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16)
他擰都擰不動,可是執拗的倔強的他也可以挺起胸脯同她說:“媽媽,我已經是個男子漢了,以後由我保護你。”
她想着想着,眼淚就落下來,嘆道:“你長大了,媽媽管不了你了。”
周鶴青猛然擡起頭來。
暮色漸深,華燈初上,母親那滴眼淚像是一把尖刀刺進了他的心髒。
周鶴青幾個深呼吸,他知道這一次他是沒辦法拒絕母親了,甚至只是為了打消母親的顧慮和猜忌,他也不得不答應這次的相親見面會。沒關系的,回頭跟他媽說和人姑娘性格處不來,沒緣分就是了,總會有辦法的。于是他啞然道:“我去就是了。”
周母破涕為笑,随意摸開臉上淚痕,拉過兒子的手拍了拍,“好兒子。”
約的是晚上六點半,在西街商業樓一樓的西餐廳,徐瑾到的早,定了個靠窗邊的位置。這塊兒視線極好,位于街道拐角,能看清對面巨大的霓虹噴泉,廣場上為此駐足的人群頗多,間或有幾個小孩踩着滑板穿梭于人群中間,或有老年人散步,或有年輕情侶牽手擁吻。人生百态,徐閃亮坐在長凳上看得津津有味。
他從電玩城出來,現在商業大廈裏逛了一圈,往賣西裝的那塊看了看沒見着周鶴青,又繞到一樓來,一眼就瞧見了煥然一新的周鶴青和母親在買化妝品。
他摸着下巴想,原來周母喜歡這個牌子啊,怎麽上次過年的時候沒想到買點護膚品呢,光買什麽……咳,這不是把周母當老年人看了麽,他有點懊惱,但思緒很快又被周鶴青抓過去了。
說實話,他還從沒見過周鶴青穿西裝的樣子,咋一看,很是興奮還有點誘人。筆直的西裝褲完美地包裹住周鶴青的兩條大長腿,顯得強健有力還有質感,腰肢也收得恰到好處,周鶴青常年健身,胸肌更是鼓鼓囊囊的,當真是猿臂蜂腰。他舔舔嘴唇,不管,下次就要小周老師穿這身跟他做|愛。
他本來戴了一頂鴨舌帽,可外面風又有點大,便把兜帽衫的帽子也戴上,底下還穿了一條破洞牛仔褲,抱着胳膊縮在長凳上怎麽看怎麽像一個流浪漢。有個小孩踩着滑板從他面前“咻”一下飛過去,又“咻”一下飛回來,大抵是看他這個樣子,覺得有點酷,誠心地想要拉攏這個小哥哥進他們“幫派”,炫了幾把後停在他面前問道:“玩嗎?”
徐閃亮看他一眼:“不玩,滾開。”
把視線都擋住了,小周老師都看不見了好的伐。
他吸吸鼻子想,待會回去算了。就看見周鶴青和他母親站在街道上,似乎起了争執,又看了會,卻見到周母上前拉住周鶴青的手,兩人一起往西餐廳去了。
徐閃亮吐吐舌頭,我的個乖乖,這家餐廳價錢不低啊,小周老師莫不是突然土財主上了身,有錢了?不行不行,趕明兒他也要小周老師來這請他吃一回。畢竟這地段好,菜品不錯,非常适合約會……
他漫不經心地踢了兩腳小石子,就見坐在窗邊的一個女生朝他們揮了揮手,然後站了起來。
餐廳裏光線柔和,光影交錯,每桌上方一盞小燈,把世界與他人的隔開來,內裏充斥着食物和酒水的馥盛香氣,遠處傳來妙曼的鋼琴曲調,間或夾雜着人們的低聲輕笑和靡靡細語。
徐瑾就在這光景裏站起來,她穿了一件黑色連衣裙,外搭淺色西裝,烏發披肩,顯得鎖骨處瑩白如雪。耳飾小巧精致,同項鏈相互迎合,更襯托出她的美貌。不同于徐家兄弟附帶攻擊性的美豔和萃毒的誘惑,是一種溫婉可人的美,給人一種很舒心的感覺,好比長途跋涉的旅客終于找到停泊的港灣的那種舒心和安心。
你可以同她說任何的心事,她也會毫無保留地張開懷抱擁抱你。
