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5)
笑容。
那一刻,我想起多年前,我還在讀大一,去參加一個前輩的簽售會,心裏暗暗地想,如果有一天我也能有一場屬于自己的簽售會,該有多好。
六年後,我真的站到了這裏,命運沒有辜負我。
有很多讀者因為年紀比較小,家裏人不放心,就由爸爸媽媽陪着來。有一個父親站在我面前時,很認真地跟我講,我女兒很喜歡你。
還有一些男生,是來替女朋友排隊拿簽名的,我應承他們的要求,在書的扉頁上寫上自己的祝福,心裏對那些女孩子充滿了羨慕。
還有很多姑娘,排到我面前時毫不客氣地對我說,舟舟姐,來抱一下嘛!更有誇張地要求我在她的手臂和書包上簽名的讀者。感動的情緒一直萦繞在心裏,我說過,我不太懂得表達,只是遺憾時間太短,未能與大家從容地交流。
對我來說,能與你們見上一面,親口對你們說一句謝謝,這其中的意義,遠勝作品的暢銷。
我的心裏有過你
新年的頭一個月,我在北京那能毒死人的空氣裏,整天病恹恹,懶洋洋,除了每天下午筆墨紙硯一字排開,練上兩三個小時的書法之外,別的什麽事情都不願意做。
某天下午,我決定去看一場電影。愛戴墨鏡的王家衛,2002年時宣布他要籌拍《一代宗師》,到2012年的年底上映時,匆匆十年已過去。這部電影從上映以來,網上口碑一直兩極化,愛者欲其生,惡者欲其死。我打開微博首頁就能看到劇照,打開豆瓣就能看到影評,最私人化的QQ上,不少好友已經将這部片子裏的文藝腔臺詞挂在簽名上。
王家衛的電影裏總是會出現一些若幹年後還被無數文青津津樂道的句子。
《春光乍洩》裏,何寶榮每次一說到“不如我們從頭來過”,黎耀輝就會心軟。
我看那個片子的時候,最喜歡的一段是他們在廚房裏擁抱着起舞,舞步緩慢,悱恻旖旎,那樣相愛的兩個人,讓人忍不住想要流淚。
看《一代宗師》這天,是周二下午,劇場裏人很少,我坐第六排中間的位子。
一開頭就是葉問在雨中與衆人的一場打鬥,旁邊兩個男生已經忍不住評價說好,我沒作聲。
直到章子怡扮演的宮二出場,少女時期的造型清冷明淨,在金樓裏擺宴等待葉問的那一幕戲,她後面站着一衆濃妝女子,個個旗袍包身,身段曼妙有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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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就奇怪在這裏,偏偏我的眼睛卻撇開那姹紫嫣紅,獨獨落在素淨的宮二臉上。
而後她落發奉道,替父報仇,造型是頭上別一朵針鈎的白色小花,黑色毛領,一張臉沉靜得好似一潭深水。
看到這裏的時候,我就已經感嘆,她這些年的大起大落真不是白經歷的。
宮二最後一次見葉問,嘴唇上塗了點點紅,她輕聲說,葉先生,說句真心話,我心裏有過你。
就這一句,生生逼出人的眼淚來。我都不曉得這麽一句樸素無華的話,怎麽會有那樣撼動我心的力量,其實比起她背過身去,那句餘韻悠長的“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這一句“我心裏有過你”,實在是太平常了。
可這麽平常的一句話,讓宮二成了仙。
從影院出來,男生們還在從音效、畫質、節奏上分析這部片子,我一句話也不插。
某人說,總體來說是佳作,但我不太喜歡後半段,小情小調的東西太多了。
我終于開口說,恰恰相反,我就喜歡這種小情小調。就像多年前,看《春光乍洩》,我對那個壯闊的尼瓜拉加大瀑布的鏡頭完全無感,若幹個日子之後,卻還能清晰地記起何寶榮扔下啤酒瓶,反手一把抱住黎耀輝。
是誰抱你,吻你,撫摸你,是誰跟你一同飲酒,醉倒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黃昏的天臺。
