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紅拂傳 (1)
這個故事,要從一九三五年說起。
亂世之下,時局幾度潮湧變幻,浪峰如山。
這麽講來,還應再往前走一點,看看二十世紀初,那一片滿目瘡痍,瀕臨破碎的河山。
一九零一年,京城。
偌大的皇宮空如鬼城,繁華不再,風光已成雲煙。紫禁城的主人逃亡在外,春來草木深。好似一顆将死的老心髒,寂寞空曠。
四分五裂的國家,群龍無首,幹戈寥落,戰争四起。民間運動如火如荼,拉幫結派,圈地為營。
這個年邁古老的國度,在逼迫下努力革新與成長,卻持續遭受沉重打擊。海戰慘烈殉國,勇士排外失敗,侵略者狼子野心,浩蕩洗劫世界瑰寶。清政腐敗無能,一次次的退讓懦弱,換來割地賠款的奇恥大辱。
那些立于時代前沿的有識之士、愛國青年,他們遙看未來,國之将傾,氣數殆盡。
十年後,青年志士揭竿而起,瞬時席卷全國。次年,一生充滿悲劇色彩的末代皇帝溥儀退位,封建王朝最終分崩離析。
一個新的時代,正從迷霧中緩緩走到光明中來。如東升之旭日,奏響了開悟的序曲。
那是最為大動蕩大轉變的時期,什麽都在日新月異。衣食住行,思想潮流,一天一個樣兒。電燈點亮,鐵路開道,新玩意源源不斷地湧進,通往上流社會的靡靡生活,也滲入黎民百姓的貧瘠夢鄉。
剪辮子,着西服,吃洋餐,入學堂。呼籲女權,反纏足。
那是一段華夏大地無法閉眼的時期,她眼睜睜看着軍閥割據,看着洋貨入侵,好似不眠不休,要将前三百年的暗流洶湧都爆發得淋漓盡致。
矛盾叢生,新與舊,破與立,在這裏激烈碰撞。
自革.命後,直到一九二八年,北伐成功,全國統一,才有了片刻喘息之機。青天白日之下,愁雲慘霧剛散去片刻。私賄賂公,包養情婦迎娶姨太的勢頭漸漸擡起,靡靡之音大有席卷重來之勢。
此時,還有一件從未改變的東西,再次從紛亂的後臺,走到了人們的視野裏。
它從不受時代變遷的影響,甚至是命運的弄潮兒,引得南北兩方為之發狂。
它,就是戲。而令它鮮活無比,雕佛入魂之人,就是角兒。
那些不瘋魔不成活,炙手可熱紅遍全國的美貌名伶——
其中,就要算冷佩玖一個。
冷佩玖,紅得沒法兒形容。辦青衣,唱功沒得說,那一把嗓子清冽透徹,卻不尖銳。要寬度,有。要亮度,也有。同時習武功,昆曲,花旦,刀馬旦等行當。
打他出道起,在北平演了兩場。四九城的票友,全都迷瘋了。烏泱泱地狂呼亂號,報紙上鋪天蓋地的新聞,評論其什麽聲如鶴唳、有如天籁,天上人間只此一人。
送花籃的、撒大洋的、送金匾、挂紅紙,為他賦詩作畫,出書改本,集結粉圈。如衆星拱月,将冷佩玖送上九天瑤池。大有擲果盈車,願為青藤門下走狗之勢頭。
但戲子戲子,這行當,就不見得多光彩。再多人愛,再多人捧,離了那身戲服,你既不是忠義兩全的王寶钏,也不是仗義相助的薛湘靈,更不會是醉卧花間的楊貴妃。走下舞臺,落下神壇,你做不得霸王,也做不得趙匡胤。
戲子是什麽,扮上濃妝粉墨登場。悲歡離合,愛恨癡纏,你演什麽,就得是什麽樣。你得照着戲本來,演繹那些王侯将相的傳奇人生。而他們自個兒,最需無情無義,最提不得真心。
有句話怎麽說來着,男怕《夜奔》,女怕《思凡》。若是真動了情,就唱不好戲,唱不好思凡。
冷佩玖生得美貌,扮上相是天宮仙女,只得遠觀。去了胭脂油粉,又如一枝新竹、一束幽梅。丹鳳眼狹長,粉唇如花,小巧精致的鼻子,顧盼生姿,眼波流轉。
最是勾人。
這可眼熱得那些達官貴人富老爺,戲子雖婊賤下流,那也是萬人都想騎一騎。嘗嘗貴妃的滋味,或當一回威風的霸王。
所以一開始,将将大火的冷佩玖,在衆人眼裏,是人前風光人後下賤。有人捧着,自然會挑選有錢的闊少爺、富老爺傍上一傍。
冷佩玖,那定是被包養慣了的。
不少人如此猜測。
直到某次報紙上爆出——冷老板被當時的商賈巨頭宋志山給打了!
