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我剛剛想去扶你,但是那位先生已經拉住你了。我不放心……一直跟在後面。”
燕袁的眼睛裏透着關心,季冬桐這個長相,醉倒在走廊上被随便一個陌生人帶進衛生間确實不是什麽安全的事。季冬桐半阖上眼,笑着說了句謝謝,然後又問。
“需要什麽謝禮?”
“……”
燕袁像是沒想到他會這麽說,臉上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好似他一份單純的擔憂被明碼标價,表達的關心全不是出于真心。
“不……我不是……”他慌亂地搖了搖頭,有些結巴地想要解釋。
季冬桐沒有讓他把話說完,聽到一半就不耐煩地點點頭,起身要走——對方如果是出于擔心,那麽确認他沒事就可以走了,現在既然都已經站在了他面前,不是邀功讨個好就是有話要說。他對燕袁還有點好感,但不喜歡這些零零碎碎見慣了的小心思——剛開始邁出兩步還有些搖晃,他沒讓人扶,自己把身體穩了下來。直到他要走進走廊,重新掰得挺拔的背影要消失在衛生間的拐角,身後才響起了匆忙的腳步聲。
燕袁猛地捉住了他的手。
季冬桐的眉頭皺了起來,對方立馬把手松開了。一張娃娃臉愁苦地皺着,化了妝的那份漂亮無影無蹤。
“對不起,季少,我……我是想求你一件事。但是我剛剛跟着你們真的和這個沒關系……”
“所以呢?什麽事?”
季冬桐眉頭松動了一點,目光平靜地看着他。燕袁抹了把臉,伸手摸了摸褲子,好像是要點煙,後來反應過來季冬桐就在面前,又把手收回來。
他看起來有些難以啓齒,所求的也不是為了自己,而是他的弟弟。
燕袁的弟弟叫燕鴻,就是之前提到的在公立學校上小學的那個。季冬桐還記得那天晚上對方講到自己弟弟的時候眼睛裏都在發着光,他說燕鴻從小聰明,從小到大沒另外補過一次習就一直拿着年級第一;說他懂事,這麽小就已經會照顧在醫院生病的妹妹……說了很多誇獎的話,因此現在才格外難以開口。
燕鴻要被退學了。
父母雙亡,靠着大哥辍學才能勉強維持家庭的小孩非常早熟。他知道這個年紀的他什麽也做不了,能幫燕袁維持生活開銷、讓妹妹好好治病的唯一方法就是好好的讀書。只有讀的好,上名牌大學,找到足夠高薪的工作,他們家才有出路。燕袁是這麽教育弟弟的,燕鴻也一直這麽堅信着,長久以往這個念頭與其說是成為了燕鴻的夢想,不如說是執念,他要求自己在這條路上做到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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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學的原因是升上六年級之後他們的代課語文老師轉正了,原來的語文老師調到了別的班。在燕鴻的形容裏,他們的新老師毫無講課水平,在課上不僅鎮不住學生,思緒還很容易跟着底下學生的話頭跑偏。這個老師備課很仔細,但是只要他提問了他備課本上沒有的東西那位教師就會怔在原地,然後尴尬地笑笑讓他坐下,紅着臉自顧自地接着往下講。
這個問題在他代課的時候還不明顯,一真正上課就暴露出來。燕鴻提的問題下課後,甚至延續到下堂課也不會被解答,他只能去問其他班的老師。
通往未來的路上出現了絆腳石,小小年紀的燕鴻不能容忍在他眼裏毫無水平的老師再給他上課。他向校方反映過,可他就算成績再好也是個小孩子,又不願意為了自己的事讓燕袁再操心。再者公立學校換老師沒有那麽容易,就算燕袁來了,僅憑一個家長也不可能就讓校方把老師換了。
六年級整個上半學期,燕鴻有意無意整出各種幺蛾子在課上針對那個老師,還在對方辦公桌上放過請辭信,但那人好像就是察覺不到似的,見了他依然友好的笑,在課上拖着慢吞吞的調子講課。馬上就要小升初,在一次測驗發現試卷上課內的一部分內容從來不曾在課堂上聽過之後,燕鴻的心态完全炸了。