“無用”的人生
我終于要談一下,我最不願意談起的那件事。
今春微博上有一位姑娘因為抑郁症自殺了,而去年差不多也在這個時候,走飯因為同樣的原因選擇了結束生命。
春天是這個病症的高發期,惜非曾經問我,為什麽會是春天,明明是春暖花開,生機勃勃的季節。
我想了一下說,我并不知道究竟是為什麽,只不過,每一年的春天我都感覺自己看不到下一個春天了似的。
《晨報周刊》的記者通過我的朋友打來電話,很委婉地表示想約我做一期采訪。
我接到電話的時候不以為意,笑着問,是什麽主題?明顯地能夠感覺到朋友在電話那端有些遲疑也有些小心翼翼,他說了一堆“這不是任務,你不想做就直接拒絕,沒關系的”之類的鋪墊,末了,緩緩地說,他們想做關于抑郁症的專題。
我停頓了一會兒說,你讓我想想。
晚上他叫我出去吃飯,一直沒主動提這件事,是我自己,告訴他,我願意接受這次采訪。
他的眼神有點驚訝,我說其實就我個人來說,我當然不願意在紙媒上談論這件事,一旦談論,就有立場,有立場就會有風險,我沒必要給自己找麻煩。
但是為什麽,我選擇了接受。
我想,就像是我在二十一歲的時候寫在“深海”中的那句話一樣:這世上沒有感同身受這回事,針不刺到你,你就不知道有多疼。
2012年我的情緒陷入了史無前例的低谷,我想我真的能夠理解那些姑娘最後所表現出來的決然,因為在那段時間,有好幾次,我幾乎離那一步只有一公分的距離了。
我在失眠痛哭的夜裏,在我的微博上寫下我的心情,除卻關懷的聲音,還有一大部分是指責我不夠堅強,無病呻吟。
在那樣的情況下,得不到理解,得不到慰藉,一句指責的話語,幾乎可以置人于死地。
我曾在極度虛弱的狀态下跟我最親的閨密說,如果有一天,我撐不下去了,請你幫我删掉我所有的微博和日志,我不想在我離開之後被數以萬計的人轉發我生前寫下的文字。
人在那個時候,真的會脆弱得像一塊玻璃。
我對我的朋友說,我接受這次采訪,是因為我知道這個群體承受了多麽大的壓力和多麽深的誤解。很多人說那些選擇離開的人是對生命不負責任,可是将心比心地想一想,如果能夠活下去,誰不願意活下去,誰願意抛下自己的親人朋友愛人,奔赴死亡。
如果我所說的話、我所經歷的痛苦和掙紮,能夠改變哪怕一個人的想法,能夠使哪怕一個人得到周遭的理解和關愛,那麽這次采訪,就有價值。
我們身處一個喧嚣浮誇的時代,主流的價值觀只鼓勵人強大,鄙夷軟弱。而我想說的是,軟弱并沒有過錯,它只是生命形态的某一個折射,在面對自己所未經受的苦難面前,即使不能夠理解,但至少可以沉默。人生只是過程,它既無真谛,也無意義。借用加缪的一句話來說,人生越沒有意義,反而越值得去經歷。所有不快樂的人,我們都可以用這句話來勉勵自己:願以自己渺小而卑微的力量,去對抗這稀疏尋常的命運。
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畫面中是一位穿着大紅色長裙,黑色長發織成一條粗辮子的女人坐在一張椅子上,面前放着一張桌子,桌子的對面有一張椅子。
她的容顏已經不太年輕了,于是,對當代藝術并不熟悉的我,并沒有認出她來。
接着一位頭發胡楂都已花白,同樣并不年輕的男人走到那張椅子前坐下,四目相對之時,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她驟然動容,原本沉靜如同深湖的臉上,出現了微妙的笑,緊接着便顫抖着流下淚來。
他們伸出雙手,在桌子上十指相扣。
這是一場分別了二十二年之後的和解。
這位長發長裙的女藝術家Marina bramovic,是南斯拉夫籍,她曾說,一個藝術家不應該愛上另一個藝術家。
