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6)
還有練過書法的毛邊紙……朋友在旁邊說,有些東西拿不了的話,就丢了吧。我說,你不懂。
當年離開家鄉來長沙讀書,我媽把一沓厚厚的學費用一個肥皂盒裝着,藏在紅色的塑料水桶裏,千叮咛萬囑咐千萬要小心,這一幕仿佛還發生在昨天,實際上,四年的時間裏我在長沙已經前前後後搬了五六次家。
三搬如一燒,很多舊物件,就這樣被遺留在時光洪荒裏。我望着牆上的長頸鹿貼紙,突然之間,很想好好哭上一場。晚上跟惜非在網上聊天,談起《一粒紅塵》開篇,葉昭覺和簡晨烨搬家的那一段,我說我突然明白了為什麽葉昭覺那麽窮兇極惡地想要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
不外乎,是來自一種安全感和歸屬感的需求。她說,那麽,你有什麽新想法嗎?我說,搬完家之後,我有一個明确的感覺,葉昭覺已經住進我心裏來了。
命運太深奧
某天一個朋友問我,能給我看看你寫的那本“深海”嗎?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那是剛剛畢業的時候寫的作品了,太青澀也太稚嫩,不好意思拿給你看。他說,行,我不看,那你給我講一下大概是個什麽樣的故事吧。我想了一下說,那會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講得完。
兩部“深海”歷時三年才終于畫上句號,前後加起來差不多有将近三十萬字,還不算那些被斃掉的部分。程落薰那轟轟烈烈而最終又歸于平凡的青春往事,那些錯綜複雜的人物關系,那些也曾真切發生在我生命中的過往……當我将這個故事口述出來的時候,我才發現,我竟然一點也沒有忘記。
任何細枝末節,哪怕一個打醬油的小角色,我都沒有忽略。
并且,在重新敘述這個故事的時候,當年很多我自己都沒有弄明白的東西,從故事裏跳脫出來,在我心裏有了明确的答案。
朋友問我,程落薰到底愛沒愛過許至君呢?如果沒有愛過的話,她為什麽要和他在一起呢?
我沉默了很久,說,大概她自己也沒弄懂,或許愛過,但不及愛林逸舟,或許只是另外一種不那麽激烈的愛,但總而言之,自始至終,她都是希望這個世界上有人毫無保留地、真切地愛她吧。
朋友又問,那她和陸知遙的關系呢?我想了想,陸知遙對程落薰來說,是超越愛情之上的存在,他的身份像一個導師多過像一個愛人。在遇到他之前,程落薰幾乎是一個沒什麽追求的女孩子,除了愛情之外她的生活裏基本上沒有什麽重大的事情,而陸知遙将她帶去了一個她從前想都沒有想過的世界,她忽然明白,原來生命可以很遼闊,原來人還可以以這樣的方式去生活。
除卻愛情的部分,還有程落薰跟康婕之間起起落落的友情。多年前我自己也是性情剛烈的姑娘,凡事一定要表明立場,世界在我眼中非黑即白,非友即敵,沒有中間地帶。那時候我很容易為了一些小事情跟朋友鬧別扭,接着便是漫長的冷戰,我把決絕當美德,從不肯主動示弱,我把內心真正的歉意和愧疚藏起來,為了所謂的尊嚴和許許多多其他的愚蠢的理由。
然而時間一點點過去,歲月像是滴水穿石,尖刻如我竟然也生出了些柔軟來。
再想起當時寫康婕對程落薰的背叛,我對她也有了悲憫,說到底,誰一生中沒有愛過不該愛的人呢?誰沒有過那麽一瞬間,想掙脫一切束縛,只為了遵從于來自內心最真切的渴求呢?
程落薰只是更幸運一些罷了,她愛過的人,剛剛好也都多多少少地愛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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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婕比起她來,少了一些運氣,所以才多了一些代價。
在寫《一粒紅塵》的人物設定時,我給女主角葉昭覺也配了一個特別要好的閨密邵清羽。
在最初的設定中,邵清羽是整個故事裏所有女生當中最單純、最無害的一個角色,她家世優渥,從來沒嘗過物質匮乏的滋味,一心一意只想跟相愛的人組建一個小家庭,逃離繼母的刁難。
然而故事越寫下去,之前的人設就越站不住腳,一個從小就跟後媽鈎心鬥角,從小就擅長察言觀色的女孩子,她如何可能長成一個單純無害的成年人?
