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鎖麟囊
他教我
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
連鳴醒來時只覺後頸鈍痛,他遲緩地坐起來,迷瞪了會兒才發覺自己躺在雲城本家大門口。
連鳴低頭再看,衣服已從長袍更為西裝,身旁散落手機與密碼箱。他按亮屏幕,時間顯示淩晨十二點。再看日期,距芙蓉城蘇富比拍賣會和S大學術研究會已過去三天。
這麽說來,六叔的貨物也擱置好幾天了。連餘風鐵定暴跳如雷,本就緊張的父子關系,怕是更加如履薄冰。
連鳴站起來,輕輕拍掉身上的灰塵。提起密碼箱感受了一下重量,棠溪寶劍還在裏邊。他在門口識別虹膜與聲音,氣派的本家大門應聲而開。
連鳴慢騰騰地走進去,與站在門口的管家洪叔打了個照面。
“連少,老爺恭候多時。”洪叔側身,指了指坐在沙發上的連餘風。
時值午夜,連宅難得安靜。
連餘風前半輩子風花雪月慣了,遇到連母陳心蕊才略有收斂。但浪子回頭金不換這句話,并不能用到連餘風身上。
小情小蜜确實不再碰,可類似小型海天盛筵這類聚會,連餘風卻沒少在本宅舉辦。因此,連宅通常夜夜笙歌,相當糜爛。
連鳴自獨立開始,已許久不回本家住了。随着連鳴在本家的權勢逐漸增大,每逢他回家,連餘風自會避開兒子的忌諱。拒邀群魔,封印肉票。
連鳴雖與父親不和,家教還是不曾抛于腦後。他走到沙發邊,并沒有要坐下的意思。
連鳴點點頭:“父親。”
連餘風叼着雪茄在沙發上困覺,煙霧缭繞想是并沒睡着。他睡袍大開,肌肉紋理分明。連餘風就算閉上眼,面部線條柔和,也蓋不住那又威又煞的大佬氣場。
就這麽個在黑白兩道叱咤多年,呼風喚雨的大哥大,一睜眼,透過灰白的煙霧看到連鳴,卻是沒有半分正經。
“喲?還活着啊?”
連鳴笑了笑:“是啊,真不巧。”
連餘風把雪茄叼在嘴邊,下巴上一撮胡子甚是夠勁夠味道。他可不是個糟老頭子,黑道劉德華名副其實嘛!
“嗨,早說你還活着,”連餘風不知樂什麽似的,樂了半天,“仨小時前我跟你媽回來,看你躺地上跟條死魚沒兩樣,以為你仇家找上門嗝屁了。我跟你媽還哦嚯幾聲,才進家門。”
連鳴:……
“父親,您放心。哪天就算橫屍荒野,兒子也不會髒了自家門戶。”
“哎,”連餘風終是擡起眼皮,涼涼地看了他一眼,“自個兒心裏拎清楚。”
“拎得倒是清楚。”
連鳴不怒反笑,近幾年父子關系尤為緊張。連餘風表面對他很放縱,實際早已在連鳴身邊安插了不少“毒針”。
連餘風還沒老到不能理事的地步,他能坐到今天這個位置,能拿出手的不僅是拳頭與智慧。
還有冷血無情。
連鳴是他培育出來的,中途拐彎兒幹了別的事,連餘風這個當老子的可以不計較那麽多。但上上下下連家百年單傳,到這兒就一根獨苗,別說你彎了,就算你折了都得再黏上。
想脫離本家?沒那麽容易。家族榮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年輕放縱幾年可以,這以後,可容不得你胡來。
連鳴偏生長了一根傲骨,傲骨頂頭還有一塊桀骜不馴的反骨。他将西裝脫下,折在臂彎處,沒有理會連餘風的綿裏藏針。
“父親,六叔那批貨過了?”
連餘風抽口煙,複閉上眼:“還不過貨等你來?那到底是等條子還是等完蛋。阿鳴啊,你不要覺得你一天不在,這偌大的連家就會散了。”
“你看,我在歐洲那會兒,連家縱橫貨線,不也好好的嘛。對吧?”
連鳴将這兩句話在心裏咂摸四五遍,終是察覺了一點敲打他的味道。
連鳴倒是附和說:“父親坐鎮,自有威風。誰敢亂來?兒子不過是替父分憂而已。”
“別擡舉我,你的心思我還是知道一點。就像你說的,你斷我貨線那也是手到擒來嘛。”連餘風并未半分退讓,反而步步緊逼。
連鳴淡定如初,擺明了巋然不動。但內心早已開始計較,連餘風以前對他放養慣了,突然有了要懸崖勒馬的勢頭。
莫不是連家出了什麽問題。
連鳴沒有正面碰撞連餘風,想了想,說:“父親,這段時間兒子确實比較繁忙,等過些時日搭上北美那線,兒子一定幫父親分憂。”
連餘風擺擺手,不在意道:“分憂在其次,你這大學教授當着也挺那啥。讓你回來吧,外面傳我不講人情,多不好!對不對?”
