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18)
些負面情緒全部從腦子裏擠出去。
電影還沒開場,大部分人都等在候場區,徐瑾找了個兩人沙發的位置,周鶴青把電影票拿給她:“對不住啊,我現在有點急事,電影開場了你先進去。”他說完,不等徐瑾回答轉身快步走出電影院往奶茶店那個方向跑去。他邊跑邊給徐閃亮打電話,先是響了幾聲沒人接,再打過去先是對方已關機,要是真的關機那也就罷了,最要命的是直接被人拉黑了。
奶茶店門口沒有人,那一幫嘻嘻哈哈的大學生早沒了蹤影,他不死心地還想給徐閃亮打電話,卻發現剛才看見的那群學生裏有幾個女生從飾品店走出來往電影院方向去了。
周鶴青低着頭跟在她們身後,一眼就瞧見放映廳門口站着的徐閃亮,有幾個女生圍着他,他卻好像心不在焉,甫一觸到周鶴青目光就迅速轉開了,黃問羽擋在他身前對周鶴青怒目而視。
好死不死,居然是同一場電影。
徐瑾看起來有那麽一點點生氣還有一點點喜悅,她用吸管攪動奶茶,拿喬道:“你不是有急事看不了了嗎?”
周鶴青沒說話,他拉開徐瑾對面的椅子坐了下來,目光卻時不時向閃亮那邊看去,那群孩子們圍在一起青春洋溢的樣子令人看了好生羨慕,徐閃亮卻淡淡的,并沒有怎麽跟她們說話,一直在低頭玩手機。
周鶴青扶額,頓覺一陣頭痛,看來是真的把他拉黑了啊。
電影開場以後,他跟着大部隊徐徐前進,等落座環顧四周,才發現閃亮他們就坐在後面,和自己中間隔了四五排的距離。他站在過道上也不動彈,深深地看了徐閃亮一眼,徐閃亮卻不看他,偏過頭低聲和別人說些什麽。徐瑾跟在他身後困惑地問了一聲:“怎麽了?”他才回過頭來說:“沒什麽。”便往裏走了,再回頭看徐閃亮,才發現對方朝他投來頗為怨恨的眼神。
他現在非常想和徐閃亮聊聊,可對方被人群簇擁着一點機會也不給他。開場不過二十分鐘,周鶴青可能已經回了八百遍頭,徐瑾有時問他怎麽了,他就說沒什麽。
等到超級英雄受了傷,旁邊女同學還沒來得及哭呢,徐閃亮先嚎上了。眼淚啪嗒啪嗒的,順着下巴流進衣領裏,怪癢癢的,他就擡手擦了一下。3D眼鏡将他的臉遮住了大半,影院裏又黑,他便明目張膽地等着周鶴青的後腦勺,像是要把那裏灼出個洞來,心有靈犀般,周鶴青往後看了一眼,熒幕反光折射到徐閃亮下巴上那顆懸而未決的眼淚,他就坐不住了。
周鶴青起身出去,在靜谧無人的洗手間裏點了一根煙,他靠在牆上,頭一回覺得鏡子裏的自己陌生極了。明明還是一樣的樣貌外型,可眼睛裏的憊态騙不了人。他搞不明白,事情怎麽會走到這一步?
一根煙還沒抽完,洗手間裏進來一個人。
徐閃亮若無其事地從周鶴青面前走過去,先是上了個廁所,然後走到洗手臺洗手,再若無其事地路過周鶴青出去。他剛走到門口,就被周鶴青拽住手腕推倒牆上,對方整個人壓過來,夾着香煙的那只手撐在牆壁上,令他無法動彈。
兩人怒目而視。
忍不住的,徐閃亮剛才在電影院裏面就不太忍得住,別的同學還真當他是心疼超級英雄,只有他知道自己是在哭個什麽勁。
他的大腦是麻木的,心裏是千瘡百孔的,唯恐被人落下遭人抛棄。在面對周鶴青的問題上,心理往往先于大腦發出指令,趁他還沒有回過神來的時候,周鶴青一出去,他就也跟着出去了。
氣氛一時有些劍拔弩張。
燃盡的煙灰積得老高,微微一動,便成段地掉下來,燙到周鶴青手背上,他連忙甩了甩手,,另一只手卻仍舊緊緊攥着徐閃亮的手腕。
他疲憊道:“你別跑好不好?”
