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紅拂傳
連鳴沒想到的是,在現代還未來得及帶蘇穆煜去做的事,在民國二十四年,他倆倒是趕上了。
下午賽馬,由連賭聖精銳地道的賭博眼光,他們買了一匹名為安德魯的白馬奪冠。看臺上摩肩接踵,公子小姐站了一溜兒,好生熱鬧。
賽馬之事,無論是與幾十年前的清末相比,還是與百年後的現代相比,除開有雲泥之別的跑道配置、座席安排以及精良設施等。在□□豪賭,一擲千金的勁頭上,是沒有任何區別的。
說起賽馬,連鳴自有一手,這些都曾是他玩到不能再膩的東西。其中還包括賭石、梭`哈、賽車等,除開中彩票——他完全沒必要靠中彩發家。
蘇穆煜不如連鳴會玩,但他學得挺快,從看馬、下注到最後領獎,一氣呵成地學了一條龍。連教授包教包會!
要說今天這場賽馬,原本呼聲最高的不是安德魯,而是另一匹叫做閃電的黑色駿馬。皮色黝黑,鬃毛飄逸,骨骼舒展健壯,溜出來立刻有王者風範。
連鳴站在下注區等了片刻,最後ALL IN安德魯。蘇穆煜再把這匹白馬的資料拿在手裏研究幾次,他順勢取掉墨鏡,用鏡腿兒點了點:“連少,這馬怕是會讓咱倆虧死吧?”
連鳴高深莫測看他一眼:“蘇老板,能不能對我有點信心?”
“成!信心是吧,今天晚飯要是輸沒了,你就給我要去。”
“喳!”連鳴學太監拂拂衣袖,然後左手順勢一擺,“蘇娘娘,請!”
蘇穆煜一怔,瞬間笑出聲。資料卷成筒朝連鳴擲去,差點沒打起來:“連鳴,我跟你說!輸了你就完了!得瑟吧你!”
連鳴爽朗大笑,不躲反而攬住蘇老板的肩膀。他不放過任何親昵的機會,湊在蘇穆煜耳邊問:“那要是贏了,今晚咱倆蓋一床被子?”
這話本身來講沒有什麽,心思不歪也發散不到哪兒去。再者,兩個大男人擠一床,蓋一張被子有何不妥。
本來嘛,許多好兄弟之間做的事,幾乎比情侶還要暧昧。
蘇穆煜不知那一刻思緒飄飛到哪兒去,耳廓立馬就紅了,紅得有些發燙。他橫了連鳴一眼,在後者看來甚是嬌嗔,幾分誘惑幾分媚。
真他媽撓心撓肝。
蘇穆煜甩頭去了看臺:“滾蛋!讨厭麽你!”
連鳴閉閉眼,片刻後才跟上去。哎媽的!差點腿軟。
賽馬場人聲鼎沸,早已有人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蘇穆煜尋到合适的位置時,連鳴卻放眼四周,看了一圈。以他的眼力見,很快将看臺上的公子小姐,老爺太太們分出了個高低來。
有些是舉止不凡,有些是自身擺闊,再加上不凡的和擺闊的遙遙相望,一打招呼。誰人神色谄媚,誰人自矜高貴,很好區分。
再往東看去,有一看臺邊,一列國軍圍出塊空地來。放好桌椅、點心,還有望遠鏡。似乎是在等什麽要職高官的到來。
蘇穆煜也察覺了不對勁,他回頭低聲問連鳴:“你看像是什麽級別?”
蘇老板壓着嗓音,氣息溫熱,有點咬耳朵的意思。連鳴十分享受如此同他講話,好像兩人關系很近,分享秘密。
“至少領章一顆金星以上。”連鳴說,“有這個資格單獨開一片地兒,周圍達官貴人還沒意見,肯定權勢不低。你再看旁邊那些兵,個個訓練有素,級別低的幹不出這聲勢陣仗來。”
蘇穆煜皺眉:“所以說社會矛盾激烈,這段時期人心不安。瞧瞧這些軍官的做派,哪有一點大敵臨頭的樣子!”
