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紅拂傳
冷佩玖顫顫兢兢要與賀琛商量的事,也不過是回家收拾幾件貼身衣裳和首飾。雖說明個兒賀軍長允諾帶他去購置新衣,但身上穿的這件衣物,不僅在地上跪過,在香煙與鴉片中,混着酒味兒浸泡過,若是讓他再穿,是個人也穿不下去了。
賀琛沒有拒絕,撇開時不時暴躁上頭的脾氣來講,軍長對人多是通情達理的。
吉普車等在冷宅外,冷佩玖如小雀兒似的開了車門蹦跶進去。賀琛沒有跟着下車,他盯着那人俏麗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嘟囔一句:“小兔子年輕,年輕挺好,精神足。”
賀宇通過後視鏡瞥了一眼,說:“軍長正而立,以後是要彪炳千古的人。感嘆什麽年不年輕。”
“你小子,”賀琛難得展露笑意,“打仗不行,拍馬屁倒是一套套的。”
“哎,您的屁股我可不敢拍。”
“嘿!”
賀琛咂摸兩圈兒,這小子換着法兒來編排他!賀軍長伸出手對着賀宇狠狠點了兩下,沒有追究。
賀宇這孩子,是自己的部下,也是親弟弟一樣的存在。這些年,賀琛看着他步步成長,其中的滿足與欣慰,亦兄亦父。
兩人閑扯間,冷佩玖提了箱子出來。時間将将過去十分鐘,看來收拾的東西不多。
冷老板自己開了門上車,把箱子放在腳邊。不如進門時有活力,小腦瓜靠在車窗上,眼皮直往下墜,蔫蔫的,困極了。
賀琛把冷佩玖攬進懷裏,大手慢慢揉捏着冷佩玖的肩,一邊叫賀宇早點開回賀公館。
“累了?”賀琛低頭問。
冷佩玖身上有涼意,出去那麽一會兒,就好似困得不成樣子。
他往賀琛懷裏鑽了鑽,說:“佩玖往日哪裏這樣熬過夜,我們唱戲的講究個作息準。以往啊,佩玖五點起床,跟師父到皇城根下喊嗓,接着再回家吊嗓子,練身段,學唱腔。”
“到了上海,佩玖也是不曾偷懶片刻。但這都整整兩日了,不僅晚起,還未練功。回頭佩玖準得在祖師爺面前好好跪着去!”
賀琛聽了個七七八八,明白無論是手藝人還是幹其他什麽行當,“三天不練手生”這個道理,均為适用。
一天不練自己知道,三天不練全世界知道。你一開嗓,一作勢,熟不熟,生不生,都能給你看個清清楚楚!
賀琛側過臉,在冷佩玖柔軟的發絲上蹭了一下。白天鬧了整日,晚上又通宵打牌,精力耗得差不多。
他說:“賀宇,你瞧瞧。這冷老板,是開始責怪我不識好歹了。”
這哪裏有副官插話的份兒,冷佩玖深怕賀琛誤會什麽,趕緊解釋:“軍長,您又埋汰我!”
