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整個校長室裏死一樣的安靜。
這個學校的校長坐在辦公椅上,緊張得頭上直冒冷汗,一個屁股在椅子上怎麽也坐不穩,看起來好像很想把這位置直接讓出去,他旁邊站着副校長,瘦瘦高高的,臉上也差不多是那樣的表情。
辦公桌面前的空地上擺着一張茶幾,兩列黑色的皮質沙發就相對擺着。陸鋒坐在一側的沙發上,他從季冬桐進來的時候就摸出了根煙,沒點,只煙蒂在嘴裏咬着,眼睛裏沒有笑意。他身邊緊挨着坐着個人,白白淨淨的,看着很顯小,季冬桐沒有見過他,但是燕鴻從燕袁身後出來一步,對着他叫,陳老師。
校長問,“雙方家長都到齊了,孩子和陳老師也在,有什麽意見都可以說說。”
誰都沒有開口,陸鋒沉默着,季冬桐的脊梁骨從後脖頸開始一寸寸僵下去。他直挺挺地站着,燕袁自然也就跟着站在他旁邊,三個人在坐着的陸鋒面前站成一排,像犯了錯的滑稽小醜。
季冬桐覺得自己的臉色一定很難看,看見男人的手搭在那個“陳老師”的肩上的時候,曾經讓他極度的不安的話再次浮現在腦海裏,一瞬間就有了解釋。
陸鋒那個雪花飛舞的朋友。
燕袁是認識傳說中的陸先生的,他在夜場見過。季冬桐能感覺到他的視線偷偷地瞥向自己,三分尴尬七分歉意。燕鴻很敏銳地感受到了氣氛的不同尋常,他像是知道哥哥搬來的救兵沒用了,很坦蕩地對着陳冬鞠了一躬。
小孩沙啞的聲音在辦公室裏響起,他說。
“老師,對不起,我錯了。我和您道歉,念書對我很重要,求您讓我回到學校。”
陳冬被他針對了大半個學年,前一周還剛被潑了一桶水,哪兒見過他這麽好聲好氣地說過話。頓時有些受寵若驚,下意識想要站起來,然而他的大腿被人按住了,陸鋒在旁邊半阖上眼。他站不起來,只能有些無措地對學生笑了笑,小聲說,沒關系的。
當事人都不介意,那麽照理這件事到這就可以了。但現在在場的人都知道真正做主的人是誰,所有人的視線都不約而同地往男人那裏看去,除了死死盯着地面的季冬桐。
半晌,男人終于撩起了眼皮。他誰也沒看,沉着聲音說了句“把頭擡起來”,話裏是壓着的火氣。
燕鴻的腰還彎着,他第一反應以為說的自己,剛準備直起身,餘光就看見一直垂着頭的季少爺慢慢把頭擡了起來。
陸鋒的視線終于和季冬桐對上,他沒有笑意地牽起唇角。
“你和我說說,今天是打算怎麽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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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點事兒原來不需要他親自過來,但陳冬話裏話外都是要讓燕鴻回學校的意思,他沒辦法,擔心陳冬心軟,就親自過來一趟,預備徹底把這事徹底解決了。原來是準備露一面放下态度就走,萬萬沒想到他能碰上季冬桐。
這個他看着長大的小崽子,現在都已經長到能給夜店裏相好的陪酒出頭了。
“嗯?啞巴了?”
