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紅拂傳
梁振問:試一試冷佩玖,如何。
起先,賀琛是不答應的。“試一試”,有懷疑之嫌,有猜忌之意。之前二人談心,他既允諾過相信冷佩玖,哪有再翻案重來的道理。
龔力安知道賀琛猶豫,但他不知個中原因。梁龔二人好說歹說,最終還是說服賀琛“試探”一下冷佩玖。
畢竟這是黨國的事,不得不防。
賀琛當晚睡在冷佩玖屋裏,兩人難得安安靜靜躺一塊兒。什麽也不做,就是看看對方,再說幾句話。
賀琛把冷佩玖抱入懷中,屋內焚香熏得人昏昏沉沉。他猶猶豫豫還是開了口,一點也沒有戰場上大将的殺伐果決之風。
“小玖,後天老梁老龔約咱們去喝茶,你與我一道去。”
冷佩玖整個人窩在賀琛懷中,時不時用臉頰蹭蹭對方的胸膛,像極了一只慵懶的貓:“佩玖不想去,你們這些軍人聚在一起,聊的話題我又聽不懂,有什麽意思。”
“就當是陪我。”
“軍長這話更沒意思,”冷佩玖撇嘴道,“佩玖天天在家,相處見面的時間卻是手指頭都能算過來。好不容易見了面,您說說,最近有幾次是要我陪的?我看賀宇守在你身邊的時間都比我多,你啊讓他陪你算了。還要我幹什麽。”
賀琛伸手在冷佩玖腰上抓了一把,擡起眼皮涼涼地說:“這麽大的怨氣,好好跟你說話,你扯賀宇幹什麽。你倆不一樣。”
“是不一樣,賀副官可是跟您出生入死的人。我呢?軍長今天高興了,把我捧在手心裏。明天不喜歡了,誰知道會怎樣。”
“啧,”賀琛不樂意,他皺起眉頭,說,“老子被你說得這麽沒良心,他娘的你看看你穿的什麽,吃的什麽,用的什麽門臉!還好意思在我這兒抱怨?”
冷佩玖自知這話題無趣,幹脆緘口不言。香丸燃燒,幽香彌漫一室。淡化的香煙令氣氛暧昧幾分。
過了會兒,冷佩玖小聲說:“軍長您知道,佩玖想要什麽。”
賀琛明白,小玖想要的,恰恰是他不能給的,也給不起。他不知為何,心裏騰起一股酸澀,很快又将這莫名的情緒壓下去。兒女情長碰不得,直到開戰那天,他都應該赤條條的,來去自由無牽挂。
賀琛說:“小玖,以後莫要再提了。”
“……是。”
冷佩玖垂目,心涼透大半。他在燈下,肌膚如鍍上金光的白瓷釉。好似美麗易碎的瓷娃娃,唇如果漿,飽滿紅潤。
賀琛看得心肝一顫,忍不住低頭吻上去。他大手托着冷佩玖的後腦勺,越吻越深。冷佩玖呼吸有些困難,渾身發軟。自上次初吻之後,賀琛愈發喜歡品嘗這雙唇瓣。這張小嘴,與下面那一張,滋味是同等的好。
兩人吻了會兒,賀琛才放開冷佩玖,說:“小玖,聽話。”
冷佩玖自知反對無效,不如乖順點。
“好,軍長。”
這一天,很快就來了。
要說“吃茶”,可以先講講這“茶”。
茶,自是中國産品。早采為茶,晚采為茗。自古嗜茶者衆多,晉代為茶館酒樓的極盛時期。據說,世界越亂,經濟越糟,茶館的生意反而越好。
大抵是因為茶錢便宜,不需多花費便能在茶樓落座半日之久。以茶會友,發牢騷,消磨時間,真真是個好去處。
而在上海,民國時期的上海,情形卻似乎有些不同。雖茶樓衆多,如清蓮閣、一樂天、仝羽春等。在水陸碼頭、交通要道也有許多人口密匝匝的茶樓。
這裏人水馬龍,五方雜處。顧客除去既有錢又有閑的中産居民,除去一年到頭紮茶樓裏的老茶客,其他大多數人,都是去茶樓解決是非的。
什麽事非?
