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季冬桐回想起陸鋒說那句話的神情,想他那句“小朋友”。
講臺上老師還在操着一本語文書用之乎者也給下頭的學生講文言,季冬桐的文言文學得并不好,往常這樣的課他都是要認真聽的。然而現在,盡管整個教室都回蕩着語文老師中氣十足的講課聲,陸鋒的聲音還是清晰的在他耳邊響起。
一遍又一遍。那種帶着放縱意味的、毫不掩飾的溫柔的語調,連男人一向冷硬的面部線條都在這一刻變得出奇柔軟了,一種憐惜從他臉上流露出來。
季冬桐摁斷了手裏的中性筆的筆尖。
同桌的轉頭看見了,下意識就要提醒。但她剛張了張口,就接觸到季冬桐冷淡的眼神,感覺到對方渾身散發的生人勿進的氣場,女孩咽了咽口水,轉回去幹自己的事兒了。
黑色的墨水在筆尖斷掉的部分凝聚成漆黑的小珠子滾落下來,啪嗒啪嗒地砸上桌面,桌上擺着的幾本課本已經遭了殃,墨水落下時粉塵一樣四濺,季冬桐敞開的外套裏的襯衫也染上了幾點墨色。
但他毫無反應,只是盯着斷掉的筆尖,盯着墨水一點點從筆管裏擠出來到直接像是微微擰開的水龍頭一樣淌下來——直到積在桌面上的墨水快要溢出桌沿,他才一拉凳子猛地站了起來。
“老師,我的筆出了點意外,我要出去打水處理一下。”
金屬腿凳和地面摩擦出刺耳的聲調,少年平靜的聲音在教室響起。忽然被打斷講課的老師帶着點猝不及防的迷茫,然後就是憤怒。但當他的視線落在那個站起來的學生身上時,那點沒有完全燒起來的怒火就停了停,強自平息了。
老師看了看季冬桐糊成一片的桌子,沒多說什麽就擡手讓他出去了。
季冬桐揣着手機出了教室,既沒有去拿布也沒有去打水,而是徑自往學校後門走。他輕車熟路撥開兩叢灌木挑了個矮一點的地方翻牆出去,然後跑到馬路上,打車去了陸鋒的公司。
他其實很少主動去公司,除非陸鋒帶他去。然而今天破例了,季冬桐根本克制不了自己的恐慌感,他要見到陸鋒,就現在。
出租車開上去莫城另一頭的路,司機從後視鏡裏掃到坐在後座的少年,誇了一句“小夥子長得真精神”。
而季冬桐只是一言不發地看着車窗外掠過的景物,連基本禮貌應和的心情都沒有。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渴望和陸鋒有一種更緊密的聯系,就算是血緣也好,因為本質上陸鋒和他毫無瓜葛。如果有一天陸鋒像把他撿回來那樣把另一個小孩帶回家,或者說,陸鋒不要他了,道德和法律都不會對他們有什麽約束力。
他只是男人的一次善心。
這個念頭磨得他的腦神經隐隐作痛,焦慮一刻不停地持續到季冬桐下了車,飛奔進公司,在前臺倉促的、還未說完的問好聲中徑直按開了直達陸鋒專屬的直達他辦公室的電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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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鋒正在沙發上看文件。
門突然被大力推開,季冬桐出現在門口,秘書猶豫地跟在他後面。
陸鋒的眉頭微微皺了皺,他看了看滿臉倉皇的小孩,擡手示意秘書退出去。
兩個人隔着一段距離對視了一會兒,陸鋒放下手裏的東西,大掌拍了拍身側。季冬桐得到允許之後就像小鳥一樣撲過來,他沒有坐到男人旁邊,而是直接拱進了他懷裏。少年已經是大男孩了,在男人的臂彎裏卻依舊像個孩子。季冬桐像冬天湊在一起取暖的鳥類一樣,把腦袋埋進對方的頸窩,一雙手把人摟得緊緊的。
盡管這兩年他們已經親密了很多,但這樣直白的接觸十分稀少。很久沒有看見小孩這樣情緒外露的樣子,陸鋒的手在原地頓了頓才攬住了對方。他人高手長,一抱就把季冬桐完全擁進了懷裏,他聽到小孩在他抱住她的同時發出了一聲低低的聲音,分不清是抽噎還是嘆氣,帶着一種小鳥歸巢的滿足感。于是陸鋒順勢輕輕拍了拍小孩的背,他的手掌貼上季冬桐的後腦,安撫性地梳理他柔順的發絲。
季冬桐的頭發還是半長的,而且已經養得很好了,烏黑發亮,順得像墨。
良久,注意到他情緒已經平靜下來了,陸鋒才問了句。
“怎麽了?”
