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17)
掙開她,他雙目赤紅,緊緊盯着母親,仿佛在問:“幫我?你怎麽幫我?”
周母卻受不了這怒視,她崩潰道:“你要我怎樣!你到底要我怎樣!你要是不和他斷幹淨,我不吃藥也不做治療,更不會去做手術!我死了一了百了!我死了眼不見為淨!你以後走哪條路!做什麽!都跟我沒有關系!你給我滾出去!”她說到極怒處,感覺一陣剜心的痛,竟是站也站不住,直直往沙發上摔去。
周鶴青連忙扶住她,喊了她幾聲,才見母親悠悠轉醒,便二話不說抱起母親就奔下樓往醫院去。
在醫院折騰到大半夜,醫生說母親只是心力交瘁并無大礙,安排母親住一晚院,要他回去早點休息,明天再接母親回家。周鶴青隔着玻璃窗看打過鎮靜劑的母親一眼,對方在睡夢中眉頭舒展,面容安詳寧靜。原本他應該留下來陪床,但他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麽面對母親,所幸這邊小護士來來往往,應該并無大礙,他也就放心地回家去了。
他想一個人靜靜,躺在出租屋裏卻輾轉反側睡不大着,一閉上眼就看到母親聲嘶力竭的樣子。以後要怎麽辦呢?未來該怎麽辦呢?難道他真的要和女人結婚嗎?他知道他母親是個什麽樣的脾性,什麽都好,卻是個倔脾氣,認準的理看中的事,絕對不會改變,更何況是這麽嚴重的。也許一再激她,她真的會做出不去治療不去手術的事情來。
周鶴青坐在床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可他不甘心。
他今後的人生就要因為這樣的狗屁道理和一個不喜歡的女人過下去了嗎?
周鶴青站起來,他窩在這狹小的屋子裏幾乎喘不過氣,便想着出去跑跑步能不能冷靜一點,趁着母親不在的這段時間好好思索一下。可他想錯了,運動只能揮發掉汗水,并不能幫助他理清頭緒,即便是路邊的野草石粒,都比當下更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周鶴青跑着跑着,便覺得頭腦一片空白,等到醒悟過來的時候,面前出現了徐閃亮家的公寓。
兩個人沉默不語地吃完面條,周鶴青站起來把殘渣倒進垃圾桶,又把碗給洗了。他動作遲緩如老叟,卻是故意那麽慢吞吞的,好像只要洗碗這麽大點功夫就能把剛剛跑步時沒想明白的問題想明白。
徐閃亮在外面囫囵過了一夜,有些頭重腳輕,此刻想泡個熱水澡,也可能是害怕周鶴青會說出點什麽,便想同他錯開來。他坐在浴缸邊上,看着水龍頭裏放出的熱水發呆。等到差不多了,才把手探下去試了試水溫,有點燙,又往裏面倒了點冷水,才脫光了蜷起膝蓋坐在浴缸裏。熱水懸在浴缸邊上,徐閃亮用手一撥,便有水流徐徐落在地上。他覺得累且疲憊,正有些昏昏欲睡時,浴室的門卻開了,是周鶴青走了進來。
他脫掉了運動外套,內裏穿着藍色格子的襯衫,襯得他的身材健碩好看,他坐在浴缸邊上,雙手還有洗潔精的淡淡香味,問徐閃亮:“幫你洗澡?”
徐閃亮搖了搖頭,伸手拉了一下他的胳膊:“進來。”
周鶴青便站在他面前脫衣,他雖然只是個學者,可能是平日裏喜歡健身鍛煉,他的軀體上附着着一層薄薄肌肉,雖不魁梧卻也充滿力量,腹肌下是清晰可見的人魚線,胯下二兩肉即使尚未完全勃起,也能窺見其分量。
徐閃亮看得有些着迷。
周鶴青邁開長腿跨坐進來,那将盈未盈的浴缸水嘩啦潑出去許多。他坐進去靠在一頭,徐閃亮便靠在他懷裏,把頭抵在他的頸窩上。
徐閃亮感覺身後那處正蓄勢待發地頂着他的後面,便摸了摸周鶴青的臉問他:“做嗎?”