衆人嘩然!
為什麽被打?!
八卦看熱鬧的群衆,冷老板的資深票友,統統要個究竟。激進者,吆喝票友們堵到宋家府邸大門口,拉着橫幅讨說法。不敢生事者,要是撞見宋志山,在背後議論紛紛指指點點。
嗬,只要有關冷老板的新聞,總是好一派熱鬧!
後來刨根問底,答案從上流社會的麻将桌上傳了出來。雖然宋志山一再強調不許嘴碎,流言蜚語卻跟長了翅膀似的,飛遍四九城。
原來啊,宋志山想包養冷佩玖!但咱冷老板多清高,多冷淡的一個妙人兒。戲裏唱的是羅敷女,為保貞潔守空房。戲外他冷老板不畏權貴,視金錢如塵埃。即使被強擄了去,冷佩玖就算一丈白绫,也斷不從命。
好一個不識擡舉的戲子!
這下有趣了,關于冷老板的評價又多一面,有人道是出淤泥而不染,若那盛夏清荷,寒冬臘梅,獨樹一幟。也有人唾棄叫罵,裝得清高,看他能嚣張到什麽時候!
冷佩玖,人如其名,大紅大紫也冷若冰霜。他不動心,亦不動情。他謹遵師訓,把所有的嬉笑怒罵,愛恨情仇都扔在臺上。下了臺,他是沾都不沾,看都不看。
冷老板不看報紙,別人罵他兔兒爺,罵他千人騎,褒貶之詞均置若未聞。
包養這事兒,有了開頭,就沒有結尾。
人在亂世,身不由己。更何況一個小小的戲子。
無獨有偶,國軍二十八師師長看上他,威逼利誘,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文人武将的方式全用上了,冷佩玖照樣一句話:師長請回,冷佩玖雖是戲子,亦不賣身。
氣得師長差點炮轟梨園樓。
再說北方來的一暴發戶土匪,自以為聽上戲,攀上北平上層人,就是個人物了。這個更慘,還沒進到冷老板的門,先被各位票友拖出去揍了一頓。
你說你這不找事兒嘛,咱冷老板啊,就是天上的月亮,寒宮中的嫦娥。你這下了凡的豬無能,還想沾染不成?瘌蛤`蟆想吃天鵝肉,餓瘋了你!
反正時局動蕩,全面戰争不知哪天到來。這亟待上膛的槍,膘肥體壯的馬,個個都如弦上之箭,草木皆兵。
緊張中偷得浮生半日閑,八卦閑談肯定不能少。
冷佩玖到底賣不賣,是不是賣了又要立牌坊,誰也說不準。
但是,要那麽準幹什麽?真相背後,大多都是無聊。為了不那麽無聊,真相也就變得不重要,不必解釋了。
反正啊,這冷老板,有貴妃之姿,有虞姬之美,但他的皇上霸王究竟是誰?
這一天,冷佩玖的霸王,終于來了——
民國二十四年春。
早在三天前,廣和樓放出消息,冷佩玖登臺演出《紅拂傳》全本。瞬間戲票搶售一空,千金難買,那是讓也不讓。太太小姐、老爺公子,還有全城票友都巴巴地等着。沒買到票的人,只好琢磨着端了凳子,蹲牆根下聽戲去!
