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小孩除了第一回 陸鋒為了把他帶到圈子裏大辦了一場生日宴後就都沒有熱鬧辦過,他問過季冬桐,說是不想。于是每年生日總是白天季冬桐約上朋友熱鬧一玩,晚上就回來和陸鋒過。
陸鋒那天都是在家的,就他和季冬桐兩個人,他們會坐在一起喝一點酒,然後他把自己的禮物交給對方——偶爾也帶上老季的——男人從來不問功課,在相對而酌的晚上他教小孩品酒、問他班級裏的人和事。當季冬桐說出一個同學的名字,陸鋒會告訴他那個人的父母背景和其與陸氏集團的生意往來。季冬桐便所有所思,考量他們的性格和關系厲害,對男人得出結論與對方該維持什麽程度的關系。
他們也說其他的,閑散的,輕松的。季冬桐喝酒上臉,用手撐着腦袋,眼睛霧蒙蒙的。他有時候和陸鋒說莫城有意思的傳聞,又說在旅游雜志上看到外頭的風景,陸鋒便會耐心地聽着,以自己出門游歷時的見聞回複他。男人看着小孩的視線完完全全地停在自己身上,伴随着話裏的內容忽高忽低,含着驚嘆與羨慕,這時候他便不由自主地停下,像所有的長輩那樣溫和地拍拍小孩的腦袋,和他說:有機會的,以後你自己也會出去。
送完秦甄,陸鋒回來的時候正趕上季冬桐在吃飯。以前周五他是會等陸鋒一起的,但現在大約是沒想到男人能回來,嘴裏還咬着筷子,看起來有些許久不曾見過的傻氣。桌上的菜還是熱的,小孩穿着家居服坐在桌邊,他的頭發在家裏總是不綁着,随意地讓它散下來,柔順的黑發柔和了少年的五官,瞧着很美。
兩人對視一會兒,季冬桐回過神來,匆忙起身要給他舀飯。陸鋒不自覺微笑,他沒有攔着,先回了趟房間換上睡袍。出門的時候他把裝着戒指的盒子放上床頭櫃,指尖要離開的時候卻頓在了黑色絲絨錦盒的上方。他腦中想着剛才小孩慌亂的眼神,又想起那天在陳冬學校的針鋒相對,眼神緩緩沉下來。
該是吓壞了。
陸鋒鮮少對季冬桐發什麽脾氣,動手的次數更是寥寥無幾,非要數的話還要追述到兩年前的那一次。但周三從看到小孩出現在學校的那刻起他的某條腦神經确實被什麽點燃了——當他看到季冬桐和一個陪酒的一起走進來,為了一個他叫不出名字的人求情,下跪——陸鋒知道,那天如果不是還留着一些沒被怒意蠶食幹淨的理智,他是會和小孩動手的,落在對方臉上的手指印其實是竭力控制着沒掐在他脖子上。
火氣來的迅猛又毫無理由。事後平複心神一想,在季冬桐的角度他所做的完全不算是什麽事——在夜店裏被人伺候的舒服了,瞧着人順眼,正好對方有事相求,總歸一個電話的功夫,季冬桐又不知道他也參與其中,答應就答應了。總結下來不過是長大了的小孩為一個小情人出了次頭,這太常見了,發火是實在犯不上的,更何況還逼的小孩下跪。
想到那一跪,陸鋒嘆了一口氣,伸手将盒子重新握回手心裏。
他重新回到客廳的時候季冬桐已經沒在吃飯了,濕了前端的筷子放在白瓷碗上,碗裏的飯還有一半。旁邊的位置已經擺好了碗筷,米飯打得很多。陸鋒走過去,對方一直老老實實地坐着,直到他也拉開凳子坐下。男人拿起筷子,看着沉默的季冬桐,放緩了聲音。
“還等什麽呢?”
