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陸鋒驚詫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俯身撿起陳冬落下的雨傘。他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想不清楚對方為什麽是這個表現。
……被車吓壞了?應該不是。
上輩子陸鋒也曾經幫過陳冬,那時候對方只在他懷裏小小地愣了一下,後知後覺的緊張了一會兒,然後就不好意思地笑笑,拿一雙小鹿一般濕潤的眼睛注視着他,說“謝謝”,然後又問,“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啊?”那時候陸鋒有備而來,他第一次重生,志得意滿,自以為天賜良緣,便笑着低頭對陳冬說,命中注定。
其實命中注定的哪有都是良喜,還有孽緣。
陸鋒拿回了之前自己緊急扔掉的傘撐着,陳冬的黑藍格子傘被他細細折疊收攏好了,握在手心裏。陳冬異樣的表現在他腦海裏留下了一個印象,但很快晃就晃過去了,被另一個更直觀的念頭替代。陸鋒看着對方的傘,手裏驀然感覺到一種沉甸甸的分量,他站在命運的交叉路口,本來還抱着見面即止的僥幸,但老天爺看戲看上了瘾,輕飄飄在他背後推了一把,就讓他搖搖晃晃,一只腳懸在就要踏上前兩輩子的老路——
傘落下了,這是陳冬的寶貝,要不要送回去?當然要了!那麽誰送?随便派個人過去?
不。他自己不答應。不答應,那便要再見第二面。
一生二,二生三,三即無窮。
陸鋒跟着改革中的莫城一起發家,自下到上跨越了一整個金字塔,他一生中同人打了無數次戰,談判桌上的真刀真槍,談判桌下的爾虞我詐,盛多敗少,從不信命。可只對着那個人接連慘敗,見之惶恐,聞之色變,毫無勝算。只因他的理智情感大腦全都裏通國外,自己就是幫兇。
下的看來是陣雨,這會兒雨勢漸漸開始小了。校門口早已走光了人,落雨聲不再像撒豆似的霹靂吧啦,變得細細的,攜着風散到地上的時候像接吻的聲音。天上的雨雲潑了一陣雨出去,顏色不再那麽暗那麽深,藏在雲層後的太陽歇斯底裏地發着光,于是半黑不黑的烏雲便斑駁成不均勻的一塊又一塊,零零散散地透亮。陸鋒掏出了一支煙,沒點,用力地咬在嘴裏,舔着煙頭的舌尖嘗到了一點苦味。他想,就這樣吧。
順其自然,就這樣吧。
陳冬跑回家的時候渾身都在抖,他體質本來就不好,現在淋了一路的雨,面色青白,身體僵冷得像個鬼。陳媽媽聽到聲音出來的時候一眼看到自家孩子,趕忙走過去讓他脫衣服,又推他去浴室沖個熱水澡。
“這孩子,怎麽了這是?雨傘呢?”
陳媽媽充滿關心的話傳進耳朵,籠罩了陳冬一雙眼的恐懼驀然撕開了一道裂縫,有鮮活的水從裏頭湧出來,恐懼也一起宣洩出去。陳冬猛地捂住了嘴,他轉身背對陳媽媽,努力的把嗓子裏的哽咽全都咽下去,跑進了浴室關好門之後才敢同她說話。
“對不起媽媽,我把雨傘弄丢了。”
話語裏仍是帶了哭腔。陳媽媽一聽,本來以為發生了什麽大事,現在原來只是一把傘,頓時又好氣又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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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過就是一把傘。”轉念想到兒子有多寶貝那格子傘,頓了一頓又說,“冬冬,沒關系,媽媽明天就給你買把新的。”
熱水從頭頂上澆下來,陳冬整個人籠在蓬蓬頭炸開的水霧下面,一身寒意都被驅走了。他壓着嗓子在熱水裏抽抽噎噎很可憐的哭了一會兒,心情和發抖的身體一起平靜下來,後知後覺因為雨傘被媽媽取笑了。現在想要反駁,但又不知道能另外編出什麽理由遮掩自己的不尋常,只能作罷,氣悶的開始洗澡。
