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鎖麟囊
蘇老板不搭話,馬三爺倒是按捺不住,那把嗓子嘹亮又透徹,嚎得連鳴只想摸出槍杆兒證明一下自己是大佬少爺。
馬三捧着茶杯:“連少,哪兒有您不敢的呀?!”
蘇穆煜瞧着連鳴,瞧了半響也不說話,最後擡手指指存放青銅器的區域:“連少,有興趣不?”
連鳴沒看,甭管他感不感興趣,蘇穆煜的興趣倒是挺大。
連鳴笑了兩聲,邀功似的低聲說:“蘇老板看上哪件只管挑,開門貨你留着,高仿舊仿什麽的塞給我就行。至于價錢你別管,孟老爺開什麽價我照單全收,回頭好東西全送你閣裏去。”
蘇穆煜挑眉,眼底神色幾經變換。他沒想到連鳴真這麽大方,簡直是趕着趟來送錢,還是屬于不要跟你急的那種。
太扯了。
蘇穆煜搖頭:“不必,連少。我出眼力你出錢,最後價格三七分。公義閣比不上連家財閥大族,也不至于寒碜到白嫖。”
連鳴當然心知肚明,他就那麽一說,不放過任何機會以表忠心。
“既然這樣,也不勉強,”連鳴說,“青銅器是吧,蘇老板,去看看?”
蘇穆煜這才放下手中茶盞,兩人離開沙發。
孟老爺迷戀古玩人盡皆知,這會客廳裏零零總總不下百件,瓷器玉器青銅器,書法書畫甚至還有上好的明清家具。規模實屬不小,但蘇穆煜仍舊可以斷定這些鱗毛鳳角,根本不足以窺探孟老爺收藏閣的冰山一隅。
孟老爺拿出來的瓷器占大頭,包漿厚實有之,賊光驚現亦有之,品相上層的估摸百分之六十,算是良心出貨。
至于石頭,即玉器,蘇穆煜興趣不大,公義閣裏或美若星辰,或純如碧波的玉件太多,不足為奇。連鳴倒是撐着脖子看了幾眼,最後沒相上中意的。
而青銅器,若不是經由安如風一案,蘇穆煜平時很少會生出收藏之心。他自一件件器皿中走過,什麽龍紋壺、父乙觥、戰國手心紋劍、虎紋戈……什襲珍藏,數不勝數。
連鳴看了一圈兒,摸不着蘇穆煜到底想要哪一件,問道:“蘇老板,哪樣合心意?”
蘇穆煜笑笑:“好幾件挺不錯,青銅器鼎盛時期的龍紋與轉變時期的龍紋各不相同,都是心頭好,難以抉擇。”
“我還以為你會中意大克鼎。”
“嗨,別提別提!”
蘇穆煜聽到這名字立刻眉飛色舞,轉頭看看孟老爺,再壓着嗓子同連鳴打趣,“這貨明顯不對嘛,連少,知道大盂鼎不?這二鼎還有一段佳話。”
“你看假?”連鳴相當配合地故作神秘與好奇,大大滿足了蘇穆煜的八卦欲。
真跟帶小孩兒似的。
蘇老板也真,抛開做買賣的事,他就是童稚純真的妙人兒。
蘇穆煜藏不住興奮似的搓搓手,說:“當年左宗棠遭朝廷議罪,時任侍讀學士的潘祖蔭援手。潘祖蔭誰呀,著名的金石收藏大家!左宗棠也念人恩情,得大盂鼎後遂以相贈。
“大克鼎于1890年出土,潘祖蔭用重金購得。從此,大盂鼎、大克鼎這兩件周朝時期最大的青銅器齊聚潘府,轟動一時!成為京城的一大新聞。你說收藏到了這份兒上,這才是玩家!”
連鳴點頭,掩不住羨慕與傾佩:“那孟老爺這件為何不對?”
