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19)
出微笑:“怎麽了?”
周鶴青說:“我們結束吧。”
“什麽?”徐瑾有些不敢相信。
周鶴青便又道:“我們結束吧。”他的聲音幹淨好聽,可說出去的話卻十分殘忍,更何況是面對這麽漂亮可愛的一個女孩子,惹得旁人紛紛側目,在心裏已經認定了這就是一個宇宙無敵超級大渣男。
宇宙無敵超級大渣男說:“你是個好女孩,但你的良人不是我。”
徐瑾站起來,她臉上的紅暈迅速褪去,連唇色都泛着一絲不正常的白,她似乎是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你什麽意思?”
周鶴青便擡頭看向她的眼睛,他目光清明透徹,內裏藏着堅定:“其實我一直都有喜歡的人。”
徐瑾二話不說,掄起手提包朝他腦袋扇了一記大耳光,之後便揚長而去。
徐瑾走後,周鶴青靠坐在長椅上,他閉上眼睛,頭向後仰着,甚至低低地笑出聲來,那潇灑肆意的樣子,旁人見了,興許要以為他是個神經病。
手術進行到三個多小時的時候,有醫生出來告訴他手術進行的很成功,接下來的兩天病人麻藥未醒要進入ICU病房監控,即便是家屬也不得見面,意思是他可以回家休息兩天了。
周鶴青感謝了醫生,出醫院門的時候,感覺到那盤踞到胸口諸多時日的濁氣終于被吐了出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麽神清氣爽。醫院街道兩旁種滿了不知名的花樹,這時節那花仍舊開着,豔豔的,并不十分繁茂,也許是快過了花期,風一過,那些細碎的花瓣便洋洋灑灑飄落下來,連空氣裏都彌漫着花香。
他想到閃亮,想到對方泫然欲泣的臉,不由得心下一緊,出了醫院,便攔了一輛出租車,直往徐閃亮家去。他去時很急,連上了車腦海裏也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盡快見到閃亮,旁的什麽都沒想。可等真到了街角,那些紛紛雜雜的念頭随着地标性建築的出現一股腦地冒出來,在他腦海裏翻騰,往他心口上轉。
那顆心就砰砰跳起來,是緊張是害怕是不知所措。
他才發現,自己壓根就沒想好見了面要說什麽,要說那些話,要道歉,要許下承諾。可他是個背信棄義的人啊,他空有一張嘴,犯了許多錯,現下裏說什麽,可能人家都不大信了。
那該怎麽辦呢?
他最終還是在離公寓樓兩條街的地方下了車,明明再過兩年就三十歲了,像個得了強迫症的小孩,非得踩着磚線才能走路,踩不對或者是走歪了,都得返回去重新再走一遍。因為這樣可以走得慢點再慢點,慢到足夠讓他想出對策。他總是這樣,做事要瞻前顧後,要想他的責任與擔當,凡事要做出他的PLAN A PLAN B……以保萬無一失,他已經是個成年人了,沒辦法像個小孩子只能看到眼前,看不到身後。他佩服徐閃亮的勇氣,也羨慕他能愛得義無反顧,他也知道閃亮要的是什麽,可他現在給不了,他甚至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給得了。
他才二十歲,還有那麽大好的年華,不應該這樣耗在他身上。
他做好了決定。
周鶴青重重地嘆了口氣,玻璃櫥窗裏映出他那張憂郁又迷人的臉,一只剛足月的奶貓趴在玻璃窗上,沖他“嗷嗷”地小聲叫喚。周鶴青聽不清,但大抵上還是叫出聲了的,他擡頭看了一下,竟是不知不覺走到一家寵物店門口,他想了想,便推開玻璃門進去了。
他回去的時候,一手提了個大大的購物袋,一手提了個小籠子,那只白色的小奶貓嘤唧唧地團成一團縮在角落裏。臨到樓前,又想了想,把籠子裏的小貓掏出來,把籠子扔了,營造出一副這貓是他半路上撿的,看他多麽有愛心這種假象,何況這是貓啊,徐閃亮一定會喜歡的。他看得出來,閃亮是想養貓的,可出于不知道是這樣還是那樣的原因,這個願景總是不了了之,管他的,他就不信徐閃亮還能把這貓扔出去。
