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4)
你看我去刺青,那麽痛我一聲不吭,假如咬咬牙能做到的事情,以我的性格斷然不會放棄的。
你說你坐在山上看着熱帶雨林的參天大樹,黯然地告訴自己,人啊,不管多聰明、多勇敢,你必須得承認有些事情你怎麽都做不到,無論付出多少努力都做不到,哪怕你敢去死,但這件事你就是做不了。
對了,二十四歲的時候,你身上又多了一個刺青,在後頸上的一個紅色的圖騰,你說這應該是最後一個刺青了。
你看你,這麽多年過去了,你還是活得這麽亂七八糟的。很多人都喜歡你的長頭發,你說這實在不值得羨慕,誰沒有頭發啊,不都是這麽慢慢長長的嗎?很多人都說你現在過着的是他們理想中的生活,可你說這有什麽好羨慕的,實現我這樣的生活難道會比實現拎愛馬仕開瑪莎拉蒂要難嗎?你所有的,誰都可以看到。
你缺失的,誰都不會知道。從印度領事館裏走出來,清邁陽光灼目,你坐在色彩豔麗的Tutu上,忽然幽幽地跟身邊的姑娘說,這麽多年其實我只做了一件事。自我修複,這是一個相當漫長的過程。要如何啓齒呢,那些陰暗的往事,那些不被憐惜不被珍視的歲月,那些除卻殘破的愛情之外,烙在生命最初的沉痛和委屈,那些深深種植在少年時代的憤懑和絕望……要用多少年的時間,要走多遠多遠的路,才能夠把這些污穢清除幹淨,還生命一片素淨潔白,誰也不知道。
但你相信,最終你想要的答案,歲月都會告訴你。姑娘,你即将孤身遠赴印度,那些你曾經以為永遠無法實現的事情,在一夕之間,變得如此真實。一個小鎮姑娘,沒有用任何不光明的手段,沒有做任何不幹淨的交易,一點一點走到現在,我還是為你驕傲的。親愛的你,一路平安。
那是我的生命
說來不怕你們笑話,寫這篇專欄之前我剛哭完。此刻在瓦拉納西,恒河邊的Guest house的露臺上,晚風帶來河水微腥的氣息,河灘上燈火輝煌,婆羅門的祭司正在祭祀,本地人和外國游客全坐在臺階上聚精會神地看着。
關于印度,其實我并沒有做好準備這麽早就來,它是世界上最神奇的國家之一,我其實知道現階段我的知識和閱歷還不足以消化它所給我帶來的沖擊。
從曼谷機場飛到加爾各答,可謂從天堂到了地獄。加爾各答作為印度第二大城市,并且曾經還是印度的首都,它所呈現出來的景象,讓我在第一時間就産生了逃跑的想法:在城市中心,烏鴉滿天飛,突然一下,一坨屎掉在我眼前—就差那麽一點點,就落在我的頭上。
但我跟自己說,既來之,則安之。日本姑娘能待的地方,有什麽理由中國姑娘受不了?