蘇穆煜講到歡喜處,主動攀上連鳴的肩膀,兩人頭靠頭,哥倆好似的湊在一塊兒。蘇老板沒注意,馬三爺倒是把連少一系列占便宜的動作落入眼底。
連鳴趁此伸手攬住蘇穆煜的細腰,臉上認真求教,心裏美滋滋。
蘇老板說:“後來呀,打仗了,八年抗戰知道吧?潘氏後人将國寶藏于地下,抗戰勝利後,國寶再次出土,潘于達移居上海,将其捐贈。”
“這麽說來,真品在上博放着?”
“可不是?直到1959年,國家歷史博物館開館,大盂鼎應征北上。兩件巨鼎自此各鎮一方。”
蘇穆煜說得幻化入境,有板有眼,說到最後,一手拍在連鳴肩頭,說出了點蕩氣回腸的感覺。
連鳴輕笑兩聲:“這故事你怎麽不跟孟老爺說說?”
“嘁,連少擺明了要坑我?”
蘇老板也不氣,笑着收回手,兩人距離再次拉開。一時間,連鳴覺得空落落的。
“蘇老板,我豈敢?”
骨灰級發燒藏友,最恨別人說不對。
“哪有你連少不敢的?”
蘇穆煜将馬三爺的話原本奉還,轉頭去找雲中鶴派來的人聯絡人脈了。
粗中有細地賞玩一天,最後賓主盡歡。連鳴帶走了幾件瓷器,最終将五代白釉穿帶壺送與蘇穆煜。蘇老板納了幾幅字畫,準備挂家裏陪襯新購置的紫檀木雕雲龍紋座屏風。
馬三爺差點打包大克鼎,圍着研究半天,最後神秘莫測地退了回來。
雲中鶴是雲城有名的藝術品投資公司,做人顧問,自個兒也收點東西。幾樣鼎好的開門貨需要競價,大家平分秋色。剩下個別一眼假和存疑的古玩無人問津,其他基本被雲中鶴收走了。
從孟家大院出來時,蘇穆煜再次邀約大家下個月到芙蓉城公義閣賞玩。
三年不開門的公義閣突然要出貨,這可驚了馬三爺與雲中鶴等人。孟老爺推脫說身體抱恙,改日再去。實際上是好不容易資金回手,忙着包小情人,哪有精力去芙蓉城。
不過孟二爺支支吾吾地表示,有時間自己一定會去,到公義閣長長見識。
“喲,二爺,不是打心眼兒瞧不起咱迷古之人,怎麽換到蘇老板身上,您就願開尊眼啦?”
馬三爺打趣不減,臨走還要埋汰幾句。
孟遠一聲冷哼:“畢竟做掮客的三爺,跟蘇老板不是一類人吶。”
三爺吃噎,聳聳肩,開着跑車揚長而去。
蘇穆煜和連鳴與孟家作別,同乘一車回了清雲軒。
開車到達蘇家門口。
蘇穆煜下車,連鳴跟着從後備箱将古董盡數取出。兩人沉默着對視幾秒,最後連鳴開口道:“蘇老板,幫你送進去?”
蘇穆煜看看這大箱小箱一籮筐,承了連鳴的幫助。輸完密碼,兩人拖箱帶盒地進了門。
拆遷隊作為單身狗,早在家裏等得不耐煩。沒想到連鳴跟着一起進來,興奮到嗷嗷直叫。蘇穆煜覺得自己養了條見異思遷的破狗,很是糟心。
連鳴放下東西,叉着腰環顧一周,胸口郁氣難開,他垂下眼簾,斂去所有黯然失色。蘇穆煜本以為連鳴會借此機會在他家多呆會兒,沒想到連鳴拿起風衣,逃也似的離開了。
愣是一刻沒多待。
蘇老板準備了一肚子的推辭草稿,毫無用武之地。連少關門前,還向拆遷隊吹了聲口哨,調子奇特,很是好聽。
沒想到拆遷隊一愣,原本搖成篩子的尾巴越來越緩。最後它耷拉下耳朵,在門口徘徊兩圈,徹底趴下了。
連鳴前腳剛走,蘇穆煜揉揉肚子,後腳進了廚房。他取出速凍餃子,随便給自己弄了晚餐。一個人的日子,反正也過習慣了。
蘇老板沒忘記賣主求榮的拆遷隊。
他一手端着餃子,一手端着狗糧,在客廳喚了幾聲。
拆遷隊自連鳴離開,趴在門口一動不動,俨然沒精打采。蘇穆煜覺得蹊跷又好笑,他放下碗筷,帶着狗糧蹲到門邊。
“哎,拆遷的,不吃飯啦?”蘇老板将狗糧湊到拆遷隊嘴邊,“你最愛的狗糧加火腿,你不吃我吃了?”
