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紅拂傳
冷佩玖終于如願以償地跟着賀琛走了。
嚴格來說不算“走”,是“抱”。一夜瘋狂,賀軍長神勇過人,神經煥發,倒是苦了冷佩玖柔嫩細致的屁股和水蛇似的腰段。
賀琛抱着冷佩玖從屋內出來時,副官正杵在車邊吃油條喝豆漿。十點過一刻,弄堂外人聲鼎沸。
軍用吉普車霸氣地占據了正道,引得鄰裏伸着頭來偷看。他們知道這裏住着冷老板,可這軍車打哪兒來?
車前還站着一英氣飒爽的軍爺,只是吃油條的樣子不太雅致。大老粗麽,随意慣了。
賀琛一露臉,副官剛巧吞了半口豆漿,吓得腸胃差點順着食道嗆出來。他趕緊把早餐往身後藏,受不住賀琛千斤鼎似的目光。
“哎嘛……軍長,這麽快哈。”副官一張口,狗嘴吐不出象牙。賀琛臉色陡然一沉,他才反應過來,娘的喂!怎能說男人快?!
“不不不,軍長,不快不快,您是一夜七次郎,您是……”
“閉嘴!”
賀琛一聲冷喝,副官下意識立正敬禮,舉着油條晃在太陽穴邊,于十月稍涼的空氣中冒着絲絲熱氣。
窩在賀琛懷裏的冷佩玖像只貓,露了雙澄澈的眼睛,撲哧一聲笑出來。這一笑,可把副官給笑軟了腿。他娘的,這小戲子會不會看情況,軍長就差摸槍杆了!能笑嗎?!
賀琛低頭看看冷佩玖,說:“有什麽好笑的。”
“笑他可愛。”冷佩玖眼裏依然含笑,宛如一朵海棠花開在黎明。
賀琛擡起眼皮瞥了一眼副官,喉結一動:“既然他可愛,把你賞給他如何?”
冷佩玖大驚,傳聞賀琛的脾氣陰晴不定,令人捉摸不透,敢情真不是無中生有。他立刻攀住賀琛的脖子,聲音放得又嗲又軟,帶了點戲腔進去:“軍長真是好生讨厭,昨夜才說奴家滋味好,今個兒就要舍棄了?”
副官低下頭,努力降低存在感。算起來他比冷佩玖大不了兩歲,早上戰場,很少經見這般聲色場合。特別是冷佩玖又如妖精勾人,也難怪平日油鹽不進的軍長會抵不住誘惑。
美色誤人啊,美色誤人。
小副官還在心裏大念“無欲無求”時,賀琛從鼻腔單單哼出一個音節,抱着冷佩玖上了車。接着他轉頭看向立在窗外的副官,神色捉摸不定。
“還不快點!丢人現眼。”
小副官扔了早餐,三步并做兩步蹿進駕駛座,接着他好死不死回頭問:“軍長,回家?”
賀琛差點摸鞭子:“廢話!”
副官被噴一臉血,趕緊坐好啓動車輛。他小心翼翼從後視鏡裏瞄着賀琛,有點委屈:“軍長,我以為您會帶冷老板去買兩身衣裳。”
說得就像賀琛十分摳門,有如鐵公雞。
賀軍長差點氣笑了,他把冷佩玖抱在懷裏,逗貓似的捏了捏後頸,靠在後座上:“他媽的就你懂事?冷老板今日身體不大舒服,明天去。”
副官還沒接話,冷佩玖忽然坐直了身子:“軍長要帶我去買衣服?”
“不就買個衣服,至于這麽興奮。”賀琛盯着他,皺皺眉。
“買衣服是不新鮮,新鮮的是買衣服的人啊。軍長送我的,佩玖會舍不得穿。”
冷佩玖作勢又要吻上賀琛的臉頰,副官極不自然地咳嗽兩聲。這兒還有人!注意點!