他眼裏的慌張與膽怯瀉露無遺,不僅不會掩飾,還真真是個直率坦誠又容易看透的人兒。
賀琛失笑,同時又不禁皺眉——是不是自己這兩天給的下馬威太厲害,真把人給吓出個戒心來了。
實則賀同志反省不到位,壓根不知自己的臭脾氣會給兩人之間帶來多深的隔閡。
而冷佩玖算是明白了,對賀琛就得順着毛捋。這人是頭獅子,渾身上下充滿了無法馴服的野性。
兩人的心思各有顧慮,就這麽回了賀公館,一陣洗漱後匆匆睡下。
這一夜,他們沒有再同床共枕。冷佩玖乖乖入住客房,賀琛睡在主卧,像是忘了還有個可以暖被窩的人。
一覺拉通,過了中午。
冷佩玖再起床時,陽光穿過白紗窗簾,灑進了室內。他睜開眼,靜靜看着四柱床上的銀鈎挂着蕾絲床幔。昨晚太困,沒來得及打量這個“新居”。此時認認真真瞧一遍,到底是富貴人家,處處透着雅致。
冷佩玖不再賴床,在套房的洗漱間裏整理完畢,又從箱子裏拿出整套白色西裝。他站在鏡子前,未施脂粉的冷老板很有少年郎的俊逸。裁剪适宜、樣式新潮的衣服襯得他細腰長腿,精致可人。
收拾完畢,就該下樓去。也不知賀琛是否起床,在幹什麽。
令冷佩玖意外的是,賀琛早已在客廳等候多時。他面前放置一堆文件,手上還拿着鋼筆,這樣子是工作有一會兒了。
冷佩玖一露面,所有人的眼光朝他送來。冷老板自诩見過世面,還是頭一遭這般不自在。他紅了臉,磨磨蹭蹭。
賀琛沉聲說:“快點,吃完飯下午出去買衣服。”
冷佩玖不敢抗命,當即加快了腳步。風卷雲殘般吃過飯,才發覺賀琛收好了文件,正坐在沙發上,一手夾煙,認認真真看着他。
冷佩玖餓得有些狠,也沒注意吃相,軍長投來目光,他才尴尬地坐立不安。
沒想到賀琛只是噗嗤一笑,眯了眯狹長銳利的眼:“你這小雀兒,吃飯的模樣倒是可愛。”
冷佩玖有些呆,一時間沒聽清任何話語。賀琛第一次對他笑,這時他才明白,原來再冷血無情的男人,也有溫柔一面。
賀琛微翹的嘴角,舒展的眉峰,淡淡煙霧中稍顯迷離的眼睛。冷佩玖清晰地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如鑼鼓開場。
冷佩玖忍不住,也跟着笑起來。他伸手半捂住嘴,似要上場表演的伶人。一颦一笑,皆能入畫。
賀琛定定看着冷佩玖,溫柔的陽光從這孩子身後闖進,金輝萬丈。賀琛不得不想起多年前,異鄉留學的他,只在教堂裏看過同樣景象。
教父吟誦,他說這是神的降臨。
神臨于世,是來救贖的。
賀琛眼角有點濕,他眨了眨眼,深深記下這個在光輝中笑得純潔無邪的少年。
直到多年後,賀琛才明白——冷佩玖不是神,也不是仙。他全憑一副有血有肉的平凡之軀,從屍山血海中,為賀琛鑿開了一抹生命?之光。
這個小插曲過去,張叔叫來司機,送他們出門。
今天賀宇不在,冷佩玖見司機換了人,竟有些不習慣。他在車上正襟危坐,賀琛也沒管他是否別扭,就這麽一直到了定制衣服的地方。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上海,南京路商圈可謂是時尚地标般的存在。這裏各大西服定制店林立兩旁,摩登公子,時尚小姐穿梭其間。在這裏,有一群人對西裝有着別樣的執着與推崇。
用老話來說——看你這身三件套碎片,就知出自哪家名店之手。
凡高等洋服店出品,你的名字會用絲線手繡中英二文,縫在內襟左胸袋上沿。什麽手巾、襯衫,也都有特制繡名。
當時那些少爺老爺,很是喜歡這一套。高級面料,新穎造型,做工精致,價格自然也高。标榜他們的身份品味,與衆不同。
什麽“七工師傅”“五工師傅”“紅幫裁縫”,都是專為上等人服務的。他們剪量熨,無不精。一把尺子,一把剪刀,能贏得無數回頭客的叫好。
賀琛就是這回頭客中的一人,他帶冷佩玖熟稔地走進一家店。老板正在現熨襯衫,一眼瞧見賀琛,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兒:“賀軍長!有失遠迎!有什麽需要?定制還是成衣?”