然而她遇到了,也愛了,刻骨銘心的十二年之後,又失去了。畫面中那位頭發花白的男人,是她曾經的戀人Ulay,亦是一位來自西德的偉大的行為藝術家。在年輕時,他們曾經一起創作了許多了不起的作品,即使是我這樣對當代藝術一無所知的人也略有所聞。在表演《死亡的自我》時,兩人将嘴巴對在一起,互相吸入對方呼出的氣體,17分鐘之後他們的肺裏充滿了二氧化碳,都倒在地板上昏迷不醒。這一表演探求的是一個人“吸取”另一個人生命的毀滅能力。1980年他們還表演過一個作品,一把弓箭,她握住弓臂,他手裏握住弓弦與箭,兩人面對面站立,箭頭上淬染了劇毒,對準她的心髒,一旦有一方松弛,她便會立刻死亡。
這些作品用“同生共死”來形容,絕不為過。
1988年,兩人的感情走到盡頭。她說,無論如何,每個人最後都是會落單的。他們決定以一種浪漫的方式來結束這段“充滿了神秘的力量的關系”,于是,他們來到了中國。
以長征的方式,她從渤海之濱的山海關出發自東向西,他則自戈壁灘的嘉峪關自西向東,兩人最後在二郎山相遇,完成了最後一部合作作品—《情人,長城》。
“我們各自行走了2500公裏,在中間相遇,然後揮手告別。”我找到當時他們在長城的合影,兩人緊緊相擁,他頭上戴着一頂寫着“中國”字樣的帽子,而她穿着紅色的衣服。我看着那張照片,幾乎流下淚來。自那之後,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面。
時間的指針走到2010年,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黑發長裙的她從一把木椅上緩緩站起,宣告了又一部劃時代的藝術作品誕生。
至此,她已經在這裏靜坐了兩個半月,在過去的716個小時中,她巋然不動,像雕塑一般接受了1500個陌生人與之對視,衆多名人慕名前來,有些人甚至接觸她的目光不過十幾秒,便宣告崩潰,號啕大哭起來。
唯有一個人的出現,讓她顫抖着流淚,那就是Ulay。隔着一張桌案,這對曾經一同出生入死的戀人,在分手二十二年之後,再度相遇。
世上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确實如此。
請給我一張企鵝村的
永久居住證
《一粒紅塵》的進展不是很順利,焦灼之下,我做了一些有點兒誇張的事情。
首先,我認為是我的工作桌不好,不夠大!一張盡責的工作桌應該要能放下以下物品:電腦、臺燈、綠色植物、書本、文具盒、墨水、水杯、筆筒、抽紙巾、保濕噴霧、香煙、煙灰缸,以及—無數零食!
椅子也不好!一張盡責的椅子應該要讓坐在上面的人産生“癱瘓了也無妨”的滿足感!
臺燈也不好!一盞盡責的臺燈應該讓人在白天的時候也想打開開關,沉浸在黃色燈光營造的溫暖氣氛中!
總之,稿子寫得不順利,都是這些東西的錯!惱羞成怒的我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去了宜家,從下午四點一直逛到了晚上九點,雖然意猶未盡,但是必須走了—人家要關門了好嗎!
兩天後,我坐在新椅子上,面對着設計師們專用的工作桌和無論白天晚上我都想時時刻刻與它相伴的美麗臺燈,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到什麽借口了。
我感覺到從未有過的空虛,身體裏充滿了那種打不起精神來做任何事情的疲倦。
于是我給自己買了一套《阿拉蕾》。
收到漫畫的那天,我從下午一直看到晚上。雖然,這麽多年,在感情的道路上早已經摸爬滾打練就了一身絕世武功,但十幾年前喜歡的東西,到現在依然很喜歡,某種程度上來說,我認為這也是一種長情。
漫畫裏的則卷阿拉蕾還是那麽可愛,整天橫沖直撞,一拳能把地球打成兩半,宮本武藏用筷子夾蒼蠅,阿拉蕾小姐能用筷子夾起一頭牛。
則卷千兵衛博士一如既往的猥瑣,同時又是高智商的天才發明家,沒有他造不出來的東西。