周鶴青從身後擁住閃亮,他剛跑完有點累實在是力不從心,便搖了搖頭,去親徐閃亮的側臉。熱水晃晃悠悠,潮起潮落般沖刷着他的胸膛和脖頸,耳後是周鶴青略涼的呼吸和若即若離的親吻,疲憊感再次襲來,徐閃亮覺得舒服惬意,他喜歡這樣的親昵,于是漸漸地閉上了眼睛。
卻聽身後周鶴青沙啞聲響:“昨天晚上……”
他便猛地睜開眼睛。
徐閃亮維持着原來的姿勢沒有動,任由周鶴青玩弄他的手指。
“是我母親騙我去的,她拉我去陪她逛超市買東西,又是西裝又是皮鞋,我以為她只是單純地想給我買兩件衣裳,沒想到到了六點直接拉我去了那家西餐廳,我事先并不知道,去了才知道是相親……”
他看起來有點緊張,一句話颠三倒四的說,胡亂纏着徐閃亮的手指,“昨天晚上沒及時跟你說是我不好,但是家裏突然出了點小情況,我媽她……她病情突然加重了。”不知怎的,他不大敢說昨天發生了什麽,也不敢去想徐閃亮知道後的反應,母親逼他,他已經夠無力招架了,甫一想到徐閃亮以前為了和他在一起所做的種種努力和癡态,他便覺得頭大如豆。
他怕什麽呢?怕徐閃亮不管不顧去找母親攤牌?還是周母跑到徐閃亮面前說些傷人的話?
無論是哪一種他都不想看到。
徐閃亮問他:“阿姨身體沒大礙吧?”
周鶴青摸摸他的臉:“現在還行,在醫院裏睡了一晚上,我等會去接她。抱歉,這幾天我可能不怎麽能來陪你了。”
閃亮側過身來,兩條胳膊圈住周鶴青的脖子,臉頰貼在周鶴青的鎖骨上:“那你還會再去見她嗎?”
這個她不言而喻。
周鶴青道:“不見,肯定不見。”
徐閃亮就點頭:“好,我信你。”
他好像有許多的心事,沒去想為什麽一回來這麽急,周母就給周鶴青安排相親,沒去想為什麽相親還得騙着周鶴青去,也沒去想既然周母只是病情惡化了,怎麽周鶴青也不給他打個電話或者發條短信簡單說一下,叫他不要擔心。他有那麽多那麽多的心事,還有那麽多那麽多的秘密,他想和周鶴青說,卻不知道該從哪裏開始說起。
他不想當個自憐自艾的可憐蟲,只想當個幸福美滿的糊塗蛋。
所以周鶴青說什麽,他都信。
他們絮絮叨叨地說了好些話,彼此唇舌相貼細細接吻,卻又無關情|欲,只是享受着此刻的寧靜和諧。漸漸地,徐閃亮頭低得越來越下越來越下,竟是抵擋不住睡意在周鶴青懷中睡了過去。
待到他醒來,發現自己深陷柔軟床鋪,而周鶴青已經不見蹤影。
51.