冷佩玖正在一堆面料前眼花缭亂,賀琛指了指他:“定制幾套,順便看看有沒有合适的成衣。”
老板答應一聲,接着拿了尺子過來,量起冷佩玖的三圍尺寸。老板一邊工作,一邊與賀琛讨論時下流行的西裝樣式。什麽羅宋派、英美派、猶太派風格,還講起哪家名店出了新款皮鞋。
西裝配皮鞋,時髦,英倫範兒。但這也不能亂穿,夏天穿白色,冬季得是麂皮黑皮,到了春秋天,合色等暖色調又十分應景。
冷佩玖轉過來轉過去,配合老板,且将他們的對話全數聽了進去。沒想到賀琛,不僅會鋼琴這種新潮的才藝,在時尚與着裝上,還有自己的看法。他忍不住又多了幾分崇拜。
實則冷佩玖當真小瞧了賀琛,若不是山河破碎,幹戈寥落。賀琛作為賀家大少爺,應是留洋在外,過着安定富足、名流的生活。他也會在适當年齡,抱一如花美眷,生一群可愛的孩子,等百年之後世代流傳。
他們的人生,本不該有任何交集。是這場戰争,天災人禍攪亂了命運的齒輪。
這一天過得極快,最後敲定衣服,買走幾套成衣。賀琛又帶着冷佩玖去買了幾套樣式各異的長衫,按賀軍長的話來說:“老子還是喜歡你穿得古典些,雅致又漂亮,別人學不來。”
冷佩玖一聽,當即要去換身長衫再出門。
賀琛攬住他:“還折騰什麽,買不買戒指了?”
冷佩玖睜着一雙小鹿般的眼睛,圓圓的,濕漉漉的。可勾人了。
他說:“我想讓軍長,更喜歡一些。”
賀琛這天沒忍住,邪火在小腹升騰,下`身腫脹難耐。他從沒有過如此失控的情?欲,比初嘗人事的毛頭小子,還要急不可耐。到底是戒指也沒買,撸了人直接回賀公館。
張叔見軍長氣勢洶洶進門,還以為冷老板又惹了賀琛生氣,摸了逆鱗。
結果冷老板一聲不吭,窩在賀琛懷裏面紅耳赤。大門關上,後背觸到柔軟的床鋪,眼前一黑,賀琛雄偉的身軀壓了上來。
冷佩玖渾身發軟,這人太強勢太霸道,下面那物件又大得驚人。他努力将自己放松,太手去解軍長的扣子。咕嚕的吞咽聲,粗粝的喘息聲,賀琛一擡眼,眼底殷紅一片,盛着滿滿當當,猶如野獸般的欲望。
冷佩玖一驚,只覺腿上一涼。再之後,他細長的雙腿纏上賀琛的腰際,兩人一同沉淪。
周遭是汪洋大海,是無邊無際的星河,是攪動翻滾的江水,是一波接一波不斷高漲的浪潮。
冷佩玖覺得自己快要飛升,從未如此酣暢淋漓。他渾身濕漉漉的,從裏到外都濕透,濕得有些壞了。
這一折騰,哪管時間流逝。直到兩人餍足,才發覺室內混黑一片。
夜晚降臨。
之後兩天,賀琛沒有再要冷佩玖,一是他暗自驚心于性事竟這般讓人上瘾,思考着要不要節制一點;二是冷佩玖即将登臺表演,對于這兩個戲癡來說,懂得分清主次。
冷佩玖入住後,賀公館的後花園就成了他吊嗓子練身段的地方。戲服也從冷宅搬到這邊,一件件紅的黃的白的粉的,晾在花園裏,遠遠望去,也是別有一番美感。
冷老板暢游其間,好似一只游園的蝴蝶,悄然入夢。
這個時候,賀琛要麽在工作,要麽就站在二樓的陽臺上,靜靜看着冷佩玖拾掇他的東西。他有些拿捏不準,養着冷佩玖是好是壞。平日裏唱幾句,逗弄着開心,日子舒服,倒也挺好;但要是哪天戰争來了,這小雀兒,又該如何打發?
