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山

第3章

客房部的早班有個特色。

二十來個人分兩排相對列開，王督在中間留出的狹道上訓話，洋洋灑灑就是二十分鐘，一直到經理進來，楞了一下，看了看表，“都八點二十了，怎麽還塞在這裏？”

這位客房部的經理是新上任的，對王督的風格并不是很熟悉……或者說并不是很想放任。

王督被這般暗暗下了個臉，有些不痛快，心裏念着自己好歹也是酒店的老資格了，這位新經理竟然這麽不講情面。

“都愣着幹啥，快去上工啊！”王督罵了一聲，語氣極為不快。

經理給督導下臉子，督導沖保潔發脾氣，至于保潔……只能內部自己消化。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排在杜昱旁邊的女孩不屑地低聲說了句。

這位是個臨時工，是正兒八經高中畢業來體驗生活的，杜昱暗暗鼓掌，确實有文化。

杜昱推着布草車，眼角捕捉到一條人影，按着酒店的規矩，停了下來，主動問好。

一般而言，客人多數是直接無視，偶爾也會有幾個有回應。

不過今天這條人影有些怪，他停了下來。

杜昱停了幾秒，對方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好奇之下杜昱擡起頭。對方是個西裝革履的男子，年紀不大，整個人的感覺都是清爽利落——看起來是個合格到不能再合格的正常人士，可他看自己的目光确實有些太詭異了，直勾勾的，絲毫不加避諱。

杜昱心頭一驚，酒店住宿的客人三教五流什麽都有，指不定就招了個殺人犯什麽的。

“這位客人，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嗎？”他一邊問，一邊握緊了推車，準備随時逃命——雖然他重返正常社會已經有些年月了，但下意識還是會覺得自己有個變态吸引體質什麽的。

這一聲發出來，對方才一副如夢初醒的樣子，好歹是收斂了一些。他臉上的表情細微的變化着，沒什麽具體的方向，只是在謹慎地嘗試，試圖讓自己的狀态完美些。

這樣自我糾結了幾秒，他終于開了口：“杜昱，”伴随着一個很真摯的笑，“我是陳序，我們以前一起上過輔導班。”

杜昱曾經也是一名新時代的學生，從小到大上過的輔導班不計其數，有過諸多“露水情緣”的同學，現在叫他回想估計連他們有幾只胳膊都記不得。

不過，即使如此，對于陳序這個名字，他還是有印象的。

“原來是你，這都認不出來了。”杜昱調出自己庫存內最為禮貌的笑容，“看起來發展得不錯？”

對于杜昱這個随口的問題，陳序頓了一下，回答依然慎重，“一般，也不過是給人打點零工。”

杜昱并不在意，哪怕是過去朝夕相處的朋友都對他避之不及，更何況陳序，“我這還在上班……你看？”

“你什麽時候下班？”陳序問得有些急。

杜昱本來是想找借口開溜，可沒想到陳序接了這麽一句，呆了會才道：“這可沒準。”

“我等你，一起吃飯。”

“……”這可就大大出乎杜昱的意料了，趕緊自我反省了一番，确定自己在學生時代确實沒有惹過他，“不用，有安排了。”

聽到拒絕，陳序微微咬了咬唇，動作不明顯，起碼杜昱是沒看出來。

“這樣啊，那留個聯系方式？”

杜昱正打算繼續拒絕，陳序搶先一步塞給他一張名片，“打給我，好嗎？”

語氣很是小心，饒是杜昱怎麽挑揀都沒發現惡意。杜昱收了名片，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只想着含混過去。

“杜昱哥哥！求幫忙！”

此時這道聲音聽在杜昱耳裏簡直是天籁，趕緊應了一聲，再匆匆對陳序說，“這有點事，先走了。”

推着布草車悶頭狂奔，以前所未有的高漲熱情替周小小擡了床墊，惹得小姑娘一陣叫好，“哥，你今天不是吃啥藥了吧，這麽猛。”

“能吃啥藥？”杜昱沒有細想，随口就回道，說完才發現自己進套了。

果然周小小一臉不可細說，“還能有啥藥，X哥呗，杜昱哥你可別說你還是個純情小處男啊。”