他睜開眼睛看天花板,又轉過頭去看鬧鐘,才發現自己不過才睡了兩三個小時,坐起來又有點畏寒,頭暈乎乎的,便從床櫃抽屜裏拿出一支溫度計,默數三百秒後拿出來一看,三十八度四,便把溫度計往旁邊一扔,又渾渾噩噩睡過去。
等到徐閃亮再次醒來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屋子裏靜得可怕,緊緊合上的窗簾把他與整個世界隔開了,外面似乎淅淅瀝瀝的下了點小雨,滴答滴答的,不大,卻令人感到安穩,當真是春雨綿綿。他躺了一會,渾身酸得厲害,不大想起來,可耐不住饑腸辘辘,就只好給自己外賣點了一份海鮮粥和小籠包,一想到吃飽了還得跑出去買退燒藥就覺得要不算了,反正也不高不會燒成傻子的。
他不太想像周鶴青撒嬌,至少現在不太想。
長能耐了啊徐閃亮,還會鬧別扭了,要知道擱以往,哪怕是拔了根倒刺他都能捧着手在地上滾七八圈都不止,非得要周鶴青哄哄他親親他抱抱他,他才能冷靜。可是現在他居然生了“發燒”這麽大的病,如此良機,他卻提不起興趣。
他總是在發呆,茫茫的,心不在焉的,好像想了許多的事,可細想起來卻又覺得腦海裏空白一片。在家裏餓了就點外賣,困了就睡,醒着的時候……還不如睡着,如是過了三四日,燒真的退了,周鶴青也真的像他說的那樣一次都沒出現過。
想打電話又不敢,畢竟現在周母正“情況惡化着”。
周鶴青的日子也好過不到哪裏去。他那日把母親接回家,已經再三保證他絕不會去找徐閃亮,可母親還是不信,不讓他出門,即使出了門去學校,也非得讓他同門師兄弟接會電話證明兒子并沒有欺騙自己。一次兩次也就罷了,多來幾次,旁人看他的眼神便怪怪的,周鶴青也就真的不敢去找徐閃亮了。可母親仍覺得不夠,她非要周鶴青當着她的面再約一次徐瑾。
“媽!”周鶴青崩潰道:“你還有完沒完了?強扭的瓜不甜!我對那個姓徐的小姑娘一點感覺都沒有!”
周母急道:“你怎麽就沒感覺呢?你才見了人家一次面,連話都沒說兩句,你就知道你和人家不合适?我可聽人家媽媽說了,人小姑娘加你微信想跟你聊聊你也不理。”
周鶴青煩躁道:“我忙。”他看母親似乎對他的說辭并不十分滿意,簡直要被這個胡攪蠻纏的老太太氣笑了,只得補充幾句:“我們沒什麽話題,有什麽好聊的,我跟她說什麽?數學模型嗎?還是公務員制度?”
周母瞪他一眼:“那我怎麽知道!你約人家一次,面對面就有的聊了!”
周鶴青不理她,眼瞅着吃藥的時間到了,他便倒了杯溫水拿着藥盒給母親:“吃藥。”
周母擰着身子轉過去,氣道:“不吃!你不約徐瑾出去我就不吃!”
周鶴青換了一邊,重新把藥遞過去:“吃了!”
周母再次轉身的時候,胳膊肘碰到了周鶴青的手,兩片白色的藥片橫飛了出去,就連端在周鶴青手裏的那杯水都蕩出去些許。周母一時愣了,周鶴青也有些發愣,索性倒的是杯溫水,眼下手腕上只泛了點紅,不至于燙到的程度。
周鶴青便放下手中水杯,彎腰去撿那藥片扔進垃圾桶裏,又拿抹布來把水漬細細擦幹淨,就見母親捂着臉哭泣道:“我這是造了什麽孽哦!”
她指着周鶴青有些歇斯底裏:“你不見徐瑾我就不吃藥不去做透析不去做手術!我們看誰熬得過誰!你要是想見那小子,你就從我屍體上踩過去!”
就像是打蛇打七寸,她拿捏住了周鶴青的命門,誰都知道他兒子是個孝順孩子,在經歷過母子兩相依為命的艱難後,更是舍不得母親吃半點苦,好不容易守得花開見月明,怎麽可能讓母親撒手人寰。她知道,她在周鶴青心中的分量,怎麽也比那個毛頭小子重得多。
周鶴青靠在門板上,他對這樣的境地感到深深的難堪和無力,這是他的錯嗎?為什麽非得這樣逼他。
像是賭氣般,他給徐瑾打了個電話,母親緊緊盯着他,和弦音樂過後,是徐瑾甜美的聲音:“鶴青哥,怎麽了?”