還有那些同樣精彩的配角,小吉,小茜,小雄,山吹綠老師,看到阿拉蕾就害怕的警察們,奸詐的酸梅幹超人,還有滿地長得像冰淇淋的大便,會說話的豬,小狐貍冬貝……所有人,共同生活在那個與世無争的企鵝村,過着一種真正幽默的生活。這是我童年時期最愛的漫畫,它比《機器貓》稍微色情一點點,比起《灌籃高手》又少了那麽一點熱血,比起作者鳥山明更著名的那套《龍珠》,又顯得略微幼稚和粗糙,但它能随時讓我哈哈大笑,并且因此覺得生活并沒有想象的那麽糟糕。
而今十幾年過去了,我也算是到了可以話當年的年紀,可是漫畫裏的這些人物一點也沒變,沒長大,沒變老,沒有生存壓力,沒有因為理想與現實的差距而感到失落或者沮喪。
他們還是那麽單純,不跟你講人生的大道理,沒有一個深刻的主題,就在那個村子,守着各自的一畝三分地,過着知足常樂的日子。
不知道為什麽,讓人歡笑的東西,有時候也會讓人想要落淚。沒錯,後來的漫畫界,又出了很多偉大的作品,火影忍者、海賊王,他們是屬于這個時代的英雄。但我的內心,是那麽熱愛企鵝村,熱愛那群單純得幾乎有點傻的村民。在我年少時,并不知道,往後很多年,我再也遇不到一本這麽快樂—快樂到不摻雜一點兒別的東西的漫畫。
當我再遇見它,當我再看到那些童年時就爛熟于心的情節,并因此露出歡暢的笑時,我知道,我已經得到了—那張我夢寐以求的企鵝村的永久居住證。
我與阿喬
去年6月,我和惜非從長沙出發飛去西寧為“飄零”拍攝寫真集。在出發之前,惜非跟我講,這次約的攝影師是一個女生,年紀不大,名氣不小,并且給我看了一系列她的作品,每一張都極具張力和創意。我在出發前的夜裏,點開那位名叫練明喬的攝影師的微博一路看了下來。彼時,阿喬同學正在騎車進藏的路程中,微博上的自拍照裏,她風塵仆仆,眼睛裏閃耀着精光,笑容淳樸,捧着她花言巧語“騙”來的西瓜,飽滿的臉盤上充滿了朝氣。
在沒有見到她之前,我心裏已經有了一些對她的判斷:這個姑娘天馬行空,不拘一格,爽朗率真。
雖然從來沒有合作過,但不知道為什麽,我心裏認定了,她一定能拍出別人從來沒有拍出來過的獨木舟。
那天下午,青海湖邊下起了大雨,我和惜非在賓館的房間裏一邊商量着稿子的事情,一邊等待着阿喬。
四點多,惜非的手機響了,她接通電話之後便跑了出去,我在房間裏整理了一下儀容,心裏盤算着要怎麽跟攝影師溝通,讓她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對我有一個清晰的認識。
我還沒來得及梳一下頭發,惜非就像一陣風似的沖進來對我說,阿喬到了,我們現在就拍吧。
這個消息來得十分突然,突然得就像學生時代的自習課上,老師突然夾着一卷試卷走進來對我們說,現在開始考試。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見到阿喬的那一刻,她滿頭的髒辮,從自行車上下來,一只手拿着相機對我說,咱們開始吧。
那條雨中的公路,我來來回回走了不知道多少遍,她半蹲着跟着我的腳步不斷地摁快門,不斷地倒退,不斷地指揮着我轉圈,眼神看這邊,仰頭……那天下午,我沒有化妝,沒有換上我精心挑選的裙子,我穿着一件淘寶上35塊錢買來的紅色T恤,披頭散發,在大風大雨中凍得瑟瑟發抖。我們誰也沒想到,那一次原以為是走過場的拍攝中,竟然誕生了後來“飄零”的封面圖。
惜非在最終選定那張我仰頭看天的照片作為封面照時,對我說,這才是真正的獨木舟。
三天之後,阿喬要繼續上路了,我和惜非也要回到各自的城市去完成我們的工作。在分別時,我跟阿喬約定,來年,來年我們一定要在北京人模狗樣地見上一次面!
一年後,春寒料峭的北京,我穿着羊絨大衣順着她給我的地址找過去,在看到她穿着背心短褲的那一瞬間,我深深地折服了。
她大笑着跑過來擁抱我,拿出兩個軋染的小布包說,這是給你和惜非的禮物,我花十分鐘做的,別嫌棄。
那是兩個小挂墜,三枚小瓷片黏合而成,阿喬笑着跟我講,這是我在建材市場淘的,厲害吧!
