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陸鋒在原地站着,他被一種巨大的驚詫籠罩了,陳冬的聲音好像忽然變得離他很遠,一從對方的嘴巴裏出來就高高浮上了半空,怎麽也落不到他耳朵裏。眼睛只能徒勞地看着那雙唇一張一合,原本用來接受訊息的大腦像裝了搖鈴,蜂鳴聲在腦子裏嗡嗡的響個不停,讓他一時候都近似失聰了。他的膚色本來就是白的,現在看起來似乎更蒼白了一點,他的額角、手背都鼓起了道道青筋,看起來就像攀緣在巨木之上蜿蜒的藤蔓。以陸鋒現在的狀态如果微微晃一晃身體那是最切合不過了,但他還是穩穩地站着,兩條腿仿佛在地上生了根,動一動也難。
沒有人能看出來這個男人現在飽受什麽樣的折磨,除了他自己。
陳冬自然也是沒看出來的,他因為大腦比較遲鈍的關系,對于其他人的情緒就有一種小動物自救般的敏感。但陸鋒離他太遠了,面上又是那麽鎮定,于是他只不安地蜷了蜷食指,忐忑地看着陸鋒。
“冬冬。”
陸鋒忽然叫了一句,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是極力抑制着什麽。
“溫庭軒……還記得嗎?”
溫庭軒是什麽地方呢?陳冬不知道。記憶裏的陸鋒沒用這種口氣和他說過話,他本能的有些害怕。但對方的嗓音沙啞,聽上去都帶出了某種厭倦似的疲憊了,想到對方特地過來給他送傘,他也跟着變得悶悶不樂起來。
明明是個好人來着。
陳冬難過地垂着嘴角,兩只手無措地絞着,看着陸鋒的眼神裏有些迷茫,還有些不自知的委屈。
陸鋒捕捉到陳冬茫然的眼神,心裏爆炸般的驚懼一頓,腦子裏纏綿不休的鳴響也緩緩平息下來。他隐匿地松了口氣,将失控的神智拉回來一些,近乎本能地先遞給人一個安撫性的笑容之後,才慢慢的把對方的一字一句掰開揉碎了琢磨着吞下。昨天陳冬在他懷裏不同尋常的恐懼表現再次浮上腦海,陸鋒擡眼,慢慢對陳冬問。
“冬冬,疼不疼。”
陳冬的瞳孔猛地一縮,他的身體比理智更快地消化了這句問話,毫無傷口的小腹忽的像是被誰狠狠捅了一刀,銳器穿透皮肉的痛感一瞬間就沿着神經爬進了腦袋直接作用于大腦。陳冬顫抖着嘴唇不受控制地深深呼吸,伴随着他的抽氣平滑的小腹在衣服的掩蓋下陣陣痙攣,纖細的五指抓緊了腹部的布料,用力過度到指節泛白僵硬。
兩人隔着一條小道的距離,陸鋒就在另一頭看着他,今天已經不下雨了,卻還是個陰天。太陽明亮而溫暖的光線被盡數斂進雲層裏,落在陸鋒臉上的是陰暗的光,像是矗立在童話反面裏幽森的古堡。陳冬的雙腿發軟,他緩緩蹲下來,膝蓋接觸到了大雨後濕滑的地面。他的腦袋無力的垂着,整個上半身都蜷在自己的大腿上,一段雪白的後頸顫抖着露出來,無聲地渴求着憐憫。
“疼……”
“陸鋒,我好疼。”
陸鋒驀地閉上了眼睛,短短一刻的停頓之後又猛地睜開。他大步穿過灰色的小道,片刻間就拉進了兩人的距離。他在陳冬面前蹲下,寬而厚的大掌覆在對方柔順的後頸上,極慢的撫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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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冬,把頭擡起來,看我。”
陳冬被陸鋒手掌心的溫度燙了一燙,在他又重複了好幾次之後才把頭擡起來,臉上早已淌滿了淚水。陸鋒可以清楚在那雙蓄着淚水的黑色的雙眼裏看見自己的倒影,他心在這一刻出奇的柔軟了,但卻又堅硬冷漠的可怕。他粗魯地用手指、手心蹭幹淨陳冬臉上的眼淚,用力過大把對方白淨的臉頰肉都捏紅了。陸鋒拿雙手捧着陳冬的臉,神情似哭似笑,他實在不理解,不痛快,不甘心——
“為什麽?……那麽痛,為什麽?”
“……為什麽我不行?我不夠好?我……”
“不是!”