等到了樓前,一眼就瞧見院門口臺階上坐了個白衣少年。
他才發現,徐閃亮竟變得這麽瘦了,風吹過,薄薄的衣衫便貼在他的身上,露出那些嶙峋的料峭的骨骼,連下巴都比平日裏要瘦削許多。他坐下那裏像是在等什麽人,手裏拿了一根逗貓棒,那些一整個冬天都擠在貓窩裏的胖貓們只有暖和點的時候才會出來運動運動,它們争相跳着伸爪去夠逗貓棒頂端的小羽毛,等周鶴青走得近了,那些貓們都炸起尾巴朝他兇兇的露出尖牙,等他走得更近了,又都胡亂蹦跳着,一溜煙跑沒影了。
徐閃亮坐在地上,看了他一眼,百無聊賴地在虛空中揮舞兩下逗貓棒。
周鶴青硬着頭皮上前,開始搭讪:“你吃了嗎?”
徐閃亮沒說話。
他又問:“你不會在這等了一天吧。”他一想到這種可能性,心裏就綿綿麻麻地疼了起來。
徐閃亮還是沒說話,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讓小周老師滾之後他馬上就後悔了。他想,愛情分什麽對錯呢,愛本來就是自私的,愛情那麽苦那麽難,誰往前走一步,另一個人就勢必得往後退一步,只有這樣兩個人的手才能緊緊握在一起,那麽小周老師往前走了一步,他為什麽就非得也往前一步,撞得兩個人都頭破血流呢?他本來就是打算去手術的嘛,這也沒什麽好生氣的。
只是小周老師走得太快,快到他有點跟不上他的步伐,快到有點讓他分不清楚是過去還是現在,他愛的究竟是虛影還是真實。
于是他說:“你想得美。”
昨天發生的事情,周鶴青不說,徐閃亮也不說,他們頭一回在同一件事情上保持了默契——既然這種不堪的往事碰一碰就要痛得死去活來,那為什麽還要去觸碰呢?就當無事發生,也就翻篇了。
周鶴青就幹巴巴的說:“我和徐瑾說清楚了。”
徐閃亮“哦”了一聲,他看見周鶴青衣兜處有一塊可疑的隆起,便指了指問他:“那是什麽?”
周鶴青就掏出來,沖他攤開五指,掌心中央有一只通體雪白的小貓,它站都站不穩,東倒西歪的,還要沖陌生人滋開獠牙。
“那什麽,在路上撿的,看見可憐就撿了,我也不會養,就送給你吧……”
57.
那只貓看起來小小的,可能才剛睜眼,徐閃亮用手指頭摸了摸小貓的腦袋,那小貓就把眼睛眯起來,一副很享受的樣子,又舔了舔閃亮的指尖,好像在說餓了。
“你媽媽呢?”他把小貓攏在掌心裏進了門,櫃子裏還有些喂小貓的羊奶粉,他記着放在哪來着。門沒關,周鶴青便跟在他身後從善如流地走了進來,他心裏做好了決斷,只是不知道該怎麽和徐閃亮說,便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只是他沒想到那一天會來的那麽快。
兩天後,醫院打電話來說,周母已經從加護病房轉到普通病房,這意味着他不得不和徐閃亮分開去照顧母親,然而這兩天徐閃亮一顆心全撲在小貓身上。那小貓粘人得緊,無論徐閃亮走哪它都緊緊跟着,在兩腳中間轉來轉去,好幾次都差點将它踩到,無法,徐閃亮只好時時把它揣着,周鶴青一靠近他就連忙擺手示意有貓。
醫生說,周母恢複得很好,如果沒有出現排異反應的話,大概用不了一兩個星期就能出院。
醫院裏來來去去,來了幾個人又走了一些人,他們運氣比較好,兩人間的病房裏另一個床位的大爺昨天出院了,周鶴青偶爾累了困了就在那張空着的病床上小憩一會。第三天的時候,母親已經可以吃一些流食。周鶴青把病床搖高,拿小勺一點一點喂母親喝白粥。
母親看起來精神好了點,嘴唇不再是青紫的,喝了點粥,漸漸透出本色來,臉也不再顯得蒼白病态,周鶴青松了一口氣。
周母喝了兩口粥,有些困惑地問周鶴青:“徐瑾那孩子呢?”她看起來有點不高興,“我都住院這麽久了,她也不來看我一眼?”她有些意有所指接着道:“你不會是不讓人家來吧?”