冷老板才不管,不僅繼續吻上去,手又開始不規矩。賀琛及時制止那雙煽風點火的玉手,拍拍冷佩玖的屁股:“坐好,老實點。不痛了?”
冷佩玖心底纏了入絲入扣的蜜糖,将臉頰蹭在賀琛的衣領邊。軍長領章上兩顆冰涼的金星都快被他捂熱了:“痛呢,昨晚軍長真真是威風。”
副官裝聾作啞不成功,一個急剎車,吓飛路邊兩三人。賀琛抱着冷佩玖由慣性往前一栽,狼狽如狗。
賀軍長咬牙,一拍前座椅背:“想挨槍子兒是不是!怎麽開車的?!”
副官一縮頭,苦哈哈帶着怨念繼續啓動車輛。同時腹诽,戲子就是戲子,什麽話都信口拈來,不分場合,太不檢點!
冷佩玖倒是沒吓着,他穩穩窩在賀琛懷裏,兩人身形天差地別,乍一看沒有丁點的別扭,倒是很般配。
“軍長,您很喜愛這孩子嘛。”冷佩玖笑着指指副官的後腦勺,此時小副官是斷然不敢回頭看了。
“放屁!他一糙漢子大男人,老子喜歡他奶奶個腿兒!”
賀琛盯着前路啐一口,滿不在乎,語意裏卻是藏不住的喜歡,連嘴角都帶着真心實意的笑。
賀琛的副官,原名鐵蛋兒,是他在戰場上撿到的。當時這孩子約莫十六七歲,與現在的冷佩玖一般大。後來尋親無果,大抵是雙親亡于戰場。賀琛本想給點錢,送他走,沒想到這孩子硬氣,通過軍隊層層考核,要留在賀軍長身邊。
再後來,賀琛給他改名:賀宇,宇宙的宇。願他胸懷玉宇*星漢,情系天下蒼生。倒也是個好名字,可見賀琛不止是個會打仗的大老粗,也是個讀書人。
賀宇曾給賀琛許諾:“軍長,您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您葬身何處,何處便是我的墳墓!”
當時賀琛折好鞭子,在他肩頭敲了一下,笑着說:“別給老子說這麽肉麻,你又不是我媳婦兒,要你陪個屁的葬。”
賀琛沒說完的是,等打完仗了,我給你找個家。若是我活不到勝利結束的那一天,你就走得遠一點,好好活下去。
賀琛沒有家室,賀家與他早已斷絕關系。
他是拿賀宇當親弟弟來看的。
車子七拐八拐,最終在思南路“賀公館”停下。冷佩玖來了有段時間,知道這條路上,幾乎是政界、商界、文藝界各大名流的彙聚之地。
街道兩旁高大聳立的梧桐樹将陽光割裂斑駁,綠中夾雜嫩黃,秋意漸濃。車子從一扇镂空雕花大鐵門進去,兩邊是修葺精致的草地。正對面是一巨大噴泉池,大理石雕刻的聖母與天使屹立其間。再往裏面,是西式洋房三層居,紅頂、鵝卵石外牆上纏着如海的爬山虎。
精致的窗棂,氣派的建築,款款而立的香樟樹,無不襯着主人的地位與奢華。
賀琛抱着冷佩玖從車上下來,休息好的冷老板提出自己走進去。一是不好意思再讓賀軍長抱着,賀公館的下人比冷宅多了不止一倍;二是到了地兒,還拿喬自個兒,多少顯得有些得寸進尺,不識擡舉。
管家張叔早等在門口,一見冷佩玖,立馬笑逐顏開:“冷老板!久仰大名!”
“哪兒的話,您……”冷佩玖正要恭維回去,卻不知對方姓甚名誰,好不尴尬!
