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紅拂傳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曾有這麽一群人活躍在時代的舞臺上——他們被寫入通俗小說,成為鴛鴦蝴蝶派作者筆下,令女人們又愛又恨的典型。他們多情又善變,風流而不下流。
這群人,要麽是當之無愧的官宦少爺,要麽是名下無虛的商賈嫡子。
總之,他們湊在一起,能讓現實生活變得比小說情節還要精彩,往往令女人們無法自拔。
這些富家子弟,梳着時下最流行的三七開油頭。高定手工制作的西服上沒有任何褶皺,今天歐美款,明日猶太風。出門必坐自家老爺車,下車時皮鞋锃亮,與車漆相映成彰。這才顯得夠氣派,夠有範兒。
他們要是看上哪家伊人、名伶、名門小姐,出手必定闊綽大方。鑽石首飾、絲綢料子、戲票電影票均是探囊取物。喜歡上頭了,購置房産豪送黃金也不在話下。
大排場、小浪漫,只有想不到,沒有他們做不到。
由此看來,無論古今,有錢人追求愛情的方式,都大同小異。只有這樣,才算真玩,才算玩出名堂。無論最後如何收尾,少爺們的名聲總是倜傥不羁。
但要長久玩下去,你得一直有萬貫家財做保障,有個權勢驚人的老爹做後臺。否則,遲早玩崩。
這不,蘇穆煜與連鳴就隐有玩崩的跡象。
蘇連二人起初不曾料想,本次任務竟耗時這麽久,那魂魄的執念也真真是夠深。兩人別無他法,總不能坐吃山空。幾經商讨後,他們從豪華酒店轉移陣地,在弄堂租了一家院子。起始不太習慣街坊四鄰的作息與嘈雜,後來呆久了,倒也樂得其所。
尤記得第一天搬來,鄰居以為是哪家少爺出來體驗生活。見兩人氣度不凡,舉手投足間不像是普通人。再一看門口寫“連宅”二字,八卦群衆瞬間腦補好一出大戲。
可不是麽,富家子弟誰能住到這兒來?準是同家人置氣,難不成……婚姻問題?無聊的流言傳起來毫無根據,在無聊的日子裏,誰也沒必要去追究真相。
後來時間一長,蘇連二人每天早出晚歸,像幹正經事的人。加上兩人很會處事,個把月後很快與周圍人打成一片。
早晨出門遇上鄰居,蘇穆煜笑眯眯地主動招呼:“侬早飯切過伐?”
哎喲!這周圍的嬸嬸阿姨們,誰不待見他?
蘇連二人在此生活,兩個男人正兒八經過出了點生活的味道。
蘇穆煜負責買菜做飯,連鳴負責洗碗家務。起初,兩人也過得磕磕絆絆,連少哪兒是做這種事的人。蘇老板手把手教會,全用一句話逼迫:“連鳴,再摔壞一個碗,今晚你給我睡客堂去!”
由此可見,沒有不會做的事,只有不夠絕的心。
小日子過于舒心,但蘇穆煜常有一個錯覺——他們現在經歷的事,是不是曾經在哪兒見過,或者發生過?
人一定有過這樣的感受——當你趴在桌上午睡,猛然醒來時;當你夜晚做夢,突然驚醒時;當你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或者做一件從沒做過的事情時——你會感覺這些場景,曾在哪裏經歷過。
科學解釋有多種:記憶錯誤、夢境、生理功能問題。醫學上稱錯視現象,物理學上稱時光倒流,即四維空間偶爾發生混亂的特殊人體感覺。
蘇穆煜則認為,自己的這種潛意識記憶,大多與夢境有關,與自己的職業有關。
多年來,他穿梭出入過無數夢境,這些夢的碎片又根植在他記憶裏。時間一長,很多夢都沉入記憶宮殿的底部,沉入時光之河中。
一旦某個場景、光影、味道、旋律,甚至一句話一個字,成為了某段夢境記憶的“索引”,那他将遽然在腦海中浮出似曾相識的感覺。
可離奇之處在于,蘇穆煜很确定,在競拍棠溪寶劍之前,他與連鳴根本沒有任何交集。
何來記憶碎片之說?
