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紅拂傳
這是一個壞到有些逾常的年頭,流言四起,人心惶惶。安詳的表面下暗流洶湧,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輿論嘩然時,不分對錯,颠倒黑白。戰事将到未到,謀出路尋生機者有之;屈膝求財呼號共榮者有之。
這是一個前路渺茫的年頭,看不清落腳點在哪兒,整個國度之下都有些空蕩蕩,指不定哪天一腳踩空。
這天氣,也愈是令人捉摸不定了。
上午日頭正好,陽光普照外灘時,輪船與江水俱熠熠生輝。時過中午,打西邊來的烏雲霎時席卷蒼穹,不過一刻,這陣雨便下來了。
賽馬到底是沒看成。
賀公館內持續低壓。自冷佩玖說錯話,賀琛黑着臉大吼一聲。冷老板跪在駿圖地毯上,已經跪了整整三個小時。
窗外大雨瓢潑,接連不斷的雨聲蓋過了留聲機播出的戲曲。張叔看了客廳一眼,嘆口氣張羅仆人關上窗戶。
冷風被阻隔,透進來的雨打濕了窗前的一小塊地板,待抹布擦過後,仆人拉上了厚厚的印花窗簾。
冷佩玖只覺膝蓋有些疼,他哆哆嗦嗦低着頭,不敢去看賀琛。他自知說錯話,“不住在這兒”,很不要臉地自擡了身份。
同時引得賀琛一陣懷疑。
冷佩玖在北平對賀琛一見鐘情,不惜放下大把票友、固定飯碗與名聲,硬要追到上海來。多麽的情深似海,感天動地。
如今冷老板夢想成真,賀琛號稱不近男色,更不近女色的“不舉”之人,也為他舉了一晚,大振雄風。
現下讓他入住賀公館,換做其他兔兒爺早已感恩戴德。你冷佩玖卻說出這樣的話,居心何在?
冷佩玖咬着下唇,生生咬出一條白印子來。賀琛怒氣過了,忽然也就不急了。他張開雙腿,脫下軍裝外套搭在沙發上,從桌子上拿過白蘭地給自個兒倒了一杯。
偌大的客廳內,無人說話,靜得連呼吸都如雷貫耳。
賀琛解開兩顆襯衣扣子,擡手将頭發揉得有些淩亂。發絲搭在額前,少了幾分鋒利硬朗,多了幾分風流匪氣。
賀宇副官退在一邊,眼神時不時瞟過牆上的挂鐘。賀軍長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很快,賀琛周遭煙霧彌漫,夾雜着微微酒氣。
冷佩玖越發感覺膝蓋有點疼,實際他并不怕罰跪。年少時學戲,唱得不好,練得不認真,冷佩玖常常被師父勒令罰跪。在他為數不多的年少記憶中,自己是衆多弟子中受罰最多那一個。
如今冷佩玖雖紅透半邊天,在當年,師父卻這麽跟他說過一句話:“你不是唱戲的料子,祖師爺不賞你這碗飯吃,你走吧。”
這話聽來輕飄飄,于七八歲的冷佩玖來說,卻是五雷轟頂。走,走哪兒去?他自幼被父母賣入這裏,簽了賣身契,板上釘釘的東西,他還能去哪裏?