他看見母親放松般地垂下肩膀,便覺得這個世界都瘋了。
母親有些得意地笑了一下,拿紙巾擦拭了一下眼角,拿過杯中剩餘的水合着藥片咽了下去,“早這樣不就好了?”她這樣說,又長嘆一口氣,“你把徐瑾約家裏來玩吧,我上次答應人家小姑娘了的,不然我明天就不去透析了啊。”不在她眼皮子底下盯着,她着實不太放心,見周鶴青滿臉頹色,她又道:“你不要不高興,你要是見着徐瑾還是這個死樣子,我可跟你沒完。說到底,媽媽都是為你好,你怎麽這麽不開竅呢?我還不是怕你今後一個人孤苦無依,起碼回家以後有個人能跟你說說體己話,有個小孩趴在你膝頭叫你爸爸!我有什麽錯!”
那我又有什麽錯呢!就因為喜歡的是男人嗎!
他心裏有個邪惡的聲音,都說出來吧,全部都說出來吧,告訴母親治病的錢從哪裏來,醫院聯系好的腎源是誰的。那個念頭不斷地在胸腔裏翻滾,在腦海裏肆意,逼得他太陽穴陣陣發痛,喉嚨幹澀難耐。
周鶴青再也呆不下去,拉開門逃了出去,周母在身後疊聲問道:“你跑哪去?”周鶴青卻不理,三步并兩步跳下樓梯,一轉身就消失在樓宇深處。
他起初在學校裏處理工作,可終究是忍不住,一路騎着單車風馳電掣跑到徐閃亮家樓下,遠遠的,瞧着那間公寓沒有光,渾身的沸騰的血液逐漸冷卻,一路上,他想了千百種碰見徐閃亮的情形,卻沒想過對方會不會不在家。就好像他已經習慣了徐閃亮站在他身後,只要他回頭,就能握緊他的手。
二樓的窗簾緊緊閉着,窺不到一點光亮。
眼下才八點,連月亮都還來不及挂上枝頭,他會去哪裏呢。
周鶴青一下子就有些無措起來。
他鎖好自行車,頭被風吹得隐隐發痛,全然忘了自己有門鑰匙,像個莽撞的頭腦發熱的高中生,等在心儀的人家樓下,就為了讓他推開窗遠遠瞧上那麽一眼打聲招呼。
“閃亮。”他也确實這麽做了。
他把雙手攏在嘴前,跳起來,朝緊閉的卧室窗又喊了一聲:“徐閃亮。”
那扇窗簾被“唰”地一下拉開了,露出他朝思暮想的臉。
徐閃亮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冷不丁地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起初以為是做夢,等到半醒半夢時,又聽人喊了一聲,便爬起來拉開窗簾。
周鶴青在風裏跑得頭毛亂翹,眼下似乎有點被吓到了,還維持着剛才的動作,可臉卻有點紅了。天太黑,徐閃亮有點看不清,他撐在窗沿上笑眯眯道:“你站在那裏做什麽?上來呀。哦,你沒帶鑰匙?我給你開門。”
他穿的很少,睡衣看起來寬寬闊闊的,一走起來,人影就在裏面晃動,也有可能是他太瘦了。周鶴青頭一回發現徐閃亮這麽瘦,是真的瘦,真絲睡衣貼在他的肌膚上,能看見起伏的蝴蝶骨和料峭的肩頭。屋子裏沒開暖氣,徐閃亮有點哆嗦,他把睡衣領攏起來,又去廚房少了點開水。像是等不及似的,将将燒了兩杯,一杯遞給周鶴青,一杯捧在手心裏,他整個人才看起來好點,不再打哆嗦了。
周鶴青擰着眉毛,拉過他的手去摸他額頭。
徐閃亮側過頭避開了:“沒發燒。”
周鶴青摸了摸,手底冰冷一片,“快去加件衣服,不然把暖氣開着。”
徐閃亮就擡手把暖氣開着了,卻沒去穿衣服,坐在旋轉板凳上,往被子裏吹了一口氣,小心地喝了一口,問道:“阿姨身體好些了麽?”