剛入夜,這大紅燈籠挂起,張燈結彩的首先就熱鬧了。臺下滿座兒,過道裏站滿了人,包廂亦滿。冷佩玖還未上臺,叫好聲早已四起。
再待他一亮相,一開嗓,那小姐們的珠寶首飾,公子們的大洋銀元,烏泱泱地往臺上扔,也不怕砸到人。
冷老板唱得妙,下面瞧出好。票友們打了雞血似的,喝彩聲不斷,掌聲雷動。
這園裏園外,俨然是兩個天地。
見不到冷佩玖絕代風姿的,通通蹲在門口聽。不管聽的真不真切,反正裏頭人叫好,他們也叫好。這是什麽?
這哪還叫粉絲,完全是信徒!
守在門口的夥計眯縫起眼,聽得也是飄飄欲仙。好歹他沒回頭看,不然非得吓死不可!
順着牆根兒看去,一輛軍車停在牆下,有一人身材魁梧,着筆挺軍裝。軍帽上別着青天白日徽,領章上兩顆金星。
此人即便靠着牆,依然身姿提拔。他面部線條剛毅利落,眉峰如刀,鼻梁挺直,雙眼微阖,藏起鷹隼般的目光,渾身散發着閻羅殺伐之氣。
再一看,才知他在聽戲,聽到精彩處,忍不住一聲:“好”!
這可吓傻了跟在他身邊的副官,副官上前輕聲問:“軍長,要不咱進去?”
賀琛,任陸軍中将27軍軍長。從天津出差順道北平,料完公事,正要打道回府。不想經過這廣和樓,聽了那天上人間只得一人的嗓子,便再也邁不動腳步。
賀琛思量片刻,點頭允了。副官在門口找到小厮,一亮身份,當真吓傻。可現在早沒了座兒,你大軍長要聽戲,也不能站着吧。
小厮拿不定主意,最後叫來總管事。管事一聽,來了尊大佛呀!當即不敢怠慢,點頭哈腰地請着軍長就進去了。
沒了座兒咋辦?好說,加!
總管事阿谀谄媚,其他人迫于淫威,愣是在戲臺下,正正中中,給賀琛加了個位子。再一招手,好茶好點心盡數奉上。
其他人紅了眼,但也敢怒不敢言。賀琛,威名在外。脾氣暴躁,寡情寡義,從不手下留情。閻王爺見他都得繞着走,打了幾年仗,戰功赫赫,正是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好時候。
他想坐哪兒,輪得到旁人插嘴?就算他今個兒想坐戲臺上去,也無人攔道。賀軍長的馬鞭與槍杆,可不是擺設。
冷老板剛演完第八場,臺下彩聲四起,驚得如打雷一樣,一陣陣接連不斷,有如波濤洶湧。此時冷佩玖不在臺上,可見票友對他多癡迷。
再等他出臺時,臺下的氣氛已經如日中天,冷佩玖的唱腔新穎,聲音又清新好聽,新鮮!胡琴托得緊湊,句句有彩頭。
而冷佩玖擡眼便見臺下那突兀的一座,座上筆直地坐着一人。那人取了軍帽,馬鞭放在茶桌上,一身硬朗,連緊繃的下巴,都線條分明。
冷老板掙着嗓子,嘴裏唱到:“在店中開妝鏡青絲細挽,正對着明窗下自整雲鬓;雖然是長途中征鞍不慣,幸得是風塵裏未損容顏;我這裏新妝罷鏡中顧盼,等候他回來時好與郎看。”
他忽覺唱這句的時機真好,可不是等郎回來,且将新妝與他看麽。自己是紅拂,他就是那李郎!同時,冷佩玖又可惜,今日該唱《霸王別姬》。
他是那虞姬,終于等到了自己的霸王。
賀琛在臺下聽得入迷,眼前的紅拂女當真是風姿卓越,眉目流轉,在燈下美得閃閃發光。
這一眼,于冷佩玖來說,是一見鐘情。此後九天仙女下了凡,他動了凡心,起了情絲。再後來,冷佩玖回想起今天這一幕,仍歷歷在目。
高高的戲臺,他的英雄,他的軍長端坐下方。軍長仰視着冷老板,仰視這個紅極一時的名角兒。
而他看到的,卻是一個世界。那裏面,有他的理想,他的春秋,他的家國夢。
不管如何,也不管賀琛聽完這戲感覺怎樣——大抵都是好的,但凡聽冷佩玖唱過的人,都說好。
賀軍長擡腳要走,冷佩玖連妝也沒卸,不顧總管事的呼喚,趕緊跟了出來。
賀琛永遠記得冷佩玖對他說的第一句話,一輩子也忘不了。
冷佩玖說:“軍長,我跟你。”
賀琛站在車門外,有些驚然錯愕。他看着冷佩玖一身戲服,頭上插着點翠珠花。近了,确實是一副好樣貌。
副官簡直是要風中淩亂,這冷老板怎與報紙上說的不一樣?