“我沒事。”
陸鋒的眉頭壓低了,他想把人拉開看看表情,但小孩這回出奇的頑固,緊緊黏在他身上,像塊橡皮糖。扒拉不開,他也就随着人去了,只是又問。
“在外面給人欺負了?”
“沒人欺負我。”
那是怎麽了。陸鋒剛想開口,他的手機響了起來,電話裏是季冬桐的新班主任,此刻誠惶誠恐地道歉說季冬桐在學校裏不見了。男人的視線在拱在自己頸側的烏黑的發頂上掃過,淡淡回了句沒事。說,他在我這裏。
陸鋒挂了電話,這回雙手穿過對方的腋下把人強硬拉開了距離,季冬桐還在他大腿上坐着,只是現在兩個人可以面對面了。
男人仔仔細細地打量他,在他的眼尾停了一下,留意小孩有沒有哭過的痕跡。季冬桐沒哭,但是那雙漂亮的眼睛裏委屈已經要溢出來。比哭還透着慘。
“怎麽了?”
陸鋒耐着心,第三次問。
這次季冬桐回答了,他垂下眼睛,說。
“我想你了。”
男人愣了愣。
他們不曾有過如此感性的表達,畢竟不是親生父子,這樣的情感吐露會顯得另類。再者,兩個男性之間,就算是親生父子也很少會說這樣的話,季冬桐已經十六歲了。陸鋒心裏迅速滑過一抹異樣,但很快被小孩委屈的眼睛抓走了注意力。他下意識忽略了剛剛心頭奇異的感覺,笑着揉了揉對方的腦袋。
“行,那下午你就在這兒呆着。”
陸鋒把小孩從膝上抱下來,季冬桐順從地坐到了一邊的沙發上。剛剛一時沒有控制住,他知道已經做得太過了。
季冬桐接過男人遞過來的文件,陸鋒和他說了是和誰談的,他就能很快的反應過來是哪筆生意。他在這上面下的功夫比補課時更拼命得多,之前被老莊半真半假地打趣過“惦記家産”,陸鋒沒有發話,他也就沒有解釋。
因為這是陸鋒的東西,他就要把這些事做到最好。
兩人在辦公室同坐一張沙發呆着,沒人說話,安靜的辦公室裏只有翻動紙張的沙沙聲。季冬桐內心的躁動因為久違的和男人共處一室的平和氛圍而慢慢散了,他其實是知道陸鋒不會重新把他扔回去的,男人許諾過。但是陸鋒的那句話也确确實實讓他感受到了威脅,就像預感到主人要帶回一只貓咪的家犬。
時間很快過去,等陸鋒揉了揉他腦袋,問了句“餓了嗎”,他才反應過來已經到午飯時間了。
季冬桐看見男人站起來,拿上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下意識也跟着站起來,打算一起去吃飯。但陸鋒只是邊穿外套邊回身做了個手掌下壓的動作,示意他重新坐下。
“你中午自己吃飯,吃完飯想呆着就呆着,不想上學也可以回家。不想出去吃叫米莉給你訂餐。”
“啊。”
米莉就是陸鋒的秘書,季冬桐沒反應過來地應了一聲,直到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敲響,陸鋒揚聲說了句進來,他才緩過神。
陸鋒今天中午不和他吃飯。
門被推開,穿着鵝黃色低胸裙的秦甄走了進來。看得出女人是精心打扮過的,鵝黃色的裙子襯得她皮膚更白,外面披着的薄薄的紗制外罩将肩膀收攏了,在外面作風強勢的秦甄理了理燙着大波浪卷的頭發,一下子顯出了一種獨屬于漂亮女人的風情萬種。
她先是和陸鋒點頭示意,後來眼神落到季冬桐身上,她的視線掠過茶幾上放着的文件,略略怔了一下,像是沒想到陸鋒這麽早就把他放進了辦公室,随即很快就露出一個笑容,和他打了個招呼。
季冬桐扯了扯嘴角。
他看着陸鋒從辦公桌後出來,看着秦甄白皙的手臂挽上男人的胳膊,他們看似親密無間地站在一起。
陸鋒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是遲早要,也應該有個女友的,就算不是秦甄也會有其他人。但這幅畫面如此突兀出現在眼前,季冬桐才發現自己連露出得體的表情的功力都沒有。
男人離開之前讓他好好吃飯,他乖順地應了。等到陸鋒一走,季冬桐就坐回了沙發上,他低垂着頭,把臉埋進手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