古往今來,無論中外,是是非非,不出這幾種。其一,文講武講,吃講茶,公斷是非、恩恩怨怨。其二,私奔而走,拐帶商量,女人跟着男人跑了,大多在這兒彙頭。
其三,不算是非的是非——好事者,無聊者,沖着打發時間,要麽看熱鬧,要麽聊八卦。甭提多無趣了。
在當時,上海的茶樓有一大半專為這幾類人營業。沒有他們的支持,大抵也是開不下去的。而城隍廟裏那幾家,或者是生活區、菜市場附近的一些小茶館,這些地方才是正兒八經的茶水店。
你一進去,氣氛挺好。談天說地的,閉目養神的,手拿《申報》《良友》看報的,五花八門,濟濟一堂。
上海茶文化發展到一個頂峰,與全國青黃不接的經濟、四分五裂的國情來看,當真是成反比。
無巧不成書的是,同為這天,蘇穆煜與連鳴正好得空。兩人早就想去城隍廟後頭的豫園喝下午茶,這裏被外國人稱為“老爺花園”。
曾有楊光輔的《淞南樂府》專詠道:“淞南好,興廢劫灰紅,神廟重新花娅姹,豫園依舊玉玲珑,杯酒酹潘公。”
也有張春華詠唱湖心亭:“潋滟湖光碧印霄,蓮池夏氣豫園消,一奁波淨莖搖綠,夾道穿過九曲橋。”
這湖心亭的美,不用描述,單單從幾句詩詞裏已可見一斑了。九曲折廊,池植紅蓮,水風送漣漪,绛紫染霞光。紅窗、褐瓦、金黃的竹席,碧綠的湖面上映着紅衣青衫的少爺小姐、映着一衆民生百态。
蘇穆煜和連鳴沒什麽急事,在城隍廟前下了車,晃晃悠悠往後面走。這一路上生意人挺多,也不乏些面黃肌瘦的乞丐或勞苦人民。戰争究竟給誰帶來了利益,又是誰最終受苦。
蘇穆煜嘆氣,連鳴卻忽然拍了他一下:“阿煜,你看那邊,剛過去一人。”
“什麽人?”蘇穆煜擡頭,順着連鳴的手指看去,“沒人啊。”
“走過了,速度太快。我看着很熟悉。”
“這方向,往豫園去?”
連鳴思索片刻:“應該是,我看背影挺熟的。”
雖然連鳴沒有指名道姓,但在這裏,他倆算得上“熟悉”的人,可能還真就只有那麽一個。
蘇穆煜問:“看清楚了?”
連鳴說:“不太清楚,我就覺得像.....你說是不是……”
“十有八`九,這個點兒……”蘇穆煜低頭看了看時間,“可能去喝下午茶,沒準兒賀琛也在那裏。”
“但我覺得有點不對勁。”連鳴摸了摸下巴,單手揣在西裝褲兜裏,走得很是潇灑帥氣。
蘇穆煜今日也穿了大衣配西裝,兩個頂摩登的少爺走一起,怎麽看怎麽像……一對兒。
“哪裏不對了?”蘇穆煜問。他眼神落到街邊小吃攤上,午飯剛吃沒多久,此時又買了個油餅上手。
“少吃點,街邊不幹淨,”連鳴皺眉,“中午正餐吃得少,餓了又吃零食,本末倒置對身體不好。”
“是是是,我知道了,連阿媽!”蘇穆煜咬一口餅,嘴唇油亮,很是吸引人,“快說你覺得哪裏不對。”
連鳴嘆氣,從上衣袋裏拿出手帕,他順手幫蘇穆煜擦去嘴角的油漬,說:“賀琛怎麽可能讓冷佩玖走路去,還是獨自一人。”
蘇穆煜一頓,嘴裏咀嚼的動作慢下來。他們走了幾步,蘇老板終于吞下那口餅:“百分百是那個人了吧,哎喲,這次可真讓我勞神。”
“我呢,喜歡冷老板喜歡得緊。對另一人也是有幾分同情。”
“活着做什麽不好,幹什麽要活成別人的樣子。”
連鳴收回手帕,沒有接話。對此,他不置可否。
走到豫園,四周做生意的人更多了。全上海的茶樓,每日人流量巨大,多半是些老顧客。在茶樓看報的、吃點心的、談推背圖的實現、說那些洋人打仗。
也有些不同類的顧客,例如城隍廟境內的老茶客,多半愛好古玩、聽說書、養鳥,還有專門的侍女招待。
周圍副業同樣發達,像剛才蘇穆煜買油餅的小吃攤簡直随處可見,同時還增加了賣假古董的,算命看相的,推銷小報香煙的,販賣糖果的。
瞧,這樣的場景,于今日來說,又有何不同?