賀琛原以為,時間長了,待冷佩玖長大,就能看得清對自己的那腔熱情——無非是一時起意而已。男人嘛,對于得不到的東西,總是萬分在意。
再過些時日,冷老板膩了倦了,到分手的時候,自然會走。
賀琛也不會留,不勉強。
可他沒想到,到頭來,或者說一開始,彌足深陷的竟然是自己——這一點,賀琛沒有察覺到,他對于感情,遲鈍得有些令人不敢置信。
當初,冷佩玖知道自己的霸王來了。
而賀琛并不清楚,他的虞姬會以怎樣的方式,闖入他的生命裏——
這天,丹桂園迎來了冷佩玖的全本《王寶钏》。
賀琛頭一回進後臺,雖有管事引路,還是被眼前的混亂場景震了一下。以前聽戲看戲是一碼事,他跟其他公子哥可不同,從不進後臺亂竄。今個兒第一次來,才發現這後面大有學問。
正中間供着一男女莫辨的人像,頭上戴鳳冠式帽子,身穿短蟒袍,大肚皮,沒胡須。這就是梨園行裏奉若神明的祖師爺!聽過那句“祖師爺賞飯吃”的言論,定對此不陌生。
有了信仰的人,還得有規矩。後臺的規矩,也真是不少。
有什麽公告,管事寫在牙笏上,這就等于一紙聖命。而當天演什麽戲,都寫在戲規上。依照場次、秩序,井井有條。
戲子們在後臺的梳頭桌子前抹彩、包頭、紮水紗;到彩箱子上去開臉,對着鏡子,一筆一筆地畫上顏料。這些配角跑龍套的,連一面鏡子都得争着用。化好妝,再換衣服。穿上戲服的一瞬間,什麽王侯将相庶民百姓,分得是清清楚楚。
但如冷佩玖這樣的大角兒,是有私人單間的。他有專人伺候,有私人的行頭,只管去,去了有人扮裝,給他換衣服。
賀琛進到冷佩玖的單間時,他剛好換上戲服,滿頭點翠,一身流蘇。燈光一照,美人發光。
賀琛與冷佩玖具是一愣,好在冷老板見慣了後臺常來客,先反應過來:“軍長,怎麽到後臺來了?莫不是前面太吵?”
賀琛晃神,這滿身珠光寶氣,熠熠生輝,令他差點一頭栽進美色裏:“沒有,就是突然想來看看。”
來看看你。
賀琛沒說全,他想摸一把冷佩玖的俊臉,此時美豔動人,比天上的仙女兒還漂亮。又怕花了冷老板的妝,最後牽住冷佩玖的手。
冷佩玖高興極了,笑起來眼波流轉:“後臺亂,軍長先去前臺候着吧。時間也快了!佩玖很快就等臺!”
這是在趕人,又藏了幾分羞澀在裏面。賀琛難得沒生氣,出門前問了一句:“怎麽又唱王寶钏?”
冷佩玖說:“這次是我從北平帶來的本子,好不容易讓李郎給我改了詞,排了那麽久,定是好看的!”
賀琛點點頭,出去了。其實他覺得,無論什麽本,什麽詞兒,只要是冷佩玖開嗓一唱,就合該好聽。
冷佩玖說後臺亂,可這前臺更亂。冷老板的票千金難求,丹桂園大歸大,坐票搶售一空不說,站票也盡數賣出。
蘇穆煜和連鳴因堵車,來遲了一點。嘿!這下麻煩了,兩人要從入口走進裏邊,再尋到自己的位子,正兒八經比登天還難!
烏泱泱的人頭,一望見不着邊。蘇穆煜還好,以往看戲時,什麽場合都見過。連鳴除開去歌劇院,進老式戲院還是頭一遭。然而架不住人多,新鮮感很快被沖洗得只剩一二。
兩人好不容易坐定,連鳴看看周遭衆生,忽然對蘇穆煜低聲道:“宇宙就是一個大劇場,人類是劇中的角色。你再看這劇院,看這些人,反過來想,不也就是宇宙?”
蘇穆煜揣着聽戲的心,沒想到連鳴給他講那些洋玩意。蘇老板喝了口茶,說:“連少很喜歡莎翁?要不趕明兒陪你去看幾場話劇?”