她很漂亮。
這是周鶴青的第一映像。
徐瑾站起來沖他們甜甜的笑,見周母遞過來禮物,又忙不疊地推拒:“阿姨,我們就一起吃個飯,您還買禮物,真叫小輩不好意思。”卻說着也從身後拿了個購物袋出來遞給周母。
周鶴青心想:“啊哈。”
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場相親會面,只有他是被臨時拉過來的演員,到底還是有些抵觸。
他坐下來,徐瑾坐在他對面,低頭有些不敢看他,臉頰飛紅,像是有點動心,周母看了便覺得很滿意。畢竟他兒子收拾一下,還是挺人模狗樣的。
他話不多,好在有周母撐住場面,一時問問徐瑾一個人在大城市裏拼搏辛不辛苦,又含沙射影地問人家做飯功底怎麽樣,到最後竟然切磋起菜品來。彼此家庭情況知根知底,脾氣秉性也了解地差不多,又是小時候一起玩過的關系,聊起來話也就格外的多。
周母會說鶴青小時候的糗事,以及兩人幼時一起玩鬧的場景,故意把兩個人往一起湊。有時候徐瑾會偷看他,四目相對時,周鶴青就好涵養的笑一笑,附和兩句,漸漸地徐瑾就把話題往他身上引,含蓄地問了些生活愛好,周鶴青也就答了。
後來服務生端過來的牛排不知道怎麽回事,徐瑾切得有些費勁,周母偷偷拿胳膊肘撞了一下周鶴青,周鶴青只好深吸一口氣,笑着對徐瑾說:“我來吧。”就幫徐瑾把牛排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樣子。徐瑾接過去的時候有些害羞,連說謝謝都是溫溫婉婉的樣子。好像你幹什麽她都不會亂發脾氣,和張牙舞爪的徐閃亮比起來……他比這個做什麽。
他百無聊賴地往窗外看了一眼,先是對面偌大的霓虹噴泉高高噴出的水柱,落到地上,降在人群裏,人們便發出愉悅大笑或是驚呼,躲躲閃閃的看起來好不快意。有個人卻很奇怪,背靠噴泉坐在長椅上,直勾勾地看向這邊,那水花落在他身上,他竟也不閃躲,又戴着鴨舌帽和兜帽,把大半張臉都遮住,看不大清楚表情。
周鶴青覺得奇怪,不覺多看了兩眼,他竟有一種錯覺,覺得那人是在看他的。
突然心裏咯噔一響,随即又覺得自己的猜想有些荒謬,怎麽可能剛好看到?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會在這個地方吃飯,徐閃亮怎麽可能會出現在這裏?況且,閃亮明明跟他說他還沒出門的。
不會的,他轉過頭來喝了一口紅酒,冰涼絲滑的液體滑過喉頭,暫時緩解了一下內心的焦躁。他又一次看向窗外,那少年仍舊坐在那裏。只不過不再盯着這邊瞧,頭微微晃動好像在看那些玩滑板的少年,好像,和這些人是一夥的?
有個小孩踩着滑板從他面前“咻”一下飛過去,那少年沖小孩揮揮手,指了指他手中的滑板,那小孩把滑板放在他面前,往後退開兩步,少年一腳踩上去不太娴熟地溜遠了。
周鶴青猛然站起來。
周母和徐瑾都有些驚愕,周鶴青揉了揉眉心:“不好意思,我打個電話。”他跑到餐廳門口,想過馬路去找人,可是就這麽一會的功夫那人連同那一幫玩滑板的小孩都不見了。
他站在餐廳死角沖裏面望了望,徐瑾和母親正說着話,他從口袋裏摸出一根煙抽起來,又給徐閃亮打了個電話,如果徐閃亮真的在這,一定能從他手機裏聽見一樣的廣場音樂。
不消兩秒,對面就接了。
周鶴青往空中吐出薄薄煙圈,“你在哪呢?”
