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紀華文看了一眼挂在搶救室裏的電子時鐘，上面終于顯示出到了重症監護室探病的時間。
她站了起來，看着似乎是沒有自己什麽事情了...，就帶好東西，向着門外走去。
周圍的同事仍然是如往常一樣地自顧自地忙碌着，但是，她知道...，自己現在就是這裏如一粒灰塵一樣的存在，他們看向自己的目光，都避之不及...。
“師父...。”在門口，曾俊迎面走了進來，和她打着招呼。
紀華文的臉上牽扯出一個淺淡的微笑，微微點着頭，回應着他。
然後，她走過他的身邊，甚至都不敢發出呼吸...。
“呦，紀醫生，又去看你爸爸啊？”門口的王保安見到紀華文的樣子，他那和任何人都和善的話語，對着紀華文表達着。
“嗯...。”紀華文發出了好像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回應着他，迎向他略有傷感的眼神...。
重症監護室是一個全封閉式的一個病房，裏面看不到外界的一絲光線，白熾燈全天都給予着這裏光亮，應和着此起彼伏的報警聲，讓這裏看起來不至于那樣的昏暗...。
“爸爸...。”紀華文來到這個已經徹底消瘦的老人面前，試着輕聲喚着他。
他緊閉的雙眼完全沒有回答...，似乎完全迷戀着沉睡時的安靜狀态...。
紀華文看着一旁的監護儀上的數字，調整了一下呼吸機的參數設置，然後輕輕握起他的手，等着他可以醒過來一次。
終于，她的爸爸好像感受到了她的訴求一樣，微微睜開了眼睛，他轉過頭，看着她，呼吸罩裏面他的嘴唇微微有些開合，紀華文小心地摘掉他面部的呼吸設備，仔細聽着他想要說出的話。
“陳醫生...，你來了...。”微弱的聲音與她打着招呼...。
紀華文這幾天來，一直扮演着這個醫院急診室裏陳醫生的角色，來這裏，面對着這個認不出她來的老人，做着事情...，說着話...。
“嗯...，是...，你現在有沒有感覺好一點？”紀華文溫柔地問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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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嗯...。”老人皺了一下眉頭，簡單地發出幾個聲音。
現在她爸爸身上的癌細胞已經骨轉移了，每天，他都經歷骨痛的折磨，有時，只能靠着注射嗎啡才會緩解...。
紀華文看着這個渾身插滿了管子的男人，心裏陣陣地心疼...。
“你知道嗎？昨晚紀醫生又搶救過來了兩個病危患者...，還有幾個在路邊昏迷的人...。”紀華文淡淡地對他講述着他女兒的事情...。
老人緊皺的肌膚，終于有了一些舒展，靜靜地聽着她說話...。
紀華文看着他安詳的模樣，忍住了想要流下的淚水...，她回想着...，他們以前總是在吵架...，總是為了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情在争吵...，她總是覺得她的爸爸逐漸偏離了她的生活軌跡...，他老去的思想完全不能夠為她解決着問題...，她一直都向他隐藏着自己的喜怒與哀傷...，總是不與他說自己那些困苦的事情...，總是不去相信他...，總是想要去反駁他，反駁他...。
現在...，她已經就要沒有機會了...，再也沒有機會将自己所有的一切都與他說...。
“醫生，我媽是沒事了吧？”一個中年人辦理完出院手續，又來到紀華文身邊詢問着。
“嗯，沒事的，回去多注意飲食，多運動...，預防一些老年病...，就沒事...。”紀華文看着遠處已經恢複好了體征的老人，平靜地說着。
中年人來到他媽媽的面前，攙扶着她，離開了搶救室...。
這個時候，ICU的護士跑了進來...，
“紀醫生，你爸爸心跳紊亂了，你快去看一下...。”
紀華文急忙跑了出去，跑到了重症監護室去。
她看着監護儀上顯示的數字，那個就是死亡前的心跳...，紀華文趕緊做着心肺複蘇，一次次按壓着他的心髒...。
“爸爸...。”紀華文反複呼喚着他，希望這次仍然可以搶救過來。
直到後來，胳膊都沒有了力氣，數字仍然沒有恢複穩定...。
“師父...。”曾俊拿着除顫儀過來，将她輕輕推到一邊...。