她每天都在輸大量的藥劑,同時吃很多藥片,幫助收刀口的,減少排異反應的,止血的……林林總總數不太清,那些藥味道不好,靜脈也被輸液針灌得腫起,她在受苦,周鶴青實在是不想和她說這些。但他拖得了一天兩天,總不可能一輩子都這麽拖下去,事情遲早有敗露的一天。
他吹了吹勺子裏的粥,遞到母親嘴邊,見母親不喝,才平淡道:“我和她分手了。”那樣子不像是傷了什麽女孩子的心,反倒更像是在說今天晚上我們吃什麽一樣簡單。
他把粥又遞到母親嘴邊,見母親仍是不喝,才把碗和勺子放在一旁櫃子上,又在床邊椅子上坐好。他兩手輕輕握成拳頭,端放在膝蓋上,一副要和母親促膝長談的樣子,眼睛時不時看向心率監控器,那上面波動起伏着,有些陡峭還算平緩。
好半晌,周母才嗫喏着嘴喃喃道:“你把我逼死算了,你把我逼死算了。”
周鶴青說:“媽,沒人逼您,只是我和徐瑾實在是不适合。”
周母情緒激動起來,即使傷口難受,也要指着周鶴青的鼻子罵道:“你和那個狐貍精就合适了?我含辛茹苦把你拉拔長大,你就是這樣報答我的?兒子,他就是再好,他是個男的啊,他能給你什麽?”
是啊,徐閃亮給過他什麽呢?
贈予他金錢,給予他肉|體,還用雙手奉獻出自己滿腔的愛意,教會他另一種活法,潇灑肆意。
他和他哪裏合适,他和他哪裏都不合适,從一開始就是。
一個是金枝玉葉的小少爺,一個是寒門裏……嘿,他哪裏是個貴子,他就是個癞蛤蟆,吃到了天鵝肉起初還不樂意,說到底還是他高攀了。
“媽,你給我點時間行不行?”他低下頭,兩手揪住自己的發髻:“您別逼我了行不行?”
