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雪花飛舞的小朋友陳冬現在正在醫院,他躺在幹淨的單人病房的病床上,安靜地吸着氧氣罩裏的氧氣。房間裏的窗戶打開了,醫院林蔭道上栽種的楓樹紅得厲害。秋日的陽光落進來,照亮了雪白的天花板和牆壁,陳冬窩在病床白色的床單上,好像與世隔絕地處身冬天。
他現在醒着,于是看了看放在床頭櫃上的鬧鐘——這件病房裏被裝了解悶的電視、放衣服的衣櫃、給陪護休息的躺椅,這些之類許多的家具用品,只有他的游戲機沒有被帶過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再過一會兒陸鋒就要來看他了。
想到陸鋒,陳冬在心裏小小地嘆了一口氣。
他很久沒有見到陸鋒,直到兩年前父母都去外省公費學習了,他一個在家的時候突發急性哮喘,在這之前他甚至都忘記了自己有這個毛病。
那天是晚上,外頭的天很黑。他一個人癱在地板上,胸腔痙攣一樣蠕動,他大大張開了嘴,卻怎麽也無法呼吸。冷汗很快就浸濕了身上的衣服,單薄的睡衣緊緊貼在他身上,也許能看見用力過猛而收緊的肋骨。他聽着居民樓裏熱鬧的響聲,聽着他們從熱鬧一點點輕下去,好像他已經漸漸要脫離這個喧嘩的人世,只有門口突兀的傳來徘徊的腳步聲。
陳冬的彎曲的指節泛出青紫色,手指用力地扣着木制的地板。他無法呼救,不斷扇動的鼻翼和張得大大的嘴現在成了沒有用的東西,缺氧讓他的腦袋眩暈而恍惚,只能遲鈍的判斷出門外徘徊着的是黑白無常。等他死了,他們就會進來,然後把他能思考的部分帶走,爸爸媽媽回來的時候只能看見地上他的身體,一具沒什麽大用的東西。
這個模糊的意識讓他哭了起來,眼淚和口水一起淌下來。過了一會兒,也許是一分鐘,也可能是五分鐘,在他還沒死掉的時候門口傳來巨響,大門被重重地破開了。
陸鋒在黑色的樓道裏走了進來,陳冬有些渙散的雙眼看着他幾乎手足無措把自己抱起,然後一刻不停地轉身朝門外走。他的身後是兩個拿着工具的人,漆黑的走道裏沒有黑白無常。
“嗯?睡醒了嗎?”
陳冬動了動手,側過頭,發現陸鋒來了,已經坐到了床邊的椅子上。
他點了點頭,想要把氧氣罩取下來,男人責備地看着他,按住他動作的手。陳冬安靜地和對方對視,沒過一會兒,陸鋒就無奈地嘆了口氣,做了個投降的手勢,說,就只有一會兒。
自從兩年前那次發病以後,他又斷斷續續因為急性的哮喘進了好幾次醫院,每次陸鋒都會第一時間趕到。實際上這回他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醫生也已經說了可以不用氧氣罩,但是男人像是認定這個世界的空氣都是污濁的似的,只有氧氣瓶裏的氧氣才不會傷害到他脆弱的呼吸道。
陳冬把氧氣罩摘下,他的嘴唇蒼白,而且有些幹了。陸鋒在他說話之前示意他停一下,然後起身拿棉簽蘸了水,一點點溫柔又仔細地沾濕了他的唇瓣。看着差不多了,陸鋒才又坐下,準備聽他說話。
然而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的話現在已經因為對方的動作憋回了心裏,陳冬張了張,發現不管用什麽樣的開頭他的良心都會發痛。
男人好像發現了他在憋氣,眉頭一下子皺起,想都沒想就伸手掐開了他的牙關,手指探進去壓了壓他的舌根,新鮮空氣就順着喉管一路湧進來。
陳冬被他的動作弄得有點想要幹嘔,男人的手指在口腔裏探的太深了,他輕微地掙動了一下,眼尾有些發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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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鋒終于發現是自己有些擔心過度,慢慢往外抽出手指,他看着身下人漫上水汽的眼睛,指腹有意無意地輕輕蹭着對方的舌苔。直到陳冬兩只眼睛都紅了,他才把手指都抽出來,抽了兩張衛生紙把手擦幹了。
“你,你不能這樣。”
陳冬等到陸鋒坐回凳子上,不自在地做了幾個吞咽的動作,好像舌頭上還殘留着男人手指的觸感,小小聲的說。
陸鋒眼睛暗沉,也跟着低聲問。
“剛才的,你覺得讨厭了?”
