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紅拂傳
賀琛想與冷佩玖說說話,其實并不只是談個心。
“說說話”,這三個字實則很有技巧,不禁讓人揣摩。說到什麽深度?心裏話,還是過場話。說到什麽話題?關于自個兒,還是關于戲曲。
冷佩玖拿捏不好,也不敢妄自揣度。自賀琛提出兩人談一談,已過去一刻鐘。
室內很靜,秒針滴答前進的聲音,心跳的聲音,呼吸的聲音,都能分得很清楚。若是情人對坐,秉燭夜談,紅袖添香,也不失為一種豔福。
可現在煙霧缭繞,賀琛抽掉了第二根煙,愣是沒開口說一句話。冷佩玖以為自己惹賀琛不開心,手心冒出一層密密的汗,他在被子上抓一把,期期艾艾開口道:“軍長,今晚這出王寶钏,您聽着不開心了?”
賀琛吐出一口煙,大手攬過冷佩玖瘦削的肩膀。他用虎口在肩頭磨蹭幾下,才慢慢說:“不是不好,是太好了。”
“那,怎麽個好法?”冷佩玖一聽,立馬來了精神。所有的膽怯都沒了,談及戲,精神與歡欣總用不完。
賀琛是真愛戲,年少留洋,喝過洋墨水。他也曾看過國外的話劇,那些恢弘的音樂,繁複的裙裝,也是一種美。但說到底,賀琛仍喜歡中國的老東西。好似這些經過時間反複砥砺,一遍遍創新,一次次重演的戲曲,才能沖擊到他心魂深處。
到底是有學問的人,賀琛開口點評今晚這出戲,渾身匪氣與霸道,瞬間無影無蹤。他娓娓而談,将戲詞中可圈可點的地方拉出來慢慢講。不失偏頗,總能表揚到點子上。
冷佩玖算是真明白了,賀琛在這方面的造詣,不比內行差多少!不說軍長唱不唱得好,但在聽戲這回事上,賀琛也敢說是資深專業者。
念白如何,某句戲詞怎樣改更好,哪裏的手勢怎麽擱更有味道,賀琛簡直侃侃而論。最初冷佩玖揣了滿腔的熱情,準備接受一番大肆誇贊。本來麽,伶人唱得好,就是想得到票友們的追捧。
沒想到賀琛點評如此仔細,冷佩玖不禁正色起來,聽到贊同處,頻頻點頭。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倒是鑽研上了!
賀琛出口成章,肚子裏很有些文化。冷佩玖沒上過學,識字念書都是在師兄弟那裏自學的。沒出名時,用老戲本,怎麽寫的就怎麽唱。待他出名後,身邊聚集了一批文人學士。這些人自願為他改戲本,寫新戲。慢慢的,冷佩玖便知其中的好了。
清末民初,文人與名伶湊一塊兒,并不罕見。好些胸有大志無處揮洩的學士,便把一腔熱血融進戲詞裏。
今晚這出精改後的《王寶钏》,便是出自北平大名遠揚的李郎之手。李郎,名鴻志,祖上清朝為官,世世代代包攬“三鼎甲”。就他個人來說,文學造詣頗高,且也是個癡到瘋魔的戲迷。
兩人講到最後,均有些激動。賀琛下床,從書桌上拿來紙和筆,竟一人書寫,一人比劃,興奮上了!
這場面,落在外人眼裏,定是感人肺腑的。都道是知音難覓,誰曾想又威又煞的賀軍長,有一天竟願為戲子動筆改本,鑽研琢磨,大半夜不睡覺?
這面子,冷佩玖獨一份兒!
說到勁頭上,冷佩玖也忘了兩人間的階級隔閡,更忘了賀琛是個軍長。他手舞足蹈,漂亮的眼睛黑白分明。睡衣松垮垮地披在身上,剛比完最後一個手勢,額頭上鋪了晶亮的汗水。
他說:“軍長!你與我寫一出新戲吧!我來演,好不好?”
“高山流水覓知音的伯牙與子期,釵頭鳳詞怨相和的唐婉與陸游。再者,志邈浮雲歌團扇的班女與劉骜。太多了,軍長,我們來排個新東西,可好?!”
賀琛沒說好不好,這些歷史故事,他均略知一二。伯牙子期敬知音,唐婉陸游獻癡情,這班女與漢成帝的故事,大約說的就是“只聞新人笑,哪聞舊人哭”的故人變心之無奈。
冷佩玖想演這些轟轟烈烈,情關大開大合的戲碼,究竟是為何?