連鳴卻是搖搖頭:“拉倒,人擠人真沒什麽興致。”
他擡眼往上面的包廂看去,視線鎖定在離舞臺最近的包廂處。裏面端端正正坐着一人,軍裝加身,氣勢不凡。軍帽與馬鞭放在桌上,眉目間氣宇軒昂。
男人身邊站着一名副官,後面是幾名士兵。
“看那裏,”連鳴指了指,“蘇老板,是不是他?”
蘇穆煜為見冷佩玖,簡直是等得抓耳撓腮,他不耐煩地順勢看去,結果眼睛一亮,半響道:“果真是個将才,是個人物。”
連鳴正想邀功,他對自己的眼力見相當自信。不料蘇老板緊跟一句:“真男人,真帥!”
連鳴一把攬過蘇穆煜的肩,咬牙切齒道:“蘇老板,憑心而論,我不帥?”
蘇穆煜莫名其妙:“幹什麽啊?”
話音剛落,鼓師落槌,戲一開場。
蘇老板趕緊坐直:“聽戲聽戲。”
連鳴還在不爽,可待冷佩玖出場亮相,絕美的扮相,臺下炙熱的叫好與鼓掌,像一臺斷頭機,斬斷了連鳴所有的雜念。
等他回過神來,蘇穆煜已經癡了,直勾勾地盯着臺上那位仙子。
今日唱的《王寶钏》全本,經由精簡改詞,從《彩樓配》、《三擊掌》、《投軍別窯》、《誤卯三打》、《探寒窯》、再到《鴻雁捎書》、《趕三關》、《武家坡》、《銀空山》、《大登殿》等,長長短短共計十六場。期間又加了《寶钏會夫》、《花子賀喜》等過場戲,插科打诨,增加笑料。
一場接一場下來,氣氛不斷高漲。冷佩玖也是妙極了,身段、眼神、嬉笑怒罵,骨子裏都浸透着戲。那些魅惑,那些嬌柔,扮什麽像什麽,唱什麽是什麽。
賀琛的包廂離舞臺很近,別說一招一式,連冷佩玖的眼角一挑,眉梢一動,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王寶钏》他聽過無數次,對其劇情也是倒背如流,一場貞潔的守衛,一出蕩氣回腸的愛情劇。就連臺詞,賀琛都爛熟于心。
可今天是頭一遭,賀琛從戲詞裏聽出了些不同。戲詞有改動,人物形象也更加豐滿,他看着冷佩玖在臺上一步一步走,一字一字唱,不禁有些呆了。
當年彩樓前,錯打賣花郎的王寶钏也是一傾國傾城的烈馬女子。冷佩玖人戲合一,真将自己當作了那為愛情不惜與家父反目成仇的三小姐。她高登樓,扔繡球,抛出去的,是一生執念。
再往後,戰事告急,夫君投軍別窯。這一去,就是十八年。苦苦等候的十八年,無人問津的十八年。容顏老去,獨守寒窯的十八年。
王寶钏去了錦繡,布衣釵裙。而這時,她苦苦等待的夫君,早已在他鄉有了代戰公主,夜夜春宵,還能記得回來的路?
冷佩玖唱着唱着,竟唱出了最真的淚。武家坡前,指着西涼高聲罵,他亦是她,他們高聲質問,高聲證明:貞潔烈女我王寶钏!