徐閃亮有些迷糊,呼吸平穩,語調正常:“我在家啊。”
騙子。
周鶴青嘆了口氣:“你聽我說,你看到的不是全部,等我回來給你解釋,好嗎?”
他聽見那邊長久的靜默和淺薄的呼吸,好半響才低聲答道:“嗯。”
48.
他坐在風裏,雨裏,看對面言笑晏晏觥籌交錯,一時有些忘記了自己應該有什麽樣的情緒該做出什麽樣的表情。他聽見身後的喧嘩和驚呼,似乎很近,又似乎離得很遠,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太不真切。視野裏,人流和燈景飛快向後倒去,又好似犯了層水汽,迷迷茫茫地,只能看見周鶴青。剪裁得體的西裝,禮貌紳士的微笑,卻都是為了另一個人準備的。
腦子裏有些空,又心生了一點不甘,明明我已經那麽那麽努力了,為什麽還是抓不住你的手。
愛嗎?恨嗎?癡嗎?怨嗎?
他只覺得胸口悶悶的,有點喘不上來氣,可能還有點委屈,鼻腔裏似乎有點酸,那股子酸泛到眼眶裏成了落淚,滴到心尖上成了血海。
那個煩人的小孩又一次從自己面前踩着滑板飛過,又溜過來好奇地打量着他,好像有些不明白明明剛才還兇巴巴地叫自己滾開,怎麽現在自己倒先委屈上了。他有些幹巴巴的,拿捏不準該不該上去再讨晦氣,就見這小哥哥招了招手喊他過來。
小孩抱着滑板上前,卻被徐閃亮一把奪過手中滑板,往地上一扔,踩着跑了。
徐閃亮不太清楚周鶴青看沒看見自己,也許是看見了沒認出來,又或者是認出來了并不在意。他心裏害怕,怕周鶴青跟他攤牌,告訴他,對,我就是在和女人約會,那時候要怎麽辦呢?要分手嗎?要一刀兩斷嗎?他開始後悔了,後悔早早出門,後悔不聽周鶴青的話呆在家裏,後悔為什麽要出現在那裏……
如果他沒看到就好了。
如果他沒看到,那麽周鶴青跟他說什麽他都會信,他會呆在家裏安心等周鶴青回去,回他們的家,日子還能平淡又美滿地過下去。他明明好不容易才得到的。
他本來就沒怎麽玩過滑板,踩得不慎娴熟,歪歪扭扭一陣,身後那小孩似乎從愕然中醒悟過來,大喊大叫着沖他跑了過來,一下子撲在他身上,“你搶我滑板幹什麽!”