那一年,冷佩玖在北平寒意料峭的春日裏跪了一天,他唯一能記住的,不是疼到麻木的膝蓋,也不是來自同門師兄弟的嘲弄。
冷佩玖深深記住的,是他膝下冰涼的石板,是院子裏即将開到荼蘼的海棠花。這兩樣事物在往後的幾十年裏,常常告訴他——有時天意再暖,當你低到塵土裏,你所觸及的,都是一片冷意。來自人心底的,不可捉摸的冷意。
而那簇簇荼蘼海棠,則道:快樂幸福、光鮮與榮譽,無論什麽事,都會結束的。
風過時,開敗的海棠落了冷佩玖一肩,如紅雪壓身。
“想好怎麽解釋了?”賀琛的聲音從前方傳來時,冷佩玖還沉在回憶中。于是這不高不低的聲音,有點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将他的心魂突然喚醒。
冷佩玖扯出一抹笑容,卷了些蒼白在裏頭:“軍長,佩玖不知如何解釋。”
當一切解釋都乏味至極,當一切解釋都聽起來強詞奪理時,若不泯良心,便不解釋。
“你怎麽想的,就怎麽說。”賀琛半眯眼睛,慵懶如一頭林中獅子。
冷佩玖斟酌片刻,說:“承蒙軍長厚愛,佩玖只覺是否太快。沒有收拾身家衣物,貿然住下,傳出去不大好。”
“嗬!”賀琛似聽到天大的無稽之談,連冷笑都一并省了,“傳出去不大好?你個戲子還怕別人怎麽看你?!難道冷老板當真如傳聞所說,又當又立。”
“佩玖沒有。”
“你沒有?你沒有在老子面前撅起屁股求老子□□,你沒有說要跟老子。你他媽還拿喬拿起瘾來了?!”
賀琛句句逼人,下流之話如屋外傾盆大雨,把冷佩玖淋得渾身涼透。
冷佩玖自知圓不過去,膝蓋蹭在地毯上,一點一點地挪到賀琛腳邊:“軍長,信我。佩玖真只是被喜悅充昏了頭,佩玖什麽都不用收拾!軍長,軍長,讓佩玖住下吧。就算什麽都沒有,在您身邊服侍着,佩玖也……”
賀琛懶得聽完,他把酒杯猛地放在桌上,殘酒在杯壁蕩起一彎弧度。賀琛大力抓住冷佩玖後腦勺上的頭發,強行将人拖至跟前。他壓下面來,強勢的酒氣令冷佩玖極度不适。
“真他媽下賤。”
賀琛撩起邪笑,指尖還夾着煙蒂。冷佩玖從他鷹隼般的眼目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太過渺小,僅僅一粒。
“冷佩玖,冷老板,老子今天先在這兒把這個家的規矩給立住了。自個兒聽好,你就是我興趣來了,養的一兔兒爺,小雀兒,賣的。高興了,你就住下去,不高興了,立馬滾人。高不高興,看你怎麽伺候。”
“冷老板,在我賀琛面前別想撒謊。一會兒調查你的人回來了,要是你的案底上稍有髒東西,別怪老子當場斃了你。我再問你一次,居心何在?”
冷佩玖直直對上賀琛。戲子這雙眼睛,叫它哭,它便哭。叫它笑,它便笑。叫它澄澈無邪,它便真如純淨孩童,懵懂無知。
冷佩玖同樣一字一頓道:“軍長,我,沒,有。”
他沒有什麽居心,或者說目前沒有,也不敢有。冷佩玖說了實話,他不怕賀琛去查。自冷老板的名聲久傳在外,冷佩玖有一原則與所有戲子格格不入——他不陪.睡,不流連各大達官貴人的枕榻。
所有人都不懂,同行也嘲笑他。冷佩玖懶得解釋:“當你把自己都看低了,也就不要怪別人貶低你。”
争個光明磊落,争個幹幹淨淨,不是給別人看的。
賀琛被冷佩玖堅定的目光所震顫,有那麽一秒,賀軍長認為若冷佩玖不是戲子該多好。這樣剛烈不加掩飾的人,不生在這個時代,多好。
賀琛思量片刻,放開抓着他頭發的手,捏住下巴:“沒有居心,好一個沒有。冷老板,今天我賀琛看你是個角兒,在這兒信你一次。”
“謝軍長。”冷佩玖渾身發顫,伸出雙臂抱住賀琛的腰際,将頭埋在他的小腹。細膩的臉頰蹭着軍裝外套,酥酥麻麻,祈求一點安心。
賀琛抽完最後一口煙,大手再次按上冷佩玖的頭:“就完事兒了?這麽伺候人的?!”