小孩如夢初醒,拿起筷子扒飯。盒子過來的時候就順手放在陸鋒的手邊,黑色的小盒子不大,一看就知道是裝戒指的。季冬桐的心一陣冰涼,他想起秦甄搭在陸鋒臂彎的手,嗓子裏好像梗了什麽東西,嘴裏的飯菜變得難以下咽。
但他到底還是把嘴裏的東西咽下去了,連着那些橫在心裏的情緒一起。季冬桐什麽也沒問,眼皮垂着,只有蜷曲的睫毛在輕輕顫動。陸鋒注意到他投向盒子的那一眼,于是放下筷子,男人說,打開看看。
見季冬桐疑惑地把視線移過來,陸鋒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五指輕輕蹭過小孩柔軟的發絲。
“你的東西。生日禮物,先給了。”
生日禮物自然是要生日的時候再給的,這種像是選了東西按捺不住等不及要送出去讨好人的行為多少讓男人有點不自在。他拍了拍小孩的頭頂之後就不多說什麽,重新拿起了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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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
季冬桐猶疑着,伸手夠到盒子打開了它。那裏面确确實實裝的是戒指,盡管是戴在食指上的。一圈斑駁錯落的樹紋映進他的眼底,被葉莖纏繞的白鑽安靜的閃着光,陸鋒不曾插手包裝的環節,自然也不知道絨盒一打開上面一側就用銀線勾着這個戒指的名字。
——梧桐。
季冬桐小小地抽了口氣,他的眼睛已經紅了,眼裏有水光。一顆盛不住的眼淚落下來,被他接在了手心裏,藏在了陸鋒看不見的地方。他長久的垂着頭,直到蹭在掌心的淚水幹掉,眼中的霧氣褪去,他才擡頭對男人露出一個笑。
笑容太好看了,在夜晚柔和的燈光下同那枚戒指一樣閃着光。陸鋒被小孩發亮的眼睛弄得晃了晃神,随即就看見對方把戒指很快地戴到了食指上。他沒有量過小孩的手指,尺寸僅憑目測,但這樣竟也剛好了,那橫向生長着的梧桐恰到好處地貼合在對方的指根處,天然是給季冬桐設計的那樣。
兩人間的氣氛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那些隐藏着的焦慮和僵硬沒有了,像是回到了以前一樣。但又有其他的一些東西不安于平和的氛圍,他們蠢蠢欲動地要破土而出,他們想要開花和生長。
小孩夾一筷子東西眼睛就要看看手上的戒指,陸鋒失笑,幫着夾了魚肉放進他半天沒吃下去一口飯的碗裏。
季冬桐虎牙還露在外面,牙尖松快的在笑容裏抵着下唇,他問。
“陸先生,你怎麽會想到給我挑戒指呢?”
人前小孩叫男人父親,人後他總是記得陸鋒說過的話,同別人一樣叫他先生。
“今天陪秦甄去的,這個适合你。”
季冬桐敏銳地捕捉到了話語後的背景,他唇角的弧度收了些,指腹緩緩磨蹭着手上的戒指。
“……是也要和秦小姐挑戒指嗎。”
陸鋒對這個話題興致不高,但小孩問了,他便點點頭,回答,是該到挑戒指的時候了。
手上的動作停頓,季冬桐心裏端着杆秤,仔細地衡量說什麽話造成的得失。大約是今天所有這一切給了他勇氣,他對上男人的視線,緩慢的說。
“可是你不喜歡秦小姐。”
陸鋒愣了愣,然後颔首。緊跟着,季冬桐又說。
“你喜歡那個老師,那個叫陳冬的。”
話語直白又冒事,小孩的心跳得飛快,眼神卻牢牢盯着,一步不退。而陸鋒竟也沒有生氣,他容着對方纏着自己的視線,不留餘地地揭露他,甚至還笑了笑。
“對。”男人說,“我喜歡他,所以我要和秦甄結婚。”
季冬桐睜大了眼,下意識地捉住了他的手臂。男人小臂的肌肉在他掌下突起,絲質的睡袍隔絕不了體溫,兩個人的溫度都集中他掌心覆着的地方。
不該是這樣。
男人平靜的看着他,沒有拂開他的手,只是靜靜地等他說話。
陸鋒是要結婚的,但不該是這樣。他會娶一個他喜歡的人——就算是聯姻性質的婚姻,那也一定是他有好感的人。他的妻子會身材高挑,容貌秀美,她會非常優秀。然後他們兩個人穿着禮服辦成整個莫城最盛大的婚禮,季冬桐知道陸鋒的原則,有了婚姻的約束,他不會再随意帶哪個長相漂亮的男女情人過夜,他們會一同進入家庭生活,生幾個孩子。陸鋒會是天底下最好的父親,如果幸運的話,他的孩子還可以叫自己哥哥。
他将和男人一起變老,他會拼上一切讓這個家庭長久美滿,看着流着陸鋒的血的小不點長到和他父親一樣高。
這就是季冬桐用盡全力按捺自己心情的原因,是他忍着愛的全部理由。因為如此幸福又光明的未來擺在眼前,所以他才可以捂上眼睛堵住耳朵,什麽也不說——這一切不能像是陸鋒現在輕描淡寫說的那樣,不可以是男人像他守着他一樣為了守着陳冬而作出的萬全方案。陸鋒的婚姻不該草率,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那麽幸福的孩子的話——一個淌着陸鋒的血的陸家真正的少爺——他理應得到父母真正的愛。
“為什麽你不和陳冬在一起?”
陸鋒這回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
“我們算是朋友。”
像是當頭被人砸了一錘,季冬桐雙眼眩暈,耳邊嗡嗡作響。在他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的時候他出現在那裏,心裏已經裝了人,原來無所不能的陸先生也有求而不得的東西,要和他一樣窩囊地忍着,忍這麽久。
他想起季軍那間常年黑暗的房子,小時候他就蜷縮在黑暗裏,看着母親冷漠的背影和像個過客一樣在屋中進出的父親。
理想中的未來像一副暖色調筆觸的油畫,現在橫空潑出一道水來,那些明亮的色彩被混合揉開,黏膩着拖出一片陰影。
他陳冬何德何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