不是冷若冰,傲如梅,從不賣身只賣藝?那他眼巴巴地拉着軍長,滿臉止不住的愛慕之情,又是怎麽回事?
邪門兒!
冷佩玖也永遠記得賀琛對他說的第一句話,一輩子忘不了。
賀琛說:“滾。”
他才是性情冷寂之人,比戲子還要無情。賀琛一寸寸拉開冷佩玖的手,像是沾了什麽髒東西。他可以理解戲子行當,可以承認下九流的存在,甚至他喜歡聽戲,愛這玩意。
但并不代表,出了戲園子,戲子脫了那身有情有義的皮囊,他還會與你攪在一起。
“冷老板,你站在臺上時,我賀某人敬你。但出了這戲,你怕是要好好打聽打聽,我賀琛是個什麽人。”
賀琛上車,連餘光都未留下。他的性子,一如他嚴絲合縫的軍裝,沒有絲絲軟化的時候。
冷佩玖站在原地,票友早已散去,廣和樓門口剩一孤零零的燈,總管事見軍長離開,才從門內出來。他将一錦裘披風給冷老板搭上,嘴上叨叨着:“天兒還寒,冷老板,咱進去吧。傷了風寒,壞了嗓子可要命吶!”
冷佩玖沒回話,他低頭往裏走,半響喃喃道:“為什麽他不喜歡我。”
“啊?”總管事愣住,腦子靈光一閃才回過味兒來。敢情無往不利的冷老板碰上了鐵塊!被人嫌棄,被甩了!
可他嘴上倒不敢這麽說:“冷老板,哪兒的話。您一開口,全北平都愛您!”
“可我不要全北平,我只要他。”
那一年,冷佩玖目光灼灼,美如冠玉。
那一年,他才十七歲。
——
後來冷佩玖倒是去打聽了,實則不用他打聽,後臺一坐,什麽話都得傳到他耳朵裏。
賀琛是個什麽人物,不沾女色也不捧戲子,不娶姨太太連情婦都沒有。貌似一生的愛好只有打仗,打完仗,往家裏一坐,門關上,天王老子都不想見。
很少參加牌局,新式戲院他都不去,這簡直是令人發指。活像一尊無情無欲的菩薩!不,他那兇神惡煞的樣,哪兒能是菩薩。
就是一令人聞風喪膽的閻羅王。
幸好賀琛還有一愛好,讓大家覺得他還是個人——他愛聽戲。
但凡愛聽戲的人,在冷佩玖眼裏,都可愛。只是這種可愛,遠沒有達到讓他狂喜的程度。
而賀軍長不一樣,這人不僅愛聽戲,還是自己一眼相中的人。這就不止可愛那麽簡單,冷老板第一次想對誰訴衷腸,訴情思。
他第一次想與一人在一起。
別人說他賣也好,說他賤也罷。
反正冷佩玖就是看上了。瘋了似的。
也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自那晚冷老板在廣和樓被賀軍長無情“抛棄”,嘿喲!這報紙上的花邊新聞,又熱鬧了!