于是,故事越寫到後面,邵清羽跟葉昭覺之間的矛盾沖突越加激烈,這是我一開始完全沒有料到的。
如果你問我,為什麽要寫小說,這或許就是一個原因。小說的迷人之處在于,你筆下的人物能夠幫助你挖掘自己的內心,挖掘出更多的人性,當你意識到你雖是一個創作者,也是一個執行者的時候,這些人物便都已經有了屬于他們自己的命運。
我喜歡把每個人生階段自己對世界的認知、對生命和人性的領悟,用文字的方式呈現出來。
年紀越大,我越明白一件事,生而為人,力量實在很渺小,而命運本身,又太過于深奧。
那麽唯一可以做的,便是真實地寫下他們,若幹年後回頭看這些字,我希望我能夠說,即使再來一次,我也無法做得更好了。
你背影那麽長,一回頭就看見你
在《一粒紅塵》中,齊唐問葉昭覺,你很喜歡錢嗎?這不是一個容易回答的問題,尤其是提問的這個人與你的關系處于一個非常微妙的階段時,更是要斟酌再三,才能妥善地交付出自己的答案。但是葉昭覺小姐,她毫不掩飾地說,是的,很喜歡,非常非常喜歡。葉昭覺不同于之前我寫過的任何一個女主,那些姑娘當然很美好,她們傾盡所有,只不過是希望得到一些溫暖和愛,而葉昭覺,與她們相比,她未免顯得太過于庸俗。
但我仍要說,我愛葉昭覺。我愛她的獨立和堅韌,愛她從不粉飾自己對金錢和物質的渴求,我愛她表裏如一,也愛她腳踏實地,從來沒有一個女主角,在靈魂上與我如此親密。
我從十六歲開始寫字,十七歲在雜志上發表第一篇小說,距今已經有差不多快十年的時間。
從創作的角度來說,我必須誠實地承認,一個寫作者能夠寫得最好的,也最感染讀者的,一定是他本人的經歷。技巧是一回事,情感是否真摯,才是一篇文字、一本書,最關鍵的因素。
所以你看,我寫得最深入人心的永遠是那些為了愛奮不顧身的女孩,那些把傷口藏起來,不讓別人發現的青春,還有那些荒蕪和赤貧的歲月。
從小到大我都不擅長向別人索取什麽,別人願意給我,我就接受,別人不願意給我,我也只會眼巴巴地看着,如果要我撒個嬌,賣個乖,對我來說簡直比死還難以接受。
但是,我也有喜歡的東西,我也有我的虛榮心啊,我也想買偶像的專輯,想買喜歡的裙子和好看的外套啊。
我知道自己不能開口向媽媽要錢,所以我必須自己想辦法。在高中時期,我的确做過一些令人瞠目結舌的事情,比如下課之後去每個班收集礦泉水瓶和易拉罐,還有同學們的草稿紙和廢試卷,放學之後我會拖着兩個巨大的黑色塑料袋去學校附近的廢品回收站賣掉,賺零花錢。
至今我還記得當年的價格,礦泉水瓶五分錢一個,易拉罐一毛錢一個,廢紙四毛錢一斤。
這樣的特立獨行當然也為我招來過一些流言蜚語,直到我來到長沙讀大學。
有一天上網,我的好朋友七七在QQ上問我,你認識誰誰誰嗎?我說,知道這個人,怎麽了?七七說,她說你以前在學校的時候是個撿垃圾的。很難形容出我當時的感受,有一點無奈,更多的是屈辱,那種一個好大的窮字刻在腦門上的屈辱。好半天的時間,我都不曉得該怎麽接話,但是還沒有等我做出回應,七七又發過來一段話:我跟她說,葛婉儀是我的好朋友,我知道她賣廢品的事情,但我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光彩,她靠自己的雙手賺幹幹淨淨的錢,我為有這樣的朋友驕傲。
這麽多年過去了,或許七七已經不記得當年這點小事,但我記得。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她,那天我在學校附近的網吧裏,對着那句話哭成了傻×。
現在我的生活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可以想吃什麽就吃什麽,可以買很多自己喜歡的東西,去從前只能在地圖上看看的地方旅行。我有很多好朋友,還有很多支持我的人,不會再讓我受那樣的委屈。
不不不,我沒有絲毫想要炫耀的意思。我只是想說,即使我擁有了這麽多,那個拖着塑膠袋去廢品站的女孩,那個後來在我的作品裏,以葉昭覺的面目出現的女孩,直到現在,我一回頭還是能很清楚地看見她的背影。
若不是愛過最終又失去
有一天晚上,很晚很晚的時候,我在看書,一個失戀的朋友發短信來問我,睡了嗎?我想跟你說說話。
那是深夜三點的春天,電話裏都能聽見大風呼嘯的聲音,我那個朋友坐在一個我不知道是什麽地方的路邊,聲音聽起來前所未有的沮喪。他反複地問我,你覺得我應該怎麽辦……那你說,現在該怎麽辦?