我微笑着看了她半天,我說,阿喬你知道嗎,你真的是那種讓人見過之後,就再也無法忘記的姑娘。
那天的陽光非常好,傍晚時,我們坐在798一間咖啡廳的樓頂,我笑着跟她講了一個故事。
三年前,我在拉薩住了很長時間,因為我們那隊人的意見發生了分歧,我和一個朋友堅持要去阿裏,而另外幾個朋友想去尼泊爾。開會時,隊長問我,你帶護照了嗎?
我說,沒有。他又問,是沒有,還是沒有帶,如果沒有帶的話找朋友給你寄過來。我說,是沒有辦。我記得當時對方的臉上寫滿了不解和疑問,他說,你年紀也不小了,怎麽連個護照都不辦?
我笑着跟阿喬講,那個人是我一直深愛着的人,他有一張近乎完美的人生履歷,他不會明白我這樣的人,家境貧寒,曾經連學費都是一個重重的負擔。我曾經覺得學英語、辦護照,這些事情都沒必要,因為我以為,出國旅行這種事,一輩子也不可能發生在我身上。
阿喬深深地凝視我,過了很久,她說,舟,我想我知道為什麽那麽多人喜歡你了,你跟我認識的很多女孩子都不一樣,很多東西,她們沒有也會假裝自己有,而你,沒有就是沒有,你不會裝,也不會掩飾。
在分別的時候,我們在大街上擁抱,然後她回家,我上了一輛出租車。過了一會兒,我收到她的短信說,你說你喜歡百合,我剛剛買了,追出來想送給你,可是你已經上車了。我回她說,沒關系,很快就要再見了。嗯,很快,就要再見了。
願我們都能理解自己的命運
每年的5月,母親節快到來時,我的手機裏總是會收到來自各個商場、網店、品牌的活動信息,然後我便會發一條短信問你,你有什麽想要的禮物嗎?
每年,你都會回我差不多的內容:我什麽都不想要,你自己照顧好自己,少熬夜,少抽煙,我就放心了。
我的問題看起來毫無誠意,你的回答也從不創新,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們對情感的表達還是如此的生分,僵硬,帶着一點兒恐怕一生也無法回轉的別扭。
我在“飄零”裏曾經寫過,在去達蘭薩拉的大巴車上,後座一位印度婦女抱着她的孩子,我回過頭看到那一幕之後,無端端地熱淚盈眶,因為感覺羞恥,我用披肩把頭整個包起來,無聲卻劇烈地落了一回淚。
大巴車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艱難地行駛,我從來不知道,回家的路居然是那麽那麽遙遠。
我一閉上眼睛,就能想起我十八歲那年,帶着一個紅色的水桶和土到爆的紅色拉杆箱,在汽車站,你送別我的畫面。
你反反複複地叮囑我,一定要收好學費,不是個小數目,千萬不能丢。雖然你沒有明說,但我知道,如果弄丢了那筆錢,無異于要了你半條命。汽車緩緩駛出停車場的時候,我看到你站在暴烈的日光底下,眯着眼睛,朝我揮了揮手。我是多要強的性子,這麽多年來我都沒告訴過你,那一刻,我在車上不可抑制地流下了眼淚。
從小我就盼望着長大,盼望着逃離那座市井小城,逃離破碎的家庭,逃離孤單、委屈、不被理解的生活,逃離嚴厲的你。
當年的我不曾明白,我坐上離開家鄉的汽車,其實就是永遠離開了我人生中最純潔而明亮的階段,永遠離開一個懵懂年少的自己,往後的路,我會越走,越孤獨。
欺詐、虛僞、勢利,這些并非當年那座小城獨有,大千世界,這些就是生存法則。
然而當我領悟到這些的時候,眼前只有一片白霧,回鄉的路途,遙遠得看不見終點。
在我來到北京生活之前,有一次你去長沙看我,離開的時候我送你去火車站,你進了大廳之後我看見你在人群中擡起手來,動作像是抹淚。
十幾分鐘之後,我收到你的短信,你說,我上車了,有座位。又過了一會兒,我收到一條更長的短信,你說,不曉得怎麽搞的,每次從你這裏走,我心裏總是好不舒服,不曉得下次再見你是什麽時候。但是你從家裏走,我又不會難受,總感覺你是出去闖世界了。
我握着手機,心裏難過得不知道回什麽好。
我小學三年級時,你去開家長會之前,難得地化了個妝,我随口說了一句,你的臉怎麽塗得這麽白啊?