既然不認識,那為什麽當連鳴在廚房洗碗時,無論是袖口挽起的褶皺,還是洗碗的順序,蘇穆煜會覺得——本應該如此。
連鳴本應該站在那裏洗碗,本應該做這些事,因為他曾經做過,所以這一切都順理成章——他們本應該生活在一起。
得出這個結論時,蘇穆煜驀地冷汗涔涔,手足發麻。他轉頭看向連鳴,此時連少正坐在院子裏看書,三七開油頭一絲不茍,挺括的西裝襯得他儒雅風流。
蘇穆煜咽口唾沫,魔怔了?
長這麽大沒談過戀愛,随便一頭豬都能賽潘安?!
蘇穆煜趕緊搖搖頭,這可不是戀愛、這可不是戀愛、這絕對——不是戀愛!
院子裏連鳴收拾好書本,不知蘇穆煜內心戲如此豐富。他理了理領帶,最後将墨鏡戴上。
“我準備出門了,一起?”
蘇穆煜繼續搖頭:“連老師,你先走,我今個兒晚點再去古玩街。”
連鳴看看時間,沒有廢話,轉身出門了。
蘇老板這聲“連老師”可沒亂喊,自搬出酒店更換住宿,兩人迅速從社會閑散人員,變成了工作族。老老實實對生活低頭。
沒有收入來源,遲早得上街要飯。不想當初揮金如土的連少,到了這兒,還是得踏踏實實去上班。真是越活越回去,點背不能怪社會。
連鳴幾經周折,進入女校,任英語老師。兜兜轉轉,還是做了老本行。
蘇穆煜同上,深入老城廂與法租界相鄰新、老北門及英租界五馬路一帶,先是在古玩街撿漏,相繼轉手賣出好幾件開門到代的東西後,逐漸有了名氣。
後來被福源齋招入,成為私人顧問,偶爾也專為迷古玩古的上流人士掌掌眼。
只要不在生活上窮奢極侈,兩人倒還過得有滋有味。
日子很清閑,嘩嘩流起來,也當真是經不起浪費。自上次冷佩玖登臺,已過去一月有餘。
民國二十四年的初冬,眼見着就要來了。
立冬前日的下午,陽光明媚,曬得花貓在院子裏伸懶腰。因戲傷心的蘇穆煜,許久沒再聽戲。
這天,他卻像猛地活過來,忽然有了大動作。
連鳴上班的女校離家較遠,要坐電車去。這不是蘇穆煜第一次去女校,卻是第一次自願。以前連鳴總拿各種“誘餌”,讓蘇穆煜去接他下班,兩人再一起買菜回家做飯。
蘇老板當然很抵觸,搞成這樣又像情侶又像夫妻。做個任務,還過起日子來了?
但架不住連鳴真心懂他,允諾回去送他絕版黑膠唱片,開門到代的高古瓷,或去看哪個藝術家的展子。
蘇穆煜一次次安慰自己,不是自個兒太心軟,是敵人的糖衣炮彈太強大。
惹不起惹不起。
蘇穆煜給門衛說明情況後,借“連老師家兄”的招牌,搖搖晃晃進學校。不得不承認,女校就是不一樣。安靜整潔,處處透着女子的芬芳氣兒。
他按照記憶中的線索,找到連鳴所教班級。大老遠的,蘇老板便聽到連少那字正腔圓發音标準的倫敦腔。
果然是精英學校出來的人,就是不一樣。這也是為什麽連鳴屬于“三無人員”,幾經波折後,還是找到了工作。
有才華有實力的人,到哪裏都能頑強生存下去。
蘇穆煜瞧瞧時間,還有二十分鐘下課。
他就站在教室外,倚着欄杆,旁聽連鳴講課。
這是一種怎樣的人生體驗,蘇穆煜說不準。
當他看到連鳴從容不迫地站在講臺上,西裝外套扣了一顆,擡手寫黑板露出一截麥色手臂時,他作為一個不怎麽關注外表的人,仍下意識覺得,連鳴真是帥翻天。
初冬的陽光照亮一方講臺,連鳴戴着平光眼鏡,靜靜地站在那裏。整個人鍍了一層金邊,如鑽石般熠熠生輝。他轉過身,逆着光,黑板上的花體字母如沙劃痕。光照不到的陰影區,使得他的五官更為立體深刻。
蘇穆煜半眯眼,咬着唇,剛承認自己心跳加快,驀地與連鳴對上了眼。
兩人均是一陣錯愕。
連鳴對他一笑,側過頭去繼續上課。
而蘇穆煜低下了頭,他看着自己的鞋尖,在地上磨蹭兩下。
——真是要命了。
二十分鐘很快過去,下課鈴響時,連鳴穿好放在講桌邊的大衣,他還沒動身,女學生們蜂擁般圍了上去。
課後解答,屬老師工作範疇。這個蘇穆煜十分理解,可其中某個面容姣好的女生,暗戳戳給連鳴遞了一封信是什麽意思?