什麽終于識破冷老板的虛僞面具;什麽戲子就是戲子,婊?子就是婊?子,又當又立;還有直言嘲諷以前那些垂涎冷老板的人,撒錢不夠大方,級別不夠高,權力不夠大。不然人家會追着賀軍長,跟紅拂似的?
這就說明,錢到了一定數目,是可以感動一部分人的。
骨灰級票友不幹了,捧他愛他的人也不幹了。冷佩玖肯定是被威脅的,他是多清高多不食人間煙火的人兒啊。
定是那十惡不赦的賀琛作祟,強權之下,豈敢不從?
無論輿論炒得多火熱,甚至有占兩個戰線的人見了面兒,還打一架。争得頭破血流,好生可笑。
冷佩玖與賀琛,始終都像是局外人。明明皆由他倆而起,反倒還不當回事。
這冷老板作起妖來,也當真是不留餘地。
要他登臺唱戲,可以,總管事你去請賀軍長來。只要他來,別說你一出兩出,年年我都在你這兒唱。
嚯,說得好聽!這可苦了管事,你當賀軍長是街邊喽啰,想喊就喊的?再說了,就算人家肯來,也不會是場場都來。
北伐完了幾年,賀琛從前線下來,就是想回家休息。偶爾聽聽曲什麽的,沒有絲毫打算沾惹麻煩事。
對誰都閉門不見。
冷佩玖犯了相思,茶不思飯不想的,連戲也不大唱了。四九城的票友們抓心撓肝。
高層票友一邊尋思着如何與賀軍長搭上話,普通百姓只有苦苦等待。
北平最不缺的就是官兒,大官兒小官兒聽戲的也不少。沒事聚在一起,嘴碎幾句:“為啥賀軍長就是不開竅?冷老板這麽一尤物送上門來,有價無市的東西,看都不看,這不浪費嘛!”
“你們說,賀軍長……是不是不行?”
這話傳到賀琛耳朵裏,着實讓他樂了一把。他真沒想到冷佩玖是這麽個人物,輿論號召力這麽強。
原以為晾幾天,熱度下去,自然也就好了。
嘿,還越發熱鬧了。
愣是過了半個月,賀琛休息夠了,才放出話,今夜廣和樓誰的戲,爺要聽。
“嘩——”這一下,四九城沸反盈天!賀琛一句話,票友們全給高`潮了。
“快快快,通知冷老板,賀軍長要聽戲!”
“快快快!買票買票!今晚肯定精彩!”
“什麽沒票了?誰他媽的這麽快!站票呢?站票也要!”
最興奮的要數冷佩玖,賀琛的意思剛傳來,他還有點不敢相信,直到總管事笑逐顏開地推了他一把,這人才瞬間回過神來。
當即斜眉飛揚,一溜兒跑了。回到家裏洗漱一番,再叫人上門修眉絞面。他拿了最好的門臉出來,樣樣都是高檔精致的真家夥。
仿佛這些東西真了,今晚他唱得才真,對那賀軍長的情誼,也是珍之又重。
華燈初上,廣和樓裏三層外三層圍個水洩不通。這次賀琛沒有坐在下邊,總管事一早給他留了最好的包廂。包廂隔離開來,又清靜,又顯地位,聽的看的也更真切。
要說這戲啊,最早都是聽,不用看戲臺,往牆上一靠,眼睛一閉,聽到妙處,一聲好!賀琛就有這習慣,可見是個真戲迷。
而梨園行迎來一線新曙光,是在末代皇帝退位後。不準男女同臺演出、同場看戲、不準帶燈演戲,一系列針對戲曲的禁令,才得以廢除。
民國初,男女可一起聽戲,越來越多的小姐太太走進梨園,慢慢從聽戲變成了看戲。看什麽,看人物那一颦一笑,喜怒哀樂,看戲子的身段手勢,看熱鬧。
賀琛近水樓臺先得月,自然比別人看得好。
今夜冷佩玖使出渾身解數,他扮起女人,是連女人都想疼愛。
他唱一出《春閨夢》,歡欣哀怨皆入戲:“官人哪!你回家也算得重圓破鏡,休再要覓封侯辜負香衾;粗茶飯還勝那黃金鬥印,願此生常相守憐我憐卿。”
丈夫遠征,張氏獨守閨房,思念成疾,終化一夢,夫妻相見本歡欣,哪知突然戰鼓聲鳴,白骨森然。夢中驚坐而起,眼淚潸然。
他又唱一出《紅鬃烈馬》裏的《武家坡》,貞潔心酸盡淋漓:“軍爺說話理不端,欺人猶如欺了天。武家坡前你問一問,貞潔烈女我王寶钏!”