徐閃亮就把下巴擡得高高的,露出倔強的神情,“我本來就沒跑。”
周鶴青一時無話,他把手中燃盡的煙蒂扔了,“你聽我解釋。”
徐閃亮說:“我聽你解釋。”
周鶴青張了張嘴,竟發現自己不知該從何說起。是解釋原本應該出差的他為何會突然出現在這裏?還是解釋他和徐瑾的關系?他努了半天嘴,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探頭往洗手間外面看了看,拉緊徐閃亮的胳膊:“這裏不是說話的地。”
他們一前一後出了影院,坐出租車回的公寓樓。一路上,周鶴青都沒怎麽說話,他似乎是在斟酌自己的措辭,以至于回到徐閃亮的公寓,還一副神游天外的樣子。閃亮便把鑰匙往茶幾上一扔,大馬金刀坐到沙發上,他自己以為自己氣勢很足很強,手卻兀自抖個不停,只好從身後揪了個抱枕抱在懷裏,清清嗓子:“說吧。”
周鶴青在單人沙發上坐下來,他起初低頭揉動眉心,後來下定決心般将面前水杯的水喝盡了,才把前段時間那些荒謬的事情說給他聽。
徐閃亮似乎還有些未消化完全,慢慢的,嗫喏的,他說:“所以你前段時間說導師叫你回去處理事情是假的,出差時假的……”他還沒說話,周鶴青就急急打斷道:“我真的不是有意騙你,就挨過這一段時間好嗎?挨到我母親做完手術,我就和那姑娘攤牌。”他說着坐過來,拉着徐閃亮的手。
徐閃亮猛地甩開他站起來:“我說過我會信你!你為什麽要自作主張!有什麽問題我們一起解決不可以嗎?你為什麽啊,為什麽要這樣啊?”他說到後面幾乎泣不成聲,周鶴青真怕他說出要分手的話來,連忙站起來把他擁在懷裏,一邊親吻他的發頂,一邊撫摸他的背脊:“是我對不起你,別哭了好嗎閃亮,是我對不起你。”
54.
“我求你再信我一次。”他這麽說。
天剛蒙蒙亮,窗外仍舊是蔚藍色的,那藍色漫過窗棂,漫過周鶴青的睡顏,漫過他們不知所措的将來和跌跌撞撞的過往。閃亮把頭靠在鶴青肩上,那處肌膚光|裸,如上好絲綢包裹着一層鋼。他用鼻尖輕蹭,又用牙輕輕啃咬,複又不斷舔舐。
窗外鳥雀啁啾,他似乎聽見了春天的回響。
有人說,愛是互相折磨,可你折磨了我,我卻不大舍得。
和我戀愛吧,我那麽乖,一定不會讓你受到傷害。
嘿,你要不要來愛我。
大抵是覺得癢,周鶴青笑起來,他閉着眼将徐閃亮摟在懷裏,“不睡嗎?再睡一會吧。”
肌膚相親的感覺令人感到眷戀,徐閃亮慢慢下移,把耳朵貼在周鶴青胸口聽他的心跳。柔軟的短發在鶴青肌膚上不斷摩挲,他感到一陣心悸,便睜開眼來往下挪了挪,将被子蒙住兩人腦袋,笑道:“我看你是不想睡了吧。”
他們不着片縷地抱在一起接|吻,撫摸彼此的身體,昨晚激烈的性|愛令他們身心都得到了滿足。周鶴青一手慢慢探下,手機卻在此時不合時宜地響了。他本不想理,可那聲音一聲大過一聲,锲而不舍地,挂斷以後又打了進來。閃亮推推他,示意讓他接電話。周鶴青便不耐煩地掀開被子坐起來,去拿床頭櫃上的手機。
他身材健碩,容貌俊朗,腰上幾乎沒有贅肉,只有硬邦邦的八塊腹肌,手感驚人,即使是臀部,也比常人要挺|翹,他身上縱橫交錯的,是一些斑駁的指跡和吻痕。徐閃亮也坐起來,趴在他的肩頭,着迷般地舔|吻他的背脊和脖頸。
“媽。”周鶴青接過電話,神色古怪地回頭看了徐閃亮一眼,徐閃亮便不再作弄他,用眼神問他需要回避嗎?周鶴青無聲回道:“不必。”
周母說:“你這孩子怎麽回事?徐瑾跟我說,你看電影看到一半怎麽跑了?”