帶着這樣一點賭氣的心理,我一直從加爾各答到了大吉嶺,上山的那三個半小時路程是無法想象也無法形容的颠簸,比我當初進藏還破十倍的路,但咬着牙,也忍了。
從大吉嶺前往菩提迦葉,這才第一次見識到了什麽叫作印度的火車,沒有乘務員,沒有報站,車門随時可以打開,卧鋪不提供任何鋪蓋,印度人坐火車都是自己帶床單毛毯。
當我看到旁邊一個男人像布置新房似的布置好他的床位時,我差點哭了。我什麽也沒帶,整個晚上只能蜷縮着,瑟瑟發抖。就這樣到了菩提迦葉,傳說中釋迦牟尼成佛的地方。再接下來,是瓦拉納西。
也許你會問,經歷這麽精彩,那為什麽我還會哭。我思前想後,大概是因為孤獨。
其實我自己也不懂,為什麽要跑這麽遠,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沒有親人,沒有朋友,語言不通,文化不同,每天的食物除了面餅就是咖喱之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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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要将自己置身于這樣孤立無援的境地,能不能活着回去還要看運氣。
可是我知道,當太陽升起的時候,當我再看到那些陌生的笑臉和友善的眼神,當我再遇到有意思的人聽到有意思的故事,我還是會确定,這一切辛苦和艱難都是值得的。
願赤裸相對時,能夠不傷你
這大概是我在印度境內寫的最後一篇專欄了,在坐了十二個小時的長途汽車之後,在沒有熱水,在生理期突然而至的情況下,裹着粗糙得紮人的、不知道多少人用過的毯子,寫這篇專欄。
我不知道要跟你們說些什麽,如果是關于這段旅程,短短一千字實在難以娓娓道來。如果是關于那些遠行的理由,似乎已經說了太多太多次。如果是關于愛情、關于夢想,對不起,太冷了,一天下來只吃了相當于人民幣兩塊五毛錢的餅幹和喝了幾口礦泉水的我,沒心情談那些。
這段旅程走到這裏,其實我已經很累了,我想回家,但遲遲不歸的原因除了印度的簽證來之不易之外,還有對未來的迷茫。
也許對很多認識我的人來說,很難想象直至今日,我依然活得沒有具體目标。
但如果是真正認識我的人,即使我不說,他們也明白。記得在清邁的時候,我跟一個姑娘聊天,我說在我這個年紀,有一些事情很尴尬,在二三線城市,很多跟我差不多大的女生要麽已經進入婚姻生活,要麽也有了固定的男朋友和目光可以企及的未來,也許看起來她們的生活是有些乏味,然而生活的本質其實就是一些很樸素的東西。
如今我變得越來越孤僻,很少參加群體活動,在人多的時候沉默寡言,在喧鬧的環境裏戴耳機,看書,在随身攜帶的本子上寫一些只有自己看得懂的句子。
在我十八歲的時候,有個女生看我的博客,在腦海裏勾勒着我的輪廓:二十四五,獨居,抽煙,不太合群,四處飄蕩。
沒想到,五六年之後,我的生活與她當初的描述竟然嚴絲合縫。我不再輕易跟人談心,找不到好的談話對手,我樂意就這樣沉默下去。記得離開北京前那個晚上,我坐在19樓的天臺上,風很大,我一直在單曲循環聽着這首歌:願赤裸相對時,能夠不傷你。
今晚,在安哥拉,在站在天臺上就能看到泰姬陵的Guest house裏,我還在聽這首歌。
這個世界會好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孤獨是頑疾,走再遠的路我都無法治愈自己。
風雪夜歸人
前兩個月我晃蕩在印度,那個傳說中亞洲最神奇的國家,那個傳說中所有人都開了外挂的國家,那個我們對它的認知僅僅停留在咖喱、飛餅、歌舞電影、一吹笛子就有蛇出來跳舞的國家。
在我踏上那片土地之前,我對它的認識也不過如此。揣着四百美金,拖着那個極不合時宜的白色大箱子,我就那樣毫無準備地奔赴了印度。從11月到1月,從熱帶特有的高溫天氣到後來大雪封山,我經歷了很多,以至于我回來之後,所有人都說,你好像有些什麽不一樣了。