徐閃亮這才如夢初醒,他摸摸後腦勺,又摸摸那小孩的發頂,一言不發地走開了,只留下那小孩一臉懵逼地站在原地。
他還沒走兩步,兜裏手機就震動起來。他這才發現,自己手抖得不成樣子,本想拒絕的,按成了接聽,那邊傳來周鶴青有點無奈的聲音,問他在哪?他在哪?徐閃亮茫然四顧,他在哪呢?他也有些拿不定注意,張了張嘴,只好心虛的說:“我在家啊。”
他從小就不大會撒謊,撒謊會臉紅會心跳加快會打哆嗦會口齒不清,可那都是面對面撒謊才會這樣,但是他今天才知道,原來隔着電話也能破綻百出。
周鶴青跟他說,他看見的不是全部。
徐閃亮一顆心就又擰巴起來,惶惶的,不知道該相信小周老師所言,還是該相信自己親眼所見。
他知道他現在應該回家去,最好呆在家裏等周鶴青給他一個解釋,免得自己胡思亂想惶惶不可終日。可他心底裏,卻又不太想回去,回去幹什麽呢?抱着膝蓋坐在窗邊,像每一個被陳世美抛棄掉的秦香蓮。他更害怕,要是周鶴青真的說出要分開的話呢?那是不是不回去就永遠得不到答案,就像薛定谔的貓一樣。
他把雙手揣在兜裏,像個夜游神一樣走在這繁華的街道,也許撞了幾個人,又或者是被人踩了幾腳。他茫茫的,漫無目的地走着,一時間竟不知道該上哪裏去。
徐閃亮招招手,攔了一輛出租車,家裏地址到了嘴邊,又被他咽了下去,他想了想,說:“華康醫院。”
消化科在住院部十七樓,走廊七拐八拐,內裏有幾間VIP病房,一般人是不允許進入的。徐閃亮踮起腳尖站在門口向內望了望,路過的小護士狐疑地朝他看了一眼,等看清楚他的臉,又笑道:“來看徐先生?進去吧,他現在醒着,我剛給他換完藥。”
徐閃亮點點頭,道了聲謝,等着小護士走遠,卻仍舊踟蹰着站在窗邊不敢進去。
徐父把呼吸機拿下來,咳嗽了一聲:“不想進來就滾回去。”
徐閃亮只好把手從衣兜裏拿出來,這才發現原來自己拳頭一直握得緊緊的,手掌上被掐出了幾個清晰的月牙印。他硬着頭皮擰動門把手把門打開,站在門口喊了聲:“爸爸。”就又不敢動了。
徐青哼了一聲:“怎麽,來看看我是不是死了?”
徐閃亮站在一旁沒說話,就聽他爸嘆了一口氣:“但是也快了。”
徐閃亮的眼睛一下就紅了,剛才忍了好半天的眼淚終于傾瀉下來。
他已經長大了,不太能說得出:“爸爸您一定能長命百歲。”這樣的話,即使他是真的這麽想的。窗簾關得很緊,依稀的,有一些細碎的光透過百葉窗擠成長長一條,斜斜挂在床尾,挂在留置針頭上,挂在氧氣瓶咕嚕咕嚕冒起的氣泡上。那些透明的液體經過長長的軟管一點一點流進他父親的身體裏,整個房間都充斥着藥味,還有一股子死氣。
徐閃亮捂着半張臉,緊緊捂着,才能把那些悲恸和苦難含在嘴裏吞下去。眼淚順着指縫劃過手背手背繼而隐沒在袖口裏,那裏很快洇濕了一小塊,顏色是灰藍的。
“哭喪呢?”徐父仰躺在床上,他盯着天花板,用沒什麽起伏的語調說:“我這還沒死呢。”
徐閃亮用力抹了把臉,把那些已湧出的未湧出的淚都抹盡了,嘟囔了一句:“你就不能好好說話麽。”
徐父張了張嘴,似乎是一聲嘆息。
他們彼此沉默着,這個房間安靜得有些可怕,好像是腦子一熱,徐閃亮就問他:“我媽……她是個什麽樣的人。我是指……嗯……”
徐父轉過頭來看他,呼吸機歪倒在一邊,徐閃亮這才看清楚,父親的唇色泛着烏青,唇上盡是些料峭的死皮,他的眼神迷離又渙散,似乎是在追憶,但大抵可能只是沒有力氣。
徐父問他:“你過得好麽?”