徐閃亮小聲輕笑一下,重新躺回去,一手枕在腦後,眼睛看着天花板。
周鶴青道:“我跟她說了,學校臨時有事,我就先走一步了。她還給你說這個?”
周母有點不高興:“不是她跟我說的,是我主動問人家,人家才告訴我的,你可得對人家上心着點,我會經常問的,別想給我撒謊混過去!”
周鶴青揉了揉眉心:“我知道了,媽。你按時吃藥,按時做透析,別操心這些有的沒的。”
周母道:“我怎麽就不能操心了?你學校真有事?你不會還背着我和那個狐貍精來往吧?”
周鶴青往旁邊看了一眼,狐貍精·徐正赤|身|裸|體地躺在他旁邊,他像是覺得熱,把被子掀開一角,連帶着半|勃的陽物,露出右半邊身體。他把空着的那只手探下去,撫摸着自己的柱身來回套|弄。像是承受不了更多的歡愉似的,他露出的那只腳尖蜷縮起來,指甲尖都透着一股粉。徐閃亮并沒有看周鶴青,他只是眼睑微阖,迷離地看向上方,嘴唇微微開合,像是在說些什麽,也可能只是發出無意識地呻|吟罷了。
陽光劈開了灰蒙蒙的藍,落在他卷翹的睫毛上,那上面似乎盈了些淚,不由得,周鶴青呼吸就慢了半拍。
他急急同母親說道:“媽,我現在有點急事,回頭再跟您說啊。”便把電話扔在櫃子上,繼而整個人覆上去,他這才挺清楚徐閃亮在說什麽,他說:“愛我。”
日子就這麽渾渾噩噩地過着,周鶴青似乎在母親、徐瑾、閃亮之間找到了一種微妙的平衡,平日裏和徐瑾一起陪母親去做透析,然後吃個飯算是交差,再回到徐閃亮家裏給他做飯,盯着他吃完自己再離開。所幸他大大小小的論文已發,對于這個即将畢業的博士生不常出現在工作室裏,導師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也不是沒有好事發生,月底的時候,海市另一所著名高校給他發來工作邀請,年薪補助他都十分滿意,便一口答應下來。一開始只是做一名講師,但他年輕有為,想要出人頭地也不過是時間關系。
他挂掉對方的電話,興沖沖地只想慶祝一下,他頭一個想到的就是閃亮,便打開通話記錄想要給他打電話,指尖在屏幕上滑動了好久,在長長的“徐瑾”的裏,才找到一個不那麽起眼的“閃亮”。
周鶴青皺了皺眉頭,暗自檢讨最近自己确實對閃亮給予的關心少了。
對面很快就接了,隐隐約約的似乎傳來人聲,周鶴青問:“你在哪兒?”
閃亮“啊”了一聲,那些嘈雜的聲音弱了下去:“在家呢?怎麽了?”
周鶴青便舒展眉頭笑起來:“在看電影?”
閃亮:“嗯。”
周鶴青:“走,收拾一下,我請你吃大餐,今天發offer了!”
