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38.
那一瞬,好像時空都靜止了。
樹枝停止搖擺,鳥雀停止啁啾,就連牆上挂着的石英鐘都屏住呼吸停止轉動。
徐閃亮想從床上爬起來,爬到周鶴青身邊去,周鶴青卻先他一步站起來,淡道:“我買的魚還沒放進池子裏,我去廚房看看。”他走到房間門口,就被閃亮沖上來從背後抱住了,“小周老師,你信我,那個孩子真的不是我的,你信我啊。”
巨大的惶恐瞬間抓住了閃亮的心髒,周鶴青于他而言就好像是一個虛無缥缈的幻影,一旦松手,便再也求不得。擁抱的力氣那樣大,以至于交握的兩只手都在顫抖。
冷不丁的,他感到周鶴青的雙手覆在他的手上:“我相信你。”
徐閃亮便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周鶴青道:“然後呢?”
“什麽?”徐閃亮不明白。
“我說,然後呢?”周鶴青接着道:“我相信你,然後呢?就如你父親說的那樣,讓那個孩子生下來?生下來之後呢?段海會承認嗎?”他難得對閃亮和顏悅色,可說出來的話卻令人背後發涼:“段海不承認,方惠怎麽辦?那個小孩怎麽辦?你去替他養?還是送去福利院?”他手上微微用力,掙脫開了閃亮的桎梏,轉過身來抓着對方的肩膀道:“所以我從一開始就說過,我對你發脾氣不是因為我不信你,也不是不許你對你的朋友仗義,而是你的不成熟會給非常多的人帶來麻煩。”
周鶴青撫上他的側臉,用指尖拭去淚痕:“不要哭。”
閃亮便擡起頭來看他:“包括你嗎?”
徐閃亮看見面前那人薄唇呢開啓又閉合,空中輕輕落下一句:“包括我。”光便在眼前熄滅了。
從那天起,段海就好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正值寒假,連他父母都不知道他跑去了哪裏,還以為他和同學一起出去旅游了。徐閃亮只好轉頭去找方惠,可方惠被她父母鎖在屋子裏,方惠父母對待這個“未來姑爺”還算是客氣,但要想見方惠卻是萬萬不能的了。
有時候徐閃亮會想,那就這樣吧,跟他有什麽關系?就讓那些貪得無厭的人自食惡果,得到應有的懲罰吧。可有時候他又會想,這一切對于那個柔弱無能的女孩子來說是不是太過殘忍了,明明她才是受害者,甚至那個孩子……
可這一切,究竟是誰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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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以為是段海的錯,可現在細想起來,難道他自己就可以摘得幹幹淨淨嗎?
立春的時候,事情發生了轉機。
他像往常一樣,從二樓卧室下來同周鶴青一起吃午飯。那個時候,他和周鶴青說的話并不太多,不,也不能這樣說,應該是常常他說了許多,然後周鶴青随意應允一二。甚至連床事……床事還算和諧吧,但是小周老師是不會主動的,往往要徐閃亮自己發浪勾引然後周鶴青再半推半就。就算是這樣,他還是拒絕同他有過多的交流。每每徐閃亮躺在底下自己叫得起勁,周鶴青一聲不吭,他就覺得自己大概是個充氣wawa吧。
他還在生他的氣。
徐閃亮知道。
可他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麽做才能挽回這一切。
面前的鲫魚豆腐湯散發出異常鮮美的氣息。
徐閃亮用勺子舀一小口抿掉,再舀一小口再抿掉,那表情在旁人看來卻不是在喝湯,而是在喝什麽奇怪的東西。
“如果覺得不好喝就不要喝了。”坐在餐桌對面的周鶴青夾了一塊魚肉放進嘴裏,那模樣冷淡自制,很像是拿出家長威嚴在教訓不願意好好吃飯的小朋友,明明昨個晚上還騎在他身上征戰四方,下了床就翻臉不認人了,他現在後面還疼着呢!
但他只敢在心裏诽謗,明面上可是萬萬不敢說的,當即捧起碗來咕咚咚喝下去,也不怕吞到魚刺,喝完一抹嘴巴子,露出一個狗腿萬分的笑容:“超級好喝,真的。”
周鶴青不理他,如老僧入定般,只靜靜喝湯吃菜,一時間餐桌上只剩下輕微的咀嚼聲。徐閃亮就又不老實了,心不在焉地挑着飯粒,也不知道在想什麽,米粒撒得到處都是。周鶴青一挑眉又要發難,擺在閃亮手邊的手機先叫了起來。
徐閃亮把筷子放下,皺着眉看這個陌生號碼,一接通,對面方父就噼裏啪啦亂吼一通,還沒聽出個名堂,方母又把手機搶過去哭着說了些什麽,吵吵了半天,閃亮才聽明白——方惠自己在家裏站在高處往下摔,流了很多血,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他問過在哪家醫院,需要些什麽東西,風風火火往房間裏跑,胡亂套衣服,甚至不死心地又給段海打電話,還是沒人接。周鶴青跟過來,問他:“需要我和你一起去嗎?”