周鶴青“嗯”了一聲,又站起來去檢查冰箱,果不其然冰箱裏空空如也。他似乎是極生氣,又強忍着,“你這幾天都沒好好吃飯?”
徐閃亮喝下熱水後,臉上泛了點紅,這才看起來像個活人,他嘴巴往垃圾桶那邊一努:“吃了呀,那不是麽。”
垃圾桶裏竟是些外賣盒子,堆在一處,也不知道幾天沒有處理了,但随便掃一眼,就知道這人吃的不多。周鶴青彎腰去倒騰垃圾,徐閃亮說:“哎呀你別管了,過幾天叫個阿姨來打掃就行了。”
聽他這樣說,周鶴青就知道這家夥估計幾天沒出門,縮在家裏邋裏邋遢的,心裏沒來由地就蹿起了一團火,“你看你這都過的什麽日子!”語氣兇巴巴的。
徐閃亮就有些不樂意了,“我一直這樣的。”他滿腹委屈地看了周鶴青一眼,小聲嘟囔道:“你這麽兇幹什麽。”
是了,他把在母親那沒發出來的無名火壓到徐閃亮這來發了。
52.
周鶴青揉了揉眉心,複又坐下,語重心長道:“你每天不好好吃飯,這叫我怎麽能放心呢?”
徐閃亮撐着腦袋看他:“你不放心就過來陪我吃飯呀。”
周鶴青沒說話,閃亮便好像意識到了什麽,慢慢接了一句:“其實吃飯麽,不就是為了活着,不存在什麽好不好吃,不好好吃,反正我活着,有這個結論就夠了嘛。”
這謬論聽得周鶴青哭笑不得,把他從座位上拉起來:“來,起來,我們一起去超市,買點東西填你的冰箱。”
離公寓樓大概兩千米開外有一家大型賣場,就隔着這麽點距離,徐閃亮都不大願意去。就像他說的,吃飯只是為了活着,那麽他活着,吃的是什麽也就不太重要了。于是他推着推車,在周鶴青身後轉了個彎直奔零食區,薯片先來十筒,巧克力要一沓,餅幹看着還行,方便面必不可少……周鶴青推着一推車的菜站在他面前,面無表情。
徐閃亮就說:“好巧啊。”
周鶴青伸手把那些七七八八的東西都拿了出去,徐閃亮就盯着他也沒阻止,“其實吧,除非你成天盯着我,那我肯定就吃不了了。”周鶴青聞言沒說話,仍舊把一些十分沒有營養的東西放回貨架,留下一下徒有其表的酸奶果幹。他指指自己的購物車,“也沒買什麽複雜的,還有一些調料,你有空了自己弄一下,很簡單的,味道也不差。”
徐閃亮就慢慢地“哦”了一聲。
等到晚飯開吃時已經約莫十點了,兩個人四菜一湯,有葷有素很是像樣。說實話,徐閃亮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吃過一頓了,外賣多重油重鹽重味精,調味料把食材本味掩蓋過去,他時常以為自己塞了一口醬在嘴巴裏。這頓飯他慢慢吃着,很是舒心。常言道“溫飽思淫|欲”,這不,他剛吃完第二碗飯就咬着筷子問周鶴青:“今晚留下來嗎?”
周鶴青頓了頓,不知是心中有鬼還是心中有愧,他搖了搖頭:“吃完你就早點睡吧。”他還是那套說辭——母親身體不好,我得回去陪母親。
徐閃亮只好眨眨眼睛點了點頭。
好在開春後沒多久學校就開課了,他雖然不是很想離開公寓,但也不得不硬着頭皮去上課。不過短短一個寒假,他就和那些狐朋狗友斷的七七八八。除了那些事後,倒不是他不想找他們玩,而是人家不想理他,唯獨一個黃問羽有時候還能跟他搭上兩句話。但他也并不太想聽,有時候渾渾噩噩的,腦子裏記不住事,常常左耳聽了右耳便都流了出去。
那些沉甸甸的心事壓得他喘不過氣,他想把他的苦難同周鶴青說說,可周鶴青總是很忙,一開始是陪母親,後來說工作室事情多導師任務重,再過兩三天便又說導師安排他出差,隔三差五就出差,他一個學數學的,怎麽有這麽多差要出呢?