那一道忠義,王寶钏守住了。可那流年似水,芳華逝去,誰來替她讨不平。少年子弟江湖老,紅粉佳人兩鬓斑。她守住了貞潔,而那短之又短的青春,當年十八彩樓前的傾國傾城,空付無情歲月。
冷老板一招一式,行雲流水。唱得幻化入境,起初,他還是為賀軍長而唱。唱到最後,他只為自己。
冷佩玖分不清戲與現實,票友們也分不清了。太太小姐聽得眼淚婆娑,公子哥看得眼睛發直。
連資深戲癡賀琛,都不自覺站了起來。他在二樓包廂處,雙手緊緊捏着欄杆。他的眼裏有傾佩,有狂熱,亦有沉迷。
他仿佛真在這戲裏,找到了那些放肆狂放的歲月,那些鮮衣怒馬,指點天下的豪情。
聽到最後,全場都靜了,誰也發不出聲兒,像是一個個被捏住脖子,奪了呼吸。
冷佩玖還維持着最後一個動作,賀琛狠狠抹了一把臉。
他兩手一拍,“啪!”的一聲!
驚醒無數夢中人!
瘋了,都瘋了!掌聲如雷,喝彩掀天!戒指镯子大洋,嘩嘩往上甩,不要命似的。要不是房子搬不動,瘋狂的票友能甩他幾座不動産。
這一晚的演出,比他當年出道時,還要瘋狂,瘋得更厲害。
冷佩玖謝完座兒,他擡眼往包廂看去。賀琛如一座山,屹立在那裏。他掌聲未停,別人也不停。他緊緊盯着冷佩玖,看着那眼中泛起盈盈水光,渾身都是脈脈柔情,直叫人心軟的妙人兒。
賀琛第一次覺得,冷佩玖與其他戲子不一樣。他脫了戲服,也當是忠貞不渝,有情有義。
冷老板唱到了他的心坎兒裏,賀軍長,聽進去了。
唱罷,冷佩玖回到後臺,他左等右等,終于等來了賀琛的打賞——是一對镯子。色澤均勻,綠色通透漂亮。
實際上,這镯子與平日裏那些公子哥貴人們精心送來的禮物,毫無可比之處。但冷老板就是喜歡得緊。
原本賀琛聽完打算甩手走人,還是副官在事前提醒:唱得好了,記得打賞。莫要丢了軍長的體面。
賀琛難得在路過珠寶店時停下來,看來看去,不會選禮物的賀軍長,瞎着眼睛指了指。實際他想買戒指,不想戒指旁邊是玉镯。
店員會錯意,點頭哈腰地稱其眼光好:“這可是咱們店裏最好的東西!”
包上一看,一對玉镯!
賀琛忙着去聽戲,一句“你他娘的!”剛到嘴邊,看看時間,算了,镯子就镯子,反正一個意思。
都是打賞的玩意罷了。
這夜之後,關于冷佩玖的花邊新聞再上一個臺階。冷老板再次突破自我,人戲合一。有人說這是因為賀軍長;也有人說,冷老板這是給賀軍長顏色看,你不要我,我偏生讓你瘋狂。
反正那夜賀軍長的反應,衆人皆是看在眼裏,久久徘徊,細細回味,散場了都不願離去。
冷佩玖開心了,也不管男戴玉镯如何別扭。那對镯子就像在他腕上生根一樣,除了唱戲,天天戴着。
他以為現在賀琛知道自己的好了,肯定會主動登門拜訪,就像那些捧他,想要養他的人一樣。
結果,日複一日,最後竟等來了一個驚天大消息——賀琛,賀軍長,舉家搬往上海!