紀華文反複盯着那些數字，心裏緊張着。
最後，她讓護士做了深層靜脈注射，給她的爸爸大腿根部插入進了管子，慢慢的，爸爸的呼吸終于穩定了下來...。
“爸爸...。”紀華文叫來了她的媽媽，她知道現在是最後的時刻了...，她爸爸不會挺過今天晚上。
沒有血色的面龐，終于有了些微動，年老的容顏輕輕睜開雙眼，最後打量這個空間和世界...。
老人轉過頭來，看了紀華文一會兒，又轉過去，伸出了瘦弱的雙手，握住了他一旁的女人。
她的媽媽小心地摘下了呼吸罩，低下身子，仔細聽着他想說出來的話...。
“這些年...，謝謝你了...，也辛苦你...。”
媽媽忍不住哭泣了起來，連連搖着頭。
随後，老人又轉過來，看着紀華文...。
“陳醫生...，這些天也謝謝你...。”
“不是的...，不是...。”紀華文不停地搖着頭，反複對他說。
“爸爸，不是的，我是紀華文啊...，我是你的女兒...，紀華文啊...。”她拼命地跟他解釋着。
老人轉過頭去，不停地用力呼吸着...。
過了一會兒，他好像反應過來什麽了一樣，又開了口，
“小文她...，小文她...，我知道她忙...，她要去救人...，治病救人好啊...，我真的為她高興...。”老人努力咽了下口水，緩緩說道。
紀華文聽着這樣的話，一下子跪了下來...，抓着他的手腕，反複求着...。
“爸爸，你看看我...，我是紀華文啊...。”她真的希望他能夠認出來她，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知道她在他的身邊...。
“老紀...，你醒一醒...，她是小文啊...，你看看她...，她是咱們的女兒小文啊...，你怎麽就不認識她了...，她為了救你，做出了那麽些的事情...，你怎麽就認不出來她了呢...。”媽媽在一旁不斷地擦着眼淚，激動地說着。
“我只是不知道...，她為什麽會變了樣子...。”過了一會兒，老人好像想起來了什麽一樣，又開了口說着。
“爸爸...，爸爸，我錯了...，你原諒我...，我錯了...，我錯了...，原諒我...。”紀華文将臉整整埋入到床邊，不停地道歉。
“我錯了...。”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不對...，我以前...，我以前就應該告訴她...，教會她，對她說...，”老人依然空洞地盯向前方，繼續說着。
“替我告訴她...，就算沒有人會喜歡你醜陋的外表，但終會有人愛上你美麗的靈魂...。”
“叮...”時間靜止，歸于平靜...。
紀華文擡起頭，呆呆地看向他安詳的臉...。
“今天晚上值夜班的人員有些少，所以大家都辛苦一下...。”黃主任來到搶救室裏，叫齊大家，交代完這句話之後，就離開了。
曾俊看着今天沒有過來的那個女人，心口好像被堵住了一樣，強打起精神，察看着管床的病人。
“聽說紀醫生她爸爸沒了...。”
“嗯...，是，晚上的時候沒挺過去...。”
“真是可惜...，老爺子最後就想過來看看她，沒想到還整出來這麽一出事情...。”
“這誰能想到啊...，命不好呗...。”
“嗯...，真的是倒黴...，要不然還有點兒希望...。”
“用那種事換來的？”
“嗯...，是挺丢人的...，一般人也的确是接受不了...。”
“想不開呗...，平時看着挺利落的一個人，事情發生到自己身上，也一樣沒了主意...。”
“那你可別說...，如果是你，給你一個活命的機會，你會不會去做？”
“不知道...，反正看現在這麽悲慘的結果，還不如聽天由命呢...。”
“唉...，怪也就怪在啊...，誰讓她得罪的是院長的女兒...，惹誰不好，偏偏惹她...。”
“也是...，整個醫院都知道了...，是夠丢人的了...。”
“不止這個...，連以前的事情都被挖出來了...。”
“哦，對，真的沒想到，原來她以前長着那副模樣...。”
“是啊...，我就說有時候看着她的臉總覺得哪兒有些不對呢...。”
“做這種事情都是要付出代價的...，哪能說變美就美了...。”
“不過她以前也是不好看...，一般男的怎麽會喜歡那種長相的...。”
“那她現在不也是沒找到？”
“算了...，不說了...，這都是命...。”
幾個醫生護士在一旁小聲嘀咕着，曾俊偶爾聽入到耳中的東西，也覺得分外刺耳...。