徐閃亮想到周鶴青家的小區,想到那天吃的午飯,想起那所學校,他點點頭:“還成。”
徐父:“我不太好。”他接着又問:“你這些年過得好麽。”
徐閃亮:“不好。”
徐父點點頭,“我對你不好。”
他重新看向天花板,那上面白茫茫一片,既沒有雕刻的圖案,也沒有挂什麽精密的儀器,唯一有看頭的只是一盞燈,昏黃的,茍延殘喘地懸挂在哪裏。
“你媽媽……她是一個很能幹很有想法的女人。”
徐閃亮有些緊張。
“她在英國讀完經濟學博士之後,回國當了一名咨詢顧問,那時候都聽說她口才好英文流利,就委托她幫忙洽談一個國際業務,那時候公司正處于危機時刻,非常需要這筆業務也需要錢來進行周轉,那些鬼佬就是看中我們的弱勢,竟然獅子大開口想把我們吞并,可我不甘心。你媽也真是厲害,露起袖子在談判桌上和人吵得唾沫橫飛,把文件夾揮得虎虎生風,差點要和人打起來。”他說着笑起來:“我是真怕,一來怕沒談成功,二來,怕那些鬼佬打擊報複,你媽媽一個弱女子,要是真出了什麽意外,總歸是不好的。”
不自覺的,徐閃亮唇邊也挂了抹笑,淡淡的,似乎眼前出現了個年輕女人,穿着筆挺的西裝卻又挽着胳膊叉着腰沖人大吼大叫。
“那時候異國他鄉的,通訊也不是特別發達,我們在那耗了小半年,我只好每天送她回家,第二天又早早去把她接來。說起來也怪不好意思的,我英文不好,說白了,也只能說‘你好’‘再見’,所以我去哪都得求你媽媽陪我一起,她一開始不太樂意,後來我請她吃飯看電影,一來二去也就熟了。那段時間,我們都過得很開心。”
“有你是個意外。”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是我不好。”
“你媽媽性格剛毅,回國後知道我有家室,二話不說就走了,我竟再也沒有找到過她,但過了好幾個月,家門口卻突然出現了一個男嬰,我一瞧着就知道是你媽媽來過了。你小時候和你媽媽長得真的很像,尤其是眼睛,但後來越來越大,臉部輪廓變了,眼睛卻還是一樣的。你襁褓裏有張字條,徐閃亮是你媽媽給你取的名字。”
“她可能希望你變得耀眼,變得堅強,一如星辰,即使身處茫茫黑夜也能發出璀璨光芒。”
徐閃亮道:“那我應該叫徐星辰啊。”
徐父:“……”
徐閃亮:“沒了?”
徐父說:“沒了。我知道這些年你過得不好,委屈了不能說,想要什麽東西不敢要,連喜歡都不敢表達出來,唯恐被人欺負被人嘲笑,這些我都看在眼裏。可我不敢,也不能對你表現出點什麽,我要是對你好,那可能在我離開家的日子裏,你就會過得更加難過。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親生母親。你要是想你媽媽,就照鏡子看看自己的眼睛。我累了,你回去吧。”
徐閃亮卻沒動,他說:“可你有沒有想過,即使你無視我,我一樣過得也不好。家裏那麽多雙眼睛,都盯着你瞧,你怎麽做,他們心裏便有數,有時候我發燒了,想喝一口水,都只能去喝水龍頭裏的水。你哪怕是對我好那麽一丁點,至少傭人們就不敢為所欲為。說到底,你就是自私,只想着自己。”
徐父怔了怔沒說話。
“你後悔嗎?後悔認識我媽媽,後悔生下了我?”
徐青還沒來得及回答,徐閃亮幫他道:“你是後悔的,我媽媽也是後悔的,只不過你不後悔認識她,她卻後悔生下了我。”
他站起來,重新戴好鴨舌帽:“我走了,下次再來看你。”
49.
