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6.
徐閃亮就那麽坐在地上,拉着他的手。
周鶴青看着他,爆發式地咬牙切齒道:“聽着,我不需要你為我做無端的事情,也用不着。你懂什麽?你是我什麽人?你就這樣自作主張?徐閃亮,我告訴你,如果不是為了錢,我壓根都不會在這裏呆着。你當好你的金主,我做好我的份內事,別的事情,咱們井水不犯河水!”
他本想用很大的力氣甩開徐閃亮的手,卻沒想到對方先一步松開了。
周鶴青的那些惡言惡語,閃亮仿佛一個字都沒聽見,他用手拍着胸脯,一屁股歪倒在旁邊,一副松了口氣的樣子,喃喃道:“好了好了,吓死我了,傷心難過的時候爆發出來就好了,總是憋着,很容易生病的。”他一邊說着,一邊站起來朝周鶴青笑了笑:“天色不早了,早點休息吧。”
要不是他四肢僵硬,笑容勉強,周鶴青幾乎要被他騙過去了。
真是……無可救藥。
“喂。”周鶴青喊他。
閃亮轉過身來,笑眯眯的,他手有些抖,沒辦法似的握成拳頭藏在身後,克制問道:“怎麽了嗎,小周老師?”他又像是害怕周鶴青還會說出些什麽傷人的話,連忙加了句:“我真的很困了,有什麽事,明天再說好不好。”說完又慌慌張張地浴室跑。
他澡洗得很慢,磨磨蹭蹭的,約莫洗了一個多鐘頭才帶着一身水汽鑽進了被窩。
卧室沒有開燈,路燈透過窗簾的罅隙在牆上形成一道狹長的光斑,明晃晃的,隐約看得清卧室全貌。
他是在浴室裏哭嗎?我說話是不是太重了?周鶴青盯着光斑,腦子裏亂糟糟的,眼前時不時閃過徐閃亮紅腫的雙眼,他等了半天,也沒等到徐閃亮來抓他的手。周鶴青在黑夜裏無聲地嘆了口氣。
徐閃亮幼稚、笨拙,被人罵了也不知道吭聲,難怪總是被人欺負,只是說要當好朋友,就樂颠颠地跑去當別人的替罪羊。他只會用自己的方式去讨周鶴青的歡心,只是有些時候方法用得不太恰當,然而這份小心翼翼,周鶴青不是沒有看在眼裏,他只是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他感受到床那邊細微的震動和努力放平緩的呼吸,一時間覺得心煩意亂,頭腦發熱般破天荒地第一次主動抓住了徐閃亮的手。
“晚安。”周鶴青幹巴巴道。
黑夜裏,靜悄悄的,只能聽見兩個人此起彼伏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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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鶴青等了一會,大抵徐閃亮是下定決心不要同他講話了,一直等到他有了模糊睡意,才聽到對方小聲的用略帶鼻音的語調說了聲:“對不起。”
“你該說對不起的人不是我,而是被你們扔在醫院的那位。”
“啊,那怎麽辦啊。”這麽說着,閃亮大着膽子湊近了些,把腦袋輕輕靠在周鶴青的肩膀上,吸着鼻子小聲問:“那我明天去看看他,給他買點果籃然後再向他道歉?這樣你就不會生我氣,不會不理我了吧。”
周鶴青想到張明得到名額以後在工作室裏耀武揚威的勁,突然覺得挨一頓打得到一個訪學名額,怎麽算怎麽值。他和張明其實一直不太對付,如今挨了徐閃亮的一頓揍,不得不說,他心裏還是有些暗爽的。
“不用了,”周鶴青道:“免得又生些時段,我明天去看看他幫他繳費就好了,但是你得和我一起去。”
“嗯。”閃亮長呼一口氣。小周老師還是肯理他的,這令他感覺心裏放下一塊大石頭,莫名松快許多,起初的焦躁不安也漸漸退去了,偷偷哭過之後,疲憊感總是來得很快。他雖然想努力保持清醒,想和周鶴青再說會話,可是困意瞬間擊倒了他。以至于當他聽見周鶴青說:“我也要和你說聲對不起。”的時候,以為自己是在夢裏。
他用空着的那只手伸到被窩裏面掐了自己一下,好痛,不是夢。
幾乎是一瞬間,閃亮的臉通紅起來,雖然明知道黑暗裏周鶴青看不見,卻還是把自己埋在被子裏,堪堪露出兩只眼睛,甕聲甕氣講:“沒……沒關系。”
“不,我不應該對你那麽兇。我知道你是想為我出口氣,可是你知道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言之隐,坦白來講,或是為了自尊或是為了別的時候,必要的時候還是不太想撕破臉皮。況且如果打架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的話,那這個社會也就不需要制度和規則了。也正是因為這個社會的游戲規則,我們才能活得體面,抱有念想。”周鶴青看着天花板:“剛才是我說話太重了。”