周母道:“我逼你?我是為你好!是你在逼媽媽!你這是在剜媽媽的心頭肉啊!要是讓我見着你這個樣子,我還不如去死,你不怕被人戳脊梁骨罵,我怕,我還怕黃泉路上老周家的找我讨債,怪我沒教好你!”她說着情緒漸漸激動起來,一揮手,碰到了手背上的針頭。留置針頭歪了歪,從手背上滑落下來,混合着大量的血跡和冰涼的液體,滴滴答答流了一路。母親傷口似乎疼了起來,她略微彎着腰,一手捂在傷口上,喚着疼。
周鶴青一時竟懵了,哆嗦了老半天才按了呼叫鈴,又嫌護士來得慢,沖出去在走廊上大聲喊叫。後來湧來了一幫白大褂,呼啦一下填滿了病房。
他站在牆邊角落裏,像個手足無措的孩子,一如五年前的夏天,他打碎了媽媽心愛的翡翠镯子,那是父親臨終前送給母親的禮物,以後都沒機會再送了。有什麽東西,碎了就是碎了,你很難再把她拼回來,他感到害怕和難過。
小護士走的時候,對他有些埋怨,告訴他病人尚未康複,情緒不可以激動,她皺着眉頭小聲抱怨:“你就不能順着她一點嗎?”便推着小推車走了。
他跪在母親身旁,輕輕碰了碰母親的眉眼,顫聲道:“媽,我錯了,我會和他分開,只是……我今後恐怕沒辦法再愛別的人了……”
周鶴青回去的那天傍晚,天氣很好,那時候太陽幾近落山,天邊是顏色瑰麗的紅,茫茫天際,星辰和歸鳥點綴其間,再遠處是一望無垠的雲。偶有風來,清風拂面,直叫人心曠神怡。
但顯然周鶴青不這麽想,他覺得這一切都糟透了。
牽手路過的情人說說笑笑是,放學回家的小朋友叽叽喳喳是,大爺大媽和菜農小販讨價還價是,即便是身後駛過的自行車發出的清脆車鈴也是,叫人心煩意亂,心魔徒生。
徐閃亮現在若非必要,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家裏,許是怕貓餓,許是怕周鶴青回來第一眼見不着他,往往一下課就往家裏跑,窩在家裏哪兒也不去。他會看書、看電影,但沒有哪一次會像這樣面對落地窗坐在地板上發呆。
窗外有什麽好看的呢,無非是幾棵蒼翠欲滴的樹,幾個百無聊賴的人。
周鶴青走上二樓的時候,那只幼貓難得的走過來蹭了一下他的褲腳。徐閃亮沒給它取名字,一直貓啊貓啊地這麽叫着,幾天不見,它硬生生地被喂胖了一圈,小肚子凸起成一個畸形的弧度,它谄媚地在周鶴青兩腳尖繞來繞去,用尾巴尖摩挲他的小腿。周鶴青就把它抱起來,放到一邊去,那貓沖他呲了呲牙,又跑去蹭徐閃亮,可徐閃亮無動于衷。
周鶴青本該發現閃亮的不同尋常,可他有那麽多的心事,他坐在閃亮身後,思索着該如何開口,就聽閃亮輕聲問道:“這次呆幾天走?”
周鶴青苦笑一聲,他雙手無意識地絞在一起,似乎在斟酌更為委婉的表達,最終沙啞道:“閃亮,對不起,我……可能這次走了就不會回來了……”他說完這話,就見徐閃亮單薄的背影微微顫抖了一下,他既想讓他轉過身來,又不想讓他轉過來,他害怕看見閃亮哭泣的臉,他害怕自己心軟,害怕自己的猶豫不決。
他是什麽人?他何德何能?難道叫閃亮一輩子都等着他嗎?徐閃亮要的是義無反顧,是飛蛾撲火,可他是一個成年人,他做事總有計量,他做不到,就只能選擇放手。
徐閃亮聞言微微一愣,一下子就聽出了周鶴青的言外之意,但他只是執拗地盯着前方。他該求小周老師留下來不要走嗎?就像以前一樣,死纏爛打義無反顧?可他還有什麽是拿得出手的呢?若是在幾天前,若是沒有發生那件事,可能他會想着那就再拖幾日,拖到不得不放手為止,可惜老天啊,對他就從沒安過什麽好心,錯過的就是錯過了。夕陽餘晖下,透明的玻璃窗仿佛變成了一面鏡子,将室內情形照得一覽無餘。他能清楚地看見周鶴青臉上的痛苦,他想,這樣就足夠了。
“那你要記得把東西都收拾好,你的衣服,書,把該拿走的都拿走吧,哦,還有那只貓,要怎麽辦呢?”他絮絮叨叨地說着,停不下來,周鶴青道:“貓你就留着吧。”
可徐閃亮仿佛沒聽到一樣,他絞盡腦汁地回憶周鶴青的物品擺放在家裏的哪些角落,像是妻子在為臨行的丈夫打點行裝,半晌,他突然幽幽嘆了口氣,問道:“小周老師,你放棄我了嗎?”