2011年10月27日我從昆明出境,到泰國清邁,半個月之後從曼谷飛到印度第二大城市加爾各答,接下來是一段我永生難忘的旅程。十四個城鎮,無數個淩晨在月臺上跟一大群印度人一起擠火車,吃了無數張遠不如我們以為的“印度飛餅”好吃的餅,寫完厚厚一本日記,在那本日記裏夾着好幾張火車票、四片菩提樹葉、路上認識的朋友給我的小卡片……2012年1月14日晚上,我終于從印度首都新德裏離境,飛回中國,夜航中看着地面上的燈火離我越來越遠,月亮懸挂在頭上,回家的路就在前方。
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我說不清楚是為什麽,在飛機上我哽咽了,看起來似乎是因為這磨難重重的旅程終于結束了而感到高興,但事實上那種情緒很複雜,我得把它一點一點掰碎了才看得清楚。
在新德裏機場,離登機還有六個小時的時候,這種複雜的情緒就牢牢地抓住了我。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我茫然地看着天空,那一刻我覺得世界好大,随處可去,但仔細一想,又覺得世界好小,我其實根本無處可去。
我不敢跟任何一個朋友說出我內心最真實的感受:我不想回來。不想回來,是因為又要回到每天睜開眼睛就能想到接下來的一天會發生什麽事,和誰在一起,午飯吃什麽,晚飯吃什麽,他們會說什麽話,說到什麽話題的時候大家會附和着笑……親愛的,我真害怕。就是因為害怕這樣的生活,所以我總是拖着我的箱子跑得遠遠的。就是因為害怕自己沉迷在這樣的生活裏漸漸忘了曾經堅守的、曾經追尋的,所以我總是告誡自己不要讓自己過得太舒服。只有安逸過,才知道安逸的滋味有多好。也只有安逸過,才知道自己沒法就這樣甘于安逸。在長沙落地的時候,正遇上今冬的第一場雪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去接機的朋友看到我時有那麽幾秒鐘沒說話,他們大概是覺得我當時那個樣子有點丢人。
我的頭發很油,臉也很油,上身裹着個粗糙的墨綠色毯子,下身穿了四條闊腿褲,腳踝上套着兩個抓絨襪套,腳上一雙髒兮兮的帆布鞋。
他們說,快回去換身衣服吧,你現在這個樣子看起來好像個神經病。神經病的世界,正常人是沒法理解的吧。作為一個神經病,我是有我的驕傲的。我就是想做那種把我的一輩子,過成別人的幾輩子的人。我就是想做那種在努力實現自己理想人生的路上,從來沒有放棄過的人。
我們到底要做怎樣的自己
如果你看過那部著名的電影,一定也忘不了那個寧可放了六噸炸藥跟船同歸于盡,也不肯從那艘破船上走下來的鋼琴師。
活下去,還是心安地活下去,也是個問題。大多數人都會告訴你,無論如何先活下去。他們也都是為了我們好,他們吃過這樣的苦所以不願看到我們重蹈覆轍。然而有一些人,他們把心靈的舒适看得更重要,生死則次之。所以凡人可以忍辱,天才卻寧可玉碎,都得到了自己最看重的東西,誰也沒錯。到底要做什麽樣的自己,我還是沒有一個清晰的答案。借廖一梅的話來說,人要掩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過這一生,但是巧妙地度過這一生有何意義?不過是輾轉騰挪的生存技巧,這些技巧掌握得越多離真相和本質就越遠。
我當然不是天才,我想我大概是個怪胎。
我不知道要将心放在這個瘋狂世
界的哪個角落
2012年春天的雨水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充沛,很多城市已經兩個月不見陽光,目光所及之處都是發洩抑郁的文字,潮濕的春天激蕩着寂寞的回聲。
是的,這個春天,沒有快樂的人。在這樣壓抑低沉的大環境裏,社會學專家、心理學專家給大家的藥方仍然是過去那一套,要大家盡量多參加團體活動,多跟人待在一起,減少獨處的時間,讓自己融入集體中去,這樣有助于緩解郁悶的心情。
