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紅拂傳
開口之人是梁振,目前對外宣稱吃老婆本兒的小白臉,實則是黨內力行社要員。這桌上,光特務就坐了倆。
要說力行社,實則有一段淵源。
當年“九一八”事變後,國民政府和蔣中正效仿墨索裏尼的“黑衫黨”,在黃埔軍人“十三太保”的策劃下,組織了一個以軍人為主體的複興社。
再後來,一九三二年又在複興社內設核心組織力行社,設有一個專門進行諜報活動的特務處。
賀琛贏了一局,梁振罵罵咧咧抓了把籌碼給他,接着說:“東亞共榮圈,說得他媽真好聽。李師座也不怕惹一身腥。”
賀琛對此鄙夷不屑,但也并沒有表現出格外的厭惡:“如今國內外憂患四起,為自個兒打算的,消極對日的,再與他黨鬥個你死我活。耗得起個屁。”
之前幫冷佩玖開脫的上家,龔力安——另一名特務人員,揮揮手讓懷裏的女人都下去。麻将桌邊只留他們四人,龔力安叼着煙,意味不明地朝賀琛身後的冷佩玖擡擡下巴。
女人們自己組了一桌,很懂事地跑一邊閑聊八卦去。唯剩冷佩玖,此時獨一人坐在沙發上,能将牌桌上的私語聽個透徹。
賀琛回頭看了一眼,冷佩玖閉着眼睛,單手在膝蓋上拍板,嘴裏唱念着戲曲——全然不顧他人如何。
賀琛回過頭,将煙灰抖落,給龔力安示意:“無妨,你繼續。”
三人挑眉,互相交換一個眼色。梁振壓低聲音道:“說起剿共一事,自去年他們反圍剿失敗,有消息說被迫遠走了。”
“這個事兒如今還算秘密?”
“是不算,但是知不知道,從兩年前開始,北平有個大動作,故宮不是關了麽,文物要南遷,上頭也對這件事頗為看重。”
兩年前,山海關失陷。賀琛身居前線,不知北平搞出來的大動作。他示意梁振繼續說,後者想了想,道:“但這事兒吧,上升到國家。是為一個國家的傳承,不為哪個黨派。哎,我這話你們可別傳出去,兄弟的身家可是在你們這張嘴上。”
“當時輿論洶洶,故宮門前□□鬧事的,那陣仗!反對的聲音太多。處理辦法也各不相同,北伐大将李左翔知道不?要求拍賣其物,購置飛機。那些個文人,什麽胡适魯迅也反對南遷。馬彥祥更厲害,用報紙跟他爹隔空喊話!”
龔力安一聽來了興趣:“哦?怎麽個厲害法?”
梁振八卦到興頭上,說:“要抵抗,先從具有犧牲古物的決心做起!”
“嗬!”龔力安一手夾煙,一手摸牌,笑得渾身發抖,“犧牲!這些個文人,沒摸過一次槍杆子,沒殺過一個敵,嚷嚷犧牲倒是比我們還有一套。”
“還嘴碎沒完了?”賀琛斜了他們一眼。
梁振和龔力安不怕他,當年在軍校做同學時,就這幾人能摸清他的毛發該往哪邊順。
“人心惶惶的時候,說點笑也沒什麽不好。”
賀琛旁邊一直沉默不語的白榮鶴,發話了。
他一發話,梁龔二人就安靜下來。不為其他,這白榮鶴的背景較深,盤根錯節,別看平時做人低調,真要有什麽動作,賀琛都得給幾分面子。
而白榮鶴對外挂的名頭,就是戲劇家,作家,拽文的那一類,是龔力安說的文人。
賀琛對文鬥武鬥沒多大看法,軍人用一杆槍,文人拿一支筆。這個年代,只要不是叛徒,誰都可以用铮铮鐵骨,寫自己的家國抱負。
文人是思想的引領者,輿論的制造者。他們洋洋灑灑幾千字,能在報紙上翻出腥風血雨,這與戰場上的士兵将領無任何不同。
人生于世,各司其職。有人天生是将才,有人注定做文豪,有人必定平凡,亦有人大富大貴。
每個人的角色從一開始就注定,同時注定的還有結局。
賀琛想,文人會名垂千古,而将領最好的歸宿,就是青山埋忠骨。
每每思及此事,便不會有要将誰留在身邊的打算。耽誤別人做什麽,無論是良家婦女也好,乖順漂亮的男孩也好。
等他哪天上了前線,一生能給別人留下什麽?
