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季冬桐和陸鋒在那家賓館裏呆了一整個下午,後來吃飽了沒有事情做,陸鋒也不和他說話,只是在一邊沉默的抽煙,他就在不知不覺中睡着了。
那是一個極為難得好眠,比他幾個晚上加起來睡得還要過瘾,他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擦黑,陸鋒早不見了蹤影。季冬桐抱着腿在床上坐了一會兒,忽然醒悟過來,他今天的“活兒”結束了。床頭之前被陸鋒的帶出去的衣服已經還了回來,洗的幹幹淨淨,上面發散着洗衣粉的味道。不知道又加了什麽,觸手也軟綿綿的,比先前穿起來舒服了不少——奇怪的是,明明天賜了一個睡覺的機會,讓他睡足了瘾。而且身上又暖洋洋的,那些擦在身上的膏藥發揮了作用,正在淤傷上發着燙。季冬桐伸出小黑手按了按胸口,環顧了一圈只剩他一個人的房間,有些疑惑為什麽心裏頭反而有些空落落的。這種空蕩的感覺比肚子的饑餓來的更讓人無法忍受,他又用力地按了一下,要把這種突如其來的感覺壓下去。
陸鋒訂的房是一直到明天早上的,這時候也沒人來催他,季冬桐在賓館裏滞留了一會兒才出門。賓館是沿着馬路出去的一條路上看起來最好的一家,離胡同很近,而且是一條路通到地的,不用擔心找不着路。
其實就算沒有這些前提條件季冬桐也是不會迷路,他從小被指使着做事、買東西,這一片都熟了的,出了賓館不過五分鐘就到了家門口。
家裏照常沒有點燈,現在不過七點,還不到非要電燈的時候,這是為了省電費。只有廚房裏亮着一盞小燈,今天季冬桐出去了,所以是他名義上的媽媽——那個中年女人——夏美做菜。廚房是家裏最大的房間,因為餐桌也擺在裏頭,夏美熄了火轉身就能把菜端上桌。季冬桐回來的時候正好是晚飯時間,夏美看他進門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捏着嗓子感慨。
“養這麽大也就鼻子狗靈,一到飯點就回來了。”
但想到白天收的那兩張票子,到底也沒有趕他,轉身盛了一碗堪堪蓋住了碗底的飯放在的桌子上。季冬桐默不作聲地坐上桌,桌上的菜照例不過是番茄湯、黃瓜炒雞蛋之類的,都是中午剩下的。本來就夏美給他打的這點飯是只能給正值發育期的季冬桐塞個牙縫的,但正巧今天下午吃多了,現在還沒消化完,他就倒了點番茄湯伴着湯呼嚕兩口吃完。夏美正把黃瓜炒蛋裏面的雞蛋一塊塊挑出來吃,看見季冬桐的吃相厭惡地皺了皺,打發他去洗衣服。
季冬桐垂着眼皮把自己的碗端過去洗了,洗碗池裏已經裝了兩個大碗,那個男人應該已經回來吃過飯,至于是又出去賭了還是在屋裏睡覺不知道。季冬桐洗完了碗,他去廁所端衣服的時候極快地掃了一下夏美和那個男人的房間,發現門關的很牢,看不見什麽,就收了視線。現在日頭還沒全黑,太陽剛剛落下地平線,天上仍殘留着一線餘晖,季冬桐端了廁所裏堆滿了衣服的大盆搬到門口去洗。
衣服要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前洗完,洗也不用不用洗多麽幹淨,反正沒人在意這個。站在和着水灑滿了洗衣粉的大盆裏,季冬桐拿腳一下下踩着衣服的時候忽然愣了一下,然後鬼使神差地低頭嗅了嗅了衣服領口。這衣服是陸鋒就近随便找了家幹洗店洗的,用的洗衣液也是劣質的,被風吹了這麽一會兒香味早早的散了。季冬桐聞不到味道,不死心地聳了聳鼻子把比鼻尖完全拱進衣領裏去聞——這回總算聞到了一點,他嘴角小小翹出一個笑,後脖子上卻猛地承了一擊。季冬桐被這股力道直接甩飛了出去,重重趴在了地上,額頭在青石路板上一嗑,就開了道血口。洗衣盆被他飛出去的腳帶了一下,也“哐當”一聲翻了,渾濁的水液從盆裏面淌出來,一直漫到了季冬桐的小腿上。