一瞬間,周鶴青仿若被人牢牢攥緊了心髒,他突然十分慶幸閃亮沒有轉過頭來,沒有看見他面目可憎的臉,他聽見自己幹啞聲音:“我沒有喜歡上別的人,我只是……沒有辦法和你在一起。忘了我吧,閃亮,你值得更好的。”
徐閃亮平靜道:“是因為你的母親?”
周鶴青沒說話,徐閃亮便了然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嘿,其實往另一方面想,是我甩了你也說不定。如果你母親今天跳河,明天上吊,我們就一直這樣下去嗎?等你結婚、生小孩,我就這樣一直做你見不得光的男朋友?對不起,我做不到。”
他從沒說過這樣的話,驚訝之餘,周鶴青微微張開了嘴,似乎仍有些震驚,就聽閃亮接着道:“我有沒有和你說過,我不是媽媽親生的小孩,小時候,我想不明白,為什麽所有的人都要喜歡徐鳴遠呢?明明我們長得那麽像,可我比他聽話,比他懂事,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是因為我上不得臺面,我受夠了這種藏着掖着的生活,我想要人愛我,我想讓人們把放在徐鳴遠身上的目光都放到我身上。你明白了,這就是為什麽找上了你。”他大手一揮,“現在,我玩夠了,你走吧。”
因為一切都是計劃好了的,誰騙誰多,誰愛誰多,都做不得數。但徐閃亮想,應該還是他愛小周老師多一點,不然怎麽小周老師一露出為難的樣子,他就手足無措了呢?說到底,他還是舍不得小周老師受一點委屈。畢竟他偷來搶來騙來這大半個年頭,心裏就已經很是滿足了。
眼淚滑到鼻尖,癢癢的,他不敢擦,唯恐一個動作就将好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勇氣戳破了。平日裏誰都說他行事大膽誇張任性妄為,其實他才是那個徹頭徹尾的膽小鬼,不然怎麽連說句真心話都不敢呢?
他一直竭力穩定住自己的情緒,一直等一直等,直到等到身後那略顯沉重的腳步聲下了樓,才一下子躺倒在地。
他想,哇,徐閃亮,你可真了不起,明年的奧斯卡獎非你莫屬了!
58.
徐鳴遠打電話過來說爸爸不行了的時候,徐閃亮還以為他在開玩笑,明明上次見面的時候,父親還能中氣十足的同他說話,但徐閃亮心裏知道,這次恐怕是真的了。
有時候生與死就是這樣,一瞬間的事,誰也說不清。
病房裏站了很多人,徐鳴遠和母親站在病床旁,醫生和護士站在另一側,還有幾個穿着西裝提着公文包的人,有一些是律師,有一些是公司的其他股東,他們臉上挂着莊嚴肅穆的表情,滿滿當當地擠在這間小小的病房裏,每一個人都在等待着他父親的死。
徐閃亮擠到父親跟前。父親比起上次來,又蒼老了許多,他眼底泛着青黑,嘴唇是青紫色的,他的眼睛腫脹着,似乎連睜開都很廢力氣。
“你來了?”