我沒有聽專家的話,在鬧市中突然流下眼淚那一刻,我知道任何藥方都不可能治愈我的孤獨。
我們的美夢,重來已無用
如果十年後我還活着,回想起2012年的春天,也許會是一種很超然的心情。
但十年前的這個春天,我不太好,可以說,很不好。兩個多月的陰雨天氣過後,周末裏,終于見晴了,我被一群整天沒事就操心國家大事的朋友強硬地拖出去爬岳麓山。我塗着大紅色的唇膏,穿着同色的毛衣,塗着同色的指甲油,整個人像是從三流時尚雜志中走出來的模特,路上的人都多看我一眼,我也知道自己有多突兀。
那天晚上,李志的巡演終于到了長沙站,場地被主辦方臨時換到了八十年代跳迪斯科的某舞廳,估計95後的小孩子都沒見過那種地方,頂上有個球狀的鐳射燈,舞池周圍陳列着年久的紅色燈芯絨沙發供客人休息。從進場開始,我便有些失望,但仍然憑着對李志的音樂的喜愛,拼了命地往前擠,終于給我擠到了第三排。站在我後面的兩個男生都很小,其中那個舉着單反的一個勁地問我,你哪個學校的啊?是不是學表演的?我笑得很豪放,告訴他,我是曲藝團的。
從第一首歌的《欠揍》開始,人群就像集體打了興奮劑一樣,我生平頭一次知道原來聽民謠歌手的專場竟然也可以玩Pogo!閉塞,悶熱,擁擠,還有直沖腦門兒的汗臭味,差點兒要了我的命,第一首歌還沒唱完,我就已經坐到了我之前描述過的沙發上。
我不知道如何措辭才能委婉地表達我的失望。過去,我一直為沒能夠看一次李志的專場而感到遺憾,當年他籍籍無名時,我沉迷于聲色犬馬,等我補上民謠這一課之後,拜文藝青年們所賜,他已經紅遍大江南北。
就如同我怎麽都沒料到,僅僅長沙這個城市就賣出去五百多張票。如果你喜歡一個人,喜歡他的音樂或者文字,你一定會有一種很奇怪的心理,那就是,你希望他不要太紅。不要紅到盡人皆知,不要紅到街知巷聞,不要人人都會唱他唱的歌,不要紅到人人都看過他寫的書、他寫的博客。你希望越少人知道他越好,越小衆越好,你惡毒地希望他永遠懷才不遇,永遠是屬于你一個人的秘密。這種感情,大概就是扭曲的粉絲的愛吧。
那天晚上,我坐在沙發上,一邊抽煙一邊跟身邊的閨密說,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年紀大了,看到這樣嘈雜的場面,只覺得吵,很不喜歡。
我想要的是一個人一把吉他,安安靜靜地唱歌。
兩三年前他在長沙的演出,臺下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十個人,他朋友在門口賣T恤籌款給他做專輯。
我可以想象那一定是很清苦的生活,但作為歌迷,我更喜歡那個時候的他。
然而人總是要長大的,長大是一個把棱角一點一點磨去的過程,如同已逝的史鐵生所說,人不是一下子死掉的,而是先這裏一點,而後那裏一點,慢慢地死掉的。
散場出來,已是深夜,我沿着靜谧的街道走了很久很久,腦袋裏反刍着幾句歌詞。
其實你我這美夢,氣數早已盡,重來亦是無用。情願百世都贊頌,最美的落紅,曾為君栽種。
只堪自愉悅,不堪持贈君
—《我亦飄零久》那些沒有被出版的部分
寫這篇專欄的時候,惜非已經把新書的內頁排版發給我看了。光标從上往下劃,一篇篇文字,一幀幀圖像,過去的故事和照片,終于要以文本的形式集結成書呈現出來了。
一本書的內容是十幾萬字,事實上,如果把經歷的所有細節、我所有的感觸和感悟全部寫出來,十幾萬字是遠遠不夠的。當初在挑選的時候,我們删去了一些較為平淡無奇的篇章,後來又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有一些較為敏感的部分也只好遺憾地省略掉。
但我接受這些,兩年前我就在雜志的專欄上寫過這句話:并非所有的傷痛都需要吶喊,也并非所有的遺憾都需要填滿。
收獲與喪失,榮耀與落敗,皆是人生。
去年的冬天,離農歷新年還有半個月的時候,我被一場大雪困在了印度一個只有兩三條街的小鎮上,在新書中,這個地方被我稱為D鎮。