因為反應力的原因,陳冬往往只能用心做一件事,他把自己的濕衣服脫下來開始洗澡,那就認認真真地洗着澡,其他事情一概放在一邊了。如果是以前的陳冬,做完手上的事情之後也許就想不起來之前還困擾的什麽事兒,但現在不一樣了,他洗完澡,熱乎乎地鑽進房間,陸鋒的事情還留在他腦子裏。換睡衣的時候在,吃飯的時候在,看了半天電視,屏幕裏放的是一樁樁一件件都是記憶裏的事,直到晚上窩進被窩,陸鋒的臉還留在他腦子裏。
陳媽媽在外面和陳父小聲說了今天的事,兩個人拍板明天就給陳冬買新傘,兒子魂不守舍一下午了都。
老房子隔音不好,兩個人的話都清清楚楚地傳到了陳冬耳朵裏。他小小地籲了口氣,手掌覆上自己軟綿綿的腹部,平滑的皮肉下仿佛還殘餘着尖利的銳痛,心道才不是因為雨傘的事呢!但一想到雨傘,又遲鈍地覺得有些舍不得,這樣腦子裏一下是陸鋒,一下是雨傘,陳冬愁苦地皺緊了眉頭,掙紮着睡着了。
夢裏有個人撿回了他的傘,他知道,這不是自己扔掉的,是大風刮跑的,一下子就刮到了很高的樹上。這把傘陪伴了他很久,被保存的也很好,陳冬想以後他轉正當正式老師、他退休,這把傘也一直會在的。老了以後就在門口擺一張小凳子,他坐在上面,和他一樣已經老掉的雨傘就撐開擺在一邊,同他一起看黃色的夕陽——所以他多難過啊,繞着大樹轉了半天,可就是夠不到那把傘。陳冬試圖爬上去,但離地沒有五十厘米就脫腳往下滑了,在他要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時候一只有力的手忽然就斜來撐住了他。對方掌心貼在他的脊背上,熾熱的體溫就從那裏傳過來,暖得淋了雨一身冰涼的他一哆嗦。
“我來。”
對方溫和地對他說,然後三兩下就攀上了樹幫他把雨傘摘了下來。真奇怪,陳冬那時候想,這個人長的像老虎一樣兇猛,爬樹卻這麽厲害,矯健得像鄰居家的老貓。
“拿好了,別再被風吹過去……冬冬。”
“你怎麽知道我叫冬冬啊?”
夢境裏的人很滿足似的對他笑笑,那張臉是陸鋒的。
“因為我們命中注定。”
陳冬猛地從夢中驚醒,他覺得自己睡得很不好,現在心情也亂糟糟的,但一看時間,已經是上午十點。陳冬懊惱地捶了下床,幸好今天是周末,平時他上午也要代一節課的。屋外的陳媽媽聽見動靜,知道他醒了,催着他去洗漱吃飯。陳父陳母是早就吃了的,陳冬那份悶在鍋裏,還熱乎着。
陳冬悶悶不樂地洗漱完,正吃着早飯。出門一趟的陳媽媽卻又進來,和他說有人找。
“我正要出去買呢……說是撿到了傘。”
陳媽媽剛說完話,就看見兒子一聲不吭直接跑了出去,碗裏的白粥還剩一大半,一只筷子因為主人安放得倉促滾落到了地上。“真這麽在意?”陳母一邊笑嘆一邊重新拿了筷子,她出去買傘的時候家門口就站着一個男人,面容年輕,氣質卻很老練沉穩。他稱自己是陳老師學生的家屬,和陳冬見過幾次面,昨天下雨撿到路邊的傘,認出和陳冬的一樣,特來問問。陳母不疑有他,本來想直接帶上去,但對方似乎沒表現出這個意思,陳母也覺得讓兒子親自來拿更能讓他高興,便上樓告訴了陳冬一聲。
陳冬三步并作兩步跑下來,站在樓底下等他的果然就是陸鋒。那把黑藍格子的大傘撐着,在對方手裏頭轉了一圈,完完整整的,沒有一絲不好。陸鋒把這把傘遞過來,動作和夢境完全重合。
陳冬沒有去接那把傘。
他咬着嘴唇,很為難地看着陸鋒。直到陸鋒察覺到不對了,懸在空中的手收回來,重新合上了傘,問他,怎麽了?
“這是我很喜歡的傘,……我一出生媽媽就給我買了。她還買了很多衣服和長命鎖。”陳冬忽然開口,他說話有些颠三倒四,但要說下去的态度卻是很堅定的,“衣服有很多都不能穿了,長命鎖太貴重了,我怕丢,就藏在了櫃子裏。只有這把傘,一只陪着我的,它就和我一樣。”
“它就和我一樣,我把它送給你,好不好?”
“你拿了它,就別來找我了……好不好,陸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