看那意思,是不回來了!
冷佩玖又驚又怒,好他個賀琛!我還就非你不可了!
三日之後,北平再添一爆炸性新聞——冷佩久,冷老板,收拾身家,南下表演去了!
去哪裏?上海!
他,媽,的!
票友們哭天搶地,好好一座北平城,差點要被哭倒了。到處哀嚎一片,慘不忍聞!
那句話怎麽說來着,飯可以不吃,戲不能不看。票友們簡直要把賀琛罵死,同時挨罵的,還有冷佩玖,這叫什麽,因愛生恨。
報紙上又開始寫了,這次意見倒是一致——那冷佩玖就是裝,眼光高還不承認。要不怎麽賀軍長一來,那冷老板就跟犯了情瘾的小貓似的,撅着屁股,趕着趟兒讓軍長上。
可冷佩玖是多任性的一個人,他這脾氣和他的唱功是成正比的。他唱得有多好,就有多任性,怎得了?
戲子也是人,有七情六欲,還不準人愛慕誰,追男人了?
冷老板這做法,十分傷害票友的心。有經濟實力者,表示有機會去上海聽他唱!冷老板南下也好,讓其他人也聽聽,咱北平的角兒,有多厲害。
沒有條件的票友,只得一聲嘆息,盼求冷佩玖哪天勁頭過了,或者賀軍長娶太太了,心灰意冷,總該回來吧?
那時候冷佩玖就該知道,真正愛他疼他的,還是咱四九城的票友。
就這樣,冷佩玖一路追夫,驚驚乍乍,從北平追到了上海。
來到這個一度站在摩登潮流風口浪尖的地方,這個于他而言,一輩子也不願離開的地方。
民國的上海,作為近現代最重要的外貿通商口之一,這裏的一切,都代表着潮流。十裏洋場,種類繁多的帕來文化,商業氣息濃厚。這裏的太太小姐公子哥,看話劇,聽洋腔洋調,他們彈鋼琴,跳交際舞,百樂門通宵達旦。
這裏的聲光電,這裏的高樓大廈,這裏嘈雜的、喧嚣的聲音,火焰似的街燈,将上海裝點為不夜城。
舞場裏歡快的爵士樂,影院裏精彩的外國電影,這裏有印度巡鋪,有德國飯店,有白俄羅斯的美女們演繹歌舞事業。
電車雙層巴士,黃包車人力師傅,豪車遍地。高鼻梁藍眼睛黃頭發的人也多,他們說着不同的語言,在這個魔幻的都市裏,享受無憂無慮。
總而言之,這裏是上海,是一個令冷佩玖眼花缭亂的地方。
他現在才知道,原來人生,還有另一種活法。
冷佩玖當了紅拂,夜奔而走。但賀琛卻不是他的李靖。
既是自己不要臉地追着來,多多少少都有些上不得臺面。他知道,肯定是要被同行笑話的。可這世上有成千上萬種愛,沒有一種愛可以重來。*
既然無法重來,依照冷佩玖的性子,哪怕賀琛遠渡歐洲,他都會追随而去。
戲詞裏不就是這麽唱的嗎?
蘇武的妻子為表忠貞選擇自殺,孫尚香追随劉備英靈投江而亡,玉娘鼓勵丈夫出逃歸鄉,後卧病不起,憾然而逝。
戲裏有太多太多為愛追随,為愛獻身的故事。怎的這些東西搬到現實中來,就要被人嘲笑呢?
笑他癡人說夢,笑他天真。
可明明,明明冷老板在戲臺上唱,唱這一出出生死悲歡,愛恨離愁,臺下的人都哭了啊。
為什麽他真這麽做了,卻不被看得起。
還招致謾罵?