那是前所未有的艱苦體驗,長達五天時間的停水、停電,大雪封山之後沒有車可以出去,我不知道能否按時抵達新德裏,然後乘飛機回國。
一切都處于未知,當地人告訴我,這是五年來第一次下這麽大的雪。第四天下午,一個英國的女生問旅館老板,明天會有車嗎?老板說,誰也不知道。
她想了想,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步行下山。我勸阻她再等兩天,等雪融了之後一定會有車,這個時候走,路上太危險。
她看着我的眼睛說,Jojo,我不能等了,我的航班是後天的。
與這個女孩子一起走的,還有在阿姆利澤時我認識的那兩個可愛的德國男生。
當時在金廟對面的收容所裏,我窩在床上看《老友記》,他們兩個從門口冒出來,戴着《南方公園》裏的卡通人物經常戴的那種毛線帽子,眨着藍色的眼睛沖我笑,其中一個叫lucas,後來在D鎮再次相遇時,他興奮地沖我大叫,嘿,你也在這裏。
他們收拾好行裝,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背上包,跟我說Byebye。在尚未消融的雪地裏,他們緩慢地前行,我站在旅館門口,默默祈禱他們一路平安。
三天後,雖然山上的雪還沒有完全消融,但大巴已經開通了,雖然很舍不得離開D鎮,但我真的沒有時間可以繼續消磨了。
大巴車在天黑時出發,沿着蜿蜒陡峭的盤山路一直開下去,我望着天邊的黃色月亮,想起Lucas他們一行人,竟然真的徒步下了山,心裏陡然生出由衷的欽佩。
他們是那麽的随性,并且勇敢。
類似這樣的小故事,篇幅的原因,後來我都沒有放進書中,但這不妨礙它們在我的回憶中閃着小小的光芒。
只堪自愉悅,不堪持贈君,這是我很喜歡的一首小詩,大概能夠概括後來,當我想起這些未能收進書裏的小小篇章時,那種淡淡的惆悵的心情吧。
歲月深處的溫柔與憂愁
2012年的秋天,某個周一的下午,我和哈希坐地鐵一號線去西單逛街,距離上一次來這個地方,已經是一年前。
秋風蕭瑟,但還是有很多女生打扮得很清涼,過天橋的時候,我跟哈希說,這個地方跟杭州有個地方有點相像哎。
實際上,每個城市都是大同小異的,鱗次栉比的高樓,寬闊的馬路,快餐式的咖啡連鎖店,彩妝、服飾、蘋果專賣店,街邊的木質長椅、花壇,在臉上蓋一張報紙稍事休息的人,環衛工人,乞丐,還有永恒不變的車輛鳴笛聲。
我問哈希,想想兩年前,你第一次在成都見到我的時候,跟現在相比,我有沒有什麽變化?
她認真地端詳了我一會兒說,沒什麽變化。
我不死心地追問了一句,有沒有覺得我比那時候老了一些?她說,沒有,而且比那時候更好看了。過了一會兒,她又說,但那時候你比現在開心。
兩年前的春天,在成都舉行國際書展,我受新浪讀書頻道邀約去做一次訪談。
那時候哈希正在念高三,距離高考的時間只有兩三個月了,我們在春熙路附近晃蕩了一會兒,還有另外一個女孩,三個人去吃晚飯。
離開之前的那天晚上我送給哈希一本書,囑咐她好好備戰高考。
再次相見,是半年之後,我從麗江飛到成都,轉機去拉薩,有兩天的空閑時間。
那時候已經是暑假,我眉飛色舞地帶着她們去找那個很有錢的美國小胖蹭飯吃,人均一兩百的火鍋,小胖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彼時我剛剛遇上此生對我影響最大的那個人,一個新鮮的世界剛剛在我眼前鋪開畫卷,在那之前我從未想象過人生還有另外的可能性。
那是我二十五年來,最開心的一段日子,在街邊接電話笑得花枝亂顫的,如同哈希所說的那樣,我比現在開心。
第三次見面,是一年前的北京,工人體育館,九月末,我已經買好回長沙的機票,我們相約一起去看陳奕迅的演唱會。
在場外等待的時間裏,我買了幾塊小餅幹,坐在街邊跟她分着吃,我們似乎說了很多又似乎什麽也沒說,人生大部分時間都用在了這些無謂的事情上。
三天以後,我拖着箱子和一身的疲憊回到長沙。
時間究竟是怎樣流逝的,歲月究竟從我們手中拿走了些什麽,又給了我們一些什麽?