徐閃亮一顆心砰砰亂跳起來,頭腦昏聩,什麽都想不起來記不起來,腦子裏來來回回就兩句——小周老師跟我道歉了,小周老師居然跟我道歉了。
他猛地爬起來,撐在周鶴青上方,閉着眼睛在周鶴青臉上親了一下又重新縮回被窩裏,結結巴巴道:“小周老師,我,我跟你發誓,我以後再也不打架了。我知道你不太喜歡我幹涉你的事情,但我不知道要怎麽做才能讓你高興……”
搞什麽,這家夥……
周鶴青覺得臉上被親過的地方像被火燒過的一樣,熾熱滾燙,猶如徐閃亮一顆赤誠的心攤開在他面前,叫他不得不動容。以至于他不免會想——我究竟是哪裏值得他這樣?因為他的一句話傷心難過,又因為他的一句話高興歡愉。連帶着攪得他的一顆心都七上八下起來,唯恐自己說錯了什麽話給對方錯誤的希望,又或是說錯了什麽話令他悲泣絕望。
“小周老師,”閃亮咽咽口水,“難得你休假,我們出去玩玩好不好?去山上,泡溫泉。”他像是擔心周鶴青不肯去,連忙強調:“不會很遠的,就在鄰郊,也就玩個兩三天就回來,那地方偏,也沒人認識我們的……”
“好。”周鶴青道。
已經臨近十一月底,枯黃的落葉和零星飄散的小雨成了海市冬季即将到來的标志。
閃亮穿得不太多,薄的衛衣下只穿了一件保暖內衣,他戴了一頂鴨舌帽,卻又因為冷,不得不将衛衣上的帽兜拉上來,罩住大半個腦袋。從出租車下來的那一瞬,冷風倒灌,凍得他當即打了個噴嚏,縮着肩膀隆住雙手,像一個瑟瑟發抖的小老頭。周鶴青跟在他身後下了車,見他冷成這樣,一時心善,把自己的圍巾解下來圈住了閃亮的脖子。
他的視線落在閃亮腳下的那片落葉上,欲蓋彌彰道:“沒什麽別的意思。”他說着将毛絨圍巾理好,又拍了拍閃亮的肩膀,“進去吧。”
閃亮低着頭沒吭聲,腳尖在地上輕點,熱氣從心髒流經四肢百骸,他恍惚覺得自己活了,卻又想不起自己何時曾死去。
住院部擠滿了老老少少,穿病患服四處溜達的病人,來看望病人的家屬,照料病人的護工。他們吵吵鬧鬧,或埋怨或抱怨或□□,面有郁色和不耐。
是周鶴青最不喜歡的地方。
張明傷得不太嚴重,但是有些內出血,醫生希望他能夠住院好好休養。
周鶴青他們進去的時候,他正在玩手機,整個腦袋腫的跟豬頭一樣,上面纏了紗布,像是紅燒木乃伊。
他聽見來人聲響,用尚且完好的右眼看了一眼周鶴青,見對方提着果籃,又轉過去,“貓哭耗子假慈悲。果籃拿走,我不吃,怕有毒。”
“诶,你這人……”徐閃亮見不得他的小周老師受委屈,恨不得當場撸袖子上去再抽張明兩大耳瓜子,卻又礙着周鶴青在場不敢造次。
周鶴青沒太在意,把果籃放到張明床頭:“學校派我來看你,你好好休息。”
“嘁,”張明笑,“學校派你來看我?拉倒吧,我不需要。”他轉過身去,用後腦勺對着周鶴青,想了想氣不過,又坐起來指着周鶴青嚷嚷:“我看你小子是專門來看我笑話的吧,怎麽,導師把名額給了我,你心裏不舒服,就來我這找痛快了是吧。”
他越想越氣,“我看壓根就是你找人把我打了一頓吧,明着跟我搶名額搶不過就搞這些不三不四的事情,周鶴青,你給我等着,等我回學校,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你揪出來,記過,記大過!讓全校都知道你不過是個卑鄙小人!”
“呸!”徐閃亮罵他:“就憑你,要不是周老師主動放棄,有你什麽事?”
張明一愣,“你少在這裏血口噴你,還有,你誰啊你,跑這來鬧事。”
“媽的,我告訴你,小爺就是打你的那個人!”閃亮氣呼呼地,憑什麽要讓他的小周老師替他受氣?
張明一愣,腫起的眼睛鼓起來,正要噴回去,就聽周鶴青冷淡道:“你上周發出去的那個課題,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可你心裏清楚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我也清楚是怎麽一回事。你挨了一頓揍,還讨到出國名額,課題的事情我就不揭發你了,你自己好好想想,把事情鬧大了,驚動了校領導,他們就尋思為什麽是張明挨打不是李明挨打,看那時候到底是誰吃不了兜着走。”
他這麽一席話,正中張明下懷,他張着嘴巴半晌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