“有些人,還不一定認為國将亡之。”連鳴揉揉蘇穆煜的後頸,将他的視線轉移到賽馬場上,“好好看比賽吧,那些我們操心不了,也幹涉不了。”
一個時代,就該有一個時代的樣子。
他們不知道的是,這是第一次,他倆與冷賀二人擦肩而過。
這個時期的上海,紙醉金迷,大部分人抱着僥幸心裏,在麻醉與金錢的誘惑下,渾渾噩噩度日。那些用不完的荒唐激情,皆付諸于聲色産業中。
跑馬、跑狗、回力球、包養舞女、電影院裏恐怖的吼聲與喜劇的笑聲鬧作一堂……□□橫飛,歌聲舞姿缭亂人眼。
這一切,都如賽馬場上的一聲槍響,集體飛奔而出。矯健的駿馬在賽道上揚起沖天沙塵,豪賭的人們在看臺上搖臂吶喊,他們聲嘶力竭,他們汗液淋漓,像是從內心,把對這個社會的不安,對未來的迷茫,皆付其中。
蘇穆煜受氣氛影響,也跟着緊張起來。他抓着欄杆,從賽馬出欄開始,閃電便一馬當先,一匹棕馬緊随其後,安德魯遙遙拖尾,一點也沒有要超越的意思。
此次跑一圈,眨眼間,大半個馬場已過。耳邊聲浪滔天,幸得沒有房頂,不然早也掀翻了去。
蘇穆煜用手肘捅了連鳴一下,急切道:“你買的安德魯怎麽回事?!還跑不跑了!”
“急什麽,”連鳴淡定的反應在衆人的襯托下,簡直不是人,“好戲,都在後頭。”
很快,離終點只有幾百米時。安德魯突然從外圈越衆而出!突圍!
場面一時失控,解說員也激動起來!
“這是要從外圍趕超?!安德魯已超過第四名!”
“現在閃電還遙遙領先!”
“終點近了!”
“安德魯趕上!”
“它與閃電究竟誰能力拔頭冠?!”
蘇穆煜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匹後起之秀,白馬逆襲“黑馬”!他口幹舌燥,半響回頭問連鳴:“怎麽回事?”
連鳴慢條斯理地數着“一、二、三”,接着場上響起陣陣驚吼與撕心裂肺的叫喊。
“安德魯奪冠!”
“沒怎麽回事,”連鳴理好領帶,露出勝券在握的笑容,“贏了而已。”
巨大的沖擊久久沒有散去,分錢時蘇老板還感覺有些不真實。連鳴把大鈔排成一面扇子,正在騷包地扇風。
“蘇老板,晚飯錢有了。”
蘇穆煜拉着他往外走:“連少,解釋解釋,沒看懂。”
連鳴挑眉:“不是吧,蘇老板。你在現代怎麽娛樂的?”
蘇穆煜磨磨後牙槽,老子怎麽娛樂?聽曲兒,遛狗,給人掌眼。反正不愛這一套!
可他說不出來,頭一回蘇穆煜這般清晰地認識到自己與連鳴不是一個層級的人,或者說,不是一個圈兒。
“得,拉倒。”蘇穆煜仰頭往外走。
連鳴一哂,得,他才是大爺。趕緊跟上去:“其實很簡單,這上面所有的馬,都被買通過。”
“買通?”
“嗯,”連鳴将之前的宣傳資料拿出來,“你看,于閃電來說,奪冠機會很大,買它贏這是板上釘釘子的事。但在我們下注時,有人悄悄買了安德魯。這就引起了我的注意。”
“買安德魯不是賠麽?”
“對,都明白這個理兒。”
蘇穆煜有點明白了,可始終還是擰在一處關鍵:“那閃電只需要買通其他所有的馬,就能贏了啊。”
“知道傾家蕩産如何等翻盤暴利不?”連鳴嘴邊劃開一抹笑,“投閃電的人,買通其他所有騎手。而投安德魯的人,只需要買通閃電的騎手,不就行了麽。”
蘇穆煜一愣,猛然間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還有這背後由利益驅動的黑幕。他想起連鳴在賽前高深莫測的笑容,想起連鳴精銳到幾乎完全準确的一系列判斷,不止賽馬這件事。
蘇老板的後背一身冷汗,連鳴這個人,心機頗深。
兩人從賽馬場出來,随處尋了個飯店吃飯去了。連鳴看着蘇穆煜沉默,心事重重的樣子,沒有為自己辯解什麽,更沒有去揣度蘇穆煜的心思。
兩人吃完飯出來,天色已黑。他們先乘了黃包車,到滬西去。民國古玩市場繁盛一時,主要分布于老縣城、法租界、公共租界。其中,公共租界的中央和西區是從業者最集中的區間。
蘇連二人目前沒什麽其他愛好,到了一個地兒,奔赴古玩市場倒是很積極。不說去撿漏,這裏的物件他們一樣都無法帶回去。純粹找個樂子,看看有沒有什麽開門到代的好東西。
滬西處越界築路地帶,公共租界地比較混亂。到了鄰近靜安寺路*地段,兩人從黃包車上下來,打算散步而行。
黃包車夫接過錢,一邊低頭哈腰道謝,一邊擦着汗水。夜色中,濕嗒嗒的白色背心貼在車夫瘦骨嶙峋的身上,他面如菜色,嘴唇幹涸,一雙眼中盡是疲憊與迷茫。
蘇穆煜看了他一眼,接着多給了一張鈔票:“不用找了,早點收工吧。”
說完,他拉起連鳴轉身便走。
黃包車夫傻眼幾秒,很快在他們身後帶着顫音高聲感謝:“謝謝兩位老爺!謝謝兩位先生!謝謝!謝謝!”