“不讓你回來吧,這貨線總是要分出去的嘛。”
連鳴似有不好的預感漸漸上心:“那依父親的意思?”
“哎哎哎,我沒什麽意思。”
連餘風從沙發上站起來,肩膀寬闊,身材挺拔。長期健身使他多年來保持着良好身形,雖比連鳴稍矮幾公分,不可小視的氣場倒是壓人一等。
“你看你們讀書人,說個話就喜歡彎彎繞。阿鳴啊,你也為連家貢獻不少啦,精神上,身體上,肯定是受累的。我想了想,該休息休息,該玩兒嘛,你也盡情玩。誰沒個年輕的時候,對不對?”
“父親說的是。”
“這就對了嘛——”連餘風笑着往樓上走,金線浴袍在穹頂水晶燈的照耀下爍爍灼眼。他快要走到樓梯盡頭,燈火輝煌的連家大宅內落針可聞。
連鳴看不清連餘風眉間情緒,只聽他聲音低沉,語意嚴肅,帶着不容置喙的篤定。
連餘風說:“你不行,你就好好休息。你看你爺爺都休息多少年了。機會,總是要給別人多一點的,對吧?”
連鳴虎軀一震,猛然間不可置信地擡頭盯住連餘風的背影。他沒有回答,緊抿雙唇。這哪是敲打,分明是示威。
連餘風不管不顧,繼續說:“阿鳴啊,你要記住。你老子,永遠都是你老子。”
連鳴不太記得自己是怎麽回到卧室的,頭腦裏嗡嗡聲四起,總覺哪一環節出了問題。但人的記憶就是這樣,你尋它時,遍尋不着,似那樹梢總抓不住清風衣角。
連鳴劇感身心疲憊,他将外套放在椅背上,擰開了書桌上的臺燈。密碼箱放在一邊,又開始頭疼。
他還得再找機會同蘇穆煜見上一面,不然以蘇老板那種貴人多忘事的腦袋,八成過不了幾天就是——這位先生,你誰?
連鳴想起蘇穆煜倒沒由來的心情好,畢竟美好的事物讓人舒暢。他剛準備坐下,忽然發現外套上衣袋裏露出紙張一角。
連鳴用食指和中指将其夾出,是張散發着幽幽檀香的精致名片。
名片正面用瘦金體端正寫道:蘇穆煜。公義閣。聯系電話:XXXXXXXXXXX。
再翻個面兒,背後用鋼筆寫着張牙舞爪的幾個大字:連少,但願咱們後會無期!
啧。
連鳴不自禁勾着嘴角笑了笑,決心夠大。
接着,他呲了呲牙:
這字兒,真難看。
——
連鳴同連餘風唇槍舌劍之時,蘇穆煜雖然自在,也是頗有幾分頭疼。時空崩塌,這回沒控制好地點,落在了雲城。
雲城與芙蓉城相去甚遠,坐飛機都得兩三個小時,他摸出手機瞧了瞧,行吧行吧,最近一班飛機都得等到明天下午才有票。
蘇穆煜醒來時,連鳴還在昏迷。蘇老板本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剛邁出沒幾步又縮了回去。他從口袋裏摸出一張名片,再從連鳴上衣袋裏取出鋼筆,趴在連鳴胸膛上刷刷寫下一句話。
蘇美人顯然對自己的傑作很滿意,欣賞半天才将其放進連鳴上衣袋裏。
他站起來,對着連鳴十指合掌,宛如上墳,殷殷切切絮絮叨叨:“連少,好歹我多年不動筆,動筆顯真跡。看在我獻你墨寶的份兒上,你以後可別來找我了啊。”
拜“屍”完畢,蘇老板潇灑轉身,揚長而去。留連鳴在此,哪管他是否挺屍到天明。
蘇穆煜只得打車回了雲城分家。
說是分家,實際是他自己名下的一處房産。公義閣窮得只剩古董,蘇老板多少還是憑本事給自己購置了兩處房産。
一處在芙蓉城,一處在雲城。
他講不清為何自己會在雲城買房,這事兒細究起來真是漏洞百出。他總覺得自己是不是忘了什麽事兒,但在記憶宮殿裏搜腸刮肚也尋不到半分蹤跡。
最後蘇穆煜一聲嘆息,有房子住就不錯了,想那麽多幹什麽。只願有一天能達到連鳴那高度,要啥啥沒有,就是有錢。
公義閣收購古董基本是有進無出,出貨很少,所以資金周轉不開。
看看人家連少,真是有錢令人面目全非。
蘇穆煜回到雲城東區的清雲軒,這裏距城中心挺遠,是近年來的新開發區。清雲軒內淨是二層獨棟小洋房,自帶花園,戶型不算大。
蘇穆煜叫師傅停在自家門口,下車時還愣了半響。
——天!密碼多少來着?
蘇美人糾結半天,俊秀的眉頭輕皺。他撐在門邊試了不下百來遍,什麽生日日期、公義閣開門時間、手機號碼後八位等,無巨細地通通試驗。
數次密碼錯誤之後,蘇穆煜難得自暴自棄。
該不會是六個一?