拆遷隊撩開眼皮看了他一眼。
“嗯?”蘇穆煜皺眉,“兒子…….你這是哭了?!”
驚訝之餘,蘇穆煜只覺頭疼:“好端端的你難過什麽,我又不是不要你。等等,你該不會真對連鳴上心啦?哎喲我跟你講,那家夥十惡不赦,不是什麽好主人!”
“安安心心跟着我不好?人家千金一擲為古玩,不正經玩狗的。你講講,他要是真看上你,是不是得帶你走,是不是得跟我要?人家既然不帶你,肯定轉眼就把你忘了。拆遷的,連鳴遛你呢,這都看不出來,你枉為狗!”
蘇老板口不擇言,硬生生把連鳴這“五講四愛”的好青年,說成了玩弄感情的大惡棍。他幹脆盤腿往地上一坐,把拆遷隊的狗腦袋放在自己腿上,慢慢順毛撸。
但拆遷隊估計是真傷了心,壓根不理他。蘇穆煜自顧自唠了半天,沒有絲毫成效。當即孩子氣也出來了,他蹭地站起來:“得得得!破狗,找你的金主爸爸去!上好的狗糧都不吃,誰把你養這麽叼。”
蘇穆煜抖抖這身織金錦,弄皺了袍子更窩火。他三步并作兩步走到餐廳坐下,剛拿起筷子,接着長嘆一口氣,又把筷子往桌上一拍。
蘇美人一掀袍子,氣勢洶洶地走回門邊。拆遷隊扇扇耳朵,狗尾巴搖得有氣無力。
蘇穆煜在它身邊蹲下,輕輕把狗糧推到拆遷隊嘴邊,睜着一雙水光潋滟的眸子,語氣委屈到極點:“兒子,你好歹也吃點啊,餓壞了可咋辦嘛。”
相當沒骨氣。
待蘇穆煜哄好狗崽,一碗餃子都涼透了,他懶得加熱,匆匆吃了兩口,作罷。
蘇老板的日子,過得清閑又有些落寞。一個人吃飯,一個人賞玩,一個人做任務,一個人承擔魂魄背後的故事。總而言之,蘇穆煜這如花似玉的青年小夥,活成了空巢鳏寡老人。
他無所謂孤獨,無所謂陪伴。在他眼裏,一生好像很長很長,又很短很短。他經歷過上百個夙願案,走過千百個靈魂的人生。
他搖着命運的橹稈,腳踏夙願的扁舟,在歲月這條長河上,時而順流直下,時而逆流回溯。
他看得太多,人間滄桑悲歡離合,早已入木三分。
蘇穆煜講不好,甚至有時他會忘,忘記到底是身在夢中,還是夢到自己活在現實裏。
這麽多年,他一個人一直在走,走過了靈魂的背後,和白雲蒼狗。
碧霄深處無人問,陰陽兩界莫回頭。
蘇穆煜作息很準,子夜之前必定上床。新任務到手,他又将自己的卧房活成了工作室,魂魄背景及資料,紙張堆滿床。
拆遷隊窩在他腳邊打盹兒,蘇穆煜換了絲綢睡衣,斜斜靠着床架。他鼻梁上夾着金屬框眼鏡,細長的珍珠眼鏡鏈條垂在頰邊。
屋內燈光昏黃,有木質香氛的氣息隐隐浮動,留聲機放着咿咿呀呀的京劇。
正常唱到《鎖麟囊》春秋亭一折,程派唱腔美到肝顫,西皮流水好不暢快!