賀琛抿了唇,堅毅的面部線條是昏黃的燈光都柔和不了。他慢慢放下手中紙筆,攥着冷佩玖的手腕,問:“小玖,你莫不是……真喜歡上我了吧。”
冷佩玖心一熱,他眼睛裏水光泛濫,谛視着面前這位軍長。賀琛穿歐式睡衣,剝掉軍皮,健碩的肌肉藏在衫下,胸前起伏的紋路沒入衣襟,周遭的勁兒是不一樣。
這時候的賀琛,看起來是位風流英俊的公子爺。他眉頭微蹙,手指火熱,一擡眼,也是能引得男男女女為他奉獻犧牲的主兒。
冷佩玖雖然說過——軍長,我跟你。軍長,你要了我把。但他從不把“喜歡”啊、“愛”啊什麽的挂在嘴邊。這些感情都太珍重,又慎重。說出來了,就很輕浮。好似随口一句玩笑。
在這個年代,喜歡誰變得很自由,不喜歡誰也變得很快。今個兒喜歡了,窮追不舍;明個兒有更好的人了,又棄之如敝履。這是喜歡?這是鬧着玩!
在冷佩玖心裏,喜歡和愛,都太神聖。要是說出口,就得一輩子。往後痛苦也好,痛快也好,悲傷幸福,他都敢于承擔。
現在,賀琛問他,你莫不是真喜歡了我?
冷佩玖拿不準,他承認賀琛是位不可多得的知音,也明白自己為什麽要流星趕月般追逐賀琛。但縱使他在戲裏嘗遍了千百種愛,經歷了無數悲歡離合,現實裏,他也沒有真正經歷過一段感情。
這是不是喜歡?
冷佩玖不知道,他慌了。
人一慌,眼神就亂。眼神一亂,明察秋毫的軍長,猜了個七七八八。
不等冷佩玖給出答案,賀琛先發制人。他将冷佩玖提到跟前,讓他在自己的大腿上坐好。接着賀琛攏了被子,将冷佩玖的後背罩住:“蓋好,別回頭涼了。嗓子壞了沒法兒唱戲。”
賀琛又說:“小玖,這些話,我只問你一次。你要是還想在我身邊,你就老老實實回答。”
冷佩玖打了個顫,終是點點頭。
“其實老子早就想問,但一直等着你自己說。可過了這麽久,既然你不說,我就問了。當初在北平,你是另有企圖,還是真的一見鐘情。”
賀琛問得很慢,一字一句像沸水蒸煮冷佩玖的心。
冷佩玖咬牙,說:“軍長,佩玖想跟您,是因您的将領之姿。佩玖唱慣了王侯将相,那都是假的。而您是真的,真的在我面前,就坐在那兒。”
賀琛說:“第二,小玖你摸着心口回答老子,這般熱切地想要留在我身邊,是間諜特務,還是隐情難敘。”
冷佩玖答:“軍長,我沒有。”
他這次回答得十分幹脆,一如剛進賀公館那天,他跪在地上铿锵決絕地為自己辯駁——我沒有。
“我是真想在軍長您身邊,留我吧。軍長,留我吧。”
冷佩玖的聲音濕軟動聽,又夾了些楚楚可憐。賀琛不由自主地柔和下來:“小玖,我問了,你答了。我就信你一次,但你也要記住,如果哪天老子發現你撒謊——”
“我賀琛殺人,還從沒手軟過。”
一個“殺”字,震得冷佩玖抖如篩子。他連死人都沒見過,更別說殺人。
兩人因戲相識,鬧過不快,有過懷疑。如今雖也因戲相知,把對方當作了知音,可冷佩玖明白,賀琛這種薄涼的人,向來公私分明。
他說得出口,也絕對能做到。
冷佩玖垂下眼,斂了無數風花雪月,他明白自己為什麽非得留在賀琛身邊。可賀琛不明白。他也不敢說!說了,就是兩條人命。說了,就是數百人的安危。
冷佩玖在賭,賭一切真相大白前,賀琛會先愛上自己。如果賀琛愛了,會不會從私心上網開一面?冷佩玖想過,這無非是癡人說夢。
但事在人為,不努力一次,誰又能知曉結局如何。
冷佩玖乖順地伏低身子,主動抱住賀琛的脖子。他喃喃道:“佩玖明白,軍長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您留我,只是養我,包我,不入情的。佩玖分得清。”