連鳴瞧着不再回頭的蘇穆煜,笑道:“蘇老板,熱心腸呀。”
“閉嘴,好好走路!”蘇穆煜臉頰緋紅,慶幸身在黑夜之中。
其實蘇穆煜動了恻隐之心,在上海這個當時被稱為“第二個巴黎”的地方,資本主義文明高度發展。戰争未臨,社會動蕩。那些建國愛國的熱情與雄心,失望的絕境,自暴自棄,逃避現實與自我麻痹。
有的人還在物質世界中潇灑,而有的人,廣大的百姓與貧苦勞動者,他們還在夾縫中求生存,在熔爐中求一席安身。
蘇穆煜做不到觸景不生情,就算他明白,自己改變不了任何,也不可能去改變任何。就算他明白,前進的道路總是光明而崎岖的。
連鳴嘆一口氣,反手抓住蘇穆煜,反客為主。他說:“蘇老板,不要想太多,沒事的。”
蘇穆煜沒回頭:“我知道。”
兩人就這麽走了會兒,一直走到古玩街,才把氣氛扭轉不少。兩人很快沉浸到自己的愛好中去,左一個高古瓷,右一個青銅器。
最後雙手一攤:“你也看假吧!肯定假!”
好東西沒多少,不少都是舊仿物。仿得還粗制濫造,很傷兩人心。
蘇穆煜看看時間,約莫着差不多了。之前連鳴在吃飯時提議去看電影,這個點兒剛剛好。
連鳴卻是一聲驚呼:“蘇老板!過來!看看這物件!”
蘇穆煜想也沒想:“看個屁!連少!再不快點趕不上電影了!”
連鳴拉過蘇穆煜,兩人快要貼在一起,十分親密。蘇穆煜免開尊眼,瞧了瞧:“放下吧,跟你說你高古瓷的學費還沒交夠,自找不痛快。”
連鳴放下瓷器,攬他轉身:“成,不看了。咱們去看電影。”
蘇穆煜也不看他,轉頭往街上看去。此時路面交通不太好,很多豪車堵在中間。就在蘇老板轉移視線時,他忽然注意到一輛軍用吉普車後面,有一輛小車順勢拐入了弄堂小道裏去。
車上駕駛座的窗戶半開,露出一張臉來。蘇穆煜一頓,皺眉——這個人,好眼熟。
蘇老板正想得出神,連鳴叫了他一聲:“蘇老板?”