徐閃亮不太懂,他就只好每節課坐在第一排全心全意用功讀書,各位任課老師對他非常滿意。
冰箱裏會時不時出現一批食材,空缺的地方會被填滿,過期的爛掉的會被扔掉重新換上新鮮的。即使他刻意不動也沒關系,等到過幾天打開冰箱,依舊煥然一新。他下課回到家裏,會看見桌上擺的标準的四菜一湯,有時候已經冷透了有時候還是熱的,可他每次都沒碰到過周鶴青。他甚至有一次專門為了堵周鶴青,翹了一天的課呆在家裏,從清晨到黃昏,從日升到月明,可周鶴青好像故意躲着他似的,就是不出現,他也拿捏不準周鶴青出現的時間。
田螺周先生對傾倒垃圾,投喂食物異常熱衷,可就是不願意見他的小愛人。
他們會在社交軟件上聊天,每天都會視頻語音,明明就在同一個城市裏,可徐閃亮覺得自己可能是在跟一個虛拟人物談戀愛,明明看得見聽得見卻偏偏摸不着甚想念。
他下定決心去好好堵一次,時間定在這周末,已經規劃好了行動路線,可偏偏這個時候班級組織春游。春游啊,徐閃亮想了想,如果照以前來說他肯定是不去的,同學們偶爾問他,也只是象征性的。但也可能是憋的狠了,無聊地透了,所以等到班長例行公事似的問他:“徐同學,這周末我們組織全班白天打CS,晚上包場看電影,你去嗎?”
徐閃亮想了想,點了下頭:“去啊。”
班上那群聚在一起的女生便發出小聲地歡呼。
黃問羽湊過來問他:“你以前不是都不參加的嗎?怎麽轉性了?”
徐閃亮笑眯眯答道:“因為這可能是我大學最後一次和我可親的同學們一起玩了,當然要留下美好的回憶啊。”
黃問羽恍然大悟——他讀的是學校的“3+2項目”,可能這學期結束就要去國外念書了。
真人CS挺有意思的,徐閃亮以前沒玩過這個,高中關在家裏讀書,等上了大學直接跳過一系列大學生娛樂節目天天泡酒吧。你問他酒,他可能給你說的頭頭是道,但你要問他CS有什麽技巧,他一概不知。可還是興奮,那種腎上腺素飙升的感覺除了和小周老師抱在一起,他還是頭一回在別的地方體會到。
有的女生跑過來說:“徐同學,別打我!”
徐閃亮“啪”射過去一槍,心裏默默道:“不好意思我是小基佬。”
身上臉上被噴了各種顏色的染料,還冒了許多汗,渾身髒兮兮的,邋裏邋遢的,可心情卻是雀躍向上的。即便是玩完了,洗完澡出了游樂場所,他還有些意猶未盡。一會想山頂那間小木屋,一會想剛才就不應該聽黃問羽的話躲在山洞裏不出來,應該迎面出擊,這樣也不會被人埋伏了,一會又想什麽時候把小周老師也帶來玩玩,一會還想,要在那個小木屋接吻。
“我們接下來去哪裏?”徐閃亮有些興致勃勃。
班長站出來推了推眼鏡,“大家聽我安排,現在上車去看電影。”
于是一群人又歡呼着湧向大巴,回城區電影院看電影,是漫威新作。徐閃亮作為一個漫威死忠粉,已經看過生肉了,但是還是對此充滿期待,因為是和大家一起看的啊,大家。
他有些雀躍,站在大巴上振臂高呼:“一會看電影我請大家喝奶茶!”