徐閃亮站在床邊:“爸爸。”
“開始宣讀遺囑吧……”
那個穿着黑色西裝的陌生人窸窸窣窣動起來,從公文包裏拿出一份文件,大律師接過來開始宣讀遺囑。徐閃亮腦海裏懵然一片,什麽都聽不大清,頭一回,他感受到死亡距離自己這麽靜。面前這個形狀枯槁的老人真的是自己的父親嗎?他病怏怏的歪在床頭,身上插滿了管子,各色的液體瘋狂地湧進他的身體裏,可是沒有哪一種能夠拖住死神的腳步。
這裏站着的有父親的血親骨肉,有他比肩奮鬥的戰友,可站在這裏的人們似乎壓根就不關心他的死活,他們只關心那一張薄薄的紙,每個人眸子裏都映出對方貪婪的臉,他們只想在這個可憐的老人身上分一杯羹。
依稀聽到徐青把集團的股份和名下一些房産分成三份,給了自己的老婆孩子。徐閃亮知道,他父親一死,集團怕是要變天了,那什麽派系争鬥啊,股份股權啊,他弄不明白也不感興趣。他站在父親床邊,聽律師将那長長的條目拗口的念完。幾個董事暗地裏都在打量兩位少東家的臉色,生怕自己今後站錯了隊讨不到好果子吃。
心率監控儀發出刺耳的尖叫,屏幕上陡峭的曲線變成了長長的一條。
他父親躺在床鋪裏,安詳的閉上了眼睛,那麽多人湧上來,将徐閃亮擠到一邊去,醫生用電筒照了照徐青的眼睛,搖了搖頭,宣布徐青的死亡,遺囑即刻生效。
他們将白布拉上來,沒過徐青的頭頂,沒過他峥嵘歲月的一生。
徐鳴遠攬着母親的肩膀靠在牆邊,神色漠然地看着這一切。徐母背過身去,揩了揩眼角,同兒子低聲道:“我累了,剩下的事情你自己處理吧。”她雖年近六十,因平日裏保養得當,看起來竟像是個四十多歲的婦人,身上穿着得體的禮服,臉上化着精致的妝,不像是來奔喪,倒像是要趕去參加什麽宴會。她跟這個男人過了大半輩子,遭遇過背叛,內心裏充滿怨恨,她理應有諸多情緒,可她神色卻淡淡的,淡極了,仿佛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死在了自己面前。
人死如燈滅。
徐母走後,內裏的人正準備寬慰兩位少東家幾句,就見徐鳴遠站在門口,從兜裏掏出一張紙條攤開來,上面有徐閃亮的簽名。他把那張紙條交給大律師,開口道:“諸位請留步,這是我弟弟放棄遺囑的聲明,還請各位鑒證,從今往後,我弟弟,啊,徐閃亮,便同衡遠集團沒有半天關系了,他的股份和房産将全權轉交到我的名下,也就是說,如今,我就是衡遠集團的大股東。”
那幾個董事面面相觑,似乎都有些不敢相信,等到大律師鑒證了聲明的法律效應後,才似乎真的相信了天底下還有這樣的傻子。那可是那麽大一筆財産啊,說放棄就放棄了?
站在角落裏的少年背脊微微彎着,嶙峋的蝴蝶骨從單薄的衣衫兩側凸顯出來,好像下一刻,就要從中生出兩扇巨大的羽翼,将他包裹起來,同世界隔離。
那些人很快走了,簇擁着徐鳴遠,說些聽不大懂的話,呼啦一下出現又呼啦一下全部消失幹淨。
閃亮微垂着腦袋,人們都走了,這個房間一下子靜得可怕。他盯着父親被蒙上白布的臉,想到最後都沒能同父親說上一句話,這可能是世界上最後一個愛過他的人。
他站在那裏,終于痛哭出聲。
徐青叱咤風雲一輩子,到頭來只有個不受待見的小兒子願意為他哭上一嗓子,多麽諷刺。
幾天以後,徐青下葬了。
那時節正臨近夏,山上滿是蒼翠欲滴的樹,有那麽一簇葉子沉甸甸地壓在他爸的墓碑上,徐閃亮見了,就想上去把它折下,這樣旺盛的生命力,令他渾身上下燒得慌。不論是空氣裏浮動的塵埃,火盆裏燃燒的冥紙,和尚誦着聽不懂的經文,還是斷斷續續傳來的虛情假意的哭聲,即便是遠山盡頭迎風招展的樹,每一樣,每一樣都令他心煩意亂。
大腦還沒發出指令,身體就先不受控制地一腳踏在石階上,身邊的徐鳴遠一下子拽住了他的手腕,那麽用力,幾乎要把他的腕骨掐斷,他伏在徐閃亮耳邊低聲呵道:“你想讓我們家在這麽多媒體面前出洋相嗎?!”