我握着手機,艱難地遣詞,希望自己說的話能夠稍微減輕—哪怕是一點點他的痛苦。
只要愛過的人,都會明白,別人說再多勸解和安慰的話,都不過是隔靴搔癢。
縱然故事的細節不同,但我們對痛苦的感知是一樣的。它還是在那裏,還是很痛。
挂掉電話之後,我站在窗口看着外面漆黑的夜。所有的窗口都黑了,全世界好像只剩下我。那樣的時刻,我也有過。
隔着時光看回去,我似乎一直是個不懂得如何去愛的姑娘,彼時彼刻,我看到自己不那麽美麗的面孔,帶着一些笨拙和青澀,帶着對愛情的向往也帶着對愛情的質疑。
如果能穿越到過去,我想找到那個不得章法、愛恨都太過于用力的自己,告訴她,沒有人生來就會愛,沒有人生來就懂得如何玩弄輾轉騰挪的技巧,沒有人生來就知道在面對愛情時,怎樣的選擇才是正确的。
因為那些不夠溫馨,甚至可以說是殘酷的經驗,我們才會在某一個時刻,絕望地說,我再也不會相信愛情了。
将近半年的長途旅行結束後,我回到長沙,農歷新年的那天晚上,我跟閨密坐在一起,一邊剝着一個橙子一邊說,我遭遇到了人生有史以來最重大的危機。
她看着我,靜靜地等着我把話說完。這麽多年來,颠沛流離的童年,孤獨隔絕的青春期,成年之後面對理想與現實的沖擊,這些都沒有真正擊潰過我,然而,我終于要面對前所未有的重大考驗—信仰的危機。
十八歲那一年,大學第一次團體活動,在去公園的大巴車上,我當時喜歡的男生問我,你有信仰嗎?
我知道他指的是宗教信仰,可是當時,我說出了一句非常矯情的話:愛情就是我的信仰。
過去,是我不明白,以為把生命的重量全壓在愛情上才是獲得救贖的唯一途徑,直到所有的幻想破滅,直到所有愛過的人都成為雲煙。或許愛情也覺得無辜,它并不能夠承擔這麽沉重的期許。在我沉默很久之後,我閨密看着我,篤定地說,那個人應該就在路上了,不要灰心。
我還能再相信嗎?其實我也不知道,但如果不相信的話,就一點可能性都沒有了吧。
誠如我在電話裏對我朋友說的,我們不可能得到人生中每一個喜歡的人,這是我們必須接受的事情。
若不是我們曾愛過,又失去過,怎會懂得最終的來之不易。我們有一個共同的好朋友,在談起自己女朋友的時候,曾對我說,我是那種每一次戀愛都會全部投入的人,雖然至今為止只有兩次,但我确信以後還是這樣。
聽到這裏的時候,我還很不以為然,不過是小孩子意氣般的宣誓,然後,他頓了頓,接着說,但我希望,沒有以後了。
那是我迄今為止所知道的對愛情最美好的诠釋,足以讓我們這些愛過幾次就叫嚣着“我絕望了”的人汗顏。
神會獎賞那些一直堅定的人,只要你依然相信愛,依然相信自己值得被愛。
桃花依舊笑春風
時隔三年之後,我又來到了麗江。比起三年前聲勢浩大的兩箱行李,這次我很随意也很簡單,總共也就帶了三四身換洗的衣服,兩本厚重的書,其他一些零散的東西裝在一個洗漱包裏,加上一貫必帶的筆記本和相機,總共,就這麽多。
去往機場的時候,晨光熹微,北京剛剛顯出它的輪廓。我一路上都很沉默,比起二十出頭時出行難以掩飾的興奮和雀躍,如今,在經歷了無數次的離開、遷徙、搬離之後,我終于有了一張所謂的成年人應該有的淡然面孔。
我唯一感到擔憂的是寄養在朋友家中的那十幾盆多肉植物。
在麗江落地時,我給阿牛哥打電話說,我到了。
他的普通話仍然帶着很嚴重的口音,與我當初剛剛認識他的時候沒有什麽區別。
坐在去往古城的車上,往昔的一幕幕從記憶深處争先湧出,我一直以為自己已經忘了,或者說,我一直在強迫自己忘記。