他哪都不想去,像個孤魂野鬼游蕩在街頭,只知道一個勁兒地往前走,不敢停,他害怕只要一停下來,那些紛雜的念頭就會一股腦地湧上來,壓得他喘不過氣。他約莫是走了很久很久,一路上只是一味地避開人群,并沒有在意周身景色。等到腳痛腿酸,黑夜如潮水将他包圍,風那麽大,大到他幾乎站不住,他才猛地深吸一口氣坐到路燈下的長椅上。
夜裏靜悄悄的,無數雙眼睛從枝桠裏探出來窺視着這位不速之客。啁啾的,大膽地從枝頭上跳下來打量他。徐閃亮摸了摸口袋,兜裏有他買來準備給周鶴青吃的一個泡芙,他把它從紙袋子裏剝出來,一點一點撕碎了扔在地上。遠遠的,先是沒有什麽動靜,等到一只靠過來後才又跟着來了幾只。
徐閃亮這才意識到,是春天來了。
他坐在路燈下,那昏黃燈光将他和路旁梨樹的影子拉得老長,偶有風過,樹梢便沙沙作響,那些繁茂的白色小花一簇簇一幢幢擠在一處,沉甸甸的,從枝頭壓下來,像是在竊竊私語,互相摩挲着,順着風的方向散了滿地。
這樣旺盛的生命力。
他的肩頭也落了許多,白的黃的柔軟的芬芳的。徐閃亮低下頭去,他雙手抱着膝蓋,看着那些鳥雀愣了神。如果他也能像這些小鳥一樣,餓了渴了有一位過路的好心人随便遞給他什麽,即便只是無心的善舉……
媽媽。
那個千百次滾在舌尖又被藏在心裏的人,那個在無數深夜裏曾無端給予他勇氣的人,帶我走啊。
“為什麽啊!”他坐在長椅上,用手臂壓住眼眶,破天荒地大喊出聲。
那些受驚的鳥雀在地上慌不擇路地蹦跶兩下,撲棱着翅膀斜斜飛走了。
他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不是媽媽的孩子,他隐約的知道大人的秘密,他不敢說不敢問,只敢混混的再小心翼翼的靠過去。他也知道自己在學校不太受歡迎——老師因為他的家世給了他許多特權,可小孩子們哪裏有那麽多的花花腸子,只知道老師“喜歡”他,他們便排擠他。
但這都沒關系。
因為他知道了自己的媽媽并不是那個屋子的女主人。
這認知無端地給了他許多勇氣。
這一切就都變得無所謂了,反正媽媽總有一天會來接他的。也許她只是有什麽難言之隐,又或是有什麽急事,耽擱了,所以把他寄放在爸爸這裏。但總有一天,她會回來找他的,然後帶着他一起離開這裏。他也是有母親疼愛的小孩,他和他們是一樣的。他甚至會想,要是哪天媽媽突然來了,他就跟媽媽說:“帶我走啊,我在這裏一點都不開心。”那,慌慌張張的,總得收拾行李吧,要是媽媽突然出現在路口怎麽辦?于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的書包裏總備着兩件衣服,一個玩偶小人,一把小水槍,斷了的劍柄,一輛小玩具車,這是他的全部家當。
他每天放學的時候就會在校門口張望一下,看看這個年輕女人——是我媽媽嗎?再看看那個漂亮阿姨——你是我媽媽嗎?然後司機叔叔就把車停在他面前喊他。
後來他長大了,也就當她死了。
可他從沒想到的是,她僅僅只是不想要他。他會阻礙她的前程,他會令她想起令人羞愧的過往,所以這麽多年了,她一次都沒有出現過,像扔下什麽包袱一樣把他扔在徐家門口就走了。也許她在一開始是舍不得的,舍不得将他拿掉,匆匆生下來便又後悔了。
他猛地踢了一下腿,那些紛紛揚揚的小花再一次撲向空中。
“為什麽啊!!!!!”
