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紅拂傳
賀琛因這出戲迷了很久。
聽得出個好兒來的票友,也是瘋得出奇。梨園行裏的老話——“不瘋魔不成活”,用在這幫戲迷身上,比安在伶人身上,合适多了。
當天晚上,賀琛沒等冷佩玖卸完妝、換完衣服,就着那一身明黃豔麗的皇後裝給撸了回去。
賀宇臨時受命,帶人堵在冷佩玖的單間門口,槍杆子一豎,橫沖直撞的戲迷們愣是一個都沒進去。
總管事沒見過這場合,他不知道在北平,那些資深票友能幹出的瘋事,可比這個多多了。太太小姐公子哥兒們圍了一圈,烏泱泱的,勁頭還在,大半夜比狗還精神。
當時有人呼號:“賀軍長這是要只手遮天?!還有沒有王法了!行動言論自由,軍長這算什麽意思?!”
賀琛帶走冷佩玖的時候,撂了這麽一句話:“老子就是王法!”
也可見是為了美色,膽大包天。
相比後臺的瘋狂,蘇穆煜聽完戲,二話不說擡起屁股就走了。連鳴拿了外套追出去,戲院外霓虹閃爍,好似整個夜不眠的上海,生活才将将開始。
連鳴叫了幾聲,蘇穆煜低着頭往前走。神色沉靜,魂魄還沒歸位。五彩燈光映照在他臉上,睫毛處抖落一陣卷着金粉的落寞。
世界在前方一分為二,天如潑墨,人世一片紙醉金迷。霓虹閃爍,大廈亮如白晝,豪車穿梭,金蛇似的大街,廣告牌的夾縫裏,都飄蕩着旖旎迷夢。
這是一個分不清現實與幻境的世界,就像剛才那出戲裏,蘇穆煜聽得癡了,入了境了。真切地摸到了不屬于這個時代該有的東西。
連鳴聽不太懂,但藝術欣賞總該是相通的。冷佩玖的唱、做、身段、眼神,那是做不了假的。既然能互通,連鳴多少也聽出了點悲情來。可在他的印象中,這明明是一出愛情劇。
連鳴不懂戲,總歸懂蘇穆煜。
蘇老板在繁華的街頭游走,撞了人也不擡頭。連鳴跟在後面幫忙賠禮道歉,還得注意他的腳下別磕着。
大上海歌舞升平,舞女在門口抽煙,夜場裏爵士狂歡。可這一切同剛才冷佩玖給予的幻境來看,簡直不值一提。
蘇穆煜走了很久,直到再也看不見丹桂園。他停下來,于泡沫盛世的流光溢彩中回首。
這個位置,看不到了。
看不到彩樓,看不到武家坡,看不到傾國的王寶钏,也看不到那個真摯的冷佩玖。
他的魂兒像是回來了,臉上深深的酸澀已然不見,只是眉中的痛,還有絲絲餘痕。
蘇穆煜忽然問:“連鳴,你說愛情與責任,如何能兩全?”
“這個問題太寬泛,倒不如說,你從冷老板那裏聽到了什麽?”
連鳴說話一向很有技巧,切入核心也比別人更精妙準确。
蘇穆煜沉思片刻,收了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你說那王寶钏與薛平貴之間,究竟是愛情多一點,還是道德的束縛、責任的枷鎖,更多一點。”
“世人總把這個故事當□□情典範。為愛苦守十八年,多麽的忠貞、堅韌、偉大。可有誰,曾真的問過王寶钏,你究竟苦不苦,在那空白的十八年裏,究竟累不累?”
連鳴知道蘇穆煜的戲魂兒還沒走,那冷佩玖還真是個人物。不僅唱到人心裏,還要把人的魂魄一并勾了去。
連鳴毫無他法,只能斟酌詞句安慰他:“在那個時代,守節,就是德。嫁給一個人,實則嫁給一座牌位。等到死去,又獲一牌坊。于家族來說,這是榮譽。”
“是榮譽,也是責任。”
蘇穆煜較起真兒來,可見冷佩玖“害人不淺”。
“怕是瘋了、傻了,才要這樣做。你說那王寶钏寒窯十八年,上了金銮殿,乍一見美貌年輕的代戰公主,換做是冷佩玖,他不得瘋了!”
連鳴想說可不是瘋了,瘋得厲害,還要你們跟着一起瘋。但他沒搭話,等蘇穆煜自顧自發洩一通,就像看一出電影、一本書,結局不盡人意,總要吐槽一番。
蘇穆煜惋惜道:“王寶钏等了十八年,做了十八天的皇後,秘密死亡。你說這值不值得。”
連鳴說:“不值得。”
“不值得他為什麽還要這樣做?”