閃亮也有點高興,他先恭喜了一下周鶴青而後道:“嗯……不能在家裏吃嗎?我不太想出門,我們可以選擇外送的。”
他不是不想出門,而是不敢出門。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他開始感到害怕,他害怕自己一旦走出那個像“門”一樣的東西,他的夢就碎了。
他總哄他,騙他,再沒完沒了抱在一起親在一處,就以為日子還能過下去。可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表面的和諧不過是個虛僞的假象,那橫在他們心口上的刺,以為只要不去碰它,便能将它徹底遺忘掉。可那是刺啊,它橫在那裏,插在心尖上,在每一個不經意的瞬間提醒你它的存在。哪怕是只風過,哪怕他只是在捕風捉影,也能叫人痛徹心扉。
徐閃亮不知道自己還能在這場病态的關系裏堅持多久,他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他覺得自己像個妒婦,或者說是像一段婚姻關系中不受丈夫寵愛的妻子,日日夜夜守在曾經他們充滿歡笑的家裏,日日夜夜得不到垂憐。他變得沉默寡言,喜歡呆在家裏花大量的時間看書看電影,好像只有在腦海裏塞滿別人的故事,才不會覺得自己的人生是多麽的凄苦。
周鶴青回來的時候,屏幕裏正在放映着《怦然心動》。在飯店點好的外送還沒送來,他靠坐在懶人沙發上把徐閃亮圈進懷裏。他對電影沒什麽興趣,因為以前功課多學業重,他要把大量的時間花費在對的事情上,但既然徐閃亮想看,他就只好陪着他一起看。
他是從中途才開始看的,不懂前言,想要和徐閃亮搭話,就亂七八糟說些什麽:“這倆小孩真有意思”“這也太巧了吧”“編故事呢”雲雲。
徐閃亮忍無可忍,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傻啊,這世上哪來那麽多的巧合,怪在她喜歡他那麽多。”
是啊,怪就怪在他喜歡他那麽多。
周鶴青笑眯眯地捉住他的手親了一下,“你說什麽都對。”
口袋裏的手機兀自震動個不停,周鶴青拿出來掃了一眼,就放開了捉住徐閃亮的手,他說:“我去打個電話。”便轉身離開了二樓。
從镂空的閣樓向下看,能清楚的看見這個年輕男人一切舉動,包括表情。他長大了,不再像是以前那個十八九歲的少年人,總是充滿溫和與包容,做對了題又糖吃,做錯了還能得到褒獎。他看向他的時候,眼睛裏總是充滿了憐愛,如同在看自己年幼的胞弟,可徐閃亮不想做他的弟弟。如今他長大了,他學會隐忍和堅強,他能獨當一面,能把沉甸甸的責任放在肩上,可他卻忘了該如何去愛一個人。
他沒有時間同他講話,卻總是打很多電話,藏着掖着,眼神躲躲閃閃,回來的時候清清嗓子,徐閃亮就知道,他又要去見那個女人了。
有時候說是陪母親,有時候說是有急事,沒有一次說是要去見徐瑾。
可徐閃亮就是知道,他要去見那個女人了。
他趴在地上,只露出兩只眼睛透過欄杆的間隙向下看,等到周鶴青看過來,他便馬上縮了回去。他那麽帥氣啊,很難有女人不會動心吧。
樓梯間傳來腳步聲,閃亮重新坐好,就感覺這個年輕英俊的男人在自己眉心落下一吻,像是有些難以啓齒:“我媽……知道了我……的事,非要今晚一起吃飯,你……”
徐閃亮說:“你去吧。”
周鶴青便如釋重負般,“那外送一會到了你先吃着,我點了很多你喜歡的,晚上早點睡,不用等我……”
他究竟知不知道啊,他只要一緊張一愧疚話就變得特別多。