這話沒錯,也符合賀琛最初的設想。是這個理兒,在開戰之前,在國家一日沒有解放前——誰說愛情,誰沉迷愛情,誰就是他娘的是個蠢材。國沒了,家沒了,留着愛情有何用。
但真正聽到這段話從冷佩玖的口中說出,賀琛居然懷了些不忍。這些情緒缭繞,堵在心口,揮散不得。往上沒出口,往下也沉不住。
一口郁氣,就這麽吊着。
賀琛難得在心頭一嘆,他輕輕撫摸冷佩玖的後頸。那裏有軟軟的短發,細膩的肌膚。再往下,是一根不屈的脊骨。
到底還是個孩子。
他說:“小玖,要跟我,你就要做好準備。老子脾氣不好,跟那些文人不同。罵人不過腦子,軍隊裏都是些糙人。若你前些年遇上我,可能還沒現在這麽暴躁。你運氣不好,晚了一步。以前罵過你的,我給你道個歉。”
冷佩玖一聽,眼淚結成殼兒,罩在眼睛上兜不住了,以為是要趕他走。賀琛冷面閻羅的封號在外,哪有他給別人道歉的理。
冷佩玖掙脫開來,剛想辯駁:“不要道歉,軍長,我……”
“別打岔,你聽我說完。”賀琛說,“但以後,你要是有什麽出格的事,惹了老子,照樣罵你。後面這個地方,其他人要是碰了,老子先幹死你,再兩個一起槍斃!這是跟着我的條件,你記好了。”
“小玖,我賀琛即為軍長,免不了有一天要打仗。打仗這個事,是死是活,誰也說不準。所以,跟着我吃好的用好的,趕緊享受了。不要動情,不要用真心。我賀某無福消受,也不需要誰這麽對老子。”
冷佩玖微張嘴,震得說不出話。賀琛跟他說這些,表明是真想留他在身邊。可有朝一日,分別在即,賀琛能全身而退,他冷佩玖行嗎?
冷佩玖一抖,直接哭上了。這樣的行為過于女兒柔情,也過于懦弱。可他十七年來,就這麽一次。唯一一次,想要留在誰身邊;唯一一次,充滿了內疚感。
冷佩玖擦擦淚水,問:“軍長,前路無論如何,佩玖都随你去,好麽?”
賀琛見不得他啼啼哭哭的樣,女人似的。且好說歹說,當他前面的話都喂狗了?!賀琛皺眉,語氣不快。
“老子說的話,你他娘都做耳旁風?!要是這點都拎不清,明天就給老子滾蛋!哭什麽喪,老子還沒上戰場就這副模樣。晦氣!”
冷佩玖趕緊止住哭勢,沒想到用力太猛,打上嗝了。他捂住嘴,還是忍不住一抽一抽的,巨響。
太丢人了!冷佩玖臉頰緋紅,壓根不敢拿正眼看賀琛,又忍不住偷瞄。兩人大眼對小眼,瞪了一會兒,結果雙雙笑出聲!
賀琛夾了根煙在手上,快要笑死,悶悶的笑聲引得胸膛一陣震動。
冷佩玖膽子大了,一巴掌拍在軍長的前胸上。眼裏水光滟潋,眸光流轉:“笑什麽笑!讨厭麽你!”
柔軟的手掌不輕不重拍下來,貓爪子撓癢癢似的。賀琛抓住他的手,把冷佩玖攬入懷中:“別鬧,天寒,被子掉了還得老子撿。”
他說:“小玖,今晚說的這些話,可記住了?”
冷佩玖不鬧騰了,安靜下來。他說:“記住了,軍長。”
“記住就好,過幾天空了,帶你去看看房子。想要什麽樣的,都給你買。以後該走就走。戰事完了,我若還活着……”
冷佩玖遽然捂住賀琛的嘴,他低聲道:“軍長,莫要說這不吉利的話。”
賀琛輕笑,慢慢将他攏入懷中:“成。”
賀琛想,這小兔兒也确實乖順,養着挺好。有一天若還活着,便回來看看。要是他娶了姑娘,跟了別人,自己大抵是祝福更多一些吧。
那,會不會有一絲不甘呢。
賀琛不清楚。
世間情動,不過盛夏白瓷梅子湯,碎冰碰壁響叮當。
而賀琛情動,恐怕是初冬寒夜人間雪,那人偷骨釀酒挽歌闕。
這一天,很快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