子遲聞言,生死門諸長老皆有所長,各擅其功,今日有幸得見玄長老,一慰仰慕之情,特請長老指點一二,只是不知長老通習哪項?”這話字面看着是異常客氣,但是卻是從紫羅蘭口裏吐出的——聞者色變。
我這個長老,名不正言不順,本來我就沒碰過醫科,就算在門派內有大環境的熏陶,也頂多是略識皮毛。我的能耐,估計在座的都是心裏有數的,只是奇怪紫羅蘭說這話的意圖,難道只是想看我當衆出醜?這個未免太過小兒科了,畢竟這種程度,對我而已,根本稱不上“侮辱”——難道,我真要去反省,是否是自己臉皮過厚?!
微微側頭,眼角斜掃,看向了對面。藥光臉色蒼白,毫無血色,眉頭深蹙,嘴唇緊抿,死死盯着我,竟逬出幾絲的殺意。我一驚,立刻又看向宇文景,他仍是陰沉地垂目而坐,讀不出任何情緒。我的視線向後,正對上藥殷的黑眸,他一接觸到我的視線,就偏頭避開了,只是他的表情也是詭異的嚴肅。
氣氛很玄妙!難道一直是我想得太過天真了?現在我要怎麽回答,好歹誰給我一點提示啊!
“玄長老為何良久不語?莫不是看不起子遲一介男流,不肯賜教?”紫羅蘭的語氣仍是漫不經心,但是已見嚴厲。
我切齒,我跟紫羅蘭根本是素不相識,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的,那他的目标就是藥光了。現在打算拿我開刀,讓我做炮灰?心裏問候着紫羅蘭加藥光,上溯十八代祖宗,下續斷子絕孫。
我面色不改,直起了身子,雙手交疊,自然放下,但是仍沒擡頭,眼睛看着主位下方那排琉璃盞,開口說道:
“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毒玄研究的醫,是醫的理論體系,唯物主義與辯證主義的結合。”請別問我在說什麽,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不過說廢話是我的專長。
我不管在座的聽不聽得懂,深吸一口氣,跟連珠炮似的,繼續道:“醫的最高境界是什麽?就是致中和。寒者熱之,熱者寒之。致中和。寒就要讓熱,熱就要讓寒,結就要散,散了就結,逸就要勞,勞就要逸。以平為期,以和為重,這就是一種最高境界。天地萬物皆如此,各得其所,萬物便生長發育。蓋宇宙之變化、社會之發展、萬物之孕育、人生之成長,皆合此三境也:致遠、中正、和諧。”
這段話,絕對是滴水不漏……的廢話,适用于三百六十行,上下五千年,各個國家,各個領域,任何場合。若不信,我變換一下情景,譬如美術學院面試,提問某作品的意境,當實在無話可說之時,請套用我的話:
“藝術的最高境界是什麽?就是致中和。實物幻之,幻景實之。致中和。實體要讓其虛幻,幻景要讓其更生活,逸就要勞,勞就要逸。上之下之,摩之浴之,恰到好處的表現,切忌拘泥形式。以平為期,以和為重,這就是它的一種最高境界。中和是世界萬物存在的理想狀态,以此來闡釋藝術的真谛是再合适不過的了。”
言歸正傳,當我鎮定自若,擲地有聲地說了這麽長一段的廢話之後,一時間,整個廳堂悄然無聲,空氣如凝結了一般。
少頃,主位上才傳來紫羅蘭的聲音:“玄長老,果真是見第不俗,一席話,有當世大儒的風範,子遲受教!”他的語調中,不見了之前的慵懶,很是正經。但由于我不敢擡頭,所以沒辦法讀到他的表情。
當世大儒的風範嗎?原來這個時代,人們對大儒的評價,就是說話讓人有聽沒懂啊!我就不相信,我以那樣快的語速,說出那麽莫名其妙的話,能被人理解去幾分。
我又斜眼望向藥光,她臉色仍未恢複,但是殺氣消散,反而一臉若有所思,而一旁的宇文景,居然難得肯施舍一個正眼對着我。我還在臆想,卻見藥光她們全都站起身了。我偏頭向上斜視,果然看到紫羅蘭從主位的幾塌上,下地起身了。我急忙垂眸站好,恢複成長揖的姿勢。
“我累了,今天就到這兒吧!”紫羅蘭音調平平,少了咄咄逼人的銳氣。
“恭送公子!”藥光說道,然後居然一揖到底,看得我都覺得腰疼,她身體的柔韌性真不是一般的好啊!
就在我掙紮着,等等散場以後,是不是必須跟藥光說點什麽場面話的時候,那個已經走到後堂屏風邊的紫羅蘭,突然又開口了:
“子遲欽慕玄長老的氣度,長老對醫理的認識如此深刻,想必手段非凡,那就拜托長老為子遲調養病體吧!”
一句話,差點讓我被自己的口水嗆死。我剛打算開口說些漂亮話來推拒,那頭的藥光已經先我一步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