是啊,他請了那麽多的媒體記者,那麽多無關緊要的人擠在這裏,扛着長|槍|大|炮,鏡頭對準的是徐鳴遠無可挑剔的臉。他要在這麽多人的見證下,昭告天下,是他徐鳴遠接受了衡遠集團這個商業帝國。
徐閃亮朝天翻了個白眼,用力把徐鳴遠的手甩開,便站着不動了。
他穿着黑色的衣服,帶着黑色的袖章,明火和太陽無時不刻地在将他炙烤着,相機的咔噠聲此起彼伏,他覺得自己此刻更像是一只動物園的狒狒,大概這些人看見他穿着衣服很稀奇。
照片上的徐青露出溫和的笑容,徐閃亮心說,笑個屁啊,你都死了。
約莫過了晌午,他們才從山上下來,徐閃亮厚着臉皮跟着車隊一起回了主宅。主宅的那些傭人們只看了他一眼,又連忙低下了頭,互相用眼神交流着,似乎在問他怎麽會在這裏?大家不大敢說話,也不敢同他問好。他們都知道,二少爺放棄了遺囑,怕是要被大少爺趕出家了。
徐鳴遠先他一步到了主宅,見他跟在後面,皺眉問道:“你怎麽還在這裏?”
徐閃亮便神色如常地越過他走向二樓:“不稀罕你們家,拿點自己的東西不行啊。”
他已經很久沒回來過來,上次回來還是因為打架洗了個澡。這個不大的房間裏,承載了他太多的心事,有他許多開心的不開心的回憶,也在這間小房子裏和周鶴青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教書時光,至少單方面在他眼裏是快樂的。
他要拿的東西不多,多半是一些小時候的玩意,有缺胳膊斷腿的小兵人,有按鈕壞掉的水槍,還有一些他小時候的作業本,幾本書,一沓廢紙……都是些破爛玩意,徐鳴遠翻了兩下就沒興趣翻了,見徐閃亮從父親書房裏走出來,手上似乎握着什麽東西,擡擡下巴問道:“那是什麽?”
徐閃亮就把掌心攤開來,是一支鋼筆,“以前送給爸爸的生日禮物,留個紀念總可以吧。”
徐鳴遠把紙箱子扔給他:“快走吧,這裏不歡迎你。”說完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閃亮便抱着紙箱出了院門,他本想找個司機把自己送出去,但一想到如今家主變了,情景不同了,就自己老老實實靠雙腿走出了半山腰別墅。他還想着自己如今是個徹頭徹尾的窮光蛋了,沒錢搭出租車了,要不堅持一下走去坐公交車吧,但挨不住身嬌體弱,立馬就放棄了這個念頭,揚手一揮叫了輛出租車。
他安慰自己。反正這是最後一次了,以後應該都不會到這裏來了。
他回頭看了眼掩蓋在重重樹影間的徐家豪宅,重新坐好,“司機師傅,麻煩西區公安局停一下。”
陳警官今年四十有五了,在西區公安局了不溫不火過了将近二十年,也才混到了隊長的位置。不是他沒有抱負,但更主要的原因還在于西區根本沒什麽大案子發生過,也就一些不長眼的小毛賊或是哪家小夫妻又吵架了。
他剛帶一人出去給老太太抓完貓,回來助手小張就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跟他說有個大案子!
什麽!大案子!哪裏死人了?!