他平躺在長椅上,看天邊泛起魚肚白,看星辰散去,看月亮斂其光華,看太陽從樹梢的那頭一點點升起。他有些冷,身體卻溫溫的,泛着熱,整個人渾渾噩噩的,還有些饑腸辘辘,他打開手機看了眼時間,快要六點了。他一晚上沒回去,手機裏一個未接來電也沒有,他有點想周鶴青,想聽他說愛他,想知道自己并不是了然一身,也是被疼愛被需要的。
他坐起來,這才發現原來自己昨晚走進了一個公園,這會兒已經陸陸續續有許多人來晨練了。徐閃亮揉了揉臉,走到馬路上攔了輛出租車,可回到家裏才發現周鶴青不在,竟同他一樣也一晚上沒回來。
徐閃亮坐在沙發上發了會呆,想起肚子餓,又在廚房裏翻出一包方便面,燒了點水準備煮着吃。他把東西囫囵倒進鍋裏,靠着竈臺又發起了呆,直到飛濺的湯汁滴到他手腕上,才手忙腳亂地關了火盛了出來,那面條被他煮得軟綿綿的,筷子一挑就碎成幾段跌進鍋裏。
他皺着眉頭看了好一會,實在是不想重新再煮一碗,邊準備将就着吃下去。
才吃了兩口,就聽見身後門響,卻是周鶴青回來了。四目相對時,兩人都有些愣愣的,一個看見另一個雙眼紅腫像是剛哭過,另一個看一個胡子拉碴滿臉倦容,卻都十分有默契似的不聞不問。
于是徐閃亮轉過頭來吃面,周鶴青站在玄關換鞋子。
周鶴青已經換下了昨天的西裝,只普普通通地穿了一套運動服,又喘着氣,像是剛出去晨跑回來一樣,而事實是,他淩晨四點就起來了,一直從出租屋跑到這裏。
他走過去看徐閃亮吃的什麽,只見一團黏糊糊分不清是什麽的東西擱在碗裏,他皺了皺眉,伸手把那碗拿開了。他走到水池邊,先把鍋洗了,瞥見垃圾桶裏的方便面包裝袋,這小傻瓜連個雞蛋都不知道卧,又重新燒好水,撒了一把面條,卧上兩個雞蛋,切進去一個番茄,盛出來後又在表面點綴了一點蔥花。
等水燒開的時候,他看見徐閃亮手腕上有點紅,又去拿藥箱給他塗了點燙傷膏。
眼巴巴的,徐閃亮的淚就又滾了下來,他覺得眼眶又熱又脹又癢,哆嗦着嘴說不出話,可他有那麽多那麽多的話想同周鶴青說,他覺得自己真是沒用,只知道哭,連包方便面都煮不好,周鶴青就揉了揉他的頭,又用紙巾幫他把淚都抹去了。
那面條端上來的時候,色澤豔麗誘人,散發着香氣。迫不及待的,徐閃亮挑了一大口,被燙了一下才老老實實地往上吹着氣,徐徐吃了起來。
周鶴青撐着腦袋看他吃面,想了想,就把那碗面糊糊端過來自己吃了。
他看得出來,徐閃亮昨晚過得不好,很可能一夜沒睡,他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有些話臨到了嘴邊,卻不知道該怎麽說,或者是該不該說。他沒想明白,直到現在也沒理清楚頭緒,沒分析好利弊。
周母像是知道自己兒子是什麽秉性,唯恐自己一走開,周鶴青就在後面作什麽幺蛾子,攪黃了這樁親事。即使她知道徐瑾十分鐘意自己兒子,甚至想只和周鶴青兩個人單獨相處一會,她也沒有走開。她橫在那裏,把周鶴青堵在餐桌上,封殺了他的一切退路。
她看見兒子出去打了個電話,回來就有些心不在焉,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也沒有興趣知道,她只要她兒子在這裏呆着,和面前這個姑娘好好談一場戀愛,最好能盡快結婚,把那些不幹不淨的關系全部斷掉。
他們吃的很慢,從六點一直吃到了八點半,期間說了許多話。出餐廳門的時候,徐瑾甚至還向周鶴青提議說要不要去看看電影或者去咖啡廳坐坐。周鶴青看了看母親,面無表情。周母就說:“哎呀,這也不早了,你一個女孩子回去那麽晚,就算是我兒子我也不放心。”她拍拍徐瑾的手說:“你有空就到阿姨家來坐坐,阿姨給你做好吃的,再讓你鶴青哥哥帶你出去玩。”
是的,鶴青哥哥。
她本來喊的是“周大哥”,可周母不讓,非說這樣生分了,明明小時候喊“鶴青哥哥”喊得挺好的。
徐瑾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們一行三人攔了輛出租車,先是把徐瑾送回了她的公寓樓,才重新回到了出租屋。
進了門,周鶴青一句話都沒有跟他母親說,他徑直走向自己的卧室,把那套西裝脫了,出來的時候換了身休閑裝,又去拉門把手想要出門。
周母不讓,攔着他高聲問道:“你要去哪裏?”她把門拽得那麽緊,周鶴青不敢用力,只好松了手重新坐到沙發上去。
昏暗的客廳燈光打在他臉上,周母心裏嚯地湧上一層失望,她知道兒子在生氣:“我真是搞不懂你了,徐瑾那麽漂亮的女孩子,你有什麽好不喜歡的,你告訴我,這有什麽好生氣的?”