我跟哈希說,我仍然覺得寂寞。這種寂寞是你讀了一本很好的書,聽了一首很好的歌,看了一場很好的電影,或者談了一場很有意思的戀愛都無法排遣的,生命的本質就是孤獨和寂寞。
我們活着,都想要找到一點慰藉。我們都曾希望有人理解我們,明白我們,懂得我們過往的渴望,我們都希望有人愛我們,認同我們,鼓勵我們,知道我們作為一個人的價值所在,這樣的機會不是沒有,只是太少太少了。
某天淩晨,我醒過來,突然想起在新書《我亦飄零久》中,覺得寫的時候太過于誠實,洩露了太多的私人情感,翻來覆去再也睡不着。
過了好久,我告訴自己,一個誠實面對傷痛的人才能進行完整的自我修複。
這一次,我寫的不是故事,而是真真切切的人生,而真實的人生,它總是有瘡也有孔。
歲月流逝,容顏蒼老,沒有人逃脫得掉。但唯有時間流逝,才能讓我們更懂得自己。
2013年至今
歲月是一把刻刀
過了本命年之後,我越來越愛回憶過去,有時候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沏一壺茶,或者磨點咖啡豆,在若有若無的香氣之中,思緒便不由控制地飄向了過往的人生的某個時間點。
我不知道是不是年紀越來越大的原因,他們都說人年紀大了就愛回憶往事,我得承認對衰老這件事,我內心是有懼怕的。
曾經跟一些國外的朋友聊天,他們說,在他們的國家,好像沒有人太把年齡當回事,即使年紀很大了,一樣可以做很多年輕人喜歡做的事情,旅行、滑雪、念書,甚至是挑戰一些極限運動。
他們問我,你多大了?我擺擺手,有些慚愧地說,二十五了。
他們對我的慚愧十分不以為然,二十五,真年輕。
有時候我會回頭去看一些自己的老照片,高中時用渣像素的手機拍的自拍,大學時化得很奇怪的妝,眉毛又細又彎,非常滑稽。
有段時間特別喜歡在劉海上別一個棒棒糖形狀的發卡,有段時間又很迷戀運動風,全身上下都是耐克和阿迪達斯,有段時間心血來潮剪了個齊劉海,至今都被人吐槽說像金三順。
二十三歲之前,我真是又土又難看—最恐怖的,當時的我意識不到這一點。
歲月就像是一把鋒利的刻刀,每一刀落在人生中都會帶來沉重的痛感,但每一刀過後,我都更接近我理想中的那個自己,由此我知道,女孩子多活一些年紀,真的是有用處的。
我誤會了自己很多年,因為我生長在一個清貧的單親家庭中,從小到大,我沒有主動開口跟我媽媽說過我想要什麽,一次都沒有,所以我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喜歡物質,迷戀金錢,我以為它們能給我帶來足夠的安全感。
直到我慢慢地長大,長成你們現在看到的這個樣子,到今時今日,我才真正明白,原來我并不是十幾歲的時候,自己以為的那樣。
歲月流逝,容顏蒼老,沒有人逃脫得掉。但唯有時間流逝,才能讓我們更懂得自己。
這是我們的一次機會
二十五的我與二十歲的我,畢竟是不同的。
五年前,寂寞會焚燒我,而五年後,我已經懂得如何與孤獨和解,并且在這份安寧中認真地摸索生命的脈絡。
我已經不太去想快不快樂的事情了,那畢竟太虛。我不與陌生人談及理想,并暗自告誡自己要立足于現實。我的母親,她也許不懂什麽是理想,但她告訴我要少抽煙,少熬夜,洗完澡之後換下來的髒衣服不要積攢,吃完飯要馬上洗碗,晚上睡覺之前要用熱水泡腳,這樣才能睡得踏實安穩。
他們那一代人,或許不懂理想,但他們真正懂得什麽是生活。回到北京之後的第三天,我去北京人民廣播電臺做節目,為新書宣傳,主持人問了一堆有的沒的問題,但她沒有問我,你為什麽要寫作。我想,很多創作者都應該思索過這件事。
為什麽我們要創作?是因為往事的沉澱?在現實世界裏情感得不到抒發?因為我們有夢?