至今我都記得你當時慌張地從鏡子前轉過來看着我問,是不是太白了?開完家長會回來,你一天沒理我。很正常,我一直不是老師喜歡的那種小孩,你以為會在老師表揚的學生名單中聽到我的名字,根本就打錯了算盤。後來的十多年裏,我再也沒見過你化妝,只是不斷地聽你在電話裏提起,說自己的頭發又白了多少。我知道,你越來越不自信了。
去年我給你買了一整套化妝品,粉底液,睫毛膏,口紅,卸妝油,我耐心地教你怎麽用,企圖讓你明白一個女人無論到了什麽年紀都有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權利。
但你只說,人老了,不用浪費錢了。我想你不會知道,我願意拿出我畢生所得,只要上天願意把那個在鏡子前塗得一臉雪白的媽媽還給我。
我總是在想,當年你逃離你的母親,後來我又逃離你,将來如果我有孩子,是不是他也會逃離我。
我總是在想,那些自你的血液裏遺傳給我的東西,将來會不會我也遺傳給我的孩子。
但如果未來真的如我所預料的這樣,我也會和你一樣,目送着他的背影離我越來越遠,走進一個我所無法了解的世界。
我也會和你一樣,深深地理解并且接受,這就是自己的命運。
那種赤誠,也是愛情
三年後我故地重游,住的還是老朋友的客棧。剛進客棧,就看到一個染着黃色短發的姑娘從我面前走過,我連忙喊住她,請問那誰在嗎?姑娘沖裏面仰了仰臉,大聲喊了一句那誰的名字,然後我的老朋友從裏面走出來,欣喜地看着我說,哎喲,舟舟姐來了。我也很激動地說,哎,你真是一點都沒變,跟我認識你的時候一個樣子。然後,再賤兮兮地補一句,你看我就不一樣,我比你剛認識我的時候漂亮多了。
當時,我根本沒把那個短發姑娘跟三年前聯系起來。
三年前,我在客棧住了半個月也沒有發現這個女孩子的蹤跡,直到某天晚上,我因為情緒波動太大,發了條短信給老朋友說,我能不能過來找你聊聊天?
他幹脆地說,來。為了避嫌,我特意把房門打開以證實我們的确是清清白白的朋友關系。那時候,我滿心的憂慮,全是關于感情。老朋友緘口不言,我也沉默不語,很明顯,我并不需要安慰,甚至不需要人傾聽,我只是不能一個人待着,否則就會不能自抑地哭起來。夜越來越深,我打算再抽一根煙就回房,就在此時,一個姑娘悶聲不吭地走了進來。
我真是震驚了,沒繃住,連續“啊”了三聲,深深地為老朋友金屋藏嬌的本事感到折服。
老朋友的反應很淡定,只問了一句,輸了贏了?
年份久遠,我已經記不得那天晚上她回答了什麽。只是從那天起,我知道了這個人的存在,知道了她早出晚歸,奮戰在牌桌上。
離開那裏的時候,我忍了又忍,終于還是沒有問我的老朋友,你到底是真的愛人家,還是為了打發寂寞?
這幾年的時間裏我們沒有再見過面,偶爾打電話聯絡感情的時候,他會告訴我,我跟家鄉那個女孩分手了……舍不得,當然舍不得,但有什麽辦法?她跟我要Minicooper,對了,我正好想問你,Minicooper是什麽東西?
我說,是寶馬的一款車,有錢人家的女兒都開那個。他又問我,多少錢?