他們定的是北城區最大的電影院,因為沒有辦法,一個班四五十人呢,要想坐在一起,只能去市中心最大的電影院,其他的地方要麽太小要麽位置不夠,大家都不願意分開來,況且,都選了最大的當然要選觀影感覺最好的。他們一行人推推搡搡到了電影院,一部分人和班長去買電影票,一部分人跟徐閃亮去提奶茶。
小小的奶茶店突然多了五十杯訂單,裏面的工作人員頓時手忙腳亂。
徐閃亮就說:“不着急啊,反正我們電影還有半個小時開場。”
服務生:“……”
他閑得無聊,雙手插在兜裏站在操作臺前面看人家操作。那店面巴掌大,混合着濃濃奶茶香氣,熏得人有些飄飄然。他撐着腦袋看了會,又望向店外,黃問羽一個箭步堵到他跟前。
閃亮站得很裏面,黃問羽這麽一堵,他就什麽都看不見了,他上下打量了會黃問羽,:“你幹嘛?”
黃問羽顧左右而言他:“我看看還剩多少杯。”
徐閃亮就往旁邊一讓:“那咱兩換個位置,你進去看呗,我剛好想出去站會。”
哪只黃問羽這小子神裏神經的,堵在那裏把脖子一梗:“我就喜歡站在這裏!”
徐閃亮說:“那你在這站着呗,我要出去。”
他往左黃問羽就往左,他往右黃問羽就往右,正當他被黃問羽搞得火冒三丈正想撸起袖子掄他一大耳光的時候,收銀臺門口響起了一個甜甜的女生:“你好,我想要……”
這會兒連收銀員都忙着去做奶茶了,哪有功夫收銀,那小哥頭也不擡:“不好意思啊美女,我們這還有三十杯沒做,您看是等等還是?”
徐瑾挽着周鶴青的胳膊吐了吐舌,似乎是被吓了一跳,轉過頭去說:“這家店生意未免也太好了吧。算了,電影馬上要開始了,鶴青哥,我們去吃冰淇淋吧。”
那女孩似乎有些困惑,她拉了拉周鶴青,但是周鶴青沒動。
黃問羽唰一下冷汗就下來了,他正面是徐閃亮,背面是周鶴青,別的同學可能不太了解他們之間那些彎彎繞繞,但是他黃問羽清楚啊,他,他……他看都不敢看徐閃亮的表情,轉過頭去硬着頭皮道:“周,周老師好。”甚至因為緊張,還小小的打了個結巴。
徐瑾就問:“你們學校的學生?”
明明還在春季,周鶴青偏生覺得恍如酷夏。他腦仁頓頓的,後腦勺傳來的尖銳疼痛令他覺得天地都旋轉起來,幾乎站都站不住,況且徐瑾還挽着他的一條胳膊,哦,要是現在有一把十米長的大刀直接把他的胳膊看下來就好了。
他不動聲色地抽出自己的胳膊,機械性地張開嘴:“嗯。”他頭一回怨恨起這座城市的小來,怨恨空氣,怨恨月光,怨恨這場電影,怨恨這店面燈光為什麽這麽亮,這亮如白晝的日光燈将他狽态照得一覽無餘,将他打得無所遁形。
周鶴青往後退了一步,幹啞道:“那我們先走了。”
于是徐閃亮擡起頭笑道:“既然周老師的朋友想喝奶茶,那就讓他們插個隊呗,反正我們這麽多也是要等,也不差這一杯兩杯的。”
徐瑾擡頭看周鶴青,好像在問:“可以麽?”
周鶴青說:“不了吧,我們走吧。”
可徐瑾不想,難得的,她于機緣巧合之下窺見了周鶴青生活的另一個圈子,即使是一小部分,她也十分欣喜,哪怕只是看看,不随意搭話,她也想透過這冰山一角想想關于周鶴青生活的全貌,畢竟這位先生一直沉默寡言守口如瓶。
53.
