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紅拂傳
“你還記不記得?”
“記得什麽?”
蘇穆煜坐起來,打開床頭燈。白色蕾絲做燈罩,室內一片斑駁的暧昧燈光。
連鳴從不得不從床尾的矮榻拿來衣服,順勢給蘇穆煜披上。兩人對坐了會兒,連鳴覺得蘇穆煜需要來根煙。
雖然煙不是好東西,但能适當緩解人的焦慮。蘇老板兩道俊秀的眉,差點打成中國結。
連鳴伸手給蘇穆煜揉開眉頭:“蘇老板,你想起什麽了?”
他問得有些小心翼翼,明知若是這個反應,定是什麽無關緊要的事兒。但連鳴仍舊期待着,若有那麽一點點苗頭,是不是就會扭轉情況。
蘇穆煜用後腦勺抵着床柱,側臉在昏暗的光線中柔和而影綽:“今天我們去看電影前,去了古玩街,對吧?”
“嗯哼。”
連鳴陪他坐着,看看牆上的挂鐘,好家夥!天都快亮了!
“然後,你記不記得,你叫我看最後一件高古瓷時,我們對面街上,停了一排車?”
連鳴思索起來,既然蘇穆煜這般認真,應不是小問題:“嗯,當時路面交通狀況不太好,有些堵車。”
“有一輛軍用吉普車你記得嗎?”
“軍用吉普?”連鳴沉吟,“有點……印象?混在一片車裏,天色又晚,我沒怎麽記住。”
“那你記不記得軍用吉普後面還有一輛小車?”蘇穆煜說得有點急切,似乎連鳴的答案并不讓他如意。
蘇老板按着線索,一點點扒拉出記憶中的細小碎片。他不斷将晚上的情景倒放,如膠片般,一格一格地拉回去。
連鳴嘆口氣,揉揉蘇穆煜的頭發。他整個人靠過去,作勢要把蘇老板圈進懷裏。
“我們一起來想,吉普車後面有一輛小車,那輛小車怎麽了?”
蘇穆煜斬釘截鐵到:“小車沒有随大流走大道,很快從旁邊的弄堂小巷裏鑽走了。”
“那這輛小車有什麽異常?”連鳴問。
蘇穆煜說:“我想想……那車上露了半張臉,那個人……我們認識。”
連鳴一頓,蘇穆煜的用詞不是“我”,而是“我們”。意味着,這個人連鳴也應該知道。
但這天晚上,連鳴一心撲在“逗蘇穆煜開心”和“看古董”這兩件事上,着實沒有去注意街邊的任何車輛。
恕他難以回想起任何信息。
前因後果串聯起來,想了片刻,連鳴繼續問:“你剛剛說,你想起來這個人是誰了。”
“對,”蘇穆煜抓了抓被子,上好的錦緞絨被在五指夾縫中屈起褶皺,“正因想起,才覺得奇怪。”
“奇怪在哪裏?”
“我隐約記得,當時我瞥了一眼前面那輛吉普車。裏面坐的人我沒看清,但我應該也認識。”
連鳴繼續幫他理清線索:“換個角度想,蘇老板,你是覺得單單後面那輛小車上的人讓你奇怪了,還是這兩輛車放在一起,讓你在意了?”
蘇穆煜猛地擡起頭來,連鳴簡直一語中的。方才他一直擰住的那個梗,迎刃而解。
對,這麽說來就能想通了。
後面小車上的人,他們認識。再假設前面沒看清的軍用吉普車後座的人,他們也認識。那麽,這兩個人同時出現在同一地點——蘇穆煜乍然睜大雙眼——簡直是膽大包天!
連鳴觀形察色,知道蘇穆煜想明白了。他挑眉,從床頭櫃上摸過煙盒與打火機,點了根煙。
蘇穆煜撐着下巴,臉色更爛:“不會吧……他們到底想幹什麽。”
“那你跟我說說,後面車上的人,是誰?”