冷佩玖一怔,下意識明白了賀琛所指。他擡眼往軍長的臉上望去,冰冷無情。冷佩玖咽了口唾沫。腰間的酸疼還沒下去,口腔也有些麻。
他期期艾艾地擡頭看看賀琛,乞求似的:“軍長,佩玖……”
“沒商量。”賀琛冷聲,“繼續,或者,滾。”
冷佩玖環顧一周,客廳裏打整收拾的仆人皆低下頭,連賀宇都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張叔又嘆一口氣,最終揮揮手,叫仆人趕緊離開。
賀宇轉過身,前腳剛想走,便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沒過多久,響起難耐的吞咽與粗喘聲交織。
賀宇的眼神暗了暗,軍長本不是如此的人,但……他默嘆口氣,加快腳步走出去,心底确實有幾分同情冷佩玖了。
賀琛沒讓冷佩玖給自己弄出來,實際當所有人離開後,他拉起冷佩玖,讓他跪在自己身邊。賀琛慢慢整理褲子,再整理衣襟,最後對冷佩玖說:“冷老板,今天只是給你個教訓。讓你掂清楚自己的分量,我能讓你進來,也能讓你出去。”
“伺候好了,乖順了,我多養你一陣子。伺候不好,動了歪腦筋,也別怪我不留情。”
冷佩玖一臉狼狽,擡手擦擦嘴邊的津液,還是笑。笑得堪比花嬌,笑得純潔如玉。一點也不像剛剛做過那等下流之事的人。
也不知真是演得好,還是當真不在意。
冷佩玖說:“軍長,佩玖記住了。”
賀琛靠在沙發上,哼了一聲。最後大手一揮:“去找張叔,洗個澡。收拾收拾,今天先穿這一套,晚上跟我出去。”
冷佩玖這次不再多問,站起來時僵硬的膝蓋發出“咔”的一聲。他踉跄幾步,在沙發邊撐了片刻,乖順地上樓去了。
賀琛睜開眼,死死盯着那風韻俱佳的背影,眼中波濤洶湧,情緒幾經變幻。
無人知他在想什麽,亦無人知“得償所願”的冷佩玖在想什麽。
冷佩玖上樓洗澡的時候,調查檔案已交付賀琛手中。案底清白,沒陪過什麽人,這麽看來,賀琛真是第一個開.苞者。沒有赤色背景,同樣不參與任何黨派。自幼被賣給師父,後父母逃難南下,不知所蹤。
就這份檔案來看,冷佩玖雖表面光鮮亮麗,倒也是真的炯然一身,無牽無挂。
賀琛點頭,一顆心落下去幾分。這輩子賀軍長最瞧不起失足于戲子女人身上的官員,要麽是蠢貨,要麽是蠢貨,要麽還是蠢貨。反正有腦子有理智的人,就犯不了這種低級錯誤。
情報員離開前,賀琛忽然問道:“那他還有沒有什麽兄弟姐妹?”
那人回想片刻,說:“沒有調查到,應該是沒有的。”
賀琛垂下眼簾,把檔案袋封好:“沒有就行。”
“不要放松,繼續再查。”
傍晚,賀公館內燈火輝煌。六點半左右,上海天色已黢黑。
冷佩玖坐在賀琛左手邊,一言不發地吃着晚飯。
沒有來客,只留王嫂在旁邊布菜照顧。占地面積巨大的賀公館,顯得冷冷清清,有些蕭瑟。
大雨停歇,從窗戶看出去。路燈将大雨洗滌過的街面照得發亮,水光應和銀白月光,朦胧一片。風過,樹枝刷刷響。
用過晚餐,賀琛換好衣服,收整一番,喚來冷佩玖出門。張叔拿了兩件裘衣立在門口,見他們出來,伸手遞過去。
“軍長,冷老板,深夜寒冷,別凍壞身子。”
冷佩玖識相地穿上,從衣長與大小可看出這是賀琛的。一圈絨毛裹在他精致的臉頰邊,越發顯得瘦小可憐,惹人愛。
賀琛心情好些了,下午看完檔案後,他就沒了那股怒氣。此時賀琛雖無笑意,倒也不如開始那般瘆人。
賀琛牽住冷佩玖,左右看看:“倒是标志,像個小媳婦兒。”
冷佩玖笑笑:“軍長喜歡就好。”
“沒什麽喜不喜歡,你那身子,老子倒是喜歡得緊。”