陳冬吃力地叫了一聲,他眨了眨眼,藏在眼裏的淚水不小心掉在了陸鋒的手背上。這是個好人,他知道,天底下除了爸爸媽媽只有陸鋒對他那麽好。他和他玩,他照顧他;他不像爸爸媽媽那樣偷着他藏着他,他教他複雜的人情世故,教他如何擺出臉去對別人的冷笑和鄙夷的眼光;他是他這方小天地之外的那個世界,是天空和明亮。
陸鋒是他遇見過的,除了爸爸媽媽之外最好的人了。
可是畢竟上面還有爸爸和媽媽。
陳冬抽噎着,含含糊糊地說對不起,說疼;他求饒,他讓陸鋒不要這樣了。陸鋒從他喊出不是之後就閉緊了嘴一言不發地聽着,他撫摩着對方後頸的手已經變成了牢牢按着人的力道,陳冬每滴一滴眼淚他的臉色就更冷上一分。等陳冬終于把憋在心裏的拒絕和難過一口氣全都吐露完,眼睛也哭得睜不怎麽開之後,陸鋒重重地掐上了他的下巴,湊近了他哭花了的臉,不容拒絕地吻了他。
第一輩子強取豪奪,非暴力不合作;第二輩子僞裝君子,持禮重節。三輩子加起來,竟才只得這麽一個且算溫和的吻。
陳冬雙手壓在陸鋒的胸口上,他早已哭累了,現在大腦是迷迷糊糊發着軟的。眼淚淌進兩人的唇齒間,委屈和不甘都被兩根舌頭的交纏攪碎了、融化了,變成鹹澀味道的遺恨和嘆息。陸鋒兇狠地吻下去,溫柔地同他纏綿,那把黑藍格子的大傘落在一邊,靜靜地隔絕了外界窺探的視線。
如此許久之後陸鋒才松開了人,兩人的呼吸都急促微喘。陳冬臉上帶着接吻之後生理性的好看的紅暈,他尚帶水光的迷蒙的眼睛看着陸鋒,在對方專注的眼神下懵懂地眨了眨眼,一向天真的臉在此刻卻透出奇異的殘忍的味道。
“陸鋒。”他說,“不行的,我以後要結婚的。”
“結婚就是兩個人在一起了,永遠和對方好。”
世界上唯一一個可以在陸鋒面前提刀的人把刀紮進了他自己的心髒,陸鋒這不是第一次聽陳冬說這些話了。在上輩子,他費盡心機為兩人打了足夠的情感基礎之後,陳冬就和他說過了,不能讓爸爸媽媽失望。這個避風港裏長大的小王子,單純又遲鈍,不理解愛情是怎麽回事兒。作為保護者的爸爸媽媽希望他娶一個溫柔懂事的姑娘,為他構建了組成一家三口、擁有自己的孩子和父母共享天倫之樂的藍圖,他未必覺得這樣好,但無疑這樣是能令父母快樂的、為人們稱羨的、為世所容的,這樣能令所有人都開心,所以應該去這樣做。
雪因為吸收了所有光波才呈現出白色,綠葉單單排斥綠色的光才人看見綠色。如果有一天雪不能吸收藍色的光了,雪就變藍;葉子能吸收綠色的光了,葉子就不再碧綠。這是科學的,是有可能的,存在幾率的;但同時他們是違背主流的,變态的,異類的。
“可是你……如果你,不喜歡那個人……”
“我沒關系的。”陳冬認真的說,“我只想讓爸爸媽媽開心,而且我也不喜歡你。”
陸鋒眼裏渺茫的希望在這一瞬間就枯萎了,他的面容僵冷,好像忽然化身成了一具石器。陳冬輕輕地摸上他的臉,以一種陳述事實的語調,“你看,我說我不喜歡你,你會這麽難過。但是我卻沒有像你一樣傷心。”
他停頓了一下,又說,“其實我答應你也可以,我總是沒有關系的。這樣你會開心,但是爸爸媽媽就會不開心了,……還有很多人也會不開心,這個我知道的。”
“陸鋒,少數服從多數,我們要公平一點,對不對?”
小王子從來不歧視變異的白雪和綠葉,他甚至可以成為他們,但這如果讓大部分的雪花和葉子不高興了,他就舍棄他們。
陸鋒凝視着陳冬的眼睛,那場小時候的災禍好像除了反應力之外把這個人其他的一些更自我的情感一并燒去了,他因此變的與衆不同。陸鋒曾經覺得陳冬幹淨得和水一樣,現在才發現水是握不住的,并且永遠流向更大的水域。
其實上天已經對他太公平。溫庭軒是他第一輩子關着陳冬的地方,而現在陳冬對此無知無覺,只存留了上輩子的記憶——那對他們來說,尚是存有一些溫馨的、美好的記憶。陳冬甚至說為了讓他開心可以同意與他在一起。
陳冬也會為了讓父母開心和另一個女人在一起。
陳冬什麽也沒有做錯,只是誰也不愛而已。
“你說的對。”陸鋒疲憊地點了點頭。
“是我在勉強你。”
他牽着陳冬的手站起,俯身把地上的傘也撿起來,将傘柄放進了對方的手心裏。陸鋒長久地注視着陳冬,目光在他臉上被自己捏出的紅暈上停頓了一下,手指動了動,似要伸手去輕撫一下,但最終還是沒有動。離開前他只碰了碰陳冬還帶着點紅腫的眼睛,同每一次一樣溫和對他笑笑。
“過一會兒再上去,你媽媽會問的。我先走了,你如果想見我……算了。”
“……再見。”
陳冬在原地看着陸鋒漸行漸遠,等那個熟悉的背景一直到看不見了,才低下頭,輕輕說了句,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