痛苦的回憶,還是無盡的想念。無論哪一種,賀琛都不願意看到。
白榮鶴吃一張牌,單手撐着下巴:“如今這上海,歌舞升平,哪裏有丁點戰亂的樣子。”
“是不容易,”梁振跟着臺階下,“所以我們不都跑這兒來躲清靜嘛。”
“躲得到何時,消息不是說天津的周軍長接待了日方人員?”龔力安不置可否,涼涼地抽着煙,吞雲吐霧,“再說剛才那個話題,文物南遷,日本人在報紙上怎麽說的?嗯?”
“‘此等寶物,由中國國家或民族保管,最為妥當,誠為當然之事。然現處政局混沌狀态中,由最近之日本民族代為致力,以盡保管責任,蓋亦數之自然也’。”
“媽的!哪兒來的臉!”龔力安狠狠戳滅煙頭,面部有些憤怒扭曲,“狼子野心簡直昭然若揭!”
他這一吼,沒控制好音量。坐在沙發上的冷佩玖吓得抖了抖,畢竟十七歲的孩子,經見過賀琛的怒火與試探,不曾想其他公子爺看起來斯斯文文,也這般粗魯。
賀琛心有靈犀地回頭看,一下對上冷佩玖不知所措的眼睛。他皺眉,這孩子不經吓。
接着賀軍長朝龔力安說:“小聲點,是誰不知你愛國怎麽了?!”
龔力安閉上嘴,眼神兒在冷佩玖與賀琛之間打個轉,笑着轉移了話題。
桌上有力行社二人,自然離不開情報交換。某黨誰誰誰叛黨了,誰誰誰投日了,近期國黨會有什麽動作。這些話細聽下來,能驚得人後背發涼。
他們提及的人物,無論是于□□,還是于國黨來說,都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角色。
賀琛聽了半響,始終保持神色不變。手上的牌一張接一張出去,輸或贏都是一把籌碼的事兒。
他沒有過多參與讨論,只在最後說了一句話:“老子只管打仗,這土地上的每一樣東西,我們都得守護好了。其他的,老子不管。”
不管別人鬥得死去活來,只要不動到他賀琛頭上,太歲不翻臉,日子該怎麽過還是怎麽過,要打仗了,那就去打。
最後死也好,活也好,盡人事聽天命。與他來說,命格刻下了,蝼蟻不撼天。
打牌到淩晨兩點,一屋子玩鬧的人都有了困意。年長的老爺太太撐不住,給東道主與賀琛打完招呼,坐車回家。
剩下都是些年輕人,打牌也失了樂趣。贏家倒是想繼續,輸得掉褲子的人,可是不想再來。
梁振是其中一個,他把牌面推開,喝着白蘭地,轉頭叫來一舞女。女人原先困意潦倒,梁公子一呼喊,相當于金錢在召喚,整個人都精神了。
女人們再次搖着腰肢攀過來,軟香在懷,美人如玉。梁振卷了鈔票從舞女胸前的旗袍扣裏插進去:“美人兒,給爺幾個唱幾首?”
“讨厭嘛,”舞女作勢氣急敗壞,倒是聽話,“梁公子想聽什麽?”
梁振轉頭問賀琛:“老賀,聽個什麽曲兒?”
舞女離得近,一身濃郁的胭脂味熏得賀琛直皺眉。他把牌一推,徹底不打了。冷佩玖還坐在沙發上,乖順如兔子,話也不說。
賀琛在他身邊坐下,木質清香沖散了胭脂,賀軍長覺得好受許多。
“不聽,唱的都是些什麽東西。”
“哎,軍長,知道你好冷老板那一嗓子。但也不要捧一踩一,小姐們唱的是流行,是摩登。你個土匪懂什麽?”
賀琛冷笑:“老子不懂?你他媽腦子進水了?”
梁振這才裝作恍然大悟:“哦對嘛,咱們賀軍長也是留過洋的人。當年的鋼琴王子,頂前衛頂摩登!”
冷佩玖詫異地看了賀琛一眼,沒想到他還有如此才華!
“別說,真是,”龔力安從牌桌上下來,坐到沙發上,“什麽時候有幸聽咱們賀軍長再彈一曲,那簡直——”
“閉嘴,”賀琛黑着臉打斷他,“又想試試馬鞭子?”
龔力安起了渾身雞皮疙瘩,他不由自主想起在北平時,因一情報出了大問題,差點損失賀琛一衆親兵。賀軍長要不是念在當年同窗的情分上,早拿鞭子把他打個皮開肉綻。
“得了,你是土匪你是爺。”龔力安揮揮手,“惹不起!”