最後還是買了,大杯的奧利奧奶茶,還是兩杯,周鶴青表示不要,可徐瑾還是給他點了一杯。這種甜膩膩的東西,也只有女人和……和徐閃亮比較喜歡了。他站在旁邊不敢說話,可一直拿眼神去瞥閃亮。徐閃亮就站在離他三米開外的地方,他穿着兜帽衛衣,底下一條牛仔褲,運動鞋上還沾染了一些染料,頭發是剛洗過的。奶茶店的燈光照在他臉上,眼睑下便投射出如羽般綿密的陰影,正漫不經心地撐着腦袋去看操作人員打奶泡,好像并不為此情此景所動。
周鶴青既想讓他看他一眼,又不敢讓他看他一眼。
害怕什麽呢?是害怕徐閃亮當場發飙把他們的關系公之于衆,還是害怕在徐閃亮的眼睛裏看到無動于衷。
可閃亮偏不,他像是要和周鶴青躲貓貓一樣,偏生不讓對方看見他的臉。他執拗地盯着奶茶小哥的動作,撐着腦袋的手捂住了大半張臉,卻能看見唇色泛着白,喉結不斷滾動。
快走開啊,徐閃亮想,幸虧有吧臺能借力撐一把,不然老子就要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了。
快走開啊,我要哭出來了。
徐瑾在等奶茶的空當裏問他們:“你們是哪個專業的啊?”
有人回答是外院的,徐瑾就奇道:“可你不是教數學的麽?”
別的學生沒上過他的課自然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而周鶴青不說話,徐閃亮不搭腔,黃問羽只好硬着頭皮上:“周老師上學期開過高等數學的選修課,有幸上過。”
徐瑾就笑起來:“嘿,你們外院的孩子還挺好學啊。”
黃問羽就幹笑兩下,徐瑾還想問:“你們周老師上課什麽樣啊?”
正好奶茶做好了,周鶴青一把接過來,說:“走吧。”徐瑾這才撇下話頭:“那我們先走了,謝謝你們啦。”
他倆并排走着,周鶴青想回頭卻又不敢回頭。他們還沒走遠,便依稀聽見幾個女生跟黃問羽說:“這老師好帥啊,這麽帥的老師你居然去上課都不告訴我們!”又或者是“那是老師的女朋友?老師的女朋友也好漂亮啊。”徐瑾也聽見了,走在周鶴青身邊,有點小害羞地重新挽住了周鶴青的胳膊。已經抽開過一次,沒有辦法再抽開第二次了,周鶴青只得拉大步伐,想要快速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他們走開以後,黃問羽嚷道:“你們那什麽眼神,那個女的哪裏好看了,丟人堆裏也不過就是個路人!怎麽可能是周老師的女朋友!說不定是妹妹呢,是表妹呢!”
有女生就噴他:“你眼睛有問題啊,你沒看那個小姐姐看向周老師的時候,眼睛裏面都冒愛心了麽!你在這嫉妒個什麽啊!你還不承認你是死基佬!你說!你是不是暗戀這個周老師!”外院本來女生就多,叽叽喳喳的,颠倒黑白的功力那叫一個了得,直把黃問羽逼得汗毛炸起,“去去,把這些奶茶拿過去給大家分了!”
好不容易清幹淨閑雜人等,黃問羽轉過頭來問道:“閃亮,你沒事吧?要不電影你別看了,回去休息還是?靠,我要堵在這裏等他們電影散場了把周鶴青打一頓。”
那壓在徐閃亮肩頭的千斤巨石離開了,他這才将身體站直,雙手揉了揉臉:“別呀,難得集體活動,回去幹什麽?”說着他把剩下的幾杯奶茶全部拎上,付了錢,先一步朝同學們跑過去。
太難堪了,太太太難堪了。
他害怕一個人呆在角落裏胡思亂想,害怕一個人等在原地等周鶴青回心轉意去哄他,要是周鶴青不哄他了呢?就算是騙騙他,他也不樂意了呢?他現在沒有辦法一個人呆着,總想有人陪,做點事,然後把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