薛平貴震驚,佳人兩鬓斑。三姐不信菱花照,不複當年彩樓前!歲月已過,十八年前是什麽樣?相府千金,絕美動人。
賀琛聽到心裏去了,他入幻境,生一夢。
冷佩玖就是那為戲而生的仙子,他淌過千百年的河流,從時空裏走來。他輕歌曼舞,帶着永恒的愛意,水袖一抛,贏得一生天上人間。他訴說滿腹思念,人生疾苦。他将一世寒涼擲在衆人面前,把真心拿出來給別人看。
冷佩玖唱得沉醉,唱得不管不顧,他領着一衆人,亦或是獨獨領着賀琛一人。唱着戲,帶着情,從魔幻的上海,一步步走回北平。
他們走過了彩樓,走過了寒窯;走過人間僅存的吉光片羽,走過了四九城的海棠與城樓。
最後,冷佩玖帶着賀琛,走回當初相識的那個夜晚。他終于回過頭,滿頭點翠珠花耀人眼。
金戈鐵馬都忘了吧,将軍,洪荒吞噬時光,我給你一個家。
賀琛回過神來時,也不對,他魂都快被唱沒了。等他再聽清戲詞時,冷佩玖已唱到最後一折《大登殿》。此時薛郎功業已成,正在加封進賞。
獨守寒窯的王寶钏做了皇後,她終于見到了代戰公主——那個年輕美貌、從今往後要與自己一起分享夫君的人。
王寶钏一聲嘆:代戰女打扮似天仙,怪不得兒夫他不回轉,就被她纏住了一十八年。
戲越來越好,臺下的呼聲也越來越高。這真真是一個圓滿的結局!守得雲開見月明,夫君做了皇上,自己做了皇後!守住了貞潔與忠義!
所有人都在叫好,唯有賀琛一人,聽得皺起了眉。不對,這不對。這不是冷佩玖在唱詞裏傳達出來的東西。別人都只聽得了團圓、榮譽與完美,獨獨賀琛一人,聽出了隐忍、不甘與酸楚!
此時還有一人,也憤懑至極。
蘇老板一拍桌子:“好一個薛平貴!鳳凰男飛上枝頭做了金龜婿,取得如花美眷!冷落十八年不說,還有了代戰公主!最後竟正室小三一起抓!”
可這,就是戲。冷佩玖跪在地上,哭着讨一封號時,賀琛心都要碎了。你起來!真他媽丢死人了!想當年你也是一鮮衣怒馬,快意豪爽的烈馬女子!你這是做什麽!
為何要為一個男人,這般委曲求全!
賀琛突然愣住了,原來,原來愛情是這般。從不公平,付出不等收獲。男人的薄情,總是沒有下限。王寶钏偉大到愚蠢,冷佩玖便生生演活了那些隐忍、傷痛與責任。
賀琛忽然想把冷佩玖攬入懷中,告訴他,別唱了,小玖,你別唱了。
這天,瘋魔的心無旁骛的冷佩玖,悄然帶走了賀琛的心魂。他們之間,迸出一種由戲而生的惺惺相惜。
賀琛開悟了,冷佩玖就以這樣的方式,直截了當地闖入了他心尖的一畝三分田。
這天,人聲喧嚣,叫好聲排山倒海。戲臺上的燈光如夢如幻,冷佩玖美得閃閃發光,一切濃墨重彩,最後都朦胧如煙。
臺下人瘋了。
冷佩玖一擡眼,眼裏滿是淚水,賀琛震徹地忘卻了世間萬物。
直到冷佩玖退場,賀琛才猛然反應過來。他大手一揮,從腰間抽出手`槍往桌上狠狠一拍。
賀琛大步邁開,頭也不回地留下一聲吼:“你們今天給我把後臺守住了!他娘的敢放任何一個人進來,別怪老子的槍子兒不長眼!”
賀軍長頭一遭,連軍帽都忘了戴。他急匆匆地跑下來,再風馳電掣般走進後臺。冷佩玖剛在單間裏擦了淚,眼睛紅紅的,楚楚可憐。
身後大門猛地打開,又關上。冷佩玖一驚,轉過身來。
賀琛踩着軍靴,在地板上一步一響,如踩在兩人心上。他的眼睛也分明有些濕潤,近了,站着卻不說話。
冷佩玖沒見過賀琛這樣子,他小心翼翼開了口:“軍長?”
賀琛慢慢抹一把臉,将周身繁華的冷佩玖拉入懷中。
很久,他才說:“小玖,你不要做那王寶钏。”
冷佩玖一愣,複大恸,眼淚唰地,就下來了。
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