幾個紀華文負責的病人，也開始有着此起彼伏的咳嗽聲...，好似在抗議一般地響起...。
曾俊覺得這個屋子裏壓着他有些難受...，他看着暫時沒有什麽事，就走了出去，透透氣...。
他來到放着自動販賣機的地方，打算買兩罐咖啡...。
“師父...。”他沒有想到在機器前面的椅子上，見到了那個女人...。
他打完招呼之後，将掉落出來的兩罐咖啡拿了出來，其中一罐小心地放在她的手上...。
他安靜地坐在她的旁邊，心疼地看着她。
“你...，今晚怎麽在這？”過了一會兒，曾俊開口問着她。
“今天晚上是我的夜班...。”紀華文好像緩過來神，回答着他。
“你...，你不是應該在醫院的...。”那個地方...，他一時說不出口...。
紀華文沒有回答他，慢慢地低下了頭...。
曾俊看着她傷心的樣子，擡起手，撫摸着她的手臂，
“沒事的...，都會沒事的...。”他除了這個，其他的什麽都不會說...，他的心裏知道，這種事情對于她來說，怎麽可能是小事...。
“我只是...，只是覺得我爸爸他一定會很讨厭我...。”過了一會兒，她似乎有些抽噎的聲音向他吐露出內心的感受...。
“不會的...，他沒有...，叔叔從來都沒有...。”曾俊努力解釋着，因為他知道，以前每次那位老人一提起她，眼裏都是慈愛的目光。
“可是...，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我不知道...，到底是哪裏出了錯...。”
“我總是...，總是很笨拙地去處理着一些人和事...，總是很笨地去做一些讓人讨厭的事情...，我現在這副樣子，這個樣子...，但是...，但是難道事實不就是這個樣子的嗎？人們總是喜歡美麗的...，你們男人不是都會喜歡好看的女孩子嗎？她們...，總是那麽容易就得到別人的喜愛，得到我拼了命都得不到的東西...，那我呢？像我這樣的...，我這樣醜的人...，我要怎麽樣呢？你呢？...，你也一定是這樣的吧？你以前找過的女朋友，也都一定是很好看的吧...，是的吧？”紀華文突然擡起頭，不斷問向坐在她一旁的男人。
曾俊忽然沒有了話語，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她哭泣的面容，說不出來任何解釋...。
或許...，現實好像有些是這樣的，他的曾經也是和那些別人口中好看的女孩子交往過...。但是...，他現在知道，他喜歡着這個女人...，無關樣貌的去喜歡她...。他看着坐在身旁已經徹底支離破碎的她的樣子，突然發現...，自己竟然什麽都不知道，不了解她...，她現在的軟弱...，破碎...，都讓他看着是那樣的心疼...。他回想着...，回想着曾經的那些過往，那些她曾經愛過的，在一起過的男人...，她努力地讓自己成為他們所訴求的樣子改變着自己去生活...，但是，一次次地去被獲取...，被吸食掉了她真正自己本來的樣子，本來的精神...。人們總是從別人的身上去獲取什麽，獲取一些他想要擁有的東西...，無休止的...，無條件地去匹配...，去獲取...，而自己...，也同樣也是這副模樣...，他也曾無休止地從她的身上汲取那樣多的溫暖，那樣多的愛意，那樣多的他所喜歡的和向往的物質...，和情感...，從她的身上去獲取力量...，直到現在，他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樣的一個她...，早已經是殘破不堪...，連自己僅有的幸福都守護不了...。
曾俊反複地思考着，反複地想着這些一件一件的事情...。
過了許久，他面向了這個不斷擦着淚水的女人...，
“師父...，或許...，我只是覺得...，或許...，并不是這樣的...，只是...，只是有些人，那些男人，是更需要一些勇氣的...，不是說要勇敢地接受對方醜陋的樣子...，而是...，是自己要擁有一顆勇于愛着對方的心...。”
曾俊并不知道自己說的是否是正确的，他只能溫柔地...，溫柔地看着她。
紀華文停下了眼淚，迎着他的目光...。
“就算沒有人會喜歡你醜陋的外表，但終會有人愛上你美麗的靈魂...。”
她的腦海裏，忽然響起了她爸爸的最後這句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