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這個點附近沒有什麽店還開着,燕袁去了24小時營業的超市買了兩杯熱奶,把其中一杯給了季冬桐。
他原來以為對方這樣的大少爺應該對這種兌了水的奶茶感到嫌棄,實際上季冬桐什麽都沒說就接了過去,然後和他一起蹲在了超市門口。
超市裏的營業員往外面看了他們幾眼,不過估計是這個點也沒什麽客人了,沒有出來趕他們走。
兩個人都把外套領子豎起來包住了脖子,季冬桐大半個手掌也縮在袖子裏面,只五個指頭伸出來捧住熱奶。他用嘴唇輕輕磕着杯沿,沒有喝,杯蓋上打開的小口氤氲出模糊的熱氣,才升上去一點就被夜風吹散。
燕袁喝了口奶茶,用被奶茶杯燙的熱乎乎的掌心貼了貼臉,他側臉看了一眼身邊的人,而季冬桐始終安靜着,好像沒有說話的打算。他們就這麽在淩晨三點的超市門口沉默地蹲着,直到他腿麻了,忍不住換了個姿勢用塑料袋墊着在地上盤腿坐下,才聽到對方說。
“講講你的事。”
“我的事有什麽好講的……”
燕袁随口就接了一句,當擡眼接觸到季冬桐冰涼又不容置疑的目光時又咽下去接下來的話,停了停之後轉了口風。
某個偉大的作家在一本書裏提過,幸福的家庭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這話也不盡然,因為大多數的家庭,其不幸都源于貧窮。
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妹妹是先天性白血病,現在還在醫院住着;弟弟身體也不好,不過相比起妹妹只是小病小災。兩個孩子都才是上小學的年紀,弟弟在一個公立的小學上課,讀書很用功。
高考結束之後打工攢齊了第一個學期的學費,但生活費還沒有着落。本來算是小康的家庭為了供養高昂的醫療費用已經掏盡家底,父母為了大兒子毅然決然辭了安穩的工作和人一起跑非法運輸。在兒子大學頭一個學期都未結束的時候就因為交通事故雙雙離世,留給三個孩子的東西只有一套房子和銀行卡裏單薄的現金。
燕袁也許從來沒有和別人傾訴過這些,說起來就有點停不住。他講到他聽說父母死亡的消息馬上跑回了家,和弟弟抱着父母的骨灰無所适從。學校貼心地給了假期,但直到喪假結束他都沒有再回到大學,曾經在父母身上挑着的沉甸甸的擔子,猝不及防、突如其來地落到了他的身上。
最後他總結道:“人只要窮到了一定地步,就什麽也不在乎了。”
說完才想起來身邊是個真正的大少爺,這種帶點憤世嫉俗的話對方估計是不愛聽的。燕袁自嘲一笑,剛準備說點什麽緩和一下氣氛,就聽見旁邊人淡淡的“嗯”了一聲。
季冬桐的眼神平靜無波,他的視線落在被超市的燈光映亮的一片馬路上,黑色的馬路被抹白了一道,偶爾有車路過時很快地掠過細長的影子。他的臉被風吹的有點發白,襯着燈光就更白得厲害,自然上挑的眼尾切開落在臉上的被脊背擋了一大半的朦胧光暈,蜷曲的黑色睫毛下映出寂寥的影子。燕袁不自覺對着對方美好的側臉長久地發起了呆,等他回過神來心裏的疑問已經脫口而出。
“季少,你是不是有不開心的事?……有過不開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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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季冬桐短暫地笑了一下,“我沒有。”
這一刻燕袁才恍惚發現對方聽着自己的傾訴,卻對那些隐藏着的悲哀一語不發。他像扇貝一樣攏着自己的情緒,任由他人的秘密攜着血淚滔滔不絕地在身側掀起洪流。
