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陸鋒又在大馬路牙子上坐了下來,和上回隔了一周。這一周陸鋒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麽都沒想明白,直覺只有再見一面那人才能給自己出一個答案——上次他臨陣脫逃,沒有見到,這回見了……
這回見了,該怎麽着呢?
再見一面,和一無所知的對方路人一樣雙雙露骨一個友好而生疏的微笑,然後一笑泯恩仇。那些只困擾着他的前塵往事恩恩怨怨就此一筆勾銷,心上的枷鎖脫去,他驟然看開,立地成佛……
可放他娘的狗屁吧!
能怎麽着呢,陸鋒知道自己只會把那個人摟在懷裏,牢牢制住,這個人同他糾纏了兩輩子,早已化成他身體心上的一部分血肉。一條灰暗的老路在陸鋒面前展開,陸鋒不想走,卻有命中注定的預感。
可還是要見一見的,萬一有什麽轉機,萬一……
陸鋒思緒紛亂,今天的天氣不好,陰陰的,看起來是要下暴雨的前奏,因此一條馬路上就坐了他一個人。夏天啊,熱的過頭,雷陣雨、暴雨也就容易來,莫城靠着海,每年夏天臺風也總會來那麽一次,但家家戶戶都不怕。這臺風除了能讓政府發幾條黃色預警,學校停一停課,實際上造不成什麽影響。風大,烏雲會被吹成漩渦狀,分布不均,一些沒有雲的地方就透出模糊的太陽光,有些地方又是極黑的,是奇景。暴雨也沒事,不過不出門罷了,南方人家家裏都會積着屯糧,不像北方似的開個地窖,不多,但夠吃個兩三天的。兩三天那陣最猛烈的暴雨也就過去了,或者還是下大雨,風卻不會那麽猛,可以出門。
在沒發預警之前,臺風、暴雨、雷陣雨的初步表現都是一樣的,很難分清,不過也無人在意。雨天是夏日裏大家都喜歡的,涼快。
但這時候光禿禿的馬路上坐着的陸鋒就十分顯眼了,季冬桐被指使着出來買東西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他。不知道為什麽,季冬桐一下就停住了腳步,心裏頭竟然有些心慌。
……他是會來找自己的麽?
他不清楚陸鋒很多,只知道對方是很不同的,和他從小見過的所有掙紮在生活線上的人都不一樣。陸鋒其實并沒有什麽活要做,那麽出現在這裏的理由,好像除了來找他,也沒有別的了。這陣子一來時常的不舒服一回,讓他覺得空蕩蕩的心口在這一刻忽得滿了,滿過了頭,裏面有東西漲漲得快要溢出來。季冬桐不得不停在原地按着胸口小小地吸了一口氣,随即發現自己今天穿的不是上次陸鋒給他洗了的那身,是不過另一件穿的更破爛的衣服。莫名其妙的,想到要這麽穿着去見陸鋒,季冬桐就躁得慌,有些不樂意了,連忙轉身拔腿就往回跑,要換成第一次見陸鋒的那件。
然而等他匆忙跑回去又跑出來,還在門口時就迫不及待地往路口那麽一望,陸鋒的身影卻早已見不着了。季冬桐迫切的動作一頓,熱烈的情緒涼了半截,不死心的走出幾步要再看看仔細——興許,興許就是被什麽擋住了。
可一天馬路通到底光溜溜的,又有什麽好擋的呢?
“讓你去買東西怎麽現在還杵在這,你是死人嗎!”