冷佩玖想不通,索性便不想了。
他來到上海,只為賀琛。
冷佩玖南下的消息,是一早傳出了的。他剛動身,那訊息飛得比飛機火車還快。一時間,上海将迎來北平第一名旦的消息直接炸了。
北平那邊還在哭,上海這邊的戲迷,那是笑得眼睛都沒了。
對比鮮明,令人忍俊不禁。
其實早在清末,名角兒南下演出,就廣受追捧。畢竟海派京劇的勢頭強勁,上海同樣是喜愛京劇,熱炒京劇的地方。
《申報》将冷佩玖演出的廣告刊登出來,票友呼聲甚高。而這邊沒聽他唱過的,都有些好奇尚異。
有句老話,在北平紅,在北方紅,那不算紅,不算真角兒!要在南方也紅,才叫紅遍大江南北!
這,才是一代名角兒。
冷佩玖帶着自己的班底過來了,有真本事的人,走到哪裏都有飯吃。祖師爺賞飯,這就是天賦。
冷老板在丹桂第一臺,演了在上海的第一場戲。
先唱《霸王別姬》、再唱《外太真傳》,最後再來槍挑穆天王!幾場下來,真是以巾帼之姿,演英雄傳奇。他唱、念、做無不精通,打得身段兒極穩極好看。
他再次如在北平出道那樣,往上海票友戲迷的血液裏,打了一梭子雞血。他絕美韻致,人人為他傾倒。上海人瘋啦,報紙飄到北平去——瞧瞧,瞧瞧!不止北平的票友會捧人,上海也會!方式摩登,很是前沿。
冷佩玖大獲成功,真正的紅了。南北誰不知道他,如今誰不垂涎他。這是他要的效果,他要讓賀琛知道——冷老板來了。
這場戲,賀琛有沒有去,不清楚。當時場面一度混亂,什麽廳長師長都往下湧。要住址,要通信,如開了閘的水,擋都擋不住。
新鮮的上海生活在冷佩玖眼前展開,邀請他的人能繞外灘上百圈。上海票友不止送東西,更多的是帶上冷老板去看電影,看話劇,跳交誼舞。
很快,冷佩玖的着裝變了,他不再一身錦緞長袍。定制西裝,皮鞋锃亮,頭發被發油抹得發光。玉面小生,格外可愛。
接着,冷佩玖的戲,再次迎來了賀琛。
上流圈子是通的,誰不知他倆在北平那點事?既知冷老板是為賀軍長而來,人人都想來看這出戲,湊熱鬧。
登臺這天,賀琛依然是提早就在包廂等上了。這次在他隔壁的,是洪廳長。此人肥頭大耳,滿面油光,手上抱着一名美婦,身邊還圍了幾名丫鬟。周遭短打小厮、仆人一衆,很是講究排場。
反觀賀琛,帶一名副官,兩名士兵。端端正正坐着,氣勢卻要強上許多,簡直是雲泥之別。
他将外套搭在一邊,襯衣扣子随意開了兩顆。正要喝茶,隔壁傳來洪廳長悠悠揚揚斷了氣兒的聲音:“賀軍長!久仰久仰!”
賀琛冷着臉,不熱情也不顯疏離:“洪廳長,久聞大名。”
“哪裏比得上軍長,這國家安危,人民的腦袋,可都寄托在您身上!賀軍長知道伐,這上海城,愛慕您的多了去了!”
洪廳長這話,酸得冒泡。如今賀琛是黨內的大紅人,洪廳長作為小小一方市級負責人,十分的高攀不起。
而他臭名遠播,不僅嫖女人,還玩戲子。床上那點惡習,也是衆所周知。
好不容易來了個新鮮夠勁的冷佩玖,嘿!一打聽消息,居然是沖着賀琛來的!
嫉妒加上嫉妒,就是憤怒。但他不敢,只好曲線打探,要是賀琛對那小戲子沒什麽意思,自己就強擄來,玩上一玩。
賀琛淡淡抿茶,等待冷佩玖上場:“洪廳長言重了,國家安危,當是每個軍人的職責。賀某不敢托大,這話不要亂說。”
“哪裏在亂說?”洪廳長伸手在腿上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