徐閃亮抱着抱枕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周鶴青走後,他把電影關掉了,一個人在黑暗裏坐了一會,樓底下門鈴響的時候,他還以為是周鶴青,後來打開門看見個陌生人,愣了好一會才想起來是飯店外送的。
你看看,就連記憶力也變差了。
榴蓮烤肉雙拼披薩,上好的牛排還冒着熱氣,黑椒汁是單獨包裝的,旁邊還有一整只的烤鴨,也有一些韓式炸雞……斷斷續續的,總有人來,中餐西餐韓式日料,周鶴青似乎是拿捏不準徐閃亮到底喜歡吃什麽,他就把他們常吃的點了個遍。
可這不是我喜歡的啊,徐閃亮坐在餐桌前拿着刀叉面無表情地想,這些都是你喜歡的,所以我才總是點這些東西。
他切了一小塊牛排放進嘴裏,又撕了一點點的披薩,那只烤鴨看起來油膩膩的,他才吃了那麽一點,胃裏就泛起了惡心。
五點零三分到五點二十六分,周鶴青一共在這裏呆了二十三分鐘,其中有七分鐘他們抱在一起,周鶴青一共對他說了六句話,最後一句是——“不用等我。”
徐閃亮用手抹了把臉,把那些濕漉漉的痕跡都抹在桌布上了,才埋首大吃起來,這頓豐盛的晚餐,他一直吃到了半夜十二點。
55.
周鶴青看着身邊的徐瑾,真的是一個很容易滿足的女孩子,即便是玩偶店玻璃櫥窗裏的玩偶小人,她都能看得津津有味,再一臉滿足地拉着周鶴青的手走開,好像只要看看就會特別滿足。她從不開口找周鶴青要什麽,一點也不像徐閃亮那麽蠻不講理——我要吃這個,我要你給我做那個,但凡有一點點不順心,徐閃亮就要大發脾氣,然後再纏着他認錯,“小周老師小周老師”叫個不停……
她看了那麽久,周鶴青有點傷腦筋,只好趁徐瑾走開的空當掏錢把那一對小人買了下來,想了想,又掏錢買下了一只巴掌大的北極熊毛絨公仔,手感軟軟的,像極了徐閃亮。
徐瑾收到玩偶小人的時候,高興雀躍地像個小孩子,她墊了墊腳尖,似乎想要親周鶴青一下,可奈何對方長得太高似乎不也大領情,或者說壓根就沒注意到,礙于一個女孩子的矜持,她只小小的嘗試了一下就放棄了。
看吧,周鶴青心裏想,要是徐閃亮的話就非得把人拉到角落裏這樣那樣再那樣這樣。即使他有事,跟徐瑾說自己得提前走,徐瑾也只會溫柔地點頭說好,那要是換成閃亮,必定任性妄為蠻不講理地不讓他走……
忍不住的,他會把徐瑾和徐閃亮拿起來作對比,就像他以前時常會在徐閃亮身上找徐鳴遠的影子一樣。他在看向徐閃亮的時候,餘光裏總會掃到旁人,歸根結底,他從一開始就不認為他真的會和徐閃亮一輩子在一起。
他自己都不知道,從小的生活經歷,颠沛流離和情感的缺失,令他從骨子裏就不相信什麽永遠,他只在乎當下,他只看得到眼前。
他摸了摸衣兜裏的毛絨公仔,想着徐閃亮一定會喜歡。
在他們離開後不久,有個戴鴨舌帽的年輕人走了進去,他在空掉的玻璃櫥窗前站了很久。徐閃亮看着鏡子裏的自己,那樣陌生又憤恨的表情,是嫉妒的醜态。他們從來沒有這樣光明正大的約會過,不會在衆人面前十指緊扣,不會分享同一杯奶茶,他也沒收到過什麽像樣的禮物。兩個大男人能做什麽?頂多在黑布隆冬的電影院裏接吻。他知道,他全部都知道,可他仍是覺得自己好像從內裏壞掉了,那些肮髒的負面的情緒不斷地、不斷地從內心深處湧現出來,攀爬到他的脖頸,盤踞在他的臉上,繼而露出那樣醜陋的表情。他沒辦法了,那些苦苦支撐的日子将他戳得千瘡百孔,幾近維持不了平日裏的假象。他不是第一次跟蹤他們,可每看一次,他就要崩潰一分。
他會不會喜歡上她呢?