周鶴青擡起頭來,一字一句道:“我是不會再見她的。”
周母氣得渾身顫抖,她指着周鶴青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你是不是要去找那個小子?你們是不是……”她似乎是有些說不出口,又有些脫力,她靠在門背上哭喊道:“你叫我怎麽面對你死去的爸爸,我怎麽面對你們老周家的列祖列宗!你們這樣,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我看見了!你們在花園裏!”
50.
卻是除夕那天傍晚燃放的煙花聲巨大,周母被吵得睡不着,站在窗前往小花園望,一眼就瞧見了自己兒子和他帶回來的那個小年輕在花園裏玩,她看了會準備重新躺回去,卻沒想到看見了猶如噩夢般的一幕。
周鶴青擡起頭,他下意識地想要否認,張了張嘴,才發現自己百口莫辯。
周母說:“如果你今天要從這扇門出去,就從我身上踩過去!”
他頭一次覺得,客廳的燈光何其的亮,它們從四面八方圍過來,幾乎無孔不入。它們聚在一起,每一道光裏都蘊藏着一個聲音,它們猶如高傲的審判長宣讀他的罪與惡,那麽多聲音那麽多道目光,打得他無所遁形。它們亟不可待地,它們要把他肮髒的不為人知的一面扒出來展現在人前。
周鶴青痛苦地捂住了臉。
他是背德的,他無顏面對母親。
“媽,我改不了了,我喜歡他。”
周母卻道:“你改得了的。”
他擡起頭來看向母親,聽母親堅定道:“你改得了的。你只要和徐瑾結婚,你們将來會生一兩個孩子,等你體會了女人的好,你就會忘記他,你改得了的。”
周鶴青覺得荒謬,不可思議:“媽,您在胡說些什麽?您把我當什麽?把徐瑾當什麽?”
周母道:“不是徐瑾,也可以是別的女人。”
他站起來,在狹小的出租屋內走來走去,他用雙手揪住自己的頭發:“不可能的,我改不了的!我就是喜歡……”他後面還沒說完,就聽周母尖叫道:“你是不是想看我去死!”
那一瞬間,空氣都好像凝固了,他只能聽見牆上石英鐘的滴答聲,那一聲聲卻好像催命符般,無形中有一只手扼住了他的喉頭,令他口不能言,令他無比窒息。他是為了母親,才走到今天這個地步,而她現在問他,是不是要看她去死?
周鶴青頹然地坐在沙發上,他雙手抱頭發出如困獸般的嚎叫。
“以後你的同學會怎麽看你?你的老師怎麽看你?你的同事們會怎麽看你?他們只會覺得你惡心!你的大好未來就要在此葬送嗎?你将來老了怎麽辦?”
“你和他斷了吧?啊?兒子。”周母走過來,用力抱住周鶴青的腦袋,“我們以前那麽苦的日子都熬過來了,我不想也不願看到你自毀前程啊。你下不了這個決心,我來幫你,我們總能找到辦法的。”
周鶴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