忘記曾經走過的每一條石板路、大同小異的店鋪,忘記鮮豔的植物、藍天白雲,忘記某一個路口和曾經坐在那個路口等我的人。
直到我的雙腳真的踏上這片土地,這時我才明白,其實我一直以自己的骨血供養着這些回憶。
幾年前我在廈門跟一位臺灣大叔聊天,他跟我講,人一生的精力十分有限,因此在年輕的時候,盡量不要走重複的路,不要把時間過多地用在曾經去過的地方。
我很虛心地聽從了他的建議,于是活成了一頭飲彈的動物一路奔跑,從不回頭。
三年後我所看到的麗江,與三年前有什麽不同嗎?這幾年,關于這裏的電視劇和旅行書籍層出不窮,麗江更紅了,來來往往的游客也更多了,三年前我從大石橋上過去只能側着身,而現在,我遠遠地看一眼就會轉頭回旅館。
當初只有新城有一家KFC,現在連必勝客都開起來了。有幾家旅館起過火,老板不知所終,我在七拐八繞的古城裏轉着轉着就看到了一片燃燒過後的廢墟,焦黑的木頭,煙熏過的牆壁,厚重的灰塵。我想了想,摁下了快門。回旅館跟阿牛哥聊天,問他,現在每天都這麽多人嗎?他一邊沏茶一邊點頭,是,現在已經沒有淡季旺季之分了,每天都是旺季。
在這個地方,這麽多南來北往的人之中,不乏養眼的同性或者異性。吸引很容易,但真正的鐘情乃至厮守,能有幾人?
誰會在一千天之後重新來到一切故事開始的起點,誰有這樣的勇氣去緬懷一段與生命等重的情感。
我有。
只有真正失去過的人,才知道失去是什麽意思。某一種理想的生活陡然毀滅,在相當長久的時間裏,只有朽木和焦土作為它曾經存在的依據可供追尋和緬懷,就像我拍下的那座大火之後的旅館。曾經最喜歡的那個地方,再去一次,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幻滅。可我真的非常,非常,想念這裏。不是電視劇裏的麗江,不是旅行書籍裏的麗江,不是各種香豔傳說的背景麗江,不是男男女女拿着酒瓶在暧昧的燈光中眼神來往如織的麗江。我想念的是,在我二十二歲時,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長途旅行。我想念的是背着小背簍,跟在阿牛哥身後,嘻嘻哈哈地去市場買菜。我想念的是8月的夏季夜晚,有人彈着吉他唱《加州旅館》,深夜裏,所有店鋪都已經打烊,我們牽着手去吃牛肉面。每個古鎮的樣子看起來都差不多,重要的是,你的故事發生在哪裏。
三年後,當初一起合夥開旅館的人已經走得只剩阿牛哥,其他的都已經回去故鄉,結婚,生子,做點小生意養家糊口。
當初愣頭愣腦的阿牛哥,現在俨然一副老板的模樣,我們聊起當初的那些人那些事情,彼此都有些唏噓和傷感。
某天下午,我說,阿牛哥,再帶我去市場買一次菜吧。後來我把那張背着背簍的照片傳到了微博上,我說,老熟人應該都記得,以前我也有過一張同樣角度的照片。不同的是,背上的背簍換了。
生活在肉眼看不見的縫隙裏頑強生長,沒有因為誰不在了就改變它的模樣,我知道生活原本就是這個樣子,只是—有些人,已經徹底從我的人生中消失了。
知道自己要去哪裏的人
才最有力量
2012年的最後一個周末的晚上,我收到大黃的短信,他說,舟舟同學,別太難過。
事情的起因是他發了一條看起來心情很低落的微博,我去留言給他說,我也不開心。
其實并沒有什麽具體的事情引起我們的負面情緒,如同大黃所說,我不快樂是老毛病,你呢?