連鳴對此很在意,到底是哪個兔崽子,能讓蘇穆煜這般在意。
蘇穆煜也不扭捏,直接攀上連鳴的肩膀,貼在對方耳根邊,吐出一個名字。
其實室內光線正好,是明明暗暗互相交疊的那種。暗昧至極,有些讓人喉結滾動的隐示在裏頭。再順着連鳴的眼神望下去,蘇穆煜衣襟大敞,因擡起手臂,鎖骨便凹凸地格外漂亮。
再往下探,是鑽入睡衣的誘惑。
活色生香一幅畫,本該起賊心,生色膽。然,蘇穆煜說出的名字太過震撼,驚得連鳴下意識忽略了色`欲。
他咬着煙頭,猩紅一閃:“我操!”
“哎!”蘇穆煜差點被煙霧嗆一臉,趕緊躲開,“不準說髒話!”
連鳴把煙拿開,認真回想他們從認識到現在,蘇穆煜确實沒有說過一個髒字——教養也太好了吧,好得不是人。
其實,這無關教養。人在情急之時,總會不受控制地蹦出幾句國罵。人之常情,若不是過于陰暗歹毒,若不是刻意為之,發洩一下也不足為過。
連鳴知道蘇穆煜純粹是在隐忍,這人不是不想罵,指不定在拍賣會、在平時,心裏把他罵成什麽傻逼樣了。
但蘇老板太會忍,好像無論什麽話從他嘴裏出來,都經過了深思熟慮。
不出岔子,也不出格。
讓人挑不出毛病,但也接觸不到真實的他。
連鳴挺心疼,挺看不過。他說:“蘇老板,偶爾兩句國罵怎麽了?咱打個比方,你讓人在背地裏給陰了,給你造成巨大損失,你會說什麽?我打賭是FUCK!”
“再想想,馬三爺在拍賣會上搶了你的貨,你第一反應想對他說什麽?絕對是Shit!這麽一想,是不是就通了。”
蘇穆煜皺眉,沒管他的強詞奪理:“等等,在拍賣會上搶我貨的是你吧?啊?連少。”
連鳴得意的表情還沒下去,忽然當頭喝棒。他怎麽在這個關頭提起這件“傷心事”,簡直是挖坑給自己立墳墓!
連鳴裝,繼續裝,正兒八經地胡說八道:“蘇老板,不要轉移話題,你知不知道哇,有本書叫《髒話文化史》,有意思。推薦你去讀一讀,看看在‘髒話’一事上,有什麽文化差異。”
不要臉!好不要臉!
蘇穆煜忍無可忍,伸出爪子撲了上去:“你別給我轉移話題!老子問你下次還搶不搶了?!”
“哎哎哎,不搶不搶!小心小心!煙頭!祖宗!別燙着了!”
連鳴慌張移開手,兩人在寬闊的大床上扭打起來。蘇穆煜揪着連鳴不放,後者唯有躲避的份兒。你追我躲,整得好不狼狽。
毯子被蹬到地上,枕頭也歪歪斜斜。床身搖晃起來,畫面很是香豔——蘇穆煜就差一條腿跨坐在連鳴身上,而連鳴的手,已經環上了蘇美人的腰肢。
就這麽嬉笑蹭弄,大腿與大腿摩擦,肌膚與肌膚間連綿燒起一片火海。
兩人忽然停下了。
蘇穆煜臉色幾變,突然放下連鳴的衣襟。他往旁邊退去,偏過臉,不自然地咳嗽一聲。
就在剛才,兩人同時感受到了對方的那處柔軟,變得堅硬起來。
連鳴僵住,懷中一陣空落,引得他有幾分惆然。接着連少很快恢複,他抽了最後一口煙,把煙蒂戳在煙灰缸裏。
“蘇老板,困不困。”
蘇穆煜從床下撿起被子,臉頰緋紅一片。他伸手關掉燈,房間再次陷入黑暗。
“困了,睡覺。”
兩人各自理好枕頭,躺下。驟然靜谧,對方起伏的呼吸聲清晰無比。
蘇穆煜側着身子,閉上眼睛。心裏亂糟糟的,一開始由“想起了是誰”這件事而引起的焦慮,非但沒下去,反倒更嚴重一些。
大約過了片刻,就在蘇穆煜逐漸松懈下來時,連鳴遽然轉身,從後面連着被子,一把抱住了蘇老板。
蘇穆煜一怔,立刻扭動起來,想從連鳴熾熱的懷中鑽出去:“放開!連少,你別犯渾!”