沒這麽蠢吧,這麽簡單的密碼?
蘇穆煜猶豫半響,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指,在鍵盤上緩緩按下六個一。
“叮”,一道機械女聲從擴音口傳來——密碼正确,歡迎回家。
花園大門徐徐敞開。
……蘇穆煜覺得自己蠢沒邊兒了……
歷經千辛萬苦回到家,蘇穆煜怎麽覺得比唐三藏取經還要勞累。他剛推門而入,一個碩大的黑影猛然向他竄來,接着是一陣“汪汪”狂吠。
蘇穆煜還沒站穩,立刻大吼:“拆遷隊!你給我停下!”
來者,不,來狗不聽指揮,多日不見甚是想念。哈嗤哈嗤的粗氣甩在蘇穆煜臉上,後者費了好大力才把重達百斤的拆遷隊給扒拉下來。
拆遷隊,狗種:阿拉斯加,兩歲。
由某次蘇穆煜參加拍賣會回家,發現自家尚留半個殘骸,比賊還兇殘。罪魁禍首是他新養的狗崽,由此得名。
“起開起開!”蘇穆煜推開拆遷隊,拍拍身上的雨絲錦唐裝,“我這一身味兒你也不嫌髒,哎不對,你那一身味兒我還嫌髒。”
蘇穆煜在家完全是另一個人,同生意場上那個狡猾奸詐的笑面蓮花不沾邊兒。反正沒外人,什麽流氓痞氣孩子氣,全出來了。
他擡腳往樓上走,拿了睡衣打算去洗澡。
拆遷隊許久不見蘇穆煜,興奮地直亂跳。蘇老板憐憫兒子似的,在狗崽頭上薅了一把:“等你爸爸我洗完澡,睡個覺再陪你玩。”
“你說為了養家糊口多不容易,這次這任務……一言難盡。你也知你爸爸我這人心軟,收拾一次夙願案,簡直如病去抽絲嘛。”
“也沒個人心疼。”
蘇穆煜說着說着沒了笑意,俊美的臉上全是落寞。半響,他道:“你看我,我跟你說什麽,你一狗崽,聽又聽不懂的。”
拆遷隊哪管能不能聽懂,汪汪兩聲,回了主人的話。吐着舌頭,甩着哈喇子,畢恭畢敬等在浴室門口。
蘇穆煜站在鏡子面前端詳片刻,一雙桃花眼裏滿是濃郁的悲傷。安如風這名字深深刻在他的心上,蘇穆煜記性不太好,但每一個經由他安撫過的亡靈,那些名字如墓碑般,在他心上立了一片墳場。
蘇穆煜嘆口氣,強迫自己彎着眼睛笑了笑。
——這些事,不由你來做,那能是誰?
蘇穆煜再從浴室出來是,已沒有了任何傷春悲秋之感。他擡腳踹了一下差點睡着的拆遷隊:“回你自己窩去,大半夜守這兒累不累。”
拆遷隊見他出來,立馬又活蹦亂跳。尖牙咬着蘇老板的素白蟬翼紗亵衣,玩得不亦樂乎。
蘇穆煜走了兩步,半笑半怒道:“哎哎哎,你給我放開。咬壞了夠你喝一壺的!”
拆遷隊倒是很聽話,估計口感也不怎麽好,磨磨牙齒,滾球似的跑前面開路去了。
蘇穆煜回到卧室,往自家黃花梨木六柱式的架子床上一躺,感嘆:還是自家睡得爽。
而後,他腦子裏又不合時宜地想起大夢之中,同安如風與連鳴分床而睡的日日夜夜。
好像,那些日子,也确實有幾分肆意美好在裏邊。
蘇穆煜晃晃頭,又得需要好一陣才能恢複了。他側了個身,命令道:“拆遷隊!不許上床!”
再一拉被子,睡去。
這一覺睡得很沉,很久。似落入無邊黑暗,不知何時醒來。
直到一陣咿咿呀呀的京劇戲詞将他從睡夢中拉離,蘇穆煜半睜眼,首先闖入的是拆遷隊那張大餅臉。他頗為糟心地将其推開,伸手在枕頭下摸到手機。
鈴聲不斷,蘇穆煜看了看,沒有姓名。
他按下接聽鍵,半夢半醒之間,那邊傳來一道不能更熟悉的聲音——
“蘇老板,早上好啊。”
熱情洋溢,搞得他倆多熟似的!
作者有話要說:
①“他教……蘭因。”——京劇《鎖麟囊》
“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硯秋老板的代表作,可好聽了,又很火。老七心頭好哇!推薦感興趣的甜心兒去聽。
除了程老板那一版,現在的最愛遲小秋(遲女神)唱的QAQ,那一嗓子,妙啊。那一妝面,美到閃閃發光。(老七化身腦殘粉hhhhh
②不行不行,老七要流鼻血了——
哎呀媽呀,真的要忍不住潛規則蘇老板了,完全我的菜嘛!
讓給我吧,你們把蘇老板讓給我吧,連少你們抱走,拆遷隊你們抱走!好不好哇——!