是不是我還不夠好?
懷疑的種子在心裏生了根發了芽,如藤蔓般肆意生長占據他的四肢百骸,令他耳不能聽目不能視,令他渾身上下無法動彈,只願意相信自己的親眼所見。
他看見她喂他吃冰淇淋的樣子。
他看過她小鳥依人挽着他的胳膊甜蜜喜悅的樣子。
他也看過他們去游樂場大聲歡笑的樣子。
……
及至開了花,結了果,想必離毀滅也就不遠了。
可他除了等待還能做什麽啊?
他知道自己不該去看,不可以去想,可他控制不住的,就想去了解秘密的全貌,以謀求虛妄的心安。他們開始争吵、和好、再争吵再和好,彼此都被折磨得沒有了脾性,唯有相擁着不說話時,才能尚且得到一絲安寧。
好在醫院已經确定下了手術時間,安排在四月的最後一個周日,有了盼頭,日子也沒有那麽難熬了。
也許是确定好了手術時間,周鶴青找到借口,不再同徐瑾見面,反倒往閃亮這裏跑的次數頻繁了起來,甚至還有閑情逸致每天都給徐閃亮煲湯。
今天是玉米排骨燙,明天是牛骨蘿蔔湯,還有魚湯菌菇湯,變着花樣,怎麽補怎麽來,做好了飯也不走了,會坐下來陪徐閃亮看看電影打打游戲。徐閃亮覺得太不真實,在家裏就像個亦步亦趨的小尾巴,周鶴青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即便周鶴青在廚房忙活着沒工夫理他,他也得把作業搬到餐桌上去做。
好在明天就是最後一天了,小周老師答應他了的。
他們面前擺着四菜一湯,乳白色的鲫魚豆腐湯散發着誘人的香味,周鶴青看他饞得厲害,單獨盛了一小碗擺在他面前,這樣涼得快。
他重新坐好,下意識道:“多吃點,明天早上就不能吃東西了。”便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
徐閃亮捏着勺子有些莫名其妙:“明天早上我為什麽不能吃東西?”
他多聰明啊,一問出口,就明白了周鶴青說的是什麽意思。
小的時候,父母的疼惜是假的,哥哥的敵意是真的,母親的嫌惡是真的,父親可能只是把他當做曾經征服過一個優秀女人的戰利品,長大以後就知道,同學的情誼也是假的,每個人都想從他那裏得到點什麽?可他能有什麽呢?他除了滿腔的愛意其實一無所有啊。他以為啊,這世界上的虛情假意那麽多,但至少有那麽一個人不會這樣對我。這個人會分享他的喜悅,會在他傷心難過的時候給他擦眼淚将他抱在懷裏低聲安慰,會認真聽他在說些什麽,哪怕是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事,會在意他的想法,會告訴他是非對錯,會站在他那邊幫他出氣。
可那是停留在二十歲之前的小周老師,那個小周老師已經被永遠地留在時光的罅隙裏了
人都是會變的。
徐閃亮看着面前的鲫魚豆腐湯只覺得如鲠在喉,“所以,你近段時間對我這麽好,是因為你以為伯母要換的腎源是我的?給我煲湯是,陪我出去是,和我上床是,就連上學期期末我高數答得一團糟,給我及格也是,就連你說你喜歡我,都是假的是不是?”
究竟是從哪一個環節開始出的問題呢?徐閃亮想不明白,他心裏甚至在懇求周鶴青,可周鶴青不說話,愕然的表情仿佛受害者應該是他。
你反駁我啊,我求求你,你反駁我好不好?