徐閃亮把電話往旁邊一扔,走過去抱住他:“雖然我很想讓你和我一起去,但是……徐鳴遠在那裏,我……”
“我知道。”周鶴青摸了摸他的後腦勺,在他額心落下一吻:“早去早回。”
他的頭發好像又長長了許多,軟軟的,橫生了許多細小的茸毛,不再是以前紮人的手感,連帶着整個人都溫順起來,不再嚣張跋扈不可一世,不再妄自菲薄祈求憐愛。周鶴青站在二樓落地窗前目送閃亮,遠遠的,那人像有感應似的站在樹下朝他揮了揮手。
周鶴青便笑了。
他站在窗前發了會呆,才轉過身去幹自己的事。可心裏記挂着醫院,也沒什麽心思看論文,就轉過去把廚房清理了一遍,又打掃客廳,擦擦玻璃和窗臺。聽到卧室手機鈴響的時候,還以為自己因為緊張産生了錯覺,直到在層層疊疊的被子裏發現徐閃亮的手機,才知道這個糊塗蛋出門竟然忘記帶了。
和铉鈴聲孜孜不倦的響着,想要不在意都不行。
周鶴青在心裏默默告訴自己,這并不是他故意偷看的,拿起手機赫然發現是康成醫院打來的。他以為是那邊出了什麽事要聯系徐閃亮,便接通了電話。
“請問是徐閃亮先生嗎?您做的腎源匹配檢查結果出來了,請您到醫院領取一下,後續的方案可能需要醫生再與您溝通一下。喂?徐閃亮先生?您還在嗎?”
周鶴青聽見自己幹澀嘶啞的聲音:“匹配誰?”
對面似乎是翻閱了一下資料:“周文香女士……”
周鶴青猛地把電話挂斷了。
他頭腦空白一片,全身猶如被抽幹了力氣,竟是站也站不住,直直跌坐在床沿上。聯想到不日前母親的主治醫生同他說已經有了合适的腎源,不知怎的,他竟覺得胃裏泛起了惡心,趴在一旁幹嘔了幾下才好。
他一面狂喜于母親得救的消息,一面又驚懼于自己的卑劣與無恥。
他享受徐閃亮的撒嬌與讨好,沉醉于徐閃亮為他帶來的生活上的便利。
最可怕的是,他竟然沒有勇氣去拒絕徐閃亮的善意。
他和那些人又有什麽分別?
他扪心自問,他愛徐閃亮嗎?
愛他的赤誠與熱血?
愛他的善良和天真?
他愛。
但他能問心無愧地說他可以拿自己的全部去愛一個人嗎?賭上他的青春、賭上他的前程、甚至賭上他的性命、賭上他的家人。他能夠毫無保留地付出,去愛徐閃亮嗎?換位思考一下,假設今時今日,是徐閃亮的家人生病了,他能像徐閃亮一樣,割棄掉身體的一部分,拿去拯救他的家人,僅僅只是為了讨他的歡心嗎?
他做不到。
他發現自己做不到,也就沒有勇氣再去承受徐閃亮對他的愛了。
方惠躺在病床上,她的父母正站在床邊絮絮叨叨,她卻不怎麽聽得進去,比起這個,似乎窗外的枯枝更能勾起她的興趣。她父親背着手在床前走來走去,母親則嘆了口氣,把粥重新倒進保溫杯裏。
徐閃亮站在病房外,有些拿捏不準該不該進去。
這場荒誕的鬧劇就以這樣戲劇化的方式結束了?他竟感覺不太真實。他應該做些什麽?他有些無措。明明已經下定決心要以局外人的身份圍觀這場戲,可為什麽看見方惠哀傷的樣子,他也會覺得難過呢?
他最終不太敢進去,去樓下結清了方惠的醫藥費,又往醫院戶頭裏多存了些錢。
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他從沒像此刻那麽思念周鶴青。
外面多冷啊,即便是沒有風,太陽不過陰測測照着。他想到一句話,冬天的太陽就像冰箱裏的燈,忽然就笑了。他發現自己無法遏制地盯着來往的行人看,他想參透他們的悲喜,以證明自己并不是最痛苦的那個人。
路過的小孩子盯着他看了會,側過身去貼在媽媽耳邊小小聲說道:“媽媽,這個小哥哥一會笑一會哭的,好奇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