賀琛撇他一眼,攬過冷佩玖的腰,直接帶着往裏走:“這是張叔,平日我不在,你有什麽事就找他,要錢也找他。”
冷佩玖笑着回頭對張叔點點頭:“承蒙您照顧了。”
張叔是個人精,驚訝賀軍長居然把冷佩玖帶回家的同時,立刻跑到前方帶路。
往裏走,是富麗堂皇的客廳。駿圖羊毛地毯,歐式印花窗簾與同色系的壁紙,上頭是華麗的水晶大吊燈,下方是紅木雕花龍紋茶幾,沙發邊的小桌上還放有留聲機,此時正播着《霸王別姬》。冷佩玖一聽,下意識地哼上了。
他那嗓子美妙動人,唱功好,哼也比別人哼得有味道。賀琛就中意這一點,聽到歡喜出,帶他往沙發上坐。
賀琛摸出煙盒,點了一根,他匪氣十足地叼在嘴邊,忽然覺得養這麽個小雀兒在身邊也挺好。
兩人坐了片刻,賀琛抖抖煙灰,說:“跟張叔上去洗個澡,下午帶你出門買衣服。”
“不是等到明天嗎?”冷佩玖咦了一聲。
“看你精神還不錯,”賀琛說,“買了衣服,帶你去看賽馬。”
冷佩玖開心得差點蹦起來:“你要到我出門?!我這就去收拾!”
冷老板剛離開沙發,聽得賀琛在後面繼續道:“張叔,給冷老板收拾個客房,以後他住這兒了。”
冷佩玖一頓,欣喜的神色僵在臉上。他慢慢轉過身來:“軍、軍長?”
“怎麽了?”
“我……我能不住這兒嗎?”冷佩玖剛說完,猛然意識到犯了什麽錯,“不、軍長,不是……”
他差點要往地上跪,結果還沒動作,賀琛冷着一張閻王臉率先發難。
“你他媽的!拿老子當猴耍?!”
吼聲震徹偌大的客廳,張叔一抖,副官低頭,冷佩玖直直地跪了下去。
一身冷汗。
——
連鳴第五次摸出懷表時,蘇穆煜還在街頭書攤上徘徊。兩人剛去定制完西裝,換了身成衣。這靓麗摩登的造型,實在是不像與窮學生蹲在一起看書的人。
上海街頭衆生百态,與貴族名流的生活大相徑庭。在這裏,能看到什麽是真正的上海。只有深入到市民生活中,才能透過城市金碧輝煌的外表,看到它衰老的內髒。
蘇穆煜左右兩邊都是窮學生,這類書攤大多是低價銷售。他捧了一本小說怪誕,讀得津津有味。
一位學生模樣的女孩,止不住往他身上瞟。
連鳴看不下去,蘇老板是真不知自個兒笑意盈盈,西裝挺括的模樣有多勾人。他上前攀住蘇穆煜,從他手中抽出話本:“想要?給你買回去。”
“哎哎哎,你還我。”蘇穆煜的閱讀興致被打斷,也沒管兩人的姿勢多親密,“我不買,就看看。”
“堂堂蘇老板還白嫖?”
連鳴把書舉過頭頂,兩人因身高差,蘇老板只能作罷。
“我嫖你個頭啊!”
蘇穆煜不知連鳴發什麽神經,當即有點炸。
連鳴說:“把後面三個字去掉。”
“哈?”蘇穆煜一愣,旁邊觀看鬧劇的學生們倒是嘿嘿笑出了聲。
蘇老板眼珠子一轉,明白了。他伸出手指隔空朝着連鳴點點,轉身而去。
連鳴眼裏盡是笑意,見人走了也不忙着追。他從包裏摸出鈔票,将蘇穆煜翻過的書本盡數買下。
連少跟在蘇老板後邊,盡心盡責,如小厮一樣。看他關注什麽,後腳上去買什麽。不到一會兒,蘇穆煜兩手空空,連鳴倒是抱了一堆書本字畫。
蘇穆煜停住腳步,回過頭來:“連少,糖衣炮彈不管用。”
“那你怎麽才不生氣?”