“因為忠義。”
連鳴說出這兩個字時,蘇穆煜忽然愣了一下,電光石火間,猛然想起了一些前因後果。他的魂魄徹底回來了,腦子也清醒了。他徹底從戲詞裏拔了出來,半響,張張嘴。
蘇穆煜說:“原來,他是為了忠義。”
連鳴搞不懂,蘇穆煜也沒指明,到底是“他”還是“她”。
耳邊有遠處海港上輪船的汽笛狂吼聲,振聾發聩。這渾厚沙啞又高亢的聲音,直直刺破夜上海頹靡的音樂與笑語。
這一聲,不知驚擾了多少人的旅夢,大都會的節拍卻并不因此而擾亂。
蘇穆煜躊躇一會兒,忽然笑開。
他說:“不管是那自以為身騎白馬走三關,又放下西涼無人管的薛平貴,還是用十八年苦守,換一莫須有封號的王寶钏,說到底,都是為了忠義二字啊。”
一“忠”,一“義”分開來寫。是忠心忠貞,恪守婦德。是仁義俠義,謹守規則。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這天這地,其實于男于女,于萬事萬物是沒有任何偏見的。他不失偏頗,管你忠義兩全也好,奸邪狡詐也好。
到了最後,終是要走到自己的人生歸途上去。
哪有什麽古來天地知忠義?其實都在人心方寸間啊。
連鳴攀上蘇穆煜的肩,捏了兩下,最後從包裏拿出煙盒。他給蘇老板遞過一根:“我不是帶壞你啊,抽不抽在你。只是幹你這行,總容易心力交瘁。”
蘇穆煜看他幾眼,擺擺手:“不抽,不會抽。幹我們這行的怎麽了,隐姓埋名,投身到維持另一個世界的和平裏,我也算是忠義兩全了。”
連鳴知他在自嘲,也沒刻意安慰。他說:“要不等這趟回去,你就撂擔子不幹了。我給你介紹個工作,保一輩子衣食無憂,如何?”
“啧,有這麽好的事兒?”
蘇穆煜瞥了他一眼。
“當然有,”連鳴伸出手,反轉指尖,指向自己,“比如,做我的人。”
蘇穆煜閉閉眼,不想看這神經病。
連鳴繼續道:“別忘了,我可是在追你。”
這話說得跟兒戲沒兩樣。
蘇穆煜點點頭,轉身就走。
他認真敷衍:“是是是,我知道。”
連鳴跟上去,見他心情好轉,也忍不住笑起來,兩人消失在一片絢爛夜色中。
唯有風,聽到了蘇老板的最後一聲嘀咕——那冷佩玖唱這出戲,是想表達他的什麽忠,什麽義。
那時的上海,縱觀全中國,宛如一座孤島。它隔絕了落後,隔絕了戰亂,百獸率舞,窮奢極侈。少年人、青年人、老人,男人女人,他們歡笑流淚,他們喝彩舞蹈。
都市浮浪般的生活,将生活的沉重空虛一并摘取。在聲色場所中滾滿紅塵的靈魂,最終淪為冒充風雅的野鬼。
什麽忠,什麽義。在這裏,有幾人能懂。
冷佩玖我行我素地唱了,唱完也不管別人懂不懂,但他今晚知道——賀琛懂了。
賀琛帶冷佩玖回了公館,命仆人放好熱水。這期間,冷佩玖說要換衣服,賀軍長一張臉失魂落魄,硬是粗手幹起細活兒,頭回幫人更衣。
冷佩玖的小臉紅極了,有些難為情,又眷戀賀琛難得的溫柔。那人穿着一身嚴絲合縫、挺拔帥氣的軍裝,為自己這個剛剛“晉封”的皇後更衣。
兩人沉默無話,有些怪異。這進展地實在太快,連說話都稍顯尴尬。冷佩玖乖乖脫下戲裝,只剩一件雪白中衣。
賀琛從熱水盆裏浸濕臉巾,再手忙腳亂地幫冷佩玖卸妝。弄了半天,手上的勁兒也沒控制好,疼得冷老板龇牙咧嘴,連連叫停。
賀琛擰眉:“不舒服?”
冷佩玖不知怎麽回答,實話說不舒服,就是不領情。說舒服了,哪裏舒服?良心過不去。他只得說:“軍長,佩玖自己來,軍長這樣弄卸不幹淨。”
賀琛知道自己大手大腳被嫌棄,一聲輕哼,将臉巾遞給他:“臉上畫這麽厚的彩,稀裏糊塗的,一團糟!”