歷史,大抵就是這樣一個輪回,潮流也盡是輪回之物。
蘇連二人進了城隍廟的後花園,很幹脆去了“九曲橋湖心亭”。原因很簡單,年輕人都愛去“春風得意樓”。他們穿着锃亮的皮鞋,梳着三七開油頭,踩着亮堂堂透明質的玻璃樓梯,就是要來附庸風雅。
二樓聽書,三樓雅室談天說地,設炕榻藤椅,有中國樂器,從高處可見優美景致。
少爺小姐,年輕太太們齊聚一堂,撩起陣陣金粉香風,格外有味道。
而湖心亭這處,更多是老茶客,他們風雨無阻,甚至還自帶茶壺。蘇穆煜要的就是這種氛圍,貼近生活,融進平民百姓之中。聽他們在說什麽,聽他們在煩惱什麽,往往能從基層,看到一個最真實,最赤`裸的中國。
這時候的民衆,大多人人自危,不論國事。既然有人不論,自然也有人對此口若懸河。可無論如何,這個時候,盛世太平的上海,還沒有嗅到危險的氣息。
這些悠閑吃着下午茶的人,他們還在享受着最後一片現世靜好。他們決計不知,僅僅是短暫的兩年後,會帶來如何翻天覆地的阿鼻煉獄。
蘇穆煜同連鳴落座,各自也不聊天,拿了報紙、雜質,低頭看着。連鳴帶了教案,打算在此備課。
蘇老板就有些百無聊賴了,他懶洋洋地倚在欄杆上,光是站着,就已經很漂亮。
蘇穆煜的眼神往九曲橋上掃,有人提着鳥籠,可愛的金絲雀叽叽喳喳;有衣着華貴的太太,趕來飼喂錦鯉;孩子們無憂無憂地奔跑,外國人舉着相機四處拍照;小販們推着零食四處兜售.....
他嘆息一聲:“真是悠閑吶…….”
半響,蘇穆煜于人群中瞧到了兩抹熟悉的身影——可不就是賀琛與冷佩玖!難道剛才,真是連鳴看錯了?
這個時間,他們到後花園來,又有何事?
蘇穆煜叫來連鳴,兩人撐着欄杆。
“是往得意樓去。”連鳴說,“目的不純。”
“我也覺得,賀琛什麽時候辦公事也要叫上冷老板了?”
“到這裏來辦公事,能是什麽‘公事’?怕是鼹鼠*大聚會。”連鳴淡淡道。
蘇穆煜一聽,立刻明白了。賀琛不相信冷佩玖?怎麽發現的?調查出來了,還是暴露了什麽?
他盯了片刻,最後收回眼神:“怕是很快就要出事兒了。”
中午還明媚的陽光,此時躲進雲層裏。不知從哪個方向刮來的烏雲,立刻占據一方蒼穹。陰風四起,坐在樓下的茶客嘟囔着天氣多變。
許多人收好椅子,進了茶樓。室內一時鬧哄哄的,人群熙熙攘攘。
連鳴攀着蘇穆煜的肩膀坐回桌前。
他瞧了瞧外面潑墨般的雲層,深深的眸子裏如掠過一場急來的暴雨。
“山雨欲來風滿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