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紅拂傳
“冷老板,久聞大名。”
“喜歡您很久了。”
蘇穆煜說出這句話時,明顯感覺到賀琛不加掩飾的不悅。連鳴差點一踉跄,蘇大爺還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冷佩玖不料蘇穆煜這般直率,往回說喜歡他的人可多了。但別人說的“喜歡”和蘇穆煜說的喜歡,聽起來真就不一樣。
蘇穆煜語調柔和,語速緩慢,給人誠懇之感。再加上他生得俊美,比男子多幾分标志,又比女子多幾分俊朗。乍一看,還以為是同行。
冷佩玖與蘇穆煜握了握手,微笑着互瞧片刻。冷老板靈光一閃,忽然驚訝道:“哎,是你!我就說怎麽這樣面熟,我見過你!”
蘇穆煜笑眯眯的,心想我才是早就認熟了你。
但明面兒上,他還是故作詫異地說:“是嗎,在哪裏?我居然錯失與冷老板結識的機會,實在是遺憾至極。”
“不不,當時那情況咱倆互不認識,就算面對面也搭不上話呀。今個兒有王老爺做這好心人,我們再次相見,這就叫緣分。”
冷佩玖一席話,把五人照顧地十分周到。既捧了王老爺,又向蘇穆煜表明自己當時的無奈。
賀琛微蹙眉,他的小雀兒一到人前,還真會講話。
蘇穆煜問:“是在哪裏?我看我還記不記得。”
“上次去靜安寺那邊,路過一家古玩店。”冷佩玖說,他看向連鳴,“就是連公子高聲呼喚‘蘇老板,過來看看’,好像是這麽個意思吧?我在車裏,見你倆又摩登又帥氣,二位這樣的人物,肯定是過目不忘的。”
“瞧瞧,冷老板真會誇人。既是有這樣一段緣分,我們也算一回生二回熟?”連鳴笑着說。
冷佩玖點點頭:“這是自然,今晚你們就好好聽,佩玖我定會好好唱,才不至于跌了我們軍長的面子。”
冷佩玖擡頭看向賀琛,他雙眼一彎,巧笑倩兮。還沒扮上相,已有了美人□□。賀琛的眉頭舒展開來,他将冷佩玖攬進懷中,側身道:“外面冷,大家就不要站在這兒講話了,進來坐,下午是牌局。”
賀軍長發話,衆人這才相繼走入室內。
下午牌局,晚上堂會,堂會唱完,直接散場。
這安排乍一聽來,有些匪夷所思。
富人們的生活不說絕非如此,十有八`九也是下午喝茶打牌,晚上聚餐聽戲,或去看一場電影。娛樂活動還不能停,十二點多正是夜生活開始的時候。
轉場時,要麽去哪家頭牌的屋裏坐坐,要麽繼續打牌,夜場跳舞。不鬧到淩晨四五點,哪裏叫玩,哪裏叫玩得痛快?
而今天賀府如此安排,明眼人都知道,是為了将就冷佩玖的時間。冷老板唱完堂會累得慌,鐵定早早洗漱趕緊睡下。若牌局在晚上,冷佩玖決計是要奉陪到底的。
賀琛學會疼人了,衆人不知是好是壞。
反正無論好壞,也不管他們的事。這裏有一部分見風使舵、心口不一的人,還等着看賀琛的笑話呢。
玩什麽不好,玩男戲子。動什麽不好,偏偏動情。着實可笑。
所謂當局者迷,賀琛事到如今也不認為自己已經動了心。
二十幾號人,湊了三桌打麻将。剩下的人不是在桌邊看牌,就是去了花園曬太陽,喝下午茶。
仔細看去,這一桌桌的座位,誰與誰分在一起,皆有講究。力行社的人員打照面,警察廳的在一塊兒,軍事委員會的人也互相碰頭。他們借打麻将的幌子,暗號頻飛,情報互換。近期軍政上有什麽變化,社會出了哪些問題,共`黨如何,日本人又有了哪些新動向。
這些話題,一般人都不議論,也不敢聽去。更何況,出了這樣的場合,哪有機會聽?
更不會将這些話傳出去,大家彼此都門兒清,知根知底兒,一條船上的螞蚱。若你敢當叛徒,這群人會放過你,放過你的家人?
所以不謀而合,既然大家都踏進了同一條河裏,往後是奔赴黃泉還是大海,都容不得你後退。
三桌牌局,屬蘇穆煜和連鳴是異類。他倆是王老爺帶來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多多少少客氣是到位了。
王老爺不打牌,推了蘇連二人同賀琛湊一局。蘇老板不會賭,連鳴讓他坐在自己身邊。
就這麽一開局,不管熟不熟,也得趕鴨子上架,沒了回轉的餘地。
既是打牌,也沒有只悶頭打牌的道理。三人能湊臺戲,更別說這裏加上蘇穆煜一共五人。五個男人湊一塊兒,話題自然也不少。
聽聞蘇穆煜是古玩大拿,牌桌上的另兩人來了興致。一人伸出手,将手上的扳指撸下來給蘇老板看:“老板,您瞧瞧,這玩意兒值多少錢?”