季冬桐面無表情地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衣服褲子,鮮血從額頭上的傷口裏流出來,滴了一滴在地上,等他把頭擡起來,血就順着他的臉往下淌,一直淌到一邊眼尾。推他的是個男人,這個男人不高,渾身的油脂都堆到了肚子上,鼓出來一大塊,那是啤酒肚,其他地方都是幹瘦的,看着像個大肚圓規。這個男人在外頭不是什麽厲害貨色,挨揍的時候被揍人的時候要多,但在他在季冬桐面前卻一下高大了,輕而易舉就能在他身上留下傷口。
這就是一個成年男人和孩童之間無法逾越的天塹——對于尚在童年的孩子來說,身高、體重、血緣就是強權,盡管這種強權放在同類的圈子裏也許地位位同垃圾——在長大之前只能生生受着。
季軍動了一次手,他沒有其他理由,只是興致上來順手那麽一幹而已。現在看見季冬桐沾着血的眼睛陰森森地盯着自己心裏頓時起了火,就要再次上來動手。但這個點兒胡同裏家家戶戶有不少人出來洗衣服乘涼,這裏動靜鬧得大,已經有人圍上來指指點點。他們倒不會真的上來攔着李軍打人,然而這麽好的一個飯後談資,嘴是自己的,便免不了七嘴八舌交口的一通說。
“哎呀,做什麽打孩子啊!”
“就是,可憐喲,都流血了……”
“我知道他們家,常常打的,捂着孩子的嘴不讓叫!”
他們譴責的眼光都定在李軍臉上,口口聲聲義正言辭,仿佛都是親眼所見,音調又高又刺耳。人人都忽然化身正義的使者,把打孩子歸進了天理不容的一類,似乎他們自己是把孩子當成寶的最慈愛的父母,同仇敵忾地平衡自己心裏被生活的重擔壓的不堪重負的良心的天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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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軍不樂意給人當猴子看,又嫌季冬桐臉上的血晦氣,就作勢兇神惡煞地揮了揮手,繞過季冬桐出去打麻将了。季軍一走,人群也很快帶着滿足的笑意散去,沒人有關心那個站在原地還帶着傷的孩子。季冬桐光着腳在青石板上站了一會兒,夜風吹過,分外的涼。他過去吃力地把洗衣盆翻過來,把在地上沾了青苔的衣服重新抖幹淨。季冬桐也不踩了,一雙黑瘦的手抓着浸了水分外沉的衣服用力的搓,他搓衣服的力道那樣大,汗水很快沾濕了額頭,浸的已經凝固的傷口密密麻麻的刺痛,讓他的眼睛也跟着變得濕濕的。黑夜已經把天空占領了一半,眼前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季冬桐拿手在腿上蹭了蹭,伸手去抹凝在左眼皮上的血。那半幹不幹的血被他五根手指頭那麽一拖,在半張臉上拖出一道扭曲的花紋。像花貓,像厲鬼。
季冬桐洗好衣服的時候夏美已經睡了,他把衣服在窗口的杆子上晾起來,壓在底下的幾個小團的布料被抖開,是夏美的內褲。他面不改色地把衣服晾完,打了水洗臉。傷口已經凝固,所以不用管他,只要睡覺的時候小心一點。
原來是幹慣了的活,今天卻感覺尤其的累,兩條胳膊好像已經不是自己的。不知道是不是下午已經睡過的原因,季冬桐睜着眼睛躺在小床上,明明疲憊一陣陣的潮水似的湧上來,卻怎麽也睡不着。賓館裏那陣短暫又強烈的空虛感在黑暗裏再度湧上來,季冬桐無措地抓緊了胸口的衣服,喉嚨裏低低發出哽咽似的嗚咽聲。
“冬冬。”
恍惚中那句只在他耳邊掠過的聲音又再度響起來,季冬桐把鼻尖埋進衣領裏,自己哄着自己,笨拙地跟着叫了一聲“冬冬”。
這大約是很不好意思的事情,季冬桐的耳朵尖有些泛紅,但凄涼又平乏的夜确實因為這一個簡單的稱呼變得稍微生動了一點,盡管隔壁夏美震天響的呼嚕聲傳過來,也沒有那麽難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