梁振和白榮鶴見龔力安吃癟,忒不厚道地大笑幾聲。三人圍攏過來,梁振說:“既然舞女的靡靡之音你不想聽,那讓冷老板給我們唱一段如何?這屋裏冷老板的票友可真是不少。”
冷佩玖突然被點名,愣了半天,轉頭看向賀琛,詢問他的意思。
賀琛瞧了這客廳內的衆人一圈,最後把眼神落到角落中,一直都在注視冷佩玖的洪廳長身上。
他問:“你想不想唱?”
“啊?”
冷佩玖一驚,原本做好了今晚獻藝的準備。如今跟着賀琛,除開萬不得已,一切還是要聽賀軍長的。
“啊什麽啊,想不想唱?”
冷佩玖眼眶一熱:“軍長,佩玖……”
他終還是說不出那個拒絕的字,這裏不是北平,不是有他一杆瘋狂票友的地方。這裏是上海,這裏的好東西可多了。
今天出了個冷佩玖,大家喜歡了,興致好了,把你捧做天仙。明日再出個豔麗女星,比過你冷老板了,大家又換了風頭去追捧別人。
做人,最不能的就是看高自己,該低頭時,就不該拿喬。
賀琛是什麽眼力見,他能不懂冷佩玖的心思。
當即把梁振回絕:“不唱,老子的人,出了戲院,他唱的只有老子能聽。”
梁振不出所料,繼續調侃:“哦喲,我們賀軍長這占有欲。啧啧,那小的敢問冷老板還登臺不?你這要是不唱戲了,全上海的票友都得哭死。這可不能成為第二個北平了哇!天天哭,上墳似的!”
梁振一席話,莫名逗笑了衆人。公子小姐,舞女仆人,都哄笑起來。一個個笑得抖如篩子,那些金戒指,銀手镯,寶石項鏈,玉佩瑪瑙,在室內恢弘的水晶吊燈下璀璨生輝。
這一切,就好似午夜斑斓的一場夢境。
冷佩玖看得有些呆,呆了半響,這回倒是積極了:“唱!自然要唱的。三日後丹桂園登臺,唱王寶钏全本!”
“聽聽!又要搶票了!”白榮鶴很愛聽戲,他當年與賀琛走到一塊兒,十有八九的成分是因為這共同愛好。
“不必,”冷佩玖說,“佩玖送大家幾張票,留上好的位子,恭迎各位。”
這話,把每人的裏子面子都給照顧好了,實在不像冷佩玖能說出來的。
賀琛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滾動喉結喝口酒:“冷老板,怎麽這幾句話,聽來如此機靈,開竅了?”
賀軍長氣勢壓人,伸手攬住冷佩玖的腰身。
冷佩玖笑着說:“軍長,又擡舉佩玖了。”
梁振留洋時,在大學雙修軍事學與心理學,對動作心理學頗有研究。
此時他眼尖地看到冷佩玖略微不自然地僵直一下,想要躲開,最後似進行了一番心理掙紮,才勉強往賀琛那邊靠去。
梁振皺眉,想起前段時間傳得沸沸揚揚的花邊新聞。冷佩玖不是愛賀琛愛到死心塌地,一往情深?
這反應,又為哪般?
難道是北平傳來的新聞出了差錯,要知道娛樂性的緋聞,向來不分黑白。不過……
梁振再看一眼正在賀琛懷裏抿着唇微笑的冷佩玖,罷了,別人兩口子的事兒,自己瞎參合什麽。
這場聚會,一直持續到淩晨四點,才有了收尾的勢頭。屋內煙霧缭繞,如入仙境,與鴉片館別無一二。女人強撐倦意,終于領了錢,拿了打賞,扭着腰臀走了。
賀琛從沙發上站起來,與梁、白、龔等人打過招呼,領着冷佩玖乘車離開。
天色昏黑,天邊隐有一層亮藍,似乎很快黎明将會到來。空氣冷冽清新,車窗大開,吹得兩人清醒幾分。
冷佩玖忽然說:“軍長,佩玖有一請求,不知可否與軍長商量商量?”
賀琛睜開微阖的眼,深不見底的黑瞳如漩渦。盯了他片刻,說:“講。”
——
這邊深夜俱樂部剛結束一場頹靡的聚會,那邊也将将入睡的連鳴忽覺身上一沉。
他遽然睜開眼,卻是蘇穆煜精致的鎖骨與大半個胸膛闖入視野。
連鳴腦仁兒疼,再對上蘇穆煜驚喜與迷惑參半的眼睛。
“蘇老板,大半夜不睡,作什麽妖?”
“連少,我好像想起來了。”
“嗯?”
“那輛車裏的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