淩晨四點多,光明和黑暗不再對立的那麽明顯。
季冬桐看了看表,站起來從錢包裏抽了一沓錢遞過去,活動了一下發麻的腿。
“行了,回去了。”
燕袁看着遞到面前的紙幣,莫名的有點不太想接。他們之前的氛圍似乎還能算作“朋友”,拿了這錢他的故事和傾訴仿佛就成了某種為對方提供的毫無溫情的消遣。
季冬桐沒有在意燕袁欲言又止的目光,看他不接,就随手把錢壓進了對方的懷裏。他沖燕袁揮了揮手就轉身離開,沒有讓對方等到一聲“再見”。
陸鋒回來的時候天才蒙蒙亮,客廳的窗簾沒有拉上,房間裏已經有了微光。他沒有開燈,換了鞋走了幾步卻撞上在門口的毯子上睡着的季冬桐。
客廳裏開着暖氣,小孩穿着輕薄的睡衣,在鋪到地上的小毯子上貓一樣的蜷縮着,借着一點亮光能看到他小小扇動着的鼻翼。陸鋒在他身邊沉默地站了一會兒,然後解開繃着手腕的袖口,挽起袖子,俯下身打橫把對方抱起來。
他的動作又穩又輕,小孩沒有醒,只是迷迷糊糊地知道他回來了似的,拿柔軟的臉頰在他胸膛上拱了拱,一雙手無意識地攀上他的脖子,摟得緊緊的。
陸鋒把季冬桐放回他的房間,讓小孩好好的躺在床上。他坐在床邊看着沉沉睡着的季冬桐,伸手理了理對方額上散落的黑發。
季冬桐醒來的時候早餐時間早就過了,同樣是一夜沒睡,等他趿拉着拖着打開門出來的時候男人已經坐在沙發上看完了這幾天的報紙。
柔軟的棉拖鞋踩在厚重的地毯上幾乎沒有聲音,但在他剛剛走到對方身後的時候,陸鋒就頭也沒擡地說了句。
“早飯王媽過來做了,在鍋裏熱着,去吃。”
“知道了——”
季冬桐拖長了聲音,不死心地隔着沙發背假裝男人沒發現他的樣子在人肩膀上拍了一下才走進廚房。兩年過去兩人之間的關系早已不像之前那麽拘謹了,換句話說,現在的季冬桐已經學會了在對方面前掩飾曾經毫無保留的喜歡和緊張。
早飯是雞蛋面,雞蛋是糖心的,火候掌握的很好,蛋黃黃澄澄的好像一戳就會溢出來。陸鋒不喜歡吃糖心蛋,季冬桐卻很喜歡。對口的早餐和睜開眼就能在屋子裏看到男人都讓人感到愉悅,特別是後者,他壓抑了大半夜的心情在吃面條的過程中一路上揚,等一碗面條吃完以後他的心情差不多已經徹底好了起來。
客廳裏陸鋒在打電話,根據他偶爾的幾聲回話季冬桐判斷出來陸鋒大概是和黃眉在談生意。這兩年電器熱在莫城不僅沒消下去,反而漲勢平穩,姓黃的不樂意別人插足分一杯羹,為此在兩年前還曾膽大包天地對陸鋒下過手,但這不代表他不願意賣技術。本來這也不是什麽特別高深的東西,別人黑箱也能做出來,關鍵是市場的壟斷。只要陸鋒沒有争地盤的意思,其他一切好談。
陸鋒打電話的時候并不避着季冬桐,甚至只要季冬桐開口問了,陸鋒都會回答他。有時候季冬桐會想,如果他真的是男人的孩子,那對方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的父親了。
可惜他不是。
“談妥了?”
等到男人把電話挂了,季冬桐适時抵上一杯茶。陸鋒接過來,手指在眉心按了按,才嗯了一聲。
“把東西買過來做什麽?在莫城又不能賣。”
“有個老外,要從國內進口一批電器,合同能簽下長期……”
“啊,”季冬桐笑着接了一句,“made in china”。
陸鋒颔首,着手準備聯系老莊盤下一片工廠生産這初批的電器。季冬桐看了男人一會兒,在對方發短信的間隙慢慢問了一句。
“昨晚也在忙這個嗎?”
他注意到陸鋒的手指停了一停,然後是男人的聲音。
“不,去看了個朋友。”
“哪個朋友?”
陸鋒的朋友季冬桐确實該都是見過一遍的了,但他問出口後男人卻很久都沒有回答,久到他幾乎後悔問了這個問題,想把它圓過去的時候,才聽到陸鋒像是含着笑說了一句。
“一個雪花飛舞的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