我說,都一樣。然後他說,我在印度被搶了,一無所有地回來了,你知道這事吧?我吓一跳,問清情況發現跟我另一個朋友的遭遇如出一轍,也是新德裏,也是連單反帶護照加現金,什麽都不剩。我想了一會兒說,我現在在北京,要不見個面?
我與大黃相識于三年前,新浪讀書做了一個“美女作家”的專題,他看到我的介紹覺得這姑娘挺有意思,一來二去就熟了。
那時我的微博粉絲還只有四五百個,每條微博的回複也只有寥寥十幾條,但我玩得挺開心,經常在評論裏跟讀者互動,不像現在動辄幾百條,我想回複也有心無力。
我們都喜歡旅行,都喜歡攝影,當然他拍得比我好得多,經常在QQ上給我指正不足。他跟我說,你秋天有時間來北京嗎,我帶你去拍照。我知道一個地方,到了秋天遍地金黃,非常美。
但我們一直沒有見過面。最近的一次,是2011年的夏天,我們先後到達西寧,我住在桑珠青旅,他住在西寧驿,晚上他在微博上給我發私信說,過來喝酒嗎?我想了想說算了,懶得動了。沒想到就因為這麽懶一下,便錯過了見面的機會,第二天他就背包去了拉薩。一個禮拜之後我收拾好行李獨自去敦煌,在微博上看到他發了一張照片,風塵撲面的模樣,坐在車上,目的地是尼泊爾。
而後我在南亞晃蕩,他在沙漠跋涉,我在照片裏總是穿着東南亞風情的闊腿褲子,而他的裝束永遠是沖鋒衣,大背包,登山鞋。
都是生活在別處的人,理所應當,我們聯系得很少。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個人的一生都有這樣的機會,收獲這樣的朋友,生活不如意時,想到還有這麽個人,心裏便覺得溫暖、踏實。
大黃曾經說想去買我的書,被我阻止了。我說,作者是作者,作品是作品,不見得讀了我的作品就能了解我。那是我出了“深海2”之後的事情,聽我這樣說,他便不再堅持。直到我出了“飄零”,終于,我跟他講,我寄一本給你,現在你可以讀讀我寫的東西了。
因為這不是單純的作品,這是我的人生。
我說,我相信這個世界有多少人追名逐利,就有多少人理想主義,有人對這個殘破的現狀多沒有耐心,就有人對比現在好一百倍的未來多有信心。
那天晚上睡覺之前,我想了想,又去他的微博頁面留了一句話:哪有什麽勝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
知道自己要去哪裏的人,才最有力量。
5 一曲微茫度此生
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
有天晚上躺在床上看雜志,無意中看到這句詩,十分喜歡,便記了下來。世紀才女張充和,在她七十歲高齡的時候寫下此句,隐隐也透露出了她對人生的感悟。
大言希聲,只有真正經歷過驚心動魄、悲歡離合的人,才會明白生活的本質在于清淡。
平淡是乏味,清淡是寡欲,弄清其中的區別,這很重要。
回到長沙已經将近半個月,叢叢從西藏回來的那天晚上跟我聊起她的旅行,說起千錯萬錯納木錯,說她去的時候到處是人,很難拍到一張沒有人頭的照片。
想起兩年前的八月,我在納木錯看的那場日落和日出,湖邊只有七八個人,站在一塊小小的礁石上,眺望着遠處那一點零星的瑰麗,雖然不似後來在岡仁波齊下那場火燒雲來得壯闊,卻是回憶中最為寧靜美好的片刻。
已經有兩年的時間了,很多次心情低落,感到人生毫無眷戀的時候,我總是會想起那段旅途。
我總是在想,是不是應該回一次那裏,再呼吸一下那裏稀薄的空氣,或許我就不會活得這麽窒息。