“聽薛良一語來相告,滿腹驕矜頓雪消。人情冷暖憑天造,誰能移動它半分毫。我正富足她正少,她為饑寒我為嬌。分我一枝珊瑚寶,安她半世鳳凰巢。”
這薛湘靈不吝錢財傾囊相助,真真是個豪情仗義的女子。蘇穆煜一邊浏覽資料,一邊打着拍子輕聲哼唱。
蘇老板興致好,開口唱了幾句,又轉為念資料:“背景,民國時期。物件,一雙玉镯。人物涉及…….名伶……軍閥少将……啧,這庸俗的案子。又是哪家兔兒爺被負心漢所抛,心有不甘餘情未了?無不無聊。”
蘇穆煜嘴上念叨不停,又翻了一頁:“地點上海,噢,還不錯,摩登城市去見識見識也行……不能打擾魂魄……不得與其交流……做一次旁觀者。好歹展世一還有點良心,輕松多了。”
“玉镯即将現身于雲城黑市夜場拍賣……該不會是什麽鬼貨賊貨?幹不幹淨也敢叫我去收。”蘇穆煜皺眉,翻到最後一頁。
“哦,照片在這兒。主要魂魄關系是……”
“咦——?”
蘇老板猛然一頓,雙目圓睜,驚谔失色。
“什麽?!”
——
連鳴從蘇宅出來,并沒回直接回雲城本家。他面色沉郁,驅車趕往雲城南郊。連鳴的房産不止一處,這是連餘風硬要他養成的習慣,所謂狡兔三窟。哪天仇家找上門,尋你在那棟房産,都還得費點時間。
連鳴到達南郊香山別墅,他停好車,開門落鎖。
客廳燈火通明,背對着他坐了一個男人。
連鳴神色疲憊,将風衣搭在玄關處的衣架上。他走到客廳酒架前,選了瓶紅酒。
“這麽晚,何事?”
連鳴坐到男人對面的沙發上,慢慢倒酒。
男人冷冷清清,聲音沙啞:“半月後的雲城黑市拍賣會,那對玉镯要浮水了。”
連鳴将紅酒推到男人面前:“嗯,我知道了。”
“你自己注意點,蘇穆煜那邊已接到消息,這次你打算如何?”
“老規矩,還能怎麽辦。”
“不怕讓他生疑?”
連鳴後仰靠在沙發上,盯着天花板出神,半響,說:“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既要引起他注意,又要不使他生疑,這個度不好拿捏。”
“你自己選擇的路,可別後悔。”
“怎麽可能,”連鳴嗤笑,“那你們也太看低我了。”
男人終于轉過頭看了連少一眼,他睫毛撲閃兩下,壓住兩分沉靜一分神秘。
男人說:“祝你順利。”
連鳴堪堪閉上眼,手裏輕輕搖晃酒杯。過了很久,久到室內似已無人。空氣靜谧,未央無邊。
連鳴道:“……嗯。”
他再睜眼時,客廳哪還有人。窗戶大開,深秋之風混着冰冰涼涼的味道往裏鑽。
連鳴輕聲呢喃:“這人真是……什麽時候能正經走一次門。”
作者有話要說:
蘇美人發現什麽了?連少這番又是為何?
孟二爺到底對蘇老板是一見傾心,還是另有所圖?
馬三爺同孟二爺之間,又是如何的撲朔迷離?
歡迎大家來到,七聲號角之《明日揭秘》欄目組,所謂是,今日謎團,明日依然謎團,甜心以為後天就不是謎團了?
不不不,後天還有更大的謎團。
答案?誰知何時到來。
(老七露出姨母般的微笑
蘇連二人:導演!導演!今天的盒飯怎麽沒雞腿啊?
猩猩總導演:資金都不夠,還要什麽雞腿!老七我都要去上街賣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