那天北京下大雨,地鐵裏的人都是一副匆匆忙忙的樣子,我拿着一杯紅茶拿鐵穿行于其中,很認真地想了很久,最後得出了一個結論。
寫作對我來說,是一次機會,是我與這個世界溝通的一次機會,也許還存在着更多的選擇,但我和寫作選擇了彼此,這是一件雙向的事情。
史鐵生說,作家應該貢獻出自己的迷途。而我想,借由文字,我與許許多多這一生都不會謀面的人進行了一次融合與交流,使得曾經困囿在肉身裏的靈魂,終于得到了它所渴望的自由。
遠方
11月中旬的時候,去了一趟上海,去看昆曲《牡丹亭》,白先勇監制的青春版,全本。
我等這個機會,等了很多年。我們曾經都是貧窮的少女,被杜麗娘的扮相驚豔,被咿咿呀呀的唱詞唱酥了心,可是現實面前,一張票是大半個月的生活費。多年後,我們在散場的劇院門口打車,寒風中,閨密無意中提起你的名字。
她說,無論怎麽樣,你都不該恨他呀。我沉默了很久說,我對他,只有感激,沒有怨恨。
惜非約我寫一個關于以前喜歡的人的小短文,區區一千字,我醞釀了十幾天,近鄉情更怯。
那一年我是剛走出校園的無知女青年,而你已經将這個世界的風景都看透,我們的相遇在你看來,再平常不過,但對我來說,實實在在是平凡生活中的英雄夢想。
我極力克制自己,不要在這段明知道會草草結束的感情中沉淪太深,更何況我們的人生,原本就是那樣懸殊。
那一年我二十二歲,不算小了,知道什麽事可以做,什麽事不應該做,知道有些念想是要銷殒的,知道有些情感只能用來懷念,而有些人,注定是要告別的。
可是後來的這兩三年中,透過不少細節,我驚恐地發現,你仍然在無形地影響着我。
你不在我的生活裏,可我的生活裏,你無處不在。後來,我舊疾複發,脆弱不堪。再後來,我從泥沼中把自己拔了出來。
我曾經對自己的人生充滿了怨念,我想為什麽我沒能出生在一個優渥的家庭,從小學習高雅的樂器,閱讀博爾赫斯或者加缪甚至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為什麽我聽的音樂是港臺流行而不是約翰?列侬或者莫紮特。
我曾經想,如果我是那樣出色的姑娘,出色到足以匹配你的程度,是不是,我們在一起的可能性就會大很多?
離開上海的前一天晚上,我和我們共同的一位朋友去喝下午茶。那天下着小雨,幽靜的咖啡館裏沒有其他客人,這位朋友跟我談起那一年的旅行。
他說,當時不認識你,但聽說了你,我心想,真是傻啊。我笑着說,那時候我年輕,所以比較笨。但我沒說的是,我再也不會那麽笨了,再也不會了。
我再也不會那樣用力地去愛一個人,哪怕是你。在我們共同存有的記憶中,我竭盡所能地做了所有我能夠做的事情,雖然命運的走向未能與我的奢望嚴絲合縫,我仍能夠說一句,我不後悔,也不遺憾。
多年後,當我明白,并不是所有光滑優雅的命運才能被稱為好的命運,失望和粗粝之中,也包含着超出想象的力量。
多得你,我終于望到遠方。
誰從遠方趕來,赴我一面之約
根據末日論者們對瑪雅預言的解說,2012年的12月,會有末世光臨。在年末的時候,我接到公司的通知,要我回長沙準備《我亦飄零久》的新書簽售會,也是這麽多年來第一次,我的讀者見面會。從北京回長沙的前一天晚上下起了大雪,早上起來拉開窗簾,白茫茫的一片天地。
似有千言萬語哽在喉頭。
14號晚上我把自己給“毒藥”們準備的小禮物拍了照發到微博上,15號我私下招待了幾個從外地過來的小姑娘,她們是獨木舟吧派來的代表,終于,到了16號。
那天清早我就起床化妝,繡花問我,你打算弄成什麽風格?我想了想說就跟平常一樣,黑眉紅唇吧。不斷有電話打進來跟我說從早上開始就已經有讀者去圖書城排隊了,她們在電話裏焦急地問我,舟舟,你什麽時候來?
中午十二點,我從家裏出發,二十分鐘後,惜非把我從酒店的側門帶上去進了會議室,在那裏有一場媒體采訪等着我。
不斷有工作人員上來發喜報,跟我講下面隊伍排得很長,幾百本書已經售罄。
我站在窗邊,心情十分複雜,一方面擔心讀者為了排隊簽名不去吃東西,一方面又擔心自己待會兒面對這麽多人,表現不好。
下午兩點鐘,簽售正式開始,我被工作人員簇擁着從通道進到會場裏,那一瞬間,人群裏爆發出如雲朵般乍起的歡呼和尖叫,我回過頭去,站在我身後的熟悉的朋友、編輯,臉上全是與有榮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