徐閃亮像是放棄般,疲憊道:“我究竟怎樣做才能讨你的歡心?”
“我也曾想過要利用愧疚感把你捆在我身邊,但很可惜的是,那個人不是我,醫院後來打電話過來說出現了一個匹配度比我更高的。”他嘴角牽起一個難看的弧度:“你後悔了嗎?之前對我那麽好,我這麽沒臉沒皮的其實你早就惡心透了吧。”
那些肮髒的扭曲的情緒幾乎要将他整個人侵蝕殆盡,彌漫的黑氣裏是他的孤獨和痛苦,亦是他的利劍,他克制不住地就想要傷害他最愛的人。但他更像是一只受傷頗重的幼獸,事到如今只會痛苦哀嚎,再也接受不了別人的好意。
周鶴青臉色白了幾分,他伸手按在閃亮手上,想說不是的,但他發現徐閃亮在抖,克制不住的,整個人都在輕輕顫抖,可仍竭力維持着表面的冷靜。
他終于……愛上徐瑾了嗎?
那個聲音在他腦海裏反反複複回響,像是不得到回答便永不甘心,他艱難張嘴問道:“你那個時候求我,是不是害怕我不願信守承諾,不去醫院做手術?”
周鶴青:“不是的!”
可徐閃亮閉了閉眼眼睛,落下一行清淚,周鶴青明白,他不願相信他了。他反駁得太晚,錯過了最佳時機,等到他想握緊閃亮的時候,徐閃亮已經把手抽了回去。
徐閃亮聲嘶力竭道:“我多希望那個人是我啊!你說過你和她只是逢場作戲的!”
多可笑啊,他和一個女人共享愛人那麽久,可到底還是輸了。
他像是一個被嫉妒和憤怒沖昏了頭腦的徹頭徹尾的瘋子,他什麽都不知道了,只是一味地将面前抓到的一切都往周鶴青身上砸過去,湯汁兜了周鶴青滿頭滿臉,可他躲都沒躲,只等着徐閃亮平息自己的怒火。
能扔的都扔了,該砸的也都砸了,餐刀斜着飛過去的時候,周鶴青還是躲了一下,眉峰被劃破了一道口子,剎那間鮮血如注。
徐閃亮怔怔地看着他,仿佛直到此刻才清醒意識到自己方才都做了些什麽。他捂住臉,把那些嗚咽全部堵在嗓子裏,他感到周鶴青似乎想過來,吼道:“別過來!滾出去!你快滾啊,我現在不想看見你!出去!”
別看我,別看我的醜态,別看我善妒的臉。
空氣好像凝固了一樣,周鶴青沉默地站在原地,那些淋漓的湯汁順着他的頭發他的臉頰,混合着殘存的血跡,緩緩滴落到地面,那麽安靜啊,這點細微的聲音他們都能聽得清。片刻後周鶴青動了,他彎腰将那些破碎的瓷器和食物打掃好扔到垃圾桶裏,又将地上污垢一一擦盡了,才轉身走開。
徐閃亮雙腳踩在椅子上,他把頭埋得很低,盡全力抱着自己,他聽到周鶴青離開以為這個人終于受不了走了,沒想到又聽見回來的腳步聲,下一刻整個人突然騰空,是周鶴青将他抱了起來。
周鶴青脫掉上衣,露出赤|裸強健的上半身,他把徐閃亮抱到沙發上坐好,又返回去将桌布和髒衣服扔到洗衣機裏。
他們彼此沉默不說話,好像過了幾個世紀那麽久,又好像才過了幾分鐘。
洗衣機完成了它的使命,不要命地叫了起來,像催命符,也像神對他們做出最終審判的宣告。
徐閃亮偏過頭去不看他,“你走吧,阿姨明天早上的手術,她很需要你。”
56.