冷佩玖剛用帕子将臉遮住,聽到賀琛無厘頭一聲罵,愣是直接笑出了聲兒。他露出一雙眼睛,彎成月亮:“軍長這話要不得,戲子不上妝,那還怎麽唱?難道,要那貴妃虞姬都素着一張臉,去讨君王歡心?”
賀琛叼了根煙在嘴上,五六不着調:“以後多笑,你還是笑起來好看。”
冷佩玖說:“佩玖應當是常笑的,軍長不愛看而已。”
“老子不愛看你讨歡心的笑,”賀琛說,“要真心的笑。”
冷佩玖忽然閉上嘴,用帕子擦完臉上卸妝的清油。
兩人再次陷入無言的尴尬沉默,過了片刻,冷佩玖才接上話:“軍長,那你教教佩玖,教教我吧。”
賀琛皺起眉,啧一聲,問熱水放好沒有。
冷佩玖低下頭,以為自己又說錯話了。其實賀琛是憐惜,今晚這出戲後,兩人之間有什麽在變化,變得很不一樣。就像春播灑下一片種子,枝葉慢慢頂開沉重的泥土,迎來天光。
可兩人之間仍舊有重重隔閡,一天沒有抛開顧慮地溝通交心,一天就不得心神交彙。他們能從戲曲裏看到對方身上的亮光,卻無法伸手去抓住。
賀琛今個兒算是明白了,他迷戲,也終于迷上了冷佩玖這個人。他知道,能唱出這般勾魂入畫之情的人,必定不簡單。
而冷佩玖到底獨特在哪裏?賀琛想知道,他是一刻也等不了了。
去挖掘,去了解,去剖開冷佩玖年輕稚嫩的外殼,去看到他內裏璞玉渾金的東西。
冷佩玖又是如何想的?他唱了一出《王寶钏》,在“忠義”二字裏下足了功夫。他在五花八門的戲詞中走過,歷經朝代幾千年。知音難覓,當投之以木瓜,抱之以瓊琚。
賀琛來了,開始正視他了,可為什麽,冷佩玖會生出幾縷說不出的慌亂來?
夜裏,賀琛穿着襯衫軍褲,把冷佩玖剝光,扔進浴缸。
起初,冷老板認為這是富人們的怪癖好,比如在浴室裏做,更刺激人心。不想賀琛真是只給他洗澡,柔軟的帕子滑過冷佩玖瘦削的脊背,熱氣氤氲的室內唯有水聲蕩漾。
洗完後,賀琛給他擦幹,皺眉抱怨:“太瘦了。”
冷佩玖不太怕他了,說:“那佩玖吃得豐滿些,這床上還有您的位置?”
賀琛抿着唇角,到底沒有壓住笑意。
當晚,冷佩玖做好了再次翻雲覆雨的準備,決心還挺大。說實話,賀琛技術不怎麽好,那東西又大得吓人。一晚上次數又多,第二天受罪的還是自己。
但他只得承受,總不能告訴賀軍長:您活不好。
還想不想活命了?準得吃槍子兒!
結果,這天賀琛爬上床來,倒是沒有要他。冷佩玖猶豫片刻,以為軍長暗示自己主動,他坐上賀琛的腿,絲綢睡衣滑倒肩下,撩人的眼神都準備好了。
賀琛伸出手來,将冷佩玖的衣服給他穿好。接着讓他下來,說:“今晚不要你,小玖,我們說說話。”
冷佩玖頓住。原來,在戲院後臺裏,賀琛叫的那聲“小玖”,真不是幻覺啊。
作者有話要說: ①給大家科普一個“孤島文學”,估計有些甜心都知道。
“孤島”指1937年11月至1942年12月被淪陷區包圍的上海租界。1937年11月上海淪陷後,一部分文藝工作者利用上海租界的特殊環境,在日本侵略勢力的四面包圍中,堅持抗日文學活動,至1941年12月珍珠港事變日軍侵入租界止,歷時四年零一個月,稱之為“孤島文學”。
當時的“孤島文學”的作品豐富,張愛玲、黃裳、蘇青等人開始嶄露頭角。推薦蕭紅的一本書《生死場》,當時也算震動一時。
本文截取時間為“1935年到1937”年的上海,鄙人之見,這個時期的上海,已經初現“孤島”的雛形了。無論是從文化、娛樂、經濟等産業來說,都顯現出與其他地方不對等的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