季冬桐牙齒不受控制地打顫,嗓子裏像堵了東西,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兩年以來他都是跟在男人身後的,一直看着對方的背影,現在卻忽然地站在了男人對面了,就因為兩個對他來說毫不相幹的人——也許對陸鋒來說是有關系的。
燕袁在原地躊躇已久,怎麽看都是因為他季冬桐才被扯進來的。他在夜場不曾和陸鋒說過話,只給對方倒過一次酒,男人甚至可能不會記得他的臉。他看了看脊背都有些發抖的季冬桐,鼓起勇氣上去擋住了陸鋒的視線。
“對不起,陸先生。季少是被我請來的,我弟弟……”
“滾。”
小孩的臉被擋住,燕袁的臉撞進眼睛,陸鋒的眼神一下子就變了。他壓着的火氣一點點從眼底洩出來,視線冷地像刀子,連皮帶肉地把面前人從上到下地剜了一遍。
“你算是什麽東西……”他短促地笑了一聲,話語裏的諷意讓燕袁的貼着褲子的手針紮似的彈動了一下。一直彎着腰的燕鴻把頭擡了起來,一張發紅的臉對着男人的方向,眼神很兇。
陸鋒被這樣的視線盯着,忽然不執着于小孩的回答,帶着寒意的目光一轉,落在燕鴻的身上。他看着對方的眼神,過了一會兒,像是很贊賞地點了點頭,然後說,跪下。
辦公桌後面的校長克制不住地站了一站,他辦公室的牆上還高高挂着“ 惟宏隆德,情系教育”的牌匾,底下卻上演着民國軍閥強霸作風的戲碼。他被副校長攔着,把頭別到了一邊,到底沒有站起來,卻也不想看見自己最優秀的學生當衆下跪,即使他犯了錯。
“咚”的一聲,是膝蓋用力撞上地面的聲音,季冬桐一言不發地朝着男人跪了下去,他的眼神很亂,像受了驚的湖水。
陸鋒猛地站起來,下颚緊繃着,怒氣已然完全到了臉上。他兩步跨到季冬桐面前,鐵鉗似的胳膊不容反抗地拽着小孩的胳膊把人從地上拉起。陸鋒捏住他的臉,兩根手指一下在對方臉頰肉上烙下兩道紅印,他伸手點了點一邊的燕鴻,低斥:他做錯了事!自己要為自己不動腦子犯的事買單!你憑什麽跪?
你憑什麽跪?季冬桐的臉被捏得生疼,男人的視線也紮痛了他的眼睛。他将兩只手按在陸鋒鉗着他的那只胳膊上,眼球在眼皮下移動着向陳冬站着的方向投去一瞥。他把眼神轉回來,不知道跟誰較勁似的掙紮着沖男人彎了彎眼睛。
“對,他做錯了事——我求你原諒他。”
陸鋒一下子松了手。
他站在原地,盯着小孩盯了好一會兒,好像是在考慮,又像是給出了個機會讓對方改口。兩人的視線再次對上,季冬桐抿着嘴,沒有移開視線。
“陸,陸鋒……”
陳冬走過來,小心翼翼地拉了拉男人的袖子。他好像被很久不曾見過的男人發火的樣子吓壞了,很猶疑地說,“那個……就算了吧?”
“這個,其實燕鴻同學是我們這裏非常優秀的學生……” 校長終于找到空插了一句話,燕袁拉着弟弟的手緊張地看過來。
被所有人的以目光迫着的陸鋒只是看着季冬桐,陳冬第二次拉了拉他的衣袖,他最終把視線從小孩身上移走,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期間沒有再看人一眼——男人終于大發慈悲地收回成命——他走到門口,在半開的門裏就着外頭洩進來的大片陽光朝着沒有跟上的陳冬伸出手,輕輕叫一句,“冬冬”。
陳冬對着校長鞠了鞠躬,又對着燕鴻笑了笑,他的目光閃爍地掠過季冬桐,然後小跑過去拉住了陸鋒的手,兩個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副校長已經帶着燕鴻在說話了,燕袁側頭過來張了張口,像是要說什麽,但是季冬桐沒有看他,誰也沒打招呼,一個人徑直出了校長室。
他在樓上的走廊往下望,正好看見男人牽着陳冬的手從樓梯口走出來。那真的是把人放在心坎上的姿态,走個樓梯都擔心對方摔了碰了。季冬桐一眼不眨地看着,腦中突然一片眩暈,他被今天格外熱烈的陽光帶回了那個夏天,被日頭照的發白的水泥馬路,浪潮似的蟬鳴,季冬桐閉上眼,聽到記憶裏的那聲,冬冬。
他曾在頭破血流的黑暗裏壓抑着哭泣仿照男人的語氣一遍遍用這個稱呼安慰自己,也在兩年的相伴裏在某個時刻偶爾萌生對這個稱呼的追憶和渴望,只是過去和現在重疊,就在剛剛男人伸出了手——
他才知道原來這個稱呼不是他的。
季冬桐背對着走廊裝着扶手的水泥牆慢慢脫力似的滑坐下來,他整個人藏在走廊的陰影裏,強迫自己勾了勾嘴角,結果只露出了個苦笑。
……真正名字裏有雪花飛舞的人,其實活得陽光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