周鶴青在沙發上坐了很久,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徐閃亮便不再理他,徑直起身往樓上走去。他似是累極,也可能實在是沒有力氣,走起路來一搖一晃像只企鵝,就連上樓梯也得扶住扶手才能穩住身型。周鶴青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眼見着他進了卧室,才放下心來。他站在卧室門口,并沒有進去,用手狠狠搓了搓臉道:“閃亮,我沒有喜歡她,我……”他看了眼被子隆起的鼓包,徐閃亮把頭埋了進去,但他知道他是聽得到的。周鶴青嘆了口氣,接着道:“你現在不想和我說話,我知道,但……我會做給你看的。”
周鶴青承認,他是有私心的,既然母親并不同意他們在一起,但只要知道閃亮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就總會有辦法的,所以他才會一直說挨到手術之後一切都會好的。可他沒有想到,老天爺給他開了個玩笑,讓他接到第一通電話,卻沒有接到第二通。要怪就怪他太貪心,他總想得到好的,總想要找到兩全其美的法子,可事實告訴他,魚和熊掌是不可以兼得的。
他像是下定了決心,說完就轉身下了樓,他似乎是拿了幹淨的衣服去洗澡,又似乎是出了門。徐閃亮沒有管那麽多,他只是突然間覺得好累啊,以至于他完全沒有辦法睜開眼睛再同周鶴青吵一架,便放任自己昏昏沉沉的睡去。
手術安排在清晨六點半,是第一臺手術。
頭天夜裏,周鶴青到醫院陪了母親一晚上,幫忙推去做了許多術前檢查,還得監控心率。可他時常在走神,在想徐閃亮在做什麽,會不會在哭,心裏是不是很難受。他心神不寧,即使躺在陪護床上,也睡不大着。走廊裏總有人在走動,有時候是查房的護士,有時候是起夜的病人。他的傷口已經被小護士簡單處理了下,面對母親的詢問,他也只是說不小心磕着了。
他只要閉上眼睛,面前就是徐閃亮哭泣的臉。
那行清淚像是一把利劍,從當空劈下來,劈得他五髒六腑都疼痛難耐。
好在天亮得不是太晚,約莫五點的時候,就有醫護人員過來做準備工作了。他昨天豪言壯志地放話說要做給閃亮看,可面對母親時,便又打了退堂鼓。他想,還是再等等吧,等到母親做完手術再說,不然很容易影響病人心情,不利于康複。
他腦子裏很亂,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看起來可能有些胡子拉碴六神無主。徐瑾一大早就趕過來,可正值工作日,路上有些堵,等她到的時候,周母已經被推進去了。她看見周鶴青這樣,吓了一大跳,那副神情憔悴的模樣配上眉角包紮的紗布,她還以為出了什麽大事。
女孩子略微冰涼的手碰了碰周鶴青的額角,“沒事吧?”
周鶴青搖了搖頭。
徐瑾舒了一口氣:“吓死我了你。”她看了一眼亮着紅燈的手術室,安慰周鶴青道:“阿姨會沒事的。更何況腎源匹配度那麽高,主治醫生醫術了得,一定會沒問題的。”
周鶴青“嗯”了一聲。
鶴青哥今天有點怪?徐瑾想,因為我遲到了他可能有點生氣?她就小心翼翼地和周鶴青道歉:“不好意思啊,我其實一大早就出門了,但是剛才路上堵車了。”
周鶴青心想說,我知道。看得出來,徐瑾跑了很長一段路,她坐下來的時候還在微微喘着氣,額發也因為奔跑的緣故從中間劈開來,翹得亂七八糟的,臉頰紅撲撲的,顯得十分可愛。
這個女孩子實在是很善解人意,她從不耍小性子,待人謙和有禮,是一個值得被人疼惜的女孩,但那個人不是他,也不該是他,是他的自私玷污了少女的心意,辜負了愛他的人們。
“徐瑾。”周鶴青道。
徐瑾正四處探頭張望,突然被叫到名字出現了一瞬間的愣神,但很快,她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