蘇穆煜沒有拒絕別人的唐突,他仔細看看,給出了估價。那人捏着一張牌,驚到了:“還真是不相上下,厲害啊!”
其實這算簡單,所謂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蘇穆煜笑而不語。
另一人不信邪,指着客廳正東方擺的一對大花瓶兒,問:“蘇老板,你看看那對。如何?”
蘇穆煜也不含糊,走過去敲了敲,看看器型、花色、釉色等。半響,他走回來,說:“賀軍長對古玩感興趣?”
一直沉默的賀琛頓了頓,說:“不感興趣。”
“這對花瓶買得貴不貴?”
“別人送的。”
蘇穆煜長出一口氣,道:“既然如此,恐怕也是贈你的那位友人看走了眼。花色不錯,做工也算精良,擺在家裏做個裝飾也挺好。”
這意思很簡單,一眼假!不是什麽開門到代的東西。
連鳴用餘光瞥了蘇穆煜一眼,嘴角染着笑意。能讓蘇老板說得這般含蓄,看來賀琛是有幾分威懾力。換做別人,蘇穆煜才懶得跟你迂回,沒直接叫你扔出去都算嘴下留情了。
蘇穆煜看出連鳴的內心戲,伸手在桌子下拍了他一掌。蘇老板湊在連少耳邊,小聲嘀咕:“笑什麽呢。”
“沒啊,我認真打牌。”連鳴目不斜視,裝模作樣。
“認真打牌你能連輸五把?”
“你再認真看看。”
連鳴沒有解釋,蘇穆煜不好多問,兩人收了聲,繼續打牌。再打幾圈下來,蘇穆煜遽然睜大了眼,他一皺眉,有些不敢置信。
連鳴依然局局輸,但他絕對出老千!
這丫的,居然回回出千給賀琛作嫁妝!
腦子壞掉了?
蘇穆煜不敢置信,扯了扯連鳴衣袖,繼續咬耳朵:“幹嘛呢,嫌自己錢多是不是。”
連鳴面不改色道:“你剛才還沒進門,就撸了人家老虎毛。我給人順一順,天經地義。”
嘿!蘇穆煜咬牙:“敢情是給我收拾殘局來了!”
“可不是嘛,忒不容易。”
連鳴一本正經點頭。
蘇穆煜磨磨後牙槽,忽地一聲冷笑。他轉頭朝坐在另一桌的冷佩玖喊道:“小玖兒——你過來,咱們說說話。”
冷佩玖應聲,蘇穆煜離座兒,兩人往後花園走了。連鳴哂笑,這小玖兒是你該喊的?真他媽不要命。連少下意識往賀琛看去,後者喝了幾口酒,食指夾煙繼續打牌。
連鳴随手扔出一張八萬,賀琛眉梢一挑,往自己跟前看了眼。
連鳴說:“賀軍長又胡了?這手氣也太好了吧!”
賀琛與他對上眼,一人霸道一人穩重,雙方氣場不相上下。賀軍長忽然明白了這連續好幾場“意外財”的由來,大家都是聰明人。他嘴角一勾,方才的不悅了無影蹤。
這下萬事大吉,內心把對方認可下來,打牌聊天也直來直去多了。
冷佩玖作為賀公館的“二號男主人”,照顧賓客是應該的。在蘇穆煜叫他之前,他流連于各個牌桌。一會兒幫人看牌,一會倒茶拿點心。按理說,這些都該是仆人做的事,但冷佩玖不但撿來做了,還做得有模有樣,十分體貼。
他哄得一群老爺太太歡心無比,賺了不少誇贊。
冷蘇二人往後花園去,此時太陽斜挂,下去不少。沒了中午的熱度,絲絲涼風吹得人手臉冰涼。
他們沿着花園長廊走了一截,冷佩玖主動問:“蘇老板,叫佩玖出來有何事?”
蘇穆煜說:“也不是什麽大事,只是仰慕冷老板已久,如此近距離接觸還是第一次。你就當我這個票友,情難自禁。”
冷佩玖笑起來:“您也是個真性情的人!”
“嗨,我就實話實說。同時,也有個不情之請——”
“噢?”冷佩玖不想蘇穆煜初次見面,竟也有請求,“何事?”
“是這樣,因仰慕冷老板太久,我呢,又有點小小的文筆與所謂的才華。想同其他文人那般,為冷老板寫一出新戲,您看如何?”
冷佩玖一愣,當時竟不知該如何回複。半響,他發覺不能讓談話的間隙太長,有些心不在焉道:“當然是好。承蒙蘇老板的支持,佩玖很開心。”
這話可不像真開心,蘇穆煜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終于坐實了進門時,自個兒心中的猜想。他沒有再為難,默默嘆氣。
“若是冷老板手上已有出色的新戲本,那蘇某就不獻醜了。”
“不不,沒有的事,”冷佩玖接道,“從北平到上海,已好久沒有新戲,我也正為這個惆悵。蘇老板願意擡愛,佩玖方才只是太開心罷了。您要寫,佩玖自然願意排!”