賀琛轉身上車,冷佩玖在原地站了兩秒,跟着上去了。
同樣是這部軍用吉普車,車子開出賀公館大門,一路往滬西駛去。開到滬西越界築路地帶,随處可見印度巡捕的身影。自上海虹口騷亂,日本僑民中的不法分子為迫使工部局多用日捕,組織挑起流血事件。
工部局巡捕被襲擊事件發生後,租界方面在大西路一帶加強了警力,以維持該區的治安。
公共租界內,人口、商業高度密集。唯有其西面靜安寺以西的越界築路區,比如大西路,安和寺路等界外區域,歐式建築林立,花園洋房綿延,別有一番風情。但要是再往前,過虹橋路,穿過夾雜在別墅群間的弄堂,走到後面的小河邊,又是一派天地迥異的貧民窟之景。棚房四立,寶馬香車與貧窮落後,僅一線之隔。
這個點兒往滬西去,多半是去俱樂部參加聚會。窮苦人家勞碌一天,夜晚到來即入睡之時。上層社會物欲橫流的夜生活,才将将開始。
前面有些擁堵,賀宇停下車觀望等待。賀琛閉着眼睛,在後座上休息。冷佩玖打開車窗,往後視鏡裏看了一眼。
他再回頭時,對上了賀琛晶亮的眼睛。冷佩玖一抖,似乎被吓到了。
賀琛順勢往後視鏡看去,什麽也沒有。他皺眉,一把攬過冷佩玖的肩膀:“一驚一乍的,膽子這麽小?!”
冷佩玖溫順地靠在賀琛肩上:“沒有的事。”
“沒有你剛才吓得發抖?”賀琛放緩了聲音,哄情人那般,“下午把你吓到了?”
冷佩玖這次默不作聲,不否認也沒順着杆去撒嬌。賀琛瞧他知進退的樣子,心底一動。半響安慰道:“以後你乖些,我就不吓你了。”
冷佩玖這才點點頭:“佩玖知道了。”
車子還未啓動,左方的古玩店傳來一聲吆喝:“蘇老板!過來!看看這物件!”
本身這話不足以讓冷佩玖關注,倒是回話的人,讓他直起了身子。
那人回道:“看個屁!連少!再不快點趕不上電影了!”
冷佩玖從窗戶向外望去,五十米遠處,一高一矮兩個身影快要貼在一塊兒。具是西裝加身,摩登時尚。
起先聽到“老板”二字,冷佩玖下意識以為是哪個角兒出來陪金主閑逛,後在腦海裏一搜索,叫得上名的名伶似乎沒有姓蘇的。
冷佩玖撐着脖子看了好一會兒,賀琛也按捺不住看過來:“認識?要不要下去打招呼。”
“不認識,”冷佩玖關上窗子,再次窩回賀琛的懷裏,“只是覺得回話這人性情直爽,能在另一位少爺面前這般恣肆。兩人的關系定是好到讓人羨慕。”
賀琛沉默片刻,沒有理會冷佩玖話中的含沙射影。只是在他腰上摸了一把,繼續閉目養神。
直到前路暢通,很快賀宇将車子開到一棟洋房前停下。門口立着一仆人,眼尖地看清車牌後,高亮的嗓子恭迎道:“賀軍長大駕!有失遠迎——!”
這聲音傳進屋內,很快,一衆達官顯貴、公子小姐魚貫而出。
冷佩玖被賀琛牽下車時,一陣陣意味不明的笑聲如海波般傳來。
直将兩人團團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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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話:
注意:“*”
①“上海虹口騷亂”,發生于1918年,此次流血事件由不懷好意的日僑挑起,發生後,工部局認為部分寓滬日僑希望借此機會使整個虹口地區處在日捕保護之下,排擠工部局在這一地區的統治,因此暫時終止擴充日捕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