“我沒有。”
連鳴将臉埋在蘇穆煜的後頸處,兩人過于親昵的姿勢令蘇穆煜格外忐忑。
“你幹什麽!放開!”
叫嚣的話語中,竟透出一絲絲羞怯和顫抖。
“阿……蘇老板,剛才的事,還沒真正想通吧。”
連鳴用盡全力把蘇穆煜抱住,高低不一的喘息互相交織。
蘇穆煜一愣。
連鳴繼續說:“為什麽‘想起那個人’,你會如此不安?不對,令你不安的,并不是想起那個人。而是,你想起了‘想起’這件事的本身吧?”
蘇穆煜徹底不掙紮了,要不是連鳴是個正常人,他簡直要懷疑連少是不是有讀心術。
沒錯,讓蘇穆煜不安的,除開那兩個人,還有“想起這件事”本身。
來到民國前,展世一給他傳來了大量人物背景資料,他明明熬了一個通宵去熟悉,去背,去記憶。熟練到一閉上眼,就能将那幾張臉在腦海中勾畫。
可是為什麽,到了這裏。時間一長,他反而開始記不住“主要人物”的長相?
今晚小車上的人,蘇穆煜認識,這個毫無疑問。可他原本應該看一眼就知道是誰,為什麽還會花那麽長的時間去回憶,去思索這個人到底“是誰”。
蘇穆煜心驚,痛苦到失眠睡不着——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的記憶變得如此脆弱。
他腦海中的記憶宮殿,如危房坍塌,一磚一瓦如墜深淵。
連鳴見蘇穆煜不說話,明白這個推論狠狠紮入了他的肺腑。換作仍何人——懷疑自己——總歸是很難做到的。
“別想了,”連鳴伸手環住蘇穆煜的腰,“再想又該失眠了。”
窗外天邊泛起魚白,大街上隐隐約約有車輪聲喧嚣起來。
又是一夜無眠。
蘇穆煜低聲呢喃:“不該啊……我怎麽會忘呢。”
連鳴沒有再去刺激他,而是換了個話題:“過兩天丹桂園有冷佩玖登臺,我已經讓酒店找人去買票了。”
“嗯?”蘇穆煜果然回頭,“什麽時候?”
“今晚回來,你在洗澡,我打的電話。”
連鳴放緩了聲音,哄蘇老板睡覺。
“所以你早點睡,別想了。船到橋頭自然直,不是我們能幹涉的問題,想那麽多只能徒增煩惱。”
蘇穆煜撇撇嘴,兩人靠得太近,連鳴身上淡淡的煙草香,真是助眠神器。他的眼皮開始沉重,最後側過身,将就窩在連鳴懷裏。
“……你到底要抱我到什麽時候。”
蘇美人甕聲甕氣地嘟囔。
連鳴低聲笑道:“你睡着了也愛抱我,抱着我可能你更容易入睡。就這麽睡着吧,等你睡着了,我再放開你。”
蘇穆煜把臉埋進被子裏,咬了咬唇:“你別亂動。”
“我不動。”
“不準亂摸。”
“是是是。”
“我睡了。”
“嗯,你睡吧。”
蘇穆煜沉入夢鄉前,細聲叮囑說:“睡着了就放開我。”
連鳴輕笑,抱得更緊。
睡着了你還知道什麽呀。
就是不放開。
咬我啊。
作者有話要說: ①《髒話文化史》,2008年出版。韋津利 著,顏韻 譯。比較有意思的一本書,語言很诙諧幽默,有空可以去讀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