兩年前我曾在一段視頻裏說,希望以後的我不再像現在這麽笨這麽無知。當時我說了很多話,頗為煽情,但現在我只記得這一句了。兩年來我不斷地問自己,與那時相比,我有沒有進步,有沒有如當初的自己所希望的那樣變得聰明且豐富起來。曾經想要變得足夠好,是想要有資格站在一個人身邊,後來想起來,喜歡和愛慕的成分也許并沒有多重。最根本的原因,不外那個人身上承載了一個小鎮姑娘的夢想。我想成為他那樣的人,我想有更好的生活。
昨晚跟馬桶和阿易叔叔一起吃飯,阿易叔叔有大半年時間沒見到我了,問起上半年我的情況,說那時候給我打電話我總不接。
我很慚愧地說,那段時間心情不好,誰的電話都不接。有天晚上睡不着,我心血來潮地去舟吧轉了一下,看了一些姑娘發的帖子,然後我就更睡不着了。躺在黑暗中,往事像雪花一樣紛至沓來,2009年的冬天,惜非跟我說,你寫東西也寫了四五年了,我們來做一本合集吧。那本合集就是後來大家看到的《你是我的獨家記憶》,完稿之後,惜非問我,你能不能提供一些旅行中的照片,我想做一些彩頁。我羞愧難當,真是不好意思說出口,那時候我最遠也不過去過湖南周邊的幾個地方,拍了一些又土、畫質又差的照片,那時我便暗自發誓,将來一定要去很多地方,拍很多照片。
事實上,後來我拿了版稅,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買450D,又過了一年,我換了無敵兔,但我的攝影技術一點進步也沒有。
這次做新書,我帶着筆記本去給惜非選照片,選了三個多小時都沒選完。惜非在挑揀的時候,我就在一邊發呆,真沒想到,兩年的時間,我居然真的走了這麽多路,我答應自己的事情,竟然真的一件、一件,都做到了,我想要得到的那些東西,竟然真的一點、一點,都實現了。
所以我知道,盡管某些時刻我非常脆弱,但我其實是有力量的。
昨天是一個朋友生日。時間真的太久了,當初因為價值觀的巨大分歧而引發的那些不快,經過時間的洗滌,已經變得極輕極淺。我時常後悔,當初自己太過于年輕,對所有問題,都只會從自身的角度出發去看待和理解,那時我太欠缺閱歷,也不夠柔和。而今我已經長大了,有分寸,知進退,對很多事情,我學會了原宥和諒解,這些都是我年輕時所不具備的品質。
我一直很想跟這個朋友說,過去的我,的确不夠懂事,我只關注自己的情緒,卻忽略了在異鄉的你是怎樣度過每一個孤單的夜晚,還有你的抱負、你的壯志、你的夢想。
希望你原諒我。
回到長沙的這半個月,生活沒有太大的波折,每天起來練兩三個小時的毛筆字,終于有那麽一點點進步了。
很多東西,當時你真的不知道以後是用得着的,所以你就不當回事,不認真,不努力,掉以輕心,然後慢慢地,就真的成為一個什麽都做不好的Loser。我長久地深陷在生活的無助無望中,事實上我幻想過,我希望有人能拯救我,能拉我一把,到後來我發現,其實誰伸出手都不如我揪着自己的頭發把自己從泥潭裏拔出來。我想說的是,人的自信真的是自己培養出來的,準确地找到自我,找到自己感興趣和喜歡做的事情,每天做好一件事,明天再比今天做得好一點,漸漸地,曾經被摧毀的東西都會慢慢回來的。
當我逐漸老去,曾經的虛榮都被磨平,當我不再與內心深處那些負面的情緒互相拉扯,當我不再苦苦地癡纏着那些與我真實的人生毫不相幹的事物,當我懂得腳踏實地地過好每一天,當我懂得只需要與你相愛,彼此照顧,卻不需要從你那裏攫取安全感與不切實際的承諾,當我明白我完全可以依靠自己的能力獲得財富、尊嚴、社會地位,當我真正有勇氣去信任你、信任情感的持久性,當我懂得真正美好的愛情當中應該有責任、有體諒、有承擔、有感恩,當你所做的一切都令我覺得你做了比你本分更多的時候……我才能夠真正理解,什麽叫作時間的力量。