小張神神叨叨地說不是,還怕旁人聽見似的,非得貼在陳警官耳朵邊上說,那呼吸軟軟熱熱的,兩個大男人,像什麽樣子!陳警官不耐煩地一巴掌把小張呼開,直直走向了審訊室,見裏面有個少年戴着口罩坐在那裏,鴨舌帽壓得很低,以至于完全看不清楚他的臉。
他腳邊放了個紙箱,裏面有個缺了腦袋的變形金剛,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支鋼筆和一個變形金剛的腦袋……哦,那不單單是個腦袋,還是個U盤。
陳警官坐下來,翻開面前的筆錄本,“什麽情況,把帽子和口罩摘了。”
那少年便依言取下口罩和帽子,燈光下,是一張面容清麗的臉。這張臉在最近幾日幾乎屠版了大大小小的報紙頭條,不為別的,只因為他是衡遠集團被逐出二少爺。如今大少爺成了新的大股東,這二少爺居然出現在警察局。
陳警官看着面前的錄音筆和U盤覺得事情不簡單,他喊證物部的人拿來一臺電腦,才打開U盤裏的一份掃描文件,就“啪”地一下把電腦阖上了。
他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徐閃亮,徐閃亮則又把鴨舌帽戴上了,他面無表情問道:“警官,我可以回家了嗎?”
陳警官搖了搖頭,喊人給徐閃亮倒了杯咖啡:“這恐怕不行,可能今天得辛苦你一下,做筆錄口錄了。”
等到徐閃亮回到自己家,已經是半夜了,貓還沒睡,聽見開門聲從廚房椅子上跳下來,見是徐閃亮走進來,就谄媚地在他腳邊繞來繞去,喵喵直叫。徐閃亮一看,自動喂食器裏面已經沒了貓糧,他便從櫃子裏給貓開了個罐頭。
那貓吃的,呼嚕嚕的,頭都不擡一下。
徐閃亮摸了摸它的腦袋:“貓啊,從今往後,就是我們兩個人過了。”
他囫囵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背上他的吉他,推了一個行李箱,從地上彎腰把貓抱起,關門落鎖走出了公寓樓,從此以後,天高路遠,那前二十年的人生便同他再無關系。
59.
事發時,徐鳴遠正在辦公室裏批複文件,他剛接任過父親的位置,還有許多事情尚未交接,需要他處理。因此警察來的時候,他甚至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聽人說,後來警察在搜徐鳴遠辦公室的時候,他一個人在隔壁透明會議室裏發了好大的脾氣,幾乎把能砸的都砸了。
五·一七特大經濟刑事案件一時間鬧得滿城風雨,成了所有海市人民茶餘飯後的談資。
周鶴青是在回老家的火車上收到消息的,手機上彈出海市當地新聞,他匆匆掃了兩眼,猛然站起來,方意識到自己是在火車上,旁人的交談聲,列車員的吆喝聲,小孩子的玩鬧嬉戲,無一不将過去和現在撕裂開來,那些人那些事都已與他無關了,可是為什麽心裏卻那麽難過呢。
周母疑惑道:“怎麽了?”
周鶴青搖搖頭,頹然坐下,他抹了把臉,看向窗外時,神色是憂郁的。
房屋和稻田飛速略過,連綿的田野形成一片廣闊的綠色海洋,這時節,哪哪都是一片新綠,遠離了城市遠離了喧嚣,是那樣相似又無垠的景色,細碎的陽光在湖面上跳躍着,連時間都變得漫長且讓人難以忍受。
新聞說,有個神秘可靠的線人向警方匿名舉報了衡遠集團多年來偷稅逃稅,以及當事人玩弄錢權、行賄受賄等犯罪事實。此案牽連甚廣,涉事者頗多,一時半會可能調查不清楚,即便某些上位人從中打點關系,但掌舵人是逃不脫的了。
這是徐閃亮多年來,一點一點收集到的資料,他父親常把他當個小孩子,也可能是并不在意,談事情的時候喜歡在主宅書房裏,那裏是他的家,是他認為最安全的地方,有時候徐閃亮蹲在裏面他也并不在意。他比這個小兒子足足大了四十多歲,他忘了自己小時候,也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