在拿回試卷的那節課他端着一桶水潑向了那個老師,然後指着濕透的對方把所有憋在心裏的怒火一股腦地倒了出來。最後他說,求求你,別再教書了。
那個老師現在原地接受了自己學生長達十分鐘的尖銳指責,傻傻地道了歉。出了教室一吹冷風就開始發燒,後來聽說還進了醫院。鬧得這麽大燕鴻自然也被校方勸退,可問題是燕袁大大小小跑遍了莫城的其他小學,竟然也沒人願意收燕鴻。就算他捧着錢送去收費高昂的私立學校也一樣。
這件事影響說小不小,但說大也大不過一個校園。再加上燕鴻的成績好,市裏的數學競賽都是有名的,最後幾個月接收了他就等于是白給學校送升學率,不應該沒有小學要他。燕袁早早的進了社會,哪能不知道弟弟這回是踢到了鐵板,對方背後肯定有人。
現在怎麽教育燕鴻都晚了,再說小孩子的手段有多偏激,他想分擔家庭重擔的心思就有多幹淨。燕袁對着弟弟連責罵都罵不出口,他在季冬桐面前深深低下頭。
“是我的錯,我一直讓小鴻一定要擺脫這種境地……他只是聽了我的話,太想要爬出去了。”
“季少,我知道你根本沒必要幫我,但是就這一次,求求你讓小鴻重新回學校,你要我拿什麽來抵都行。”
小學六年級,肄業了在家能幹什麽,什麽都不能幹。不要說出人頭地的野心,夢想只會被踩進泥裏,而這個家庭會更加雪上加霜。
季冬桐在原地沉默了良久,直到朝他深深鞠躬的燕袁大腦充血,臉上憋出紅色,他才終于點了點頭。
“挑個時間,我和你去看看。”
要和校方談當然是要選在學校上課的時候,燕袁第二天剛好輪班休假,忐忑地問季冬桐可不可以。昨天在夜色就呆到了快淩晨,他就幹脆也直接和班主任請了假,第二天睡了一早上,下午就約了燕袁去學校談燕鴻的事。
季冬桐是打車過來的,到了地方他就有點恍惚。這個學校他知道,他曾經本應該也在這裏上學——季軍和夏美的老居民樓就在兩條街外,他在這裏住了整整十四年,直到被陸鋒帶走。
秋天不帶什麽溫度的陽光落下來,季冬桐眯了眯眼,看着周圍熟悉的景象有種恍如隔世之感。在這一刻他突然覺得之前堵着心髒,每個晚上都鑽得他腦袋發痛的東西都消失了,有一種太濃烈的情緒掩蓋了那種求而不得的喜歡。
他感激陸鋒。
季冬桐在這一刻忽然覺得,只要是陸鋒真心想要的,那麽他和哪個女人結婚、生下幾個孩子都沒關系。他會像狼守着自己的狼群一樣安安靜靜地守着他們一家人,然後在男人離開的時候同他一起離開。只要這是陸鋒真心想要的。
燕袁帶着燕鴻來了,他朝這邊揮手。餘光裏有一輛悍馬開了過去,好像有些眼熟,季冬桐沒來及細想,燕袁兄弟就已經走到了身邊。
“季少?……我早上已經聯系了校方和那個老師,我們現在進去?”
“嗯。”他點點了頭,目光落在被燕袁攬着的燕鴻身上,小孩比一般小學生長的要高,很挺拔,只是瘦。眼神很倔強,下巴擡起的角度有種自尊心過剩的冷淡。注意到他的視線,燕袁笑着拍了拍弟弟的背,小燕鴻猶豫了一會兒,啞着嗓子說。
“謝謝,給你添麻煩了。”
果然早熟。季冬桐也笑了,在這個地方,面前的燕鴻多多少少讓他想起了自己。他讓燕袁帶路,自己落後幾步邊走邊給人打電話。
他的電話直接打進了教育局,陸鋒的一個老朋友就在裏面當着主任,季冬桐管他叫郝叔。
郝連接到他電話的時候頗為意外,調侃他怎麽想起來給自己打電話。季冬桐順着說了幾句甜話,逗得郝連大笑出聲,這麽寒暄過後他才把事情說了,前面燕袁的腳步停住,季冬桐擡頭掃了一眼,校長室已經到了。
“冬桐啊,你這個事吧……”電話裏郝連一反常态地猶疑着,“你們父子倆沒打好招呼嗎?……”
陸鋒?
季冬桐的眉頭皺了起來,一時沒聽懂這句話。燕袁推開了校長室的門,他走進去,正對上男人看過來的視線——
“……陸先生的意思是,這個小孩以後就別上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