“……”杜昱翻翻白眼，“跟你比起來，我再過二十年也純情。”

“嘿嘿嘿……”

其實酒店對于八小時工作制還是很尊崇的，杜昱八點上工，四點下工，從客房部的大樓後門溜出，正尋思着吃啥，就撞上了一個人。

這個人還有些眼熟——正是陳序，不過此時他已經換下西裝，一身休閑的打扮。

杜昱：“！！！”

陳序“嗨”了一聲，點評道：“下班還挺早。”

杜昱扯了扯嘴角，“你怎麽會在這裏？”

這裏位置很偏僻，平時都是裝卸東西、員工進出的地方，陳序不應該知道。

“我看到有穿着保潔衣服的人從這裏進，就想碰碰運氣。”

陳序看到的估計是上中班的保潔，中班是兩點開始……那就是說他起碼在這裏等了兩個小時。

杜昱感覺自己被哽了一下，不太能理解陳序這一出是想鬧什麽，一陣煩躁從心底蔓延開來。他已經習慣于如今無波無瀾的底層生活，不想再跟過去的人扯上什麽聯系，尤其是在雙方差距過大的情況下。

陳序察言觀色，看出杜昱的不痛快，想了想，遲疑開口，“你是覺得我煩嗎？”

“……”一般人會這麽問麽，杜昱換了個角度，開始估計陳序的情商大小。

陳序：“那個，我只是……只是老同學好幾年沒見了，難得見上一面。”

杜昱忍住了沒有去糾正他們的關系——一起上了幾天校外補習班算哪門子的老同學？！

煩心之餘又想起一個網上流傳頗廣的笑話，這年頭連駕校同學都要請去參加婚禮……福至心靈，杜昱脫口問道：“你要結婚了？”

“沒有！”陳序立馬否認，完了還覺得不夠，又強調上一句，“我一直單身。”

杜昱總覺得哪裏不對，這話題的走向越來越奇怪，細究之下又找不出怪異點，只能放棄，“要吃飯是吧，走吧，請你吃食堂。”

陳序眼睛一亮，笑意溫潤和煦，“好。”

算算年紀，大家都是二十五六的人了，偏偏陳序這一笑少年氣十足，美好得猶如陽光。

“先說好了，食堂要不了幾個錢，你也不必回請我，吃完繼續各走各路……老同學那麽多，你惦記得過來麽。”杜昱覺得陳序的笑容有些紮眼，偏過頭，毫不客氣地堵死陳序的出口。

此時食堂的人還不多，杜昱先找了個位置，讓陳序坐下，自己去打菜。

食堂的大師傅果然沒讓他失望，今天的冬瓜一如既往的醒目。

“來兩份冬瓜！”杜昱豪爽道。

拿着餐盤回轉，看見陳序乖巧地坐在位置上，規規矩矩。

“加個肉。”杜昱又折了回去對大師傅說。

将餐盤擺到陳序面前，“食堂的東西，沒毒就算難得，湊合一下。”

“我不挑的，”陳序接過筷子，頓了一下，“以前七中的食堂我也吃過。”

“我記得你不是七中的？”杜昱仔細回憶了下，對陳序的記憶已經很淡了，想不起陳序究竟是哪個學校的，不過七中食堂的惡名倒是遠近聞名，“不會專門奔着這個名頭來挑戰的吧？”

陳序笑笑，沒有回答，夾了片冬瓜送入口中。他吃飯的樣子很是仔細，安靜地嚼着冬瓜，臉上表情清淡，完全不像是在吃黑暗料理的模樣。

莫非今日大師傅的手藝變異了？杜昱往自己口中也扔了一片……嗯，還是熟悉的味道。

杜昱給陳序打的是一葷一素，自己則依然與冬瓜為伴，面對這般寒酸的晚餐，陳序臉上沒有絲毫的異樣、沒有嫌棄，更沒有多問。

杜昱突然就有些佩服他。

喜怒不流于色也是種本事，要不怎麽人家就可以穿西裝住酒店的，而他們這群保潔依然是保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