“我是那麽小氣的人?”
“那你剛才走什麽?”
“我不走等他們笑話我啊?”
蘇穆煜翻着白眼,最後從連鳴手中拿過幾本書:“看在你這‘負書請罪’的份兒上,我大人大量,不跟你計較。”
連鳴趕忙彎彎腰,拿出小弟見大佬的做派,很是寵溺:“哎!謝我蘇老大!”
“啧,瞧把你能的!”
兩人相視一笑,算是揭篇兒了。
老上海的街頭,除了書攤,賣字畫的,還有代寫書信之人。這類營生算不上賺錢,倒是很重要。小洋一角一封家書,給傭婦與工人提供便利。他們大多是背井離鄉之人,也有因戰亂被迫流離失所的。
這些人沒有文化,只得把一腔思念,寄托在薄薄的信紙上。他們坐在代筆跟前,滿腹相思最後化作幾句簡單的問候,到底是講不出更文雅真切的話了。
再換一條街,街頭還會有臨時美術展覽會。蘇穆煜對此很驚訝,連鳴倒是覺得挺正常。古有“國家不幸詩家幸”,往往國破動蕩之際,藝術文化的發展并不曾停歇。
街頭美術展的內容豐富,有抗日圖,有西湖美景,有壯麗山河,也有美女出浴。這些畫明碼标價,不是名家之作,自然價格不高。
擺在街邊,人人可欣賞,好一點的家庭還能買回去。
蘇穆煜從頭看到尾,最後買了一張肖像畫——不知是誰畫的冷佩玖。
他喜歡得緊,左一句标志!右一句絕色!
連鳴付錢時心絞痛,他現在無比希望冷老板已有了良人。至少蘇穆煜幹不出棒打鴛鴦,奪人所愛的歹事!
買完畫,這條街就快走到頭。
蘇穆煜站在街邊左右看看,最後視線落在報攤上。他像是從哪裏刨出了一點憂國憂民之心,指指上面的時事新報:“老板,來一份。”
連鳴起先不懂蘇穆煜的用意,直到蘇老板翻開報紙,醒目的位置寫着近期的戰況報道。國軍消極抗敵,國共兩黨的鬥争情勢也忽明忽暗。
一張報紙看下去,最後只剩兩字在心尖:滄桑。
蘇穆煜收斂起所有情緒,把報紙扔在街邊流浪漢身邊,連鳴跟着扔了幾塊小洋。乞讨者連聲道謝,什麽大爺吉祥老天保佑的無用話說了一堆。
蘇穆煜說:“再這麽下去,這仗還沒打起來,內耗都得耗完了。”
連鳴寬慰道:“但你我皆知結果如何,不要太擔心了。”
“知道是一回事,親身經歷又是一回事。”
明知前途光明,也不忍卒讀期間的黑暗與悲慘。明知未來所達,也不願親眼見證這一切,從豁開血淋林的傷口,到用人命做針線,去縫補這個猙獰的疤。
無限山河淚,誰言天地寬?
連鳴有些心疼,蘇穆煜做的事,決定了他心上所承受的東西,比常人多得多。可這都是自個兒選擇的,既然選擇如此,又怎能生出怨言。
連鳴只得攬住蘇穆煜的肩膀,哄他開心道:“既然這些事看了也是白看,不如我們去尋點樂子?”
蘇老板歪着頭,等待下文。
“咱們去看賽馬,如何?夠刺激,頂熱鬧!”
電車自他倆身邊經過,連鳴說出這話時,背景的一切都已遠去。
話語中藏不住的寵愛洩了一地。
蘇穆煜認真瞧着連鳴,瞧着他的意氣風發,劍眉星目,瞧着那一身風流倜傥,氣宇不凡。
蘇穆煜不禁疑惑,連鳴對自個兒,為什麽如此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