蘇穆煜一驚,腦海裏是一點線索也沒了。
“哦,沒事,走吧。”
——到底是誰呢。
蘇連二人最後選定靜安寺路的大光明影戲院。
影戲院樓前用英文寫着碩大的“GRANG THEATRE”,霓虹閃爍,巨型海報上的宣傳畫格外奪目。有豔麗外國女郎,有風流男影星。視覺沖擊力相當強,一點也不比現代影院效果差。
民國二十四年,正是《看野人頭》與《放蕩的女皇》熱映的時機。約會的男女,老夫老妻,也有學生公子哥,反正,是看不到一個窮苦貧民的。
連鳴與蘇穆煜買好票,在候室靜等開場。這裏茶水室與吸煙室一應俱全,設施豪華,實在引領潮流。
蘇穆煜進場前,不得不再次感嘆:時代在變革,富人的生活卻如出一轍。
而對他這句話最好的诠釋,看看靜安寺以西,另一邊的花園洋房中,這些上流社會的夜生活,就明白了。
自冷佩玖下車後,那些面生的大爺太太、小姐少爺們,皆面露暧昧之色。他很容易在人群中看到了之前暗算他的洪廳長。
洪廳長看看賀琛,又把視線落到兩人交握的手上,目如毒蠍,冷冷哼聲。
此次組織聚會的主人,是另一位黨中要職,曾與賀琛是同學關系,且情誼友好,這才請得動這尊大佛。
主人前來迎接,賀琛沒有放開冷佩玖的手,這明顯是在示威:從今兒起,冷老板就是我賀軍長的人,其他不管是眼熱的,有非分之想的,都給我好好收起來。
但凡過界,甭管你是誰,也得先問問賀軍長的槍與馬鞭答應不答應。
冷佩玖自知其理,有些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雖然看到的是賀琛硬朗的側臉,心裏倒也安慰幾分。
這人,刀子嘴,豆腐心。
衆人把他倆迎進去,屋內甜膩的煙霧霎時撲面而來。有酒氣,有煙草味,還有……鴉片香。
冷佩玖抖了一下,賀琛感覺到了。他回過頭,把人攬進懷裏,摸摸他的頭發,輕聲道:“別怕,我不沾,也沒人敢讓你沾上。”
冷佩玖心底一震,再朝賀琛看去時,那人已經應酬上了。
他起先有些不太适應,坐下了也不安生。賀琛有點煩,帶冷佩玖來是個擋箭牌,免得那些人再給他塞小姐。如今看來,效果是達到了,只是冷佩玖着實讓人操心。
冷老板在賀軍長耳邊低聲道自己去上個廁所,透透氣。
賀琛正在打麻将,他摸了一張牌,揮揮手:“去吧。”
冷佩玖在仆人的指引下,出去了。待他再回來時,神色好了許多,沒有先前的不适,整個人看起來精神狀态甚好,一雙勾人的眼睛晶晶亮亮。
賀琛叫他坐到身邊去,冷佩玖卻有些扭捏,磨蹭半天才落座。
“老子還叫不動你了?”賀琛喝口茶,蹙眉。
冷佩玖說:“軍長,佩玖不懂牌。”
“不懂也給老子坐在這兒!”
“是。”冷佩玖低眉順眼。
上家一位先生瞅了半響,打出一張二萬,調笑道:“軍長,對人家溫柔點。這可是小兔,是解語花,又不是你下面的兵蛋子。別吓着咱們冷老板。”
冷佩玖對那位先生投去感激一笑。
賀琛不幹了,将手中的牌擲在桌上。他一手捏住冷佩玖的下巴,冷聲說:“他娘的,誰是你男人?!”
“是、是軍長。”冷佩玖吓得有些發抖。
“那你對他笑得那麽熱切?”
“喲喲喲——”上家先生抱着美人兒打趣上了,“咱們賀軍長也有吃醋的一天啊——!”
“可不是嘛——!”
衆人哄笑起來,賀琛眸色暗了幾分,最終放開冷佩玖:“看不懂就到那邊沙發上坐着去。別在這兒礙眼。”
冷佩玖求之不得,趕緊起身離開這是非之地。
夜間俱樂部,除開打牌,嫖女人,喝酒,尋歡作樂。還有一個更大的用處——互相通氣,互傳消息與情報。
別看這群人烏煙瘴氣,人人都醉醺醺的,懷裏抱着美人,很不着調。這裏頭的水,可深着吶。
拿今日講,國黨內部現居上海的高官要職齊聚一堂。時過午夜,陪玩的女人們皆有些昏昏欲睡,被鴉片香熏得渾身發軟。
有一人忽然開了口,他打出一張牌,再吃一張。
對賀琛說:“軍長,日本那邊,給現駐北平的李師座抛出橄榄枝了。”
牌桌上的幾位,神色一凜。
賀琛不在意地推下牌:“胡了。”
接着他撩起眼皮,冷冷道:“又一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
①“靜安寺路”,今南京西路。
②“賽馬場”,歷史上上海跑馬場三易其址,1951年跑馬場改建為人民廣場和人民公園。
③“大光明影戲院”,建于1928年。當時,潮州商人高永清聯合部分外資将靜安寺路的卡爾登跳舞場改建為影院,命名為“大光明影戲院”。1933年,由著名的匈牙利建築師拉斯洛?邬達克(L.E.HUDEC)設計重建。重建後的大光明電影院憑借着自身豪華的設施成為了遠東第一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