沒有變得更壞就是最好
(2012-12-0413:27:01)
每次收拾行李去往機場的路上,都會陷入沉思和追憶中。很清楚地記得,去年冬至的那天,在烏代浦爾的一個蔬菜攤上,Jenny挑選着用來煮面的食材,卷心菜、小番茄、秋葵和青椒,我用相機給她拍了一張照片,我當時想,明年冬至的時候我應該會在長沙跟幾個好朋友一起約着吃頓飯,唱唱歌吧。
當時我已經在旅途中晃蕩了大半年,身心俱疲,只想早點結束旅程回到熟悉的城市。
半個月後,疲憊不堪的我們從新德裏回國,在機場快線上Jenny突然開始大哭,周圍的人都吓了一跳,大家都不知道這個中國姑娘發生了什麽事,而我,沒有勸解沒有安慰,只是在她哭完了之後遞上一張紙巾。在航站樓巨大的落地玻璃前面,我失語了很久,那些人不明白Jenny為什麽哭,但我明白。我們要回去了,我們要回到從前的生活軌跡中去了,那些我們曾經企圖逃避和擺脫的枷鎖即将重重地扣在我們的手足之上,我們要開始工作,存錢,淘寶,逛街,聚會,應對各種曾經出現過或從沒出現的問題。
一年過去了,我還能清清楚楚地記得登機前那一刻我的心情,記得在清邁落地時,一出閘就看見藍姐姐坐在凳子上沖我揮手;記得水燈節時,我們一大群人捧着自己做的花燈,在屏河邊,Jenny跟我說,一起去印度吧;記得第一天在加爾各答的街邊,烏鴉在我頭上拉屎……回來之後我休整了半個月,再後來的事,很多人都曉得,舊疾複發了。在那段艱難的時間裏,我寫完了“飄零”中旅行日志的部分,然後搬家。位于長沙河西的一個老式小區,居住的大部分是老年人,天氣好的時候會有一些婆婆姥姥坐在小草坪上帶孫子,曬太陽。從我住的那棟樓出來,走個三五分鐘,就是一條熱鬧的街,有菜市場,有賣各種食物的小攤子,還有家常菜館。
滿二十五歲那天,我在青海湖邊為新書的別冊拍照,穿着紅裙子,牽一匹黑馬,風很大,溫度很低。
阿喬跟我說,你敢不敢站到水裏去,我知道很冷,忍耐一下行嗎?我說好,這些都不要緊,說完我就跳下去了。水真的很冷,刺骨地疼,拍的時候不斷地有游客過來看,那天拍得很辛苦,但後來證明一切都很值得。那些照片被做成了一個小冊子,随新書附贈。
關于二十五歲,我之前沒有太多的預想。繡花以前跟我講,她覺得女生二十五到三十歲中間的這幾年,是毫無用處的幾年,她很想直接越過這段時間進入一個穩定的生活狀态中,有丈夫有孩子的那種生活狀态。
她畢竟是想過這些事情的,而我沒有。我的人生,好像總是走一步算一步的樣子,上次去北京人民廣播電臺錄節目,主持人問我是不是不怕老,我很老實地回答她其實我很怕。所以我早晚洗完臉都會抹上三四層護膚品,冬天臉都凍僵了還是堅持做面膜。
但另一方面,我又不肯戒煙,所以我知道那些護膚品和面膜其實做了也等于白做。
任何人都會講,二十五歲,還算不得是一個多老的年紀,我有時候也會這樣開解自己,還算年輕,還有力氣走遠路,那些不好的東西都不可怕,都會過去的,過不去的,我終究也會戰勝它。
某人總是跟我講,時間過得越久,你會越有智慧越有味道。他總是給我舉例,你看誰誰誰,還有誰誰誰,你覺得她們老了之後怎麽樣,沒氣質嗎,不牛氣嗎?看到她們你還會怕老嗎?
我說,是的,我還是怕。我想可能不是害怕或者恐懼吧,或者說不是單純的害怕,這害怕中也許還有些可惜。
有些事情原本可以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