蘇穆煜順着臺階往下走:“既然這樣,我争取在十二月底寫好戲本。趁年前排出新戲,你看如何?”
冷佩玖高興道:“當然是好的!”
兩人約定好,又就上次的全本《王寶钏》讨論了會兒。蘇穆煜點評得津津有味,比起賀琛的條理清晰不失偏頗,蘇老板更像戲迷,天花亂墜誇上了天。
這回冷佩玖并未表現出歡欣雀躍,只是适時附和幾句認同的話。
兩人圍着花園走了一圈,話也說完,新戲也商量完,各自回到自己人身邊。
當晚,在賀公館用過餐,人群集中到花園裏。
賀軍長大手筆,為冷老板連夜搭了個戲臺子。請來的琴師鼓師就位,扮上相的冷佩玖登臺。這敲鑼打鼓,撥動琴弦,堂會便開場了。
今晚唱幾折京劇,還有幾段昆曲。其中《貴妃醉酒》,衆人百聽不膩。特別是“海島冰輪初轉騰”這一唱段,四平調質樸而不失俏麗。臺上的楊貴妃扮相華貴,美目盼兮。
“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見玉兔又早東升。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
今晚月色也如此,流金似水,宛若玉盤。
臺下人都醉了,醉在這把清冽直上九重天的嗓子裏,醉在分外明亮的月色裏。冷佩玖的聲音直直劃破那一灘污濁之氣,令人聽了渾身舒爽。忍不住追着那扶搖直上的身影,逐一生晴朗。
這是蘇穆煜第一次聽冷佩玖的昆腔,《牡丹亭》作為壓軸好戲,很快把氣氛拉至最高點。冷老板舞得漂亮,聲音流利悠遠,清俊溫潤。
杜十娘決然凄厲的愛情故事,直到最後,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亦可生”,餘音繞梁般,久久纏繞在衆人心間。
冷佩玖依然唱得好,得了滿堂彩。賀琛聽得沉醉入迷,越發覺得臺上這人,只能是自己的。
他想藏起來,不給別人看了。
唱完堂會,冷佩玖嗓子冒煙,累得慌。他給賀琛說一聲,又同大家作別,趕緊回二樓卸妝歇息去了。
曲終人散,賓主盡歡。餘興尚在的衆人在離去前,紛紛建議賀軍長往後可要常辦堂會,好東西不能藏着掖着,一人獨享!
賀琛點頭敷衍,內心卻是另一番計較。越來越多的人喜歡小玖,賀軍長覺得不踏實了,像是自家的寶貝被人一直觊觎着,很是鬧心。
人群散去,唯有梁振與龔力安留了下來。賀琛同他倆對上眼,看這架勢,另有隐情。
賀軍長揮退張叔等人,從包裏摸出煙遞過去:“你們留下,是有什麽新情況?”
梁振抽了幾口煙,抿抿唇,神秘莫測地問道:“老賀,你家那孩子,最近可常出門?”
賀琛:“很少,不大出門。怎麽了?”
梁振與龔力安之前受賀琛所托調查冷佩玖,直到現在也沒停止任務。莫非出了什麽岔子?賀琛皺眉,些許不安。
梁振說:“前些天端了一窩‘赤佬’,查獲幾個人。我們從收回來的情報和照片中看到,上上周之前,他們其中一人曾與……冷老板接觸過。”
賀琛大震,怒火蹭地躍上瞳孔:“他娘的,查明白了?!”
“哎哎哎,別先生氣,”龔力安急忙安撫道,“要是查明白了,早就告訴了你,還等得到現在?那照片模糊,從身形判斷比較像而已,不敢下定論。”
賀琛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一口煙。說:“不可能,這幾周那孩子都在家裏,出門也有賀宇作陪。身形相同的人多了去了,看錯也……”
梁振搖搖頭:“老賀,馬虎不得。我們知你現在的處境,才沒在第一時間告訴你。否則以你的脾氣,還不得把這孩子弄個半死不殘的。就是因為沒有直接證據,所以不敢輕舉妄動。”
“冤枉了冷老板怎麽辦。”
龔力安接着說:“這是大事,若真為特務間諜。錯殺一百也不可放過一人。”
這是革命的事,這關乎一個黨派。豈能兒戲。
賀琛向來瞧不起那些敗在女人戲子手上的官員,他也不允許自己的人生開了這個先河。這是一生的恥辱與敗筆。
賀琛擡頭,看向二樓房間的窗戶。屋中,冷佩玖正脫下戲服,颀長曼妙的身影印在窗簾上。
賀琛突然很想上去抱住他,問他,是不是你。
千萬不要是你。
賀琛将煙碾滅,最後問:“那以你們的意思,這件事怎麽查。”
梁振道:“後天湖心亭‘吃茶’,你帶那孩子一起來。咱們情報社齊聚一堂,試一試他。”
“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