我說,三十多萬吧。他說,我靠,還真貴,去他媽的。
那一年他二十五歲,榨幹了自己的血也未必買得起那輛車。
又過了一段時間,他打電話跟我說,我可能要結婚啦。我知道對方就是那時候藏在他房間裏的那個姑娘。其實在我心裏,隐隐約約覺得他娶那個女孩子,有點可惜,我覺得,他可以找到更好的人。
這一次見面,她已經是能幹的老板娘了,會接待客人,會指導阿姨打掃客房,會算賬,會處理人際關系,在閑談時,義憤填膺地告訴我,誰誰誰還欠客棧多少錢,誰誰誰每次帶人來住了又不給錢。
她在跟我訴苦的時候,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她是真的愛着我那位老朋友,沒錯,她沒念多少書,只喜歡打牌,不懂生意場上那些明的暗的規則,你可以說她眼界低,沒見識,但是她是真真正正地為老朋友考慮所有事情,誰欠她老公錢,就是欠她,誰欺負她老公,就是欺負她。
她那份毫不迂回的赤誠,讓我心生敬意。誰都聽過猴子掰玉米的故事,很多人都覺得再走一段路,會遇到更大的玉米。
正如當年我覺得他完全可以找到一個條件比她更好的女生,現在我只覺得,他也許無法再找到一個比她更愛他的人。
搬家記
6月的一個清早,我在睡夢中收到叢叢發來的一條語音微信:家妹啊!晴天霹靂啊!要搬家啦!
連續熬了三四個通宵寫《一粒紅塵》的我,在聽到最後那個“搬家”的詞語時,瞬間從床上彈起來,恢複了理智。
理性的我只維持了幾秒鐘的鎮定之後,便爆發出一聲哀號:天哪,我的命為什麽這麽苦啊!
一個電話打過去,叢叢三言兩語就把我們面對的困境總結完了:“房東要把房子收回去,只給我們一個禮拜的時間,你現在馬上起床訂機票,一分鐘都別耽誤。”
于是我在兩只眼睛都無法對焦的情況下打開了訂機票的網站,一邊流淚一邊火速付款,轉眼間一千多塊錢就從我的網銀賬戶裏易主去了航空公司,嗚嗚嗚,我好想要私人飛機!深夜11點,飛機從首都機場起飛,升空的時候我無意中往舷窗外看了一眼,那燈火輝煌不夜城的畫面再一次震撼了我。畢竟是北京啊,夜航過這麽多次,我還是覺得首都的夜景最瑰麗最壯觀。
壯觀歸壯觀,但論親切和歸屬感,在我心裏,世界上再沒有哪一座城市比得上煙火氣息的長沙。
一下飛機,我就被南方城市特有的那種潮濕空氣所包裹住,皮膚上立刻有了一種黏稠的感覺,鼻腔裏所呼吸到的也是植物的氣息。
兩三年前,我還是一個特別純正的文藝青年的時候,經常會很矯情地在深夜裏,坐在窗臺上一遍一遍地聽彭坦的《南方》,開頭他一唱“我住在北方,難得這些天許多雨水,夜晚聽見窗外的雨聲讓我想起了南方”,我就開始哭,委屈得像是自己被人綁架到北京來的似的。
後來我終于丢掉了那股子矯情勁,長沙北京兩頭跑,在南方的時候盡情享受閑散輕松,在北方時認真努力工作,我覺得這樣也沒什麽不好。
回到小區,熟悉的餐館還沒打烊,老板娘一見到我就很驚喜,哎呀呀,好久沒看到你了,吃點什麽?
招牌過橋牛肉,醬汁芬芳鮮辣,只要一動筷子就停不下來,我吃得大汗淋漓直呼過瘾,差點就忘了這次回來的重大目的。
啊啊啊,我是回來搬家的!第二天清早下樓嗦一碗粉,然後直奔中介。我把要求對中介大媽一講,她眼珠子一轉,行了,妹子,我知道你要什麽樣的房子了,交10塊錢看房費,我帶你看房子去。
不得不佩服她們這個年紀的女人,能幹,爽快,幹脆,都活成人精了。才一個上午的時間,我已經找到了合适的房子,不僅比從前的樓層低,而且距離菜市場才幾十米,樓下還有一眼望不到邊的消夜攤子,讓我含淚說一句—人間的天堂!
搬家最傷感的環節并不是找新居,而是整理行李,這也是我這幾年到處輾轉漂泊的一件痛心之事。
很多東西,帶走的話,很麻煩,不帶走,情感來說實在是舍不得。舊雜志,舊書籍,發黃的被褥,旅行時心血來潮買的小玩意,讀者寫給我的信,朋友買給我的水杯,從大學開始一直用的漱口杯,穿得底都薄了幾厘米的塑料拖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