天上沉雲終于不堪重負,落下了第一滴雨,随即其他的雨珠子也争先恐後的掉下來,好像裝滿了玻璃彈的鬥兒一下子開了個口,呼啦啦全漏了幹淨。
雨水落在季冬桐臉上,他無意識地說了聲“下雨了”,于是從二樓窗口就扔出了一把長柄黑傘,伴着嫌他多事的叫罵把他砸了一個踉跄。季冬桐晃了一晃穩住身形,他沒有馬上撐傘,只是惶惶然去聞這身衣服的衣袖、衣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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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聞的洗衣粉的香味早就散去了。
陸鋒在馬路上等了一會兒沒有等到人出來,一想才醒悟這時候對方确實該在學校上課的。他原來并不在意天氣好壞,現在想到要去接人,就立即動身找了個生活用品店買了把傘。
他原來想買兩把,但那人被家裏保護、寵的很好,這樣子的天氣家裏人應該是為他準備好了雨傘的,所以多買反而多餘。不買傘是不行的,這是上輩子的陸鋒才能幹的事,打着朋友的名頭捉住一切可乘之機去占人便宜,最後被家人好好圈養在這方一畝三分地的小王子步步退到只剩自己身上這點領土,陸鋒還要,于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送出去一了百了。
穩得像鐵坨一樣的男人回憶起滿目的血淋淋,竟生生在七伏天打了個寒戰,毫無分量的雨傘險些脫手。
走到一半就已經下起了雨,陸鋒将傘撐開。到了校門口等了一會兒,雨勢漸漸更大了,陸鋒5.0的視力,被雨幕攔着再遠一點的東西就什麽也看不清。校門口已經聚了好些人,都是來接自家小孩的,大部分是走來接,還有少數小電驢,至于四個輪子的只有寥寥。放學鈴響後,學校的大門打開,過一會兒就一下湧出好些人,都是矮矮小小的,打着五顏六色的小花傘,像廣告裏一下子炸開湧出房門的彩虹糖。大人們也趕緊迎上去,這樣各色的雨傘就交錯在一起,看上去直讓人眼花缭亂。但家長們就有那樣的特殊能力,總能在一群小蘑菇頭裏快準狠地挑出自己家種的那株。
陸鋒也一樣。
那是很普通的黑藍格子花紋的傘,但很大,可以把整個人牢牢攏在裏面,完整度也很好,看起來很新,和其他有些人撐着的脫了幾只傘骨的雨傘都不一樣——陸鋒知道,那是他們家最好的一把傘,特地買來給他用的。盡管家裏不多好,但那人是獨生子,他的東西在家裏總是獨一份的。黑藍格子的大傘慢吞吞地順着人流出來,像一個很有底氣的比較厲害的蘑菇,等前面的小蘑菇流四散着分開才小心翼翼地避開坑坑窪窪的地面上的積水走出來。陸鋒在原地耐心地等着,他的目光放柔了,不管理智怎麽想,身體已經做好了擁抱自家大蘑菇的準備。
但蘑菇穿的是小白鞋,不能弄髒了,不僅走的慢,眼睛也只顧着盯在地上。一輛接了孩子的車正掉了個頭轉彎,車頭照着這個軌跡下一刻就要撞在人身上。陸鋒比對方更先敏銳的捕捉到這個危機,在蘑菇慢半拍才轉頭去看後邊的車的時候他已經扔了雨傘,大步跑過去拽着對方的胳膊一拉就把人整個攬進懷裏,讓出了道。這裏能開的上車的自然不是什麽省油的燈,駕駛座的車窗落下來,一根帶着大雨也擋不住金閃閃的金戒指的手指橫空戳出來,指着兩人就要叫罵。陸鋒眼皮一擡,眼裏刀刮似的光讓雨珠子墜下來的勢頭都好像停了一停,那根在空中的手指顫悠悠地頓了半晌,又一個屁沒放地默默收回去了。
陸鋒掃過車頭記下這輛車的車牌號,然後目光就落在懷裏人身上。
小蘑菇的黑藍格子大傘蓋因為陸鋒突如其來的動作一下子将兩人都吸納了進來,但雨傘撐得很低,傘柄又是靠在肩上的,整個雨傘都傾斜着,翹起來那頭的傘面只略略遮住了陸鋒的半個頭頂。冰涼的午睡霎時滾透了陸鋒後脖子一路往下的脊背,他看着對方傻傻的樣子,忍不住笑了一笑,然後輕輕的喊。
“冬冬。”
陳冬好像被這一聲喚回了神,頭上的支起來呆毛緩慢地朝着一邊倒了下去,有些反應過來地眨了眨眼。陳冬是最無害的長相,他的五官都平凡,頂多只能因為面色白淨稱一聲清秀。但他的眼睛是溫和的,嘴唇的柔軟的,每一個吐息都散發着純良的氣息,看着他的時候就想看着一汪清清淺淺可見底的山泉水,舒服又透亮。陸鋒的眼神更柔了一些,用幾乎是撫摸含羞草的力道,又叫了一句,冬冬。
陳冬生下來先天不足,小時候又生了一場大病,發燒燙壞了一點腦子,病好之後就較常人遲鈍一些,一句話往往要同他說兩次他才能理解。陳冬是家裏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孩子,他的父母恩愛,都是中學老師。也抱怨過命運不公,但卻決定不再生孩子,因為這樣會分去夫妻倆的精力,會冷落留了病根的孩子。他們把所有心思都花在陳冬身上,陳冬也被教養的很好,除了反應慢一點,其他和所有一般人沒有什麽不同,而且簡單的生活環境讓他更加善良,晶瑩剔透。
但此刻陳冬看清了陸鋒的臉,聽他叫着“冬冬”,驀地露出了極其驚懼的神情,他張嘴想要大聲說什麽,卻只小小“啊”了一聲,而那尾音還是顫抖的,像只被風吹得七零八落的蒲公英。陳冬就用血色盡失的臉這麽看了一會兒陸鋒,然後鼓起了全身力道猛地推開了緊張看着他的陸鋒,連最珍惜的黑藍格子雨傘也不要了,拔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