蘇美人抄起手,從鼻腔裏冷哼一聲。連鳴裝得是正派精英,人模人樣,還不是左右逢源,禁不起勾搭。
待連鳴認真解答完所有問題,直到最後一個學生也離開,他才收拾好教案出來。
說實話,剛才他看見蘇穆煜的一瞬間,相當震驚。
這人向來抵觸到學校接他下班,怎麽今天反而主動了?
連鳴迎上去,嘴角的笑容還沒展開,蘇穆煜陰陽怪氣道:“喲,連少,這麽受女學生歡迎啊?”
連鳴只得苦笑,趕緊撇清關系:“沒有沒有,學生熱愛學習,做老師的吃點苦很正常。”
“哪兒能是吃苦呀,瞧瞧這告白信都收了一箱子了吧?”
連鳴一愣,在剎那間爆發出濃濃的求生欲:“穆煜啊,開口造謠全憑嘴。哪有什麽告白信?我怎麽不知道?”
“穆什麽煜!我告兒你別亂喊!誰跟你很熟?”
“成成成,不叫穆煜。那阿煜如何?”
“我阿你個頭!叫大爺!”
“年齡來算我比你大,這樣吧,蘇二爺?”
蘇穆煜正想說二爺就二爺,突然反應過來自己被牽着鼻子跑了。他攏了攏外套,将半張臉藏進羊絨圍巾裏,說:“行,連鳴,你厲害。說不過你。”
連鳴可不敢真認了,趕緊舉起教案,做雙手投降狀:“別,阿煜,我的錯。”
蘇穆煜氣得腦子裏一團糟,實際上他不清楚,自己幹嘛這麽氣?
好像……從那個女學生一臉愛慕地盯着連鳴,再送上一封信時,蘇穆煜明顯感覺到了不爽。
剪不斷理還亂,幹脆快刀斬亂麻——蘇穆煜轉身就走。
連鳴摸不清他的阿煜生哪門子氣,只得追上去,問:“今天怎麽突然主動來學校了?”
蘇穆煜神游太極,意識流轉好幾回,才将連鳴的問題從周圍的嘈雜聲中過濾出來。他眼睛一亮,有些如夢初醒的感覺,說:“差點給忘了!我是想跟你說,前些天我給王公館的老爺掌眼,你還記得不?”
連鳴思索片刻:“是有這回事,又如何?”
“王老爺是個資深票友,近段時間又與賀琛交好。他說下周去賀公館聽堂會,問我去不去。”
“你怎麽回的?”
“當然要去啊!不過這不是重點。”
蘇穆煜緊了緊圍巾,這上海的初冬還真有些冷。
連鳴隐約有不詳的預感爬上心間,他問:“所以,什麽是重點?”
“我決定了,要給冷佩玖編寫新戲,成為‘冷黨’的中流砥柱。”
連鳴臉色陡然一黑,神他媽想起一出是一出!你一心撲冷佩玖身上去了,老子咋辦?!
可他當面不敢說,連鳴笑眯眯開口道:“阿煜,你再想想?”
“想什麽想!買定離手!想好就做!”
連鳴深深皺起眉,他覺得下次見到賀琛,一定得叮囑他,防火防盜防阿煜。
指不定哪天,蘇穆煜給連賀二人的頭頂,整出一片青青草原。
這個問題,太令人惆悵了。
連鳴看着蘇穆煜歡欣雀躍的背影,他從包裏摸出煙盒,抽了一根名為寂寞的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