“哎……” 陳冬搖搖頭,又嘆了口氣,“不是的。陸鋒,你照顧我,給我找醫院,我們又……非親非故的,這樣不好。”
“你父母給我錢了。”
陳冬的父母學習完回來在醫院見到兒子的時候簡直肝膽俱裂,他們把陸鋒視為恩人,完全相信了他是兒子學生的家長,也是兒子的好朋友的那套說辭。有時候陳冬生病,他們兩個又要上課的時候,陳冬媽媽甚至會主動聯絡陸鋒。每次醫藥費的賬單都是直接送到陸鋒手上,陳冬一直用的最好的設備和西藥,因此陳父陳母不知道,他們節衣縮食給出的錢不過是一間奢侈的單人病房的費用。
但陳冬是知道的。上輩子他就有這個毛病,不過因為一直被陸鋒事無巨細的照顧着,只發作了一次。他那次看到了一次急救以後住院治療的醫藥費,覺得只有把家裏的房子賣了才能還錢給他。
然而現在男人就坐在他的病床旁邊,寬厚的脊背斜斜靠着椅背,挽起的袖口下露出的半截小臂放松地搭在膝上,面色平靜無波,好像他剛剛說的就是全部事實。
“陸鋒……”陳冬的眉頭苦惱地皺着。
陸鋒很喜歡對方拖着軟軟地調子叫他的名字的樣子,他溫和地注視着陳冬蒼白的臉頰,卻驚愕地發現床上的人擡起手輕輕地解開了領口的一顆扣子。
“我要報答你嗎?……陸鋒,你需要我報答你嗎?”
陸鋒身體在反應過來對方說了什麽的瞬間就滾出了一陣火,然而他的大腦卻仿佛被誰硬生生撬開了天靈蓋,塞進去一整塊冰,凍得他心髒都隐隐抽動。
他幾乎開口就要問陳冬怎麽會知道這樣的事,但下一刻就反應過來了,雖然他被他的父母保護的很好,但畢竟是在那樣的環境裏長大的。隔音不好的牆會聽到晚上鄰居家的床嘎吱嘎吱響,樓下互相對罵的兩戶人會操着方言罵遍一整套生.殖器官。因此最後陸鋒只是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左胸口,沉默了一會兒,問。
“如果我說是呢,陳冬。你要在報答完我之後若無其事地繼續回去結婚嗎?”
這大約是帶了點諷刺意味的話了,陳冬的眼睛上很快湧出一陣水霧,他張開了嘴,結果只小聲地抽泣了一下。
那一聲小小的抽噎聽起來太可憐了,陸鋒的心一下子就軟了下來。他愛憐地把對方一只柔軟的手圈在兩掌心裏,一點點地親過對方的指尖。
“我沒有這麽想,乖,冬冬。我沒有這麽想。”
陳冬在他的安撫之下眼淚收回來了一點,有些迷茫地看着他。陸鋒同他濕漉漉的眼睛對視片刻,忽然說:“冬冬,其實我認識你已經很久了,比你認識我還要久。”
“我曾經……”陸鋒斟酌了一下措辭,“在我最初見到你的時候,我喜歡你。我把你關在了身邊,不讓你見爸爸媽媽,不讓你去學校,哪兒也不讓你去。也不讓你和別人說話。”
“如果你和別人說話,或者你反抗我,我就打你。”
“啊。” 陳冬傻傻地應了一聲,然後他聽到陸鋒笑了。
“冬冬,我以前就是那麽欺負你的。所以後來我重新醒過來,第二次認識你,我對你好。”
男人隐去了第一輩子被一刀插進胸口的慘烈的銳痛和血腥的死亡,隐去那些愛和恨,只用最原始的因果輪回的理由去寬慰對方。
“這是你應得,你拿着就好了,不用覺得對不起我。”
陳冬愣了很久,好像原本就遲鈍的腦神經又被拐了個大彎。最後他艱難地把這個彎轉回來了,發現男人還挂着笑靜靜地看他,他想起上輩子的時候,發現對方一直是用笑容對着他的。盡管陸鋒的脾氣并不好,他知道。陳冬在這時候突然有點說不上來的難過,他覺得如果陸鋒喜歡的不是自己就好了,如果他喜歡的是一個也這麽同樣的喜歡他的人,如果他們相愛……
有很久,陳冬臉上的表情都在變化,陸鋒耐心地等他接受這個事情。然後,突然的,陸鋒看見陳冬的眼睛認真的看過來,他說。
“我原諒你了,陸鋒。你做過什麽我都原諒你,所以你也不要覺得對不起我。”
“我們扯平了。”
毫無疑問,陸鋒是喜歡陳冬的,他為陳冬所做的一切當然也是基于這個理由。
但陳冬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內心有個角落——甚至連陸鋒自己也不曾察覺到有它的存在的一個地方——竟像是掙開了長久以來累積上鎖的負擔,忽地輕松了。
他為自己的反應而遲疑了一會兒,病床上的陳冬對他露出了一個大大笑容。鼓勵的,友善的,毫無陰霾的。
于是陸鋒也跟着笑起來,他感覺到掠進來的風大了一些,于是把對方搭在床沿的手放回溫暖的被窩。他把氧氣罩重新安置在陳冬臉上,不容置疑地阻攔了他接